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木匠,本名汪秋生,是我小时候在农村的伙伴,很笨。
　　那时,小学有篇课文,记不清是几年级的,总共也就五个字:“×××万岁!”意思清清楚楚,可是秋生就是弄不懂,说村里寿命最长的老人铁爹,也就活了八十岁,×××怎么能活一万岁?老师一拍桌子说,汪秋生你想当反革命不成?伟大领袖不活一万岁难道让你活一万岁?骂得秋生哑口无言。还有一篇长一点的课文,只有十个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老师解释了多遍,我们连老师解释的原话都能背得出,可是秋生就是弄不懂什么叫“阶级”,为什么要“斗争”。老师骂他是笨猪,全班人也都骂他是笨猪。
　　读完五年级,小学就算毕业了,我到乡里读初中。秋生由于不会读书,他爸就拿了二十块钱又挑了八担谷子,为他在隔壁村找了一个老师傅学木匠。我们村没有一个正式的木匠,打家具要到外面请师傅上门,很不方便。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秋生他爸就计划着让秋生学木匠,长大也好有碗饭吃。这在当时应该说是个不错的计划。可是秋生真是笨到了家,别人学三年就能出师,他愣是学了五年还出不了师。秋生五年里只学到了一样本事——打床,而且只会打一种床——架子床。师傅最后对秋生说,总把你留在我身边也不光彩,你还是先回去吧,边做边想,有不懂的还可以来问我。秋生记住了师傅的话,就挑着一担子的斧锯凿刨回家了。
　　秋生回家后,先给爸妈打了一张床。爸妈睡过后很满意,说总算没白送你去学手艺,一辈子没睡过这样又结实又舒服的床。之后村里就陆陆续续有人请秋生打床,睡过之后也都说好。床打完后,爸妈就说,秋生你再给家里打一套新桌椅吧。秋生说,打桌椅的本事还没全部学到,我要先试一下。秋生就开始在家里试打,打坏了,拆掉再来。废弃的木板、木档堆得小山似的,爸妈乐得当柴烧,反正木头有的是,后背山上到处是树。有时秋生拿着木头比划来比划去,几天想不明白,就去找师傅,师傅可怜秋生人老实、心眼死,就手把手地再教一遍、两遍,闲时甚至亲自上门指导。这样过了两年,秋生终于记牢了打一套桌椅的全部细节。学会打桌椅后,秋生就为村里人打桌椅。他打出的桌椅,村里人用过后,全都说好。
　　从此,二十出头的秋生渐渐地被人称作汪木匠或汪师傅,叫秋生上门打家具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有一次,在一户农家做事,那户人家先是喜欢上了秋生打的家具,再是看中了秋生的憨厚老实,于是就叫秋生爸妈托人来说媒,秋生爸妈高兴得嘴都合不拢。1989年,在另一个乡做教师的我回乡参加了秋生的婚礼。看着秋生新盖的砖房,看着朴实大方的新娘,正在为调动而焦虑的我颇为感慨,心想,要是我当初学了木匠,现在至少也该有这个样子吧。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新式家具渐渐流行起来,年轻人结婚,都到城里家具店花上一两千块钱买一套时髦的家具,因此,叫秋生上门打家具的人慢慢变少了。秋生妻子说,人家都用电动机器做家具,做得快,样子还好看,你也去买一套机器吧。秋生说我只会做师傅教的,师傅现在不在了,我到哪里去学?妻子也就不再作声。这以后,秋生接到木匠活就去做,没接到就在家里种种田、养养猪,日子平平淡淡,也还过得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大约是2000年夏季,有一天晌午,村头走来三个人,两个中年人和一个衣着考究的老人。秋生夫妇正好出门,秋生妻子一看,认得那两个中年人,是自己娘家屋场上的老赵两公婆,就赶快招呼他们进屋喝茶。原来老人是老赵的堂叔,解放前去了香港,后来在香港经营珠宝古玩,现在回乡探亲,十分留恋家乡的山水,就到处走走看看。老人坐着喝茶,喝着喝着突然眼中放光,盯着桌子和椅子,不停地用手摩挲着,口中啧啧称叹。老人问,这套桌椅是谁打的?秋生说,是我十年前结婚的时候,用后山上的梨树打的,里屋的床也是。老人又到里屋看了床,赞不绝口。老人说:“你们不知道,现在家具店里卖的家具其实很低档,一是质量差不耐用,二是含有有害的化学物质,三是用了很多钉子、螺丝,从风水上讲容易造成家庭不和。现在像这种纯手工打造、不用一颗螺钉、完全靠榫卯连接的实木家具,在市面上基本绝迹了,不想今天在这山旮旯里见到了。你这套桌椅和那架床,做工精细,榫头卯眼分毫不差,一点缝隙都没有,又是用梨木板材,结实耐用,越用越光,像这样高档的家具在香港也只有少数富翁家里才有。”老人一番解释,把大家说得目瞪口呆。
　　一年后,一家名称为“汪木匠木业加工有限公司”的港资企业在我家乡正式挂牌,专门生产实木家具,产品全部直销香港。汪秋生任经理。又过了三年,鉴于汪木匠木业公司给家乡带来了良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汪秋生被县政府授予“农民企业家”称号,并当选为县政协委员。
　　我讲的这个故事,如果从教育的视角看,是有着一定的教育隐喻的。其全部内涵就是,平时被我们视为笨蛋蠢货的学生,其实只是学习成绩差,学习成绩差仅仅意味着他在学习这一方面差,不能说明他一切都差,更不能说明他未来一切都差。所以,以后如果遇到像汪木匠这样的后进生,请千万不要蔑视和羞辱他!
　　作者单位 广东省东莞市黄江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