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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姜昆时,正值父亲节。听到是要谈父亲、谈书法,他很愉悦地接受了采访。采访当天,他要参加一个活动,却专门带来几幅父亲的作品,采访当中细细展示给我们看。
2019年3月28日—4月7日,姜昆父亲姜祖禹的书法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一个普通老师写的毛笔字,能通过那么严苛的标准,进入国家级艺术博物馆的殿堂,完成许多专业书法家都完不成的梦想,真的让我出乎意料。”姜昆对《环球人物》记者感慨道。
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所长吴文科曾说姜昆的人生,不是一个普通的“点”,单纯的“线”,或者平凡的“面”,而是一个多面交织、丰富多彩、有机统一的“体”。他是家喻户晓的相声艺术家,和李文华合作的《如此照相》、与唐杰忠合作的《虎口遐想》都是那个时代的经典;他是引领中国相声发展的重要人物,编纂200多万字的《中国传统相声大全》,创办“中华曲艺研究学会”,担任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著书立说,荐才授徒;他还是一位多才文化人,专长之一便是书法,以一手好字乐己娱心。
当年着力培养他写字的,正是他的父亲姜祖禹。
请一盘干炸丸子,拜得名师
“我的父亲是个老学究,一辈子学习中国文学史,一辈子就有一个爱好——钟爱书法。”在一篇文章中,姜昆曾如此写道。
姜家祖籍山东。姜昆的爷爷当年因逃荒,沿着铁路线走到北京,攒下一些钱,开了京城第一家山东馒首铺。“馒首”就是馒头。这家店最早是小作坊,慢慢发展成大饭馆,起名“同福斋”。后来京城有名的馆子,如老北京八大楼之一的萃华楼、名气不下于“八大楼”的老灶温,里面的白案师傅,基本上都是姜昆爷爷的徒弟。
老先生吃过苦,经商之后对孩子的教育格外重视。他遍寻名师,希望有人能指点长子姜祖禹学书法。当时书法家张伯英因目睹民国官场的黑暗,刚从北洋政府隐退,鬻字治印,以书画谋生。张伯英家就在同福斋附近。每天他早起遛弯,姜昆的爷爷就会在店门口等着。等张先生遛弯回来,路过店里,姜昆的爷爷说什么也要请张先生进来吃一盘干炸丸子,再点两个包子。“我爷爷是专门给张先生预备着,张先生推辞也不行,也不收钱,就一点,要请张先生看看我父亲写的字。”
姜昆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了张伯英先生的旧宅。“我父亲指着张家的房子跟我说:‘当初你爷爷带着我,就是到这儿来学习的。张伯英先生看了我的描红以后,说了一句话——不研十缸水,下次别来。现在,这个作业,也留给你了。’我当时小,心想十缸水,研磨得研多少年啊,哆哆嗦嗦也不敢说话。”
姜昆记得,“父亲说他印象最深的是张先生说过的四个字——就写碑帖。他不让我父亲练得太杂,像有的人那样一会儿练草书,一会儿练行书,就让他写碑帖”。现在看姜祖禹的作品,无论楷书、隶书、魏碑,都工工整整,一笔一画,“这就是张先生对他的影响。”
姜祖禹从10岁左右起研习中国书法。他11岁时,姜昆的爷爷带其去天津拜见华世奎。那也是一位晚清奇人,19岁就考入军机处,当过内阁阁丞。“百日维新”之后弃官,隐居天津,自号“北海逸民”,不剪辫子、不用民国年号、不参政,只寄情诗书。他的书法造诣很高,名列近代天津四大书法家之首(其他三位分别是赵元礼、孟广慧、严修)。1928年,德商买办高星桥创办天津首个现代商场“天津劝业场”,门匾上这五个大字就是请他撰写的。华世奎一生就写过两幅大字榜书,除了这幅“天津劝业场”,还有北京的“和平门”。
在张伯英、华世奎等多位名师的指点之下,姜祖禹的书法技艺突飞猛进。长大后,他当了老师,教授小学语文,长年浸淫于中国古典文学、近现代文学之中,更是没有放下书法,工作之余废寝忘食地苦练,始终坚持把“写好中国字”当成教书育人的重要实践。
踏踏实实的功底,结结实实的训练
姜祖禹为人十分低调,一生以“斯是陋室,唯吾德馨”为座右铭,努力教书,桃李天下,但他自己生前连一本书法集都没有。哪怕他是北京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与娄师白等先生有过合作,作品多次在国内书法比赛中获奖,被范曾、韩美林等大师题词称赞过,作品还被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纪念堂、钓鱼台以及多地碑林收藏。
2010年,姜祖禹去世21年后,《姜祖禹书法集》出版,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题写了书名。“他生前留下的作品不多,好在那本书法集里有很多传世的精品。”姜昆说道。
吴祖光和新凤霞之子吳欢是姜祖禹的义子,如今也成了一名作家、书画家。吴欢给这本书法集撰写了序言,评价义父:“意托金石癖,情寄翰墨缘,蔼然长者风,书痴是也……存诚、慎独、君子谦谦。”这就是他眼中的姜祖禹。
“所谓书,心画也。”书法可以映射出一个人的性格、情感甚至种种人生境遇的变迁。姜祖禹的作品当中沁满了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的热爱。他的作品都是尽显中华民族传统底蕴的文章诗篇,孟子《注疏》、诸葛亮《出师表》、颜真卿《劝学》、杜甫《望岳》、朱熹《春日》、岳飞《满江红》、黄炎培《教子座右铭》……“每一次走到他作品前面,就能感觉到那种弥漫在中国古典诗词当中的浩然正气也好,浪漫也好,扑面而来。” 姜昆说父亲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作为一位书法家,那种踏踏实实的功底,结结实实的基础训练。他对中国美术馆姜祖禹作品展上的一幕印象很深刻:“一位老师带着很多学生来看我父亲的展览,走到《百福骈臻》那幅作品旁,就跟学生们讲,‘孩子们看,这个骈字,一个马、一个并,是说要聚到一起,全都来了,到一块的意思;臻字,有一个至,也是到达的意思。百福骈臻,就是说百福都聚集到一起,送给大家祝福。’我在旁边听着,茅塞顿开。我父亲写的毛笔字,绝不张扬,孩子也好,老人也好,都看得懂,乐于认识、乐于接近,我想这才是一位书法家真正的意义。”
展览举办期间,姜昆总是去中国美术馆,或者义务为观众讲解,或者静静站在一旁,看看大家的反应。“有一个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你这个儿子不合格啊,这么好的字,怎么你爸爸都去世30年了,才把他的作品拿出来。你怎么回事?”姜昆向记者吐露:“说实在的,真不容易,他的作品大部分都送人了,这么多年也就找到不到50幅,一部分是我们收藏的,一部分还是在社会各处千方百计征集回来的。实在没办法了,我甚至跟人家说,用我这破字跟你们换行吗?”
书法是一种静,相声是一种动
姜昆的字,在艺术圈也很有名。有一年,央视《艺术人生》请了他和唐国强、郁钧剑一起做书法专访。三位艺术家有个共同点:都是自幼习字,一度中断,中年之后又对书法钟情。
姜昆从小在父亲的教导之下,临欧阳询《〈九成宫〉帖》。“我父亲希望我能够按照他的路子好好练习,所以从小就让我大字三百、小字一千地练,孰不知我的性格极其好动,基本上坐不住,并且我也不适合写那种见棱见角的欧体,越写越难看,写到我自己都失去了信心。”
“文革”期间,姜昆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北大荒。在生产建设兵团里,爱好文艺的他发挥所长,写诗、搞创作、说相声。因一次表演被马季看中,被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说唱团,成为专业相声演员。
上世纪70年代末,他和李文华表演的相声《如此照相》,讽刺“文革”中“极左”思潮影响下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荒诞,被誉为思想解放的艺术号角。当时有报道称,最开始去部队演出时,官兵们都不敢放开笑,其尖锐、大胆可见一斑。和才子作家梁左合作以后,姜昆又拿出了《虎口遐想》等一批好作品,深刻刻画了社会转型时期普通人的丰富内心。2017年,姜昆还和搭档戴志诚在央视春晚舞台上表演了《新虎口遐想》,手机病、食品安全、交通堵塞、媒体娱乐化,都被他写进了新作。
作为相声演员,每天都很忙碌。直到父亲去世以后,他好像一下子“大彻大悟”了。“书法已经被我扔了将近40年。我脑子里琢磨着,应该把父亲的书法多多少少继承下去,所以重新开始写字。”在写字的过程中,姜昆发现,“我是一个相声演员,不是书法家,所以我要写人家能看得懂、认得出来,也有一点文化气韵的字。”他最喜欢的是明代书法大家文征明的字,“不造次,不恣意,书法自然”。
父亲的许多话,姜昆至今都当成“清规戒律”。比如,姜祖禹告诉他要“笔笔有出处”,不能瞎编瞎造。“我父亲说‘书法书法,书之有法,书者不尊法,谓之无法无天’。”姜昆专门刻了一个闲章,叫“笔笔有出处”,提醒自己别生编硬造、标新立异,不知天高地厚。“我对自己说,在相声方面,你说得还可以,但书法,你绝对是一个小学生。”
在行家里手眼里,这名“小学生”的字也不差。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院长管峻曾评价,很喜欢姜昆的书法,写得相当放松,流露出内心的一些东西,很耐人寻味。书画鉴赏家萧平则对姜昆所书苏东坡词《赤壁怀古》评价很高:行草书对书法家的境界要求比较高,难度相对比较大,尤其整首词要一气呵成,自然排布、旋律和谐,但难得的是姜昆做到了。
姜祖禹当年曾对姜昆讲过许多书法艺术的敬重之词,比如,“中国的书法艺术,应该是当今世界独一无二的艺术。试想,拉丁、斯拉夫、古罗马的拼音字母,任怎地千变万化,也涂抹不出中国象形文字那风姿万千的姿态和意境”……岁月越久,那些话愈显真理,姜昆说,书法让他“敬正”,书法让他“知耻”,让他静下心来体悟文化。
“书法是一种静,相声是一种动;相声是说出来让人高兴,书法是写出来让自己高兴。我觉得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但两者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文化的产物。我们在追求自己的艺术品位和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要求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把‘文化’两个字支得更高一点儿,它应该是我们所做的这份事业的一个点。我不希望让人家说,我写的字是没有文化的书法,我说的相声是没有文化的相声。”
姜祖禹(1924年—1989年) 字疏河,小学教师。自幼习书,曾受教于张伯英、华世奎等名家。20世纪80年代,曾多次参加北京市书法家协会组织的展览并获奖,应北京市书协和日本书潮会之邀在中国革命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和日本东京举办展览。
姜昆 生于1950年。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中华曲艺学会会长。创作演出的《如此照相》荣获中国金唱片奖,《新兵小传》《虎口遐想》先后获全国创作表演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