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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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丹霞弯着腰,手中的镰刀刷刷地响,身后堆积起一摞青草。
  她裤腿挽过了膝盖,小腿上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从野草丛里走,刺乎乎的灌木、草茬不断刺剌着她的小腿。她小心翼翼生怕弄破这条裤子,这是她唯一一条像样的,可以上学穿的裤子。
  槐树下,那头牛慢条斯理地嚼着草。这家伙很贪吃,如果不喂饱它,下地时即使用鞭子抽,它也磨磨蹭蹭地偷懒耍滑。丹霞走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新鲜的嫩草铺到牛的嘴边。它没有抬头,翕动着鼻孔打了个响儿,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望着丹霞,硕大的眼眸中映出丹霞红扑扑的脸。丹霞的手轻轻抚过来:“笨牛,好好干活,租你花不少钱,你得听话。”
  牛的嘴唇嚅动了两下,仿佛点了点头,它习惯性地在丹霞的手掌上摩挲,将一根粘在嘴边的草屑蹭掉了,它昂起头哞地叫了一声,原地踏了踏蹄子,抖掉上面的泥土,让主人知道它饱了。
  丹霞的衣服已经湿透,为了方便,她将黑长的辫子盘到头顶。她走到槐树下,望着熟睡的婉儿微笑的脸。妹妹躺在树根旁,睡相就像在家里的炕上一样没个正形,她的脚一南一北地叉着,学校的课本当做蒲扇挡在额上。丹霞坐过来,望着妹妹打着鼾撅起的嘴,真有点忍俊不禁。她折了根狗尾巴草,轻轻在婉儿的脸上撩拨着,妹妹用小手胡乱遮挡了一阵,迷迷糊糊掉过头去继续睡觉。
  丹霞坐下来,轰了轰身边的飞虫,然后将婉儿搂到怀里。睡梦中的婉儿下意识地将脸舒服地藏进她的肚子。丹霞知道,婉儿玩累了,她刚才在田野里疯跑捉蝴蝶,然后又在田里挖了一个洞,让两只大个的屎壳郎滚泥球。像那头大眼睛的笨牛一样,婉儿见到姐姐就会安静下来,喜欢放松地依偎在丹霞怀里。
  婉儿是丹霞的妹妹,她们有同一个爹,却不是一个妈妈生的。
  丹霞还不记事的时候,生母就离开了村子。稍大一点的时候,丹霞听说,生母和爹的关系不好,生下她不久就走了,后来两人就离了婚。
  她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从小,她总在想象生母什么样。因为没有她,爹就不像爹了,对自己还不如叔叔、伯伯亲。
  爹后来遇到现在的那个女人,他们成了夫妻,随后生了妹妹婉儿。在丹霞眼里,自己像是爹捡来的。懂事的时候,丹霞总渴望爹会抱抱自己,每次她热情地伸开幼小的双臂奔向爹时,爹总是装作没看见,或故意从她面前闪开,甚至连她喊了一声爸爸也不理会。丹霞心里知道,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爹很怕她。每次父女间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父母的屋门都会关起,爹再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脸色阴郁,刻意地疏远她。日子久了,丹霞学会了不再直视爹的眼神,并惊恐地收敛起自己对爱抚的渴望。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等待别人先吃完,才敢去盛饭。丹霞小时候,总喜欢呆在街上,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惹得街邻大人们都很喜爱她,于是人们总是把她拉进自己的家,翻出一点点东西喂她,随后不免感叹一番。叔叔、婶婶也常把她叫到自己家,让她和堂兄妹们一起玩。这个时候,丹霞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份天真的喜悦,暂时忘记那个不想回去的家,把叔婶想象成爹妈,想象着堂兄妹们是自己的亲生兄妹。
  婉儿的出生曾经让丹霞兴奋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终于多了一个亲人。襁褓中的婉儿见到丹霞会咯咯地笑起来,开始那个女人有些不快,可婉儿是个爱哭的孩子,深更半夜无缘无故地就会闹起来,即使吃够了奶水也不消停。每当这时候丹霞都会第一个跑进父母的屋子里,想出各种方法逗妹妹乐,妹妹见到她也会很快地安静下来。时间长了丹霞和妹妹成了最好的伴儿,婉儿开始学步的时候,丹霞整天陪伴在她身边,边扶着她边告诉她身边看到的东西叫什么,那个女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就像今天这样,婉儿就是丹霞的跟屁虫,爹让她们下学后去放牛,可丹霞从来舍不得让妹妹去干重活,她喜欢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让妹妹在田野里玩耍。
  “该回家了吗?”婉儿醒了,她依然赖在丹霞的怀里。
  “该回去了,小懒虫,你快和那头牛一样了,太阳都快落了。”丹霞托了把婉儿的腰,推她坐起来,牛哞了一声,像是代婉儿回应丹霞表达不满。
  牛磨着牙齿,晃晃悠悠地跟在丹霞身后,婉儿斜坐在牛背上,嘴里叼着从麦田里捡来的一根青玉米。
  二
  刘校长踏进丹霞家的院子,一个小跳又蹦了出来。黄狗龇牙咧嘴地叫着,他踮起脚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汗珠从眼镜后面滴答下来。黄狗很凶,它围绕着刘校长转着圈,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叫威胁着。
  丹霞的爹李建国从正屋里跑出来,边走边穿着上衣,看见刘校长他有点惊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大声呵斥着黄狗,比划着要踢它,这才制止了狗的吠叫。
  李建国把校长让进正房,扯过一把凳子用自己的袖口擦了一下:“校长您又来了,看我这儿真乱。”说着去拿暖壶。
  “不用忙,不用客气。”刘校长想拦住李建国,满脸的笑容。
  “校长,您这是?”
  “是啊是啊,”校长坐稳打开身上的皮包,“建国,我真得恭喜你。”
  “哦,哦。”李建国心不在焉地回答。
  “成绩单出来了,你家丹霞这次又是全班第一,全校第二,她真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刘校长拿出那份没有折过的成绩单,递给有些不情愿接的李建国,“这孩子很有学习的天分,无论哪一科,老师随时提问,她都会流利地回答上来。我们送她到县里参加初中生学科比赛,她拿到了第三名,要知道全县许多重点学校的高才生还比不上她呢。”
  刘校长滔滔不绝地夸着,好像丹霞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李建国手指搓着那份崭新锃亮的成绩单,眉头抖了抖紧簇成一个团,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做过村会计的他知道这份成绩单的分量,在学校所有百十来个孩子中,自己的女儿最出色。
  刘校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看得出丹霞是他十几年教学中遇到的最中意的学生,李建国略显尴尬地坐在那里,不停地给刘校长倒水。
  “学校里老师们都觉得,”刘校长切入了正题,“丹霞这孩子应该继续读书,我这次来主要还是跟你商量一下,新学年就要到了,学费最好能做些准备。”   刘校长讲完这些话如释重负,他轻松地推了推眼镜。
  院子里传来婉儿和丹霞的嬉笑声,她们赶着牛走了进来。
  看见刘校长,丹霞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她收住微笑,怯生生地站在正房外边。
  “丹霞,回来了,快进来。”刘校长向她招了招手,“你这次的成绩不错,我正跟你爹商量你学费的事情呢。”
  丹霞悄悄地走进屋,瞥了一眼爹,看到让爹重重折了一半的成绩单。爹一声不响地望着地面,没看她和刘校长。
  隔壁厢房的门吱吱响了一声,黄狗汪汪叫着冲了出来,丹霞咬了咬嘴唇,黄狗受了惩罚,才会这样狂叫。李建国站起身,看了眼厢房,低声对校长说:“丹霞大了,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家里状况不是很好,田里缺帮手,她得帮家里干活。校长,谢谢你的好意,丹霞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刘校长又坚持了一会儿,确信李建国已拿定了主意,于是他收好皮包走出李家的大门。
  丹霞并没有让刘校长看到自己,她躲在院外的一棵大柳树后,她不想让刘校长看到自己失望的样子。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谁也没说一句话。放下碗筷,后妈拉着婉儿进屋了,门咣当响了一声。今天她自己看着婉儿写作业。
  爹重重地放下碗筷,那动静让早已惶惶惊恐中的丹霞打了个冷战。
  “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大,你也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怎好光想着自己,现在妹妹也要上学,家里哪还供得起你呢。以后别再撺掇校长来家访了,左邻右舍会看笑话,我的脸往哪儿搁。”爹甩甩手愤愤地走了,黑暗里留下发呆的丹霞。
  三
  丹霞走进教室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像平常一样,她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响地打开书包。丹霞觉得今天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让她感到十分不自在。
  几个女生小声嘀咕着,那小声的议论分明与她有关,连平时见到丹霞就脸红的王二柱,也开始在她身边晃悠,好像想找她说点什么。
  丹霞很讨厌这个领子油津津的男生,王二柱的爹是村长,家境不错,按理说两年前他就该毕业了,因为功课差一直降到与丹霞同班。
  丹霞不喜欢跟男孩子讲话,特别是这个迟钝的男生。她与王二柱第一次认识是在田里。婉儿和另外几个同村的孩子,跑到王二柱家的水田里捞泥鳅,被王二柱和他家的狗发现了,他们紧紧地追在后面,把孩子们逼到了一座小山上。王二柱用柳条拧成鞭子,狠狠地教训这些踩坏他家庄稼的孩子。婉儿的哭叫声,惊动了田里干活的一位邻家阿姨,她跑去告诉正忙的丹霞。丹霞丢下手里的活计,一路飞奔去找婉儿,忙乱中跑掉了一只鞋。后来看热闹的乡妇说,谁也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丹霞像疯了一样,她牛一样地冲上去,死死地拽住王二柱的一只手臂,愣是把高她一头的王二柱甩出一丈多远。丹霞叉着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脚踏在王二柱的肚子上,闷声闷气地嘶喊道:“再敢欺负我妹妹,我把你扔沟里去。”
  这事村里人议论了很久,后妈破天荒地露了几天的好脸,还为丹霞特意煮了个鸡蛋,丹霞这是记事以来得到的第二次奖励,第一次是奶奶还在的时候,为自己六岁生日煮的一个鸡蛋。
  刘校长走进教室,没让大家起立。
  “同学们,今天我们上课前说一件事情。”刘校长的语气有些沉重,“大家都知道,李丹霞同学,她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她,作为学校最优秀的学生,因为家庭困难,她可能不能再上学了。我和几位老师商量,为她捐款凑足学费。希望同学们也能踊跃参加,每个人献出一份爱心,就能帮助丹霞同学渡过这个难关,大家说好不好啊?”
  教室里异常寂静,人们嗡嗡地议论起来,很多同学低下头,不知如何向父母开口,对于这些农民的子弟来说谁家也不富裕。丹霞的脸涨得通红,披散的长发挡住自己的脸。从小到大,她很在意别人谈到她的家事,特别是提到她的生母,这让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苦痛和自卑,校长不停地讲述着她的故事,让她感到自己羞愧得无处可躲,她的大脑开始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度过的这漫长的一堂课。
  消息很快在村里和邻村传开了,人们开始抱怨校长的强行摊派,也有人开始埋怨丹霞,议论更多的还是李建国和他的老婆。丹霞几天里几乎是饿着睡着的,放学回家后,锅里只留下点剩饭,婉儿也被叫进了厢房,她被单独晾在院子里。
  早上,丹霞一脸憔悴地等在刘校长的办公室门口,刘校长看到她有些诧异。办公桌上,放着刘校长收集来的捐款,各种零碎的纸币摊满了桌子。
  “谢谢校长,也请你代我谢谢大家,这些钱我不能要。”丹霞说完,转过身跑出大门,她双脚不听使唤飞快地跑着,像上次去救妹妹那样。对她这个从没有缺过课的好学生来说,今天很特殊,这是她第一次逃课了。整整一天她坐在山冈上,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她。
  婶婶在街上遇到丢了魂的丹霞,将她拉进院子里。好久没有到婶婶这里来了,几个表兄妹都很亲切。婶子特意拿了两个鸡蛋,为丹霞炒了一大盘,大家都让着丹霞吃。
  饭后,婶婶把丹霞叫到屋子里说话。她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丹霞,多少让丹霞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还是个初中生,在家里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可丹霞现在已经出落得很标志。特别是那条乌黑的长辫子,在村子里的女孩子和媳妇中间,也总成为大家羡慕的焦点。
  “你把校长募集的学费退回去了?”婶婶抚摸着丹霞的头。
  “嗯。”丹霞咬着嘴唇,再也不吭声了。
  “有人愿意供你上学。”婶婶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丹霞的反应。
  丹霞有些惊讶,可还是没有吭声。
  “村长家托人找到我,说愿意供你念完高中。”婶婶小声地说,“他们家希望你上完学后,就到你爹那里提亲。”
  丹霞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婶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王二柱诡异的神情,还有他那双总是粘在自己身上,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睛。
  “我不上学了,婶婶。”丹霞呼地站起来,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夜已经很深了,丹霞进院子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她混乱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将门闩好,好像有人会趁着这漆黑的夜晚把她劫走似的。   四
  丹霞是在清晨上路的,她拣了两件破旧的衣服,在桌子上给爹留了张字条。
  听从城里回来的妇女说,最近邻县的村子里开始收棉花,急需人手,丹霞想去碰碰运气,希望能把自己的学费挣回来。
  村头,丹霞遇到了王二柱,他骑着一辆新车,望见这番打扮的丹霞,愣了一下,然后骑着车在后面追着问:“丹霞,你这是去哪里啊?”
  “与你无关,”丹霞头也不回地说,“告诉你家大人,我的学费不用你们操心,你们不用往别处想。”
  王二柱还是骑着车跟在后面,他恳求丹霞让自己带她一段路,丹霞再也不同他讲话,直到在街头遇到一辆货车,她招了招手,把车拦了下来,然后将手头的零碎钱交给司机,请求搭车去县城。
  邻县县城里聚集着很多村民,他们都是从附近百十公里的地方云集到这里的,三五成群的同乡挤在一起。丹霞孤单地在人群走着,瘦小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雇主喜欢招有经验的收棉工,对于她这样的孩子看都不看一眼。丹霞跟在人群后面试了几次,都没有挤进去,更没人愿意雇她。
  在一块有阴凉的地方,一个大手大脚的妇女看到可怜的丹霞,就喊她过来闲聊。女人的家离丹霞家有二十里路,因为养了四个孩子,想趁这机会出来找个活干干挣点钱。
  大脚女人也姓李,很喜欢丹霞,得知丹霞是偷着跑出来挣学费的,更多了一丝喜欢和怜爱。她让丹霞叫她婶婶,跟着自己。棉地里需要熟练的采棉工,大脚女人去过新疆采棉花,不怕找不到活干。
  雇主开着卡车来的,看上去很气派,他带了两个工头负责挑选采棉工。大脚女人讲了自己的采棉经验,很快就被雇主请进了选中的人群。工头望了望丹霞,怀疑地把她拉出去,这个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脸色枯黄身体单薄,恐怕耐不住田里的炎热。
  大脚女人一见这个情况,一把将丹霞拉进怀里,她对工头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她跟我一起去过新疆,是采棉好手。”于是丹霞幸运地被选用了。
  卡车驶进棉田的时候,丹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蓬松的棉花雪团一样开在棉杆上,像白云一样铺满了田野。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棉田,棉朵摇摇摆摆的,像是随时会坠落到地上。
  她们住进了工棚,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在一个角落里,她们找到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
  大脚女人将一件粗旧的蓝褂子递给丹霞,这就是采棉工必备的采棉服,这种褂子很独特,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布兜。大脚女人将丹霞叫到没人的地方,简单地为她讲述采棉花的要领,然后找了一簇棉花,示范着将上面的棉桃摘了下来。
  工头的哨子吹响了,采棉农飞奔着冲向棉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工钱是按采棉的分量计算的,所以大家都希望在短时间内多采快采。
  大脚女人和丹霞对视了一眼,两人会心地笑起来。与这些初干的人不同,大脚女人带着丹霞并不急于出手。那些着急的采棉工为了追求速度,往往将整个棉花桃连同棉碗一起揪下来,这样看起来好像很快,可随后还要将棉桃一点点摘出来,这反而会影响进程。
  丹霞不急不忙地跟着大脚女人,专拣那些完全裂开的棉朵。大脚女人告诉她,只有这样的棉花采下来质量才会好,也容易摘干净。开始丹霞还不习惯,她摘下的棉桃花总会在棉碗里残留着不少棉丝。再看大脚女人,双手快捷麻利,下手既快又准。她单手抓住棉桃,手指轻轻一捏一挑,整朵的棉花就在手掌里了,手中捏住一个棉桃,还可以去采第二个,当双手各采满棉花后,她会顺手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丹霞看得呆住了,大脚女人采棉花的双手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地跳跃着,身上的装棉花的布袋也像变魔术一样很快鼓了起来。她仔细模仿着,越来越熟练。一天工作下来,丹霞和大脚女人采摘的棉花质量好,数量最多,让许多同来的采棉工感到有些惊异。
  丹霞很快熟悉了采棉,她的手艺和大脚女人已经不相上下,采的棉花也越来越多。每离开一地,丹霞学着大脚女人的样子,将收到的工钱缝在自己贴身的衣服里,这里的棉农很多,每天大家都会因为劳累睡得很死,只有缝在身上的钱才是最安全的。丹霞身上的袋子渐渐沉甸甸起来,照这样干下去学费很快就能挣够了。炎热的阳光让丹霞脱了几层皮,脸蛋也晒得红彤彤的,就像是个烤熟的鸡蛋,她乌黑的大辫子上沾满了棉丝,可丹霞顾不得这些,采棉季节就这一段时间,她一定要和大脚女人多跑几个地方。
  雨天也没能阻止采棉人的脚步。棉商甚至希望更多的棉农在雨天作业,这样的棉花分量更重,能赚更多的钱。
  丹霞和大脚女人冒着瓢泼大雨走进棉田,本来采棉农不想干,棉商承诺加工钱,几个老练的采棉农禁不住诱惑,还是答应了。
  闪电过后接着是几声闷雷,像是在棉田上空炸响的一样。丹霞感到有些恐惧,她从没有这么近地看到雷电,乌云压得很低,先是一阵狂风刮得人站不住脚,接下来是瓢泼大雨。丹霞的衣服立刻被打透了,她哆嗦着往前踉跄着,手里娴熟地摘拿着棉桃,她的采棉服里装满了棉桃,大雨让装在棉兜里的棉桃变得格外重。丹霞希望再咬牙坚持干上两天,自己就回家了,这些天她饥一顿饱一顿,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可自己的学费很快就能凑齐了。
  丹霞的鞋上沾满了泥土,她开始感觉全身发冷,体温好像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吸光了,几声闷雷过后,她的耳边开始嗡嗡响起来,大脚女人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大声呼喊着,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丹霞觉得自己在和棉花一起坠倒,眼前只有不断的雨丝,她蹒跚着向前走着,想把身上湿透的棉桃送回田埂上,可她的双腿越来越软,昏暗的天空在眼前打旋,然后呼地一下倾覆了下来……
  五
  丹霞感觉在飞,乌云越来越近,然后就翻倒到云朵里面去了。潮湿的霞光透过云朵,烤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冷飕飕的水汽正带走她身上仅存的体温。
  她躺在云朵上,那是一辆由云朵雕成的车,拉车的牲口蹄子声滴答响着,车儿颠簸地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跑。
  丹霞睡着了,这些天的劳累让她痛快地打着鼾,她能听到鼾声在云朵中间的回响。
  拉车的牲畜忽然回过头来,丹霞认出来了,是那头家里借来的牛,它打了个响鼻,告诉丹霞自己拉得很卖力。丹霞想,妹妹婉儿一定也在旁边,因为她喜欢同自己一起放牛,更喜欢骑在牛背上,于是她大声叫喊起来:婉儿——   婉儿果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好久没见的她一头钻进丹霞的怀里,然后不停地摆弄着她粘满棉绒的黑辫子。丹霞和婉儿一起爬上牛背,捧起婉儿的语文课本大声朗读,牛也跟着摇头晃脑地读起来,它含糊的发音让丹霞和婉儿大笑不停,婉儿将课本递给了牛,牛像咀嚼稻草一样,将课本一点点地嚼了,然后吞咽下去。她们争先恐后地去抢的时候,牛的嘴巴里冒出了许多字,它们像肥皂泡一样在空中飘着,一点点变大,然后破碎地消失在蓝天里。
  丹霞感觉自己睡着了,从一个梦钻进另一个梦,然后困在里面绕不出来。
  “眼睛动了,好像醒了!”一个遥远的声音,渐渐传进丹霞的耳朵里。
  她试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个陌生的护士正专注地望着她。
  “终于醒了。”护士收起身边的注射器,朝丹霞微笑着。
  “我在哪儿?”丹霞问。
  “在县医院里,你昏迷了整整四天。大夫说你先天血糖低,后天营养不良,CT扫描显示大脑中有条血管比较细,一旦着急就容易大脑供血不足,所以很容易眩晕,这次淋了大雨,你病得很重。”
  丹霞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你的一个婶婶把你送到这里,然后跟你的家人联系了,他们赶到的时候,你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你的妹妹真不错,四天来她一直守在你的身边,一直哭着喊你的名字。”
  婉儿也来了,丹霞的心里顿时很兴奋。
  护士看出丹霞的心思,出门去喊呆在楼道里打盹的婉儿了。
  婉儿跑进来,扑进丹霞的怀里,她抓住丹霞的手,轻轻触摸着上面贴满胶带打针的针口:“姐,你离开家的这段日子,我天天都在想你,你没有跟我打声招呼就走掉了,我到县城里去找你,有老乡说你去了另一个县城,我只好回到家里等你了。”
  丹霞摸着婉儿的头,几天熬夜让妹妹染上了黑眼圈,她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听她絮絮叨叨。
  门开了,爹提着一个暖壶,急急匆匆地闯进来。他一头乱发,惊喜又尴尬地愣在丹霞的床边,目光莹莹闪闪,呆了半天才开口:“丹霞,喝口牛奶吧。”
  丹霞对爹的这份亲近很陌生,她没有躲开爹伸过来抚摸自己的头的手,像是木头人一样没有反应。爹递过来杯子的那只手微微颤动着,他对自己的殷勤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丹霞没有接,爹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将杯子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你,你,可醒过来了。”爹说,“我,唉,怨我。你,怎么可以不要命呢,那点工钱,还不够这里的医药费嘞!”
  丹霞的脸僵住了,她的手从婉儿的脸上无力地垂下来。目光开始焦虑起来,她忙乱急切地四处查找着,婉儿和爹都呆呆地愣在一边。床头柜里,丹霞找到了那件肮脏的工作服。
  封得严严实实的口袋,被撕开了一道缝。
  丹霞拿着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呆坐在床上,身体瘫软下去,一直缩进了被窝,婉儿不断地喊着姐姐,一起躲进棉被下面。
  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淌出来,丹霞使劲咬住被里,不想让自己歇斯底里般的哭声传出。她和婉儿的脸颊紧紧贴在了一起,婉儿的小手不断地替丹霞擦拭着,哽咽着安慰丹霞:“姐姐,你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丹霞的泪水同婉儿的交汇在一起,绕过她们的耳轮,分叉淌过彼此的脖颈,滚烫地流遍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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