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五六十年前，海口只有几万人口。泉水自已从地下喷涌而出，河流穿城而过；到处都是水塘，里面满是小鱼，也有只活一尾大鱼的，大鱼把所有的小鱼吃光，自己长成了孤独的十来斤重。鸟很多，冬天北方来的大鸟在滩涂上呱噪，夏天有本地的小鸟站在突兀的嫩竹上摇曳。阳光像金子一样倾泄地上，叮当作响。每当这时更衬出了树荫的凉爽。老人坐在条凳上，感慨地说，海南是福地，睡醒就吃食。
　　这是一句从小听熟的话语，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这是海南的真实，还是海口人的自言自语。海南四季不分明，海口作为一个小商埠，日子更是混沌的一片。有本事的人开店铺，没本事的人摆小摊，更没本事的人当脚夫，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养活全家；平时准备了麻包，寒潮来了从容披上，像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除了福建两广，海口人眼里，其余各省全是北方。北方人半年做半年吃，冬天千里冰封，尿离身就成冰，拉尿要拿着棍子，一边敲一边尿，不然就顶住拉不出来啦；流鼻涕也不能擤，一擤，得，咔嚓一声，鼻子蹦脆碎了。这些消息使我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又可笑又可怕。北方人捞面条啃馍不是人过的日子，海口当父母的反对女儿与北方籍人士谈恋爱，最现成的理由是“你吃米的和吃面的能同一张饭桌？”北方人把本地人请回家包饺子是很失策的事，他老兄一离开你的家就沿街大叫：“我还没吃饭哩！”委屈得不得了。当年，外地人不愿意来海南，海口人更不愿意到北地去。
　　海口人比较服气广州人，跑码头的人练得一口粤语是值得炫耀的事。虽说吃在广州，一般海口人却不会学广州人做菜。海口人饮食讲究一个鲜字。菜要当天离田的，肉要活蹦乱跳的，海口小容易办到，鱼要清蒸，虾要白灼，鸡要白斩，猪肉要水煮醮咸虾酱……这些做法无从掺假，海口人从生活到心灵都变得简单和朴实。除了咸菜咸鱼几种食品，海口人不喜欢腌制的东西。咸鱼焖五花肉，或者咸菜焖肥猪肉，味道浓烈，是令海口人食指大动的菜肴。听说当年宋子文回海南，乡亲们为他准备的菜单有一味酸芋杆焖大虾的美味。酸芋杆海口话叫“黑锤”，是用嫩芋头叶柄泡洗米水腌成的，有点泔水味。在一日三餐上，汕头人比广州人还要讲究；我见过一个汕头人嫌海口饭菜粗糙，惹怒几个海口仔，差点打起来。
　　说起当年，海口是处处骄傲，相貌也是海口人好。客观地讲，北方人相貌厚重，南方人形容单薄。眼光是带情感的，厚重可以看成笨拙，单薄可以看做清秀，自己瞧自己越打量越可心。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来海南的人除了逃荒的难民就是戎边的农人，他们的装束形貌当然比不上睡醒就吃食的当地人。真正让海口人哑了口的是1988年的十万人才下琼州，看到这些文化人、投资者，海口男人的眼绿了，海口女人的眼红了。红眼睛绿眼看人可能是不妥当的：当年一个闯海的女人对我抱怨，说海口人好生奇怪，老是从房间的各个洞口对她窥视。我笑而不答，心里知道，我的同乡把别人当卖笑女了。这可能是我们从门逢里看人的最后一幕吧。
　　也有北边来的人误解本地人的。一位北方朋友嫁海口男人，男人是不回家的人，他们后来离婚了。北方朋友非常伤心，对海口人耿耿于怀。她对我说，他们单位有俩青年对自己是本地人痛苦万分。这话过了，她不了解海南人。海南人是经过台风训练的，年年的台风如期而至，拔树倒屋，一年的辛勤倾刻随风而逝。他们早已学会粗疏豁达、随遇而安，他们不愿意冒险，也没多少妒忌；屹立于世好，一败涂地也无所谓，两袖清风更像一个仙。没人为自己是何方人氏焦急，海口人更不会。在妻子短浅的视界里，丈夫有很多缺点；在哲学的长的视界里，海口人有很多优点，可以上升到老聃和庄子那里。
　　说海口是福地好像有点神话，但海口人认为这是真的。情绪与心理的存在是一种事实，而且是更有力的真实。这样，海口就是一个价真货实的福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