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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翔，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出名的华语流行音乐巨星，穿越了黑胶、卡带、CD、网络四大时代。
中美混血，台湾歌星，归乡游子，特殊的身份与时代，
使他成为当时少男少女们疯狂迷恋的第一男神，盒带销售曾超过三千万。
但，一切戛然止于1989年。
65场疯狂的全国巡演之后，他远渡重洋，自此脱离了我们的视线，
成为百老汇演出工会里KRIS PHILLIPS。
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下午四点，第十六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彩排现场。
穿着黑白羽绒短装的莫文蔚刚刚下场，人影绰绰，机器乱响，一片黑咕隆咚中导演喊：下一位是谁？
一阵忙乱之后，一只巨大的黑影子从台下轻松地一跃而上，戴着黑手套的双手轻轻一抬，一个华丽的转身POSE，小小一个动作，已充分体现了功底以及雄性的荷尔蒙。强光灯照射下，乍一看颇似盛年时皮尔斯·布鲁斯南，再细看，原来是久违的费翔。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费翔。比我想象中要帅、要高、要壮、要年轻。黑皮衣，斜背着一个大黑包，戴一顶俏皮的黑CUP帽，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街拍帅哥，而非55岁的德高望重的前辈。
他也比我想象中要更严肃——“不好意思，调音师，我们再来一遍好么？”和一般流行歌手莫衷一是发音方式相比，他的声音是在胸腔就已形成共鸣的，再经扩音器放大，带着强大的力道，均匀铺满全场，让每一个听众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愧是百老汇演出工会挂了名的专业演员。
就算走红已是30年前的事，在顺德演艺中心外头的明星牌子中，费翔也依然打头。当年那前无古人的旋风式走红，让他在大陆拥有极高的知名度。我一位当公务员的高中男同学，知道我要采访费翔，激动得无法入眠。费翔是他的第一个偶像，事隔三十年，他仍然记得那些暧昧的春夜，一帮情窦初开的少年下完晚自习后骑车回家，清亮的歌声在夜空里此起彼伏，“好好爱我，不要犹豫……”“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那时的费翔，就是他们仰望的另一个世界，就是白马王子，就是绚烂爱情，就是摩登时代，就是美好青春，就是荷尔蒙……
也许，每一个艺人都是有使命的，费翔的命运就是在1987年，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击中无数人青春的小心脏。这效力如此之大，以至时至今日，仍有痴情女粉丝抱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苦守在寒风之外等着见他。我问那女粉丝想对他说什么，她眼圈一红，“不想说什么，就希望他好好的。”
采访安排在后台。
费帅的化妆间就算在跟红顶白的娱乐圈，也仍然排名NO.1。里面大得吓人，显得别样的空空荡。他弯下腰和我握手，灰蓝色的眼眸如一潭秋水，一下子就把人攫了进去。陈丹青曾描述23岁的费翔美得近乎无辜，“皮肤鲜艳，像是蒸笼里刚蒸出来。”现在我们当然无缘得见蒸笼蒸出来的皮肤，但也能看到小麦样的肤色，配合他现在的年纪，倒也十分相衬。
他的头发厚重，抹着发油，典型的布鲁斯南大背头，让你免不了想起1987春晚，他那一头高耸入云的灵动卷发。“那是烫的”，他嘿嘿笑着打趣自己。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的费翔与面前的费翔撞在一起，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我明白，就是电视里的人怎么走下来的那种空白。”费翔善解人意地笑。
是啊，费翔，如雷贯耳的费翔，1987年大年夜通杀全国少女心的费翔，此刻就站在一个简陋的，只有两张椅子的化妆间里侃侃而谈。不过，他倒是一脸泰然。这些年，他有一半时间呆在中国，常年奔波在二三四线城市的开业典礼和演唱会上，以至但凡在微博提到他，就会有ID跳出来说，“喔，前几天在我们县的商场见到他了”。
世人见不得酒井法子在游船卖唱，更看不得费翔在酒吧出场，但费翔不介意。他在微博里自豪地说：“现场演出是歌手最真实的表现，也是我专业中最珍惜的一刻……我想唱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中国实在太大了，一辈子都走不完！”
采访完之后，他的经纪人同我们闲扯，把他的气定神闲归结于美国的习惯：“他们美国人跟我们中国人想的不一样，我们中国人觉得那么大的名气，到那种地方特丢份，但他们美国人觉得现场演唱就是一个歌手应该做的事，只要不太差，有音响有追光灯就行，费翔老说鲍勃·迪伦还老在酒吧里演出呢……”
果然，费翔是千百场现场演出造就的实力派。16届华语颁奖礼的最高潮就是费翔出现，那嗓子、那情绪、那高音、那技巧，恐怕只有另一位高龄的宝岛费天王可以与他分庭抗礼，那些当时得令却音不成音的年轻孩子只能靠边站。
费翔如今唱得比从前还好。只要你把1986年版和2002年版春晚的《故乡的云》拿出来对照，就会发现他的唱功简直进步太多。可是，有谁会注意到这些呢？1987年，无论他唱得多么差，他都是天王巨星;2016年，无论他唱得多么好，他也仍然只是一位老前辈。
这个看脸的世界里，现实是多么残酷。
当晚的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将分量最重的“评审团推荐奖”颁给了费翔。和当年他随手一出翻录口水歌的卡带数以千万量级的销量相比，原创专辑《人》的声势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谓的耗资千万也许真的只是让他自己开心。
“现在钱赚得差不多了，就好好玩一下吧。”他在颁奖礼上豪气地说。新唱片确实志不在赚钱，费翔非常搞怪地在封面放了一张半身X光照，那是他自己的。他的名字也被弄得极小，不仔细看你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唱片。事隔13年，他才出了这张华语专辑，与时俱进也是电子音乐，合作的有新人，曲世聪、王海涛，也有旧人，娃娃、谭健常这些上世纪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他的嘴边。也许，也只有他才记得他们吧？ 新出的MV，也颇具上世纪的风格。也许因为没有团队经营，一切都他靠单打独斗，也许因为长期呆在国外，与华语音乐的生疏，费翔的专辑对于当下的世代而言，有点老，也有点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一个1982年已出道的歌手，和刘文正、叶倩文同一个时代。他仍然保持着他那个时代艺人的风范，永远让歌迷见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话不多说，绕来绕去都是再正确不过的言论。新时代那种短兵相接的赤膊相见，他学不会，也不愿意学。
最典型的细节是，采访到最后，我问他要照片，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USB给我，说里面有照片。我回去一看，几乎是他出道以来全部的照片。我记得，这样对待记者，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艺人才有的风范与作派。
嘿，对这个世界失望么？
“怎么会。我只能说我运气很好，没有几个人能走到这一步。几个转折都算成功，也没有极困难的遭遇……”他真诚地说了很久感恩的话。
再小心地追问，还准备出下一张唱片吗？
“不一定，我自己会想，我能够给流行音乐做的贡献已经做了。”他灰黑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意，不过又笑了：“真的。其实这种东西是有时间性的。”
很少有艺人觉得自己是有时间性的，大家统统希望红足一世。
“肯定有的，这个是无法否认的，不管今天你是多么惊天动地的艺人，也是一个时机，能够给观众的贡献那种感觉、那种震撼就是一个时间段。后面不是说没有意义，意义在于你怎样跟你的观众一起成长。我现在是55岁，不可能抢20岁孩子的市场，做特幼稚的东西。艺人就是尽管你的时段已经过去，到了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你还是要面对你的观众，给他们你想要的东西。”
费翔的大明星生活，其实只有短短十年。1982年在台湾成名，又紧锣密鼓到大陆发展。在那特殊的时机，这位神秘洋气又有绝世佳容的男子，横空出世在闭塞多年的大陆，造就了他核弹一样的名气。但他又在1989年悄然离去，去百老汇当了一名最普通的演员。
突然从一个天王巨星，变成一个普通的演员，这个落差你能承受吗？
他哈哈大笑：简直非常能承受，我太乐意了。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骄傲。也许我们都小看了一个帅哥的智商与经历。29岁时的他，有一张稚嫩帅气的面孔，可是这后面是漫长的寂寞童年。父母不大管，跟着保姆长大，少年时因为过胖而备受冷落，因为混血的身份而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岁时视为偶像的姐姐得癌症去世，紧接着父母离异……生活完完全全地被打碎过。
不过，也有好处，因为只有被打碎过的人，才不会害怕从头来过。
“我要完全把费翔两个字摆开，看我这个人到底值几分。如果你不是费翔，那么你是谁？一辈子当巨星的没有一个快乐。你看迈克尔·杰克逊，他一辈子真的快乐吗？可能有一些快乐，但大部分时候是不快乐的。我不要做那样的人。”
“明星是一个公众形象，也是一个感觉。不能说它没有价值，它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快乐，一种向往，一个共鸣点。迈克尔·杰克逊是一代人的共鸣点，梦露是一代人的共鸣点。可是，艺人一定要很清楚自己是谁，除开那形象，你本人是谁，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答案。”
你找到这个答案了吗？
“当然找到了。百老汇呆的那7年，对我特别重要。考《西贡小姐》跟别的演员一样排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我终于过上了真实的生活，终于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我找到了对自己的认可，也找到了平衡，能够正常和人交往。
你很喜欢梦露？
“因为我从她身上学了很多。”
“是些什么？“
“一定要有属于你的世界或者空间。她做为一个公众人物是成功了，可是她始终觉得没有人真正了解她，甚至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她在书里写为什么没有人一个真爱我，你看多惨。”
《一代宗师》里有句名言，说高手成就要经过三个过程：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但费翔的人生似乎反了过来，他先见众生，再见天地，最后才见的自己。因为只有搞清楚你自己是谁，人才能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那么，你找到了真实的自己么？”我问。
“找到了。”
“找到了之后呢？”
“你也能真实地面对别人，然后也可能有机会让别人爱上真正的你。”
“你快乐吗，现在？”
“很快乐，很快乐。”他摇着头开心地说。那一瞬间，那著名的灰蓝色眸子有亮光闪动。
南都周刊 费翔我特别不愿意抓住青春不放
南都周刊：你当年那么红，怎么那么早就走了。按常理来说，起码会做个五年吧？
费翔：可那两年我已经搞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出了5张专辑，开了全国巡演，也上了一些电视节目之类的。
南都周刊：你觉得玩儿够了是吗？
费翔：还真不是玩儿的问题，我真的觉得已经差不多了。那个时代在中国市场能做的，我已经全都做完了。5张专辑都出了，全国巡演了60多场，其实很不容易的。那时很多方面是不健全的，我们灯光音响都是从香港拉进来，一个城市演完了，拆下来全部装在火车上搬运，都得跟铁路局协调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你真的很难想象。
南都周刊：那时候快30岁了，想在这岁数有个巨大的改变？
费翔：我其实觉得更重要的是歌唱。巡演60多场，是好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中间还有一些政治波动，之后我们又继续演，真的是不容易。可是我们全都开开心心地演完，轰轰烈烈地都很开心。我那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阶段，可以暂时把这段收掉了。 南都周刊：但凡是巨星，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接受自己。比如布兰妮，她突然特别特别红之后，自己接受不了，她会对自己说：你是个骗子！所以她会神经错乱。我想知道，你一定要走，是不是完全厌倦了这种巨星的生活？
费翔：对，你描述的这种现象，其实不限于演艺圈。你表现得好你就会升级，又表现得好你又升级。英文有一个说法：一个人总会升级到让他失败的阶段。人总会失败，而且必须要失败的，只要超出他能承受的阶段。我经常看到年轻的艺人，经过选秀或歌唱比赛红起来的这种，他们可能不一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有专业上的训练。
南都周刊：那时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费翔：我第一次走红是在台湾，那时真的没有准备，傻傻的。1982年《流连》那张专辑一出，一下子太大太大的名气，一步登天了。怎么面对观众，怎么唱好歌，怎么制作专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旁边一大堆人指导你，唱片公司也叫你做这个做那个。第一年我出了三张专辑，你可以想象么？唱片公司觉得哇这是一棵摇钱树，要把他摇到死为止。
南都周刊：那个时候累吗？
费翔：那时还不是累的问题，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累，可是心里虚，觉得我根本没办法面对别人的要求，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又很想要做好。其实我应该放慢一点，有一个培训的过程。韩国的那些公司经营的艺人会很成功，上路都会稳稳的，因为他们的培训过程很长很长，他们心里会踏踏实实的。
南都周刊：你为什么会在1986年回到大陆？那时候大陆和台湾还很隔绝，可是你的卡带在已经在太平洋公司录得满天飞了，完全没有任何宣传就卖得很好。
费翔：对，很奇怪。1986年那时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有两个因素，一个因素是我家人，我们收到了分别四十年的姥姥的一封信，她从北京托人带到美国，又从美国带到台湾。80年代台湾有很多大陆人，到处托人寻找当年的亲戚。我必须去北京见姥姥，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这也启发了我，为什么不能把一些好的台湾流行歌带到中国大陆去。
南都周刊：你把当时最好听最流行的台湾歌曲都带到大陆来了，很多台湾明星都恨你吧？
费翔：我那时知道邓丽君在大陆很受欢迎，可是她的歌属于一种比较传统的类型，比较民谣，那种特别流行的歌还没有进入，这是个空白。我就是想把台湾那时最好的一些作品收集起来，介绍过来。为什么选择太平洋，因为我想打听大陆哪家公司最正规，质量最好，那时太平洋的确是全国顶尖的。
南都周刊：你记不记得你1986年到广州时，对这里的印象是什么？
费翔：那时候广州是属于大陆发展得比较快的城市了。花园酒店刚建起来……
南都周刊：你住花园酒店啊？
费翔：对，我第一次来是住东方宾馆，最老的五星级酒店，后来花园酒店也开幕了，我一看花园酒店就觉得，这样没错，台湾当年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为什么我会赞成太平洋这个公司？因为那时广州各方面的设施都属于全国比较领先的，太平洋的磁带全部是从德国引进的，质量非常好。
南都周刊：你知道那些卡带卖了多少张吗？
费翔：我听到是2000多万。
南都周刊：绝对不止。
费翔：正版的是2000多万张。当时觉得完全是意外，我只是试试看而已。老实说如果我没有上春晚，那也会少一个大截，所以很多事情一定是要凑在一起做的。
南都周刊：你觉不觉得是时代选择了你？
费翔：很多事情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娱乐行业尤其是这样。每个时代的观众心态都不一样，正好这个时候来了你这样一个人，就是市场和观众特别需要的，想要看的，想要感觉的。
南都周刊：因为你那时身份太特别了，又是美籍华人，妈妈又在台湾。
费翔：对，我妈妈又是山东人，她是在中国大陆长大的，还有我们家人的故事，跟当时很多人的故事其实是一样的。上春晚选那两首歌，不仅是因为它们的流行性，还因为这两首歌各有各的故事和魅力。
南都周刊：那两首歌你自己选的，还是他们选的？
费翔：其实整张专辑里的歌都是我自己选的，这两首歌是他们在专辑里挑的。当时台里有邓在军导演，还有春晚组，他们一直选得很纠结，这两首歌要了这个就不能要那个。后来邓在军就说，让他两个都上！因为实在很难取舍。
南都周刊：那些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费翔：衣服是我自己选的。
南都周刊：你的头发是不是有自然卷？
费翔：没有，那是烫的。那个时候都流行烫发。
南都周刊：我觉得你唱第二首歌时比较放得开。
费翔：不管任何东西，我觉得最大的成功因素都是情感。《故乡的云》那首歌有我个人的故事，跟我姥姥，跟我母亲，跟我个人背景都是很吻合很真实的，观众一看就知道这种情感是真的。我这些年的经验就是这一点，你只要以最真实的情感面对观众，就没有问题。
南都周刊：你说你童年是一个胖子，一个很寂寞的胖子。
费翔：我一直都比较……寂寞。我不知道寂寞是不是好的形容词，应该是孤僻吧。寂寞是一种好像你向往、渴望想要跟别人接触，但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渴望。
南都周刊：因为你是混血儿，你没有朋友吗？
费翔：不是。因为在学校里，胖孩子都会受一些气。你小时候胖过的话就会明白，别人会把你归类，归到另外一个类。
南都周刊：胖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比较蠢。
费翔：对，除非你愿意把自己搞成一个笑料。我有一些胖的同学就是走的喜剧路线，也行，他们变得很受欢迎，跟同学们笑啊闹啊。但我又不是一个笑料，我挺严肃的，性格严肃，又比较胖，童年就这样过来了。不过还好，因为胖我就好好用功读书了。
南都周刊：所以你最后考上斯坦福大学，是很厉害的。
费翔：艺人其实有很多种，有些是天天在演，像成龙，他一走进屋里，哇，像一个雷震子，要把所有的眼球吸引过去。我绝对不是成龙，我不太愿意也不太喜欢。我性格比较内向，在生活中是比较含蓄的。从事演出，可能是因为我可以表达出内心的东西。 南都周刊：你高中瘦了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帅？
费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直到今天，我也觉得我自己并不是帅哥。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一直不是很起眼，所以始终不觉得人的外形是那么重要。
南都周刊：外形是很占便宜的对吗？
费翔：我不能否认，外形会有对人有一定影响吧，有的时候是帮助。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会过于重视这个，我也有点反感，觉得每个人都修图修图，美图美图，有用吗？那个也不是你，下一步就是微整微整，再下一步就是整形整形，你难道真的不能满足于自己天生的样子吗？
南都周刊：可是你不该说这话，你是中国流行音乐偶像派的掌门人，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偶像。
费翔：你知道嘛，我现在55岁了，一年比一年老了，我也要接受这个。你的天生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老了就是老的样子，我特别不愿意一直抓着青春不放。
南都周刊：你觉得那样很愚蠢对不对？
费翔：不是愚蠢，而是到最终会很不愉快。因为真的，人年纪大了，整容不会让你青春，让你快乐，只会让你更尴尬，你会觉得怪怪的。我宁愿看一个天然老的脸。尽管人家说你老了，或者说TA老了，可是对不起，每个人都要老的，这是一定要接受的。
南都周刊：大家都觉得你简直是不老的。
费翔：这是不可能的。我其实也会健身，但我不会骗自己说要维持20岁的状态，这是不可能的。
南都周刊：说一下你的健身方法？
费翔：我自己会在酒店饭店房间里，我有套运动是可以在房间做的。大致一个平地，能够铺下一块布或者地毯就够了。不是瑜伽。瑜伽特别好，可是我不太适合，因为我的柔软度不够。我练的就是那种健身操，比较像军队做的那种，一定要动到出汗，心跳也一定要到某个阶段，健身才产生作用。
南都周刊：你说你特别容易发胖。
费翔：的确是，年龄大了，饮食方面就要控制。我一放松就会胖。但我也没有那么神经质，因为我也不是男模，不需要脱衣服，跳猛男舞。要拍戏的时候我就必须瘦，苦饿着，把自己饿瘦为止。像拍《三打白骨精》的时候我就每天吃豆腐干过日子。
南都周刊：我第一次听人说减肥吃豆腐干。
费翔：其实你知道吗，豆腐干的营养含量特别好。能吃饱，又有蛋白质，又对身体没坏处。
南都周刊：就是一般的豆腐干吗？
费翔：哪种都行，你可以吃各种口味的，要不然太枯燥了。你要觉得吃饱了，舒服了才能再继续。这个很管用。拍电影时我就吃豆腐干，饭店里好几箱放在那儿。
南都周刊：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管你管得很严？
费翔：还好吧，你知道吗，我父母都不管我的，从小没人管我，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爸爸是一个高尔夫球迷，他可以下午三四点就从办公室提早走，天黑前把18洞打下来。妈妈，也是活跃在文艺圈，做电影剧本，那时她跟李翰祥和胡金铨都是老朋友。
南都周刊：难怪你可以入这一行啊。
费翔：最开始我入的是电影行业，很奇怪，因为那时候是张艾嘉请我演了《11个女人》。
南都周刊：张艾嘉认识你妈才请你的，对不对？
费翔：是张艾嘉的妈妈，见到了我的妈妈，然后说艾嘉正在找演员，就这样子拐过去了。艾嘉就跟我见了一面，然后把其中一个单元给我主演了。因为是一个盲人角色，所以有一点挑战。那个时候张艾嘉是个大腕，她已经是个大导演，演过好几部电影的巨星，绝对跟林青霞她们是同级。我刚刚从美国戏剧学院回来的，就说试试看。
南都周刊：你小时候跟你姐姐长大的。你跟姐姐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你们两姐弟相依为命做作业那种？
费翔：我姐姐也挺疯狂的，她不待在家。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的，真的，我是最老实的一个人。还有就是我的奶妈，也就是我的保姆。她特别好，把我从小一直带到17岁高中毕业。我上飞机去美国念大学时，她就跟我妈妈说，好吧我的大功完成了，然后就嫁人了。
南都周刊：你跟她的感情好过你跟你妈妈吗？
费翔：其实不一样，跟我奶妈的感情特别深，我受她的影响大。她是那种标准的台湾人，特别热情，特别开朗，台湾人特别好，就是很温暖。
南都周刊：姐姐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女孩，很有才，很聪明很聪明？
费翔：对，她比我年龄大很多，所以不太可能处在一起。我就是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我也是看着她的坏榜样取笑她，她经常是警察要来找我爸妈谈的。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女孩，特别有才华，又很漂亮，所以会惹很多麻烦。
南都周刊： 21岁那年，你姐姐去世，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费翔：正常的话，我应该还可以再玩儿几年。但每个人都要进入社会的嘛，我只不过是入社会入得早了一些。姐姐去世，我爸爸又走了，我就留下照顾我妈妈。
南都周刊：你一直跟着妈妈，跟她关系密切么？
费翔：我妈妈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往后看的人，她是活在今天的。我也是受她的影响长大的。
南都周刊：你是很独立的人，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别人走进你的生活？
费翔：我其实比较习惯独立，也比较孤僻，自己走自己的一条路，不会受约束。人家会说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说谁说的？我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嘛。像当时我开微博的时候，人家说你微博不能这样开，一定要互动啊，比如我猫拉了一个屎我就拍一张照给你看。我说对不起，我开微博只按我自己的方式开，我就是有我自己要表达的东西，有我自己的节奏。
南都周刊：你这么多年，都是别人爱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费翔：当然爱过。你知道嘛，我唱过一首歌叫《爱过你》，就是在那首歌之前，我难受得像个神经病一样。可是没办法，爱情就是一个没办法的事情。
后记
采访过去的老明星，其实是很难约的。因为他们的名气足够大，已经不需要再倚靠记者来增加知名度，采访对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所以要约，通常要靠相熟的关系人介绍，或者诚意。
因此费翔的采访也一直磕磕碰碰，有诸多贵人相助，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定下来。采访聊了一半小时，看得出他是个惯于接受采访的人，说话滴水不漏，非常警惕。但他又有一种自带的好学生式的谦逊与礼貌，一看就是乖宝宝，父母都是文化人。而且他当年从台湾美国中学考上的可是出了名难考的斯坦福医学系，当年班上有两个人考取，另一个是他们班上的第一名，最后成了有名的医学家，而费翔则在一年后退学，成了一名歌星。
“他后来特别特别优秀，比我优秀多了。”比当一个巨星还优秀么？费翔没有犹豫，“可是他是正规的，真的把斯坦福做到一个特别的位置。”如果要现在的你选择，你还会选择读一年后退学么？还是说仍旧会选择你现在的人生？”费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他说，人毕竟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热爱的工作。
有自己热爱的工作，红过，做过巨星，年过五十了，还可以在中国各地演唱。在处处是钱的中华大地，像他这样级别的明星，一场价格基本在二三十万之间。他所到之处，仍然是山呼海啸般的欢迎。这确实是一种运气。
他偶尔在微博上贴他在国外的写意生活，完全是美国精英式的：全世界旅行，纽约和伦敦都有家，时代广场边的公寓摩登漂亮，伦敦的HOUSE则温馨静谧;闲时看看画展，看看书，追追卷福的话剧《哈姆雷特》;养了两只猫，一只叫傻蛋，一只叫秘密。
有没有爱人，爱人是谁？我都不想问。因为在他这一辈的艺术家看来，这是严重的秘密。人总得有秘密。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同时又能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以为，这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在这冰冷的世间，所能得到的最温柔的际遇。
中美混血，台湾歌星，归乡游子，特殊的身份与时代，
使他成为当时少男少女们疯狂迷恋的第一男神，盒带销售曾超过三千万。
但，一切戛然止于1989年。
65场疯狂的全国巡演之后，他远渡重洋，自此脱离了我们的视线，
成为百老汇演出工会里KRIS PHILLIPS。
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下午四点，第十六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彩排现场。
穿着黑白羽绒短装的莫文蔚刚刚下场，人影绰绰，机器乱响，一片黑咕隆咚中导演喊：下一位是谁？
一阵忙乱之后，一只巨大的黑影子从台下轻松地一跃而上，戴着黑手套的双手轻轻一抬，一个华丽的转身POSE，小小一个动作，已充分体现了功底以及雄性的荷尔蒙。强光灯照射下，乍一看颇似盛年时皮尔斯·布鲁斯南，再细看，原来是久违的费翔。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费翔。比我想象中要帅、要高、要壮、要年轻。黑皮衣，斜背着一个大黑包，戴一顶俏皮的黑CUP帽，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街拍帅哥，而非55岁的德高望重的前辈。
他也比我想象中要更严肃——“不好意思，调音师，我们再来一遍好么？”和一般流行歌手莫衷一是发音方式相比，他的声音是在胸腔就已形成共鸣的，再经扩音器放大，带着强大的力道，均匀铺满全场，让每一个听众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愧是百老汇演出工会挂了名的专业演员。
就算走红已是30年前的事，在顺德演艺中心外头的明星牌子中，费翔也依然打头。当年那前无古人的旋风式走红，让他在大陆拥有极高的知名度。我一位当公务员的高中男同学，知道我要采访费翔，激动得无法入眠。费翔是他的第一个偶像，事隔三十年，他仍然记得那些暧昧的春夜，一帮情窦初开的少年下完晚自习后骑车回家，清亮的歌声在夜空里此起彼伏，“好好爱我，不要犹豫……”“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那时的费翔，就是他们仰望的另一个世界，就是白马王子，就是绚烂爱情，就是摩登时代，就是美好青春，就是荷尔蒙……
也许，每一个艺人都是有使命的，费翔的命运就是在1987年，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击中无数人青春的小心脏。这效力如此之大，以至时至今日，仍有痴情女粉丝抱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苦守在寒风之外等着见他。我问那女粉丝想对他说什么，她眼圈一红，“不想说什么，就希望他好好的。”
采访安排在后台。
费帅的化妆间就算在跟红顶白的娱乐圈，也仍然排名NO.1。里面大得吓人，显得别样的空空荡。他弯下腰和我握手，灰蓝色的眼眸如一潭秋水，一下子就把人攫了进去。陈丹青曾描述23岁的费翔美得近乎无辜，“皮肤鲜艳，像是蒸笼里刚蒸出来。”现在我们当然无缘得见蒸笼蒸出来的皮肤，但也能看到小麦样的肤色，配合他现在的年纪，倒也十分相衬。
他的头发厚重，抹着发油，典型的布鲁斯南大背头，让你免不了想起1987春晚，他那一头高耸入云的灵动卷发。“那是烫的”，他嘿嘿笑着打趣自己。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的费翔与面前的费翔撞在一起，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我明白，就是电视里的人怎么走下来的那种空白。”费翔善解人意地笑。
是啊，费翔，如雷贯耳的费翔，1987年大年夜通杀全国少女心的费翔，此刻就站在一个简陋的，只有两张椅子的化妆间里侃侃而谈。不过，他倒是一脸泰然。这些年，他有一半时间呆在中国，常年奔波在二三四线城市的开业典礼和演唱会上，以至但凡在微博提到他，就会有ID跳出来说，“喔，前几天在我们县的商场见到他了”。
世人见不得酒井法子在游船卖唱，更看不得费翔在酒吧出场，但费翔不介意。他在微博里自豪地说：“现场演出是歌手最真实的表现，也是我专业中最珍惜的一刻……我想唱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中国实在太大了，一辈子都走不完！”
采访完之后，他的经纪人同我们闲扯，把他的气定神闲归结于美国的习惯：“他们美国人跟我们中国人想的不一样，我们中国人觉得那么大的名气，到那种地方特丢份，但他们美国人觉得现场演唱就是一个歌手应该做的事，只要不太差，有音响有追光灯就行，费翔老说鲍勃·迪伦还老在酒吧里演出呢……”
果然，费翔是千百场现场演出造就的实力派。16届华语颁奖礼的最高潮就是费翔出现，那嗓子、那情绪、那高音、那技巧，恐怕只有另一位高龄的宝岛费天王可以与他分庭抗礼，那些当时得令却音不成音的年轻孩子只能靠边站。
费翔如今唱得比从前还好。只要你把1986年版和2002年版春晚的《故乡的云》拿出来对照，就会发现他的唱功简直进步太多。可是，有谁会注意到这些呢？1987年，无论他唱得多么差，他都是天王巨星;2016年，无论他唱得多么好，他也仍然只是一位老前辈。
这个看脸的世界里，现实是多么残酷。
当晚的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将分量最重的“评审团推荐奖”颁给了费翔。和当年他随手一出翻录口水歌的卡带数以千万量级的销量相比，原创专辑《人》的声势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谓的耗资千万也许真的只是让他自己开心。
“现在钱赚得差不多了，就好好玩一下吧。”他在颁奖礼上豪气地说。新唱片确实志不在赚钱，费翔非常搞怪地在封面放了一张半身X光照，那是他自己的。他的名字也被弄得极小，不仔细看你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唱片。事隔13年，他才出了这张华语专辑，与时俱进也是电子音乐，合作的有新人，曲世聪、王海涛，也有旧人，娃娃、谭健常这些上世纪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他的嘴边。也许，也只有他才记得他们吧？ 新出的MV，也颇具上世纪的风格。也许因为没有团队经营，一切都他靠单打独斗，也许因为长期呆在国外，与华语音乐的生疏，费翔的专辑对于当下的世代而言，有点老，也有点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一个1982年已出道的歌手，和刘文正、叶倩文同一个时代。他仍然保持着他那个时代艺人的风范，永远让歌迷见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话不多说，绕来绕去都是再正确不过的言论。新时代那种短兵相接的赤膊相见，他学不会，也不愿意学。
最典型的细节是，采访到最后，我问他要照片，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USB给我，说里面有照片。我回去一看，几乎是他出道以来全部的照片。我记得，这样对待记者，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艺人才有的风范与作派。
嘿，对这个世界失望么？
“怎么会。我只能说我运气很好，没有几个人能走到这一步。几个转折都算成功，也没有极困难的遭遇……”他真诚地说了很久感恩的话。
再小心地追问，还准备出下一张唱片吗？
“不一定，我自己会想，我能够给流行音乐做的贡献已经做了。”他灰黑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意，不过又笑了：“真的。其实这种东西是有时间性的。”
很少有艺人觉得自己是有时间性的，大家统统希望红足一世。
“肯定有的，这个是无法否认的，不管今天你是多么惊天动地的艺人，也是一个时机，能够给观众的贡献那种感觉、那种震撼就是一个时间段。后面不是说没有意义，意义在于你怎样跟你的观众一起成长。我现在是55岁，不可能抢20岁孩子的市场，做特幼稚的东西。艺人就是尽管你的时段已经过去，到了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你还是要面对你的观众，给他们你想要的东西。”
费翔的大明星生活，其实只有短短十年。1982年在台湾成名，又紧锣密鼓到大陆发展。在那特殊的时机，这位神秘洋气又有绝世佳容的男子，横空出世在闭塞多年的大陆，造就了他核弹一样的名气。但他又在1989年悄然离去，去百老汇当了一名最普通的演员。
突然从一个天王巨星，变成一个普通的演员，这个落差你能承受吗？
他哈哈大笑：简直非常能承受，我太乐意了。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骄傲。也许我们都小看了一个帅哥的智商与经历。29岁时的他，有一张稚嫩帅气的面孔，可是这后面是漫长的寂寞童年。父母不大管，跟着保姆长大，少年时因为过胖而备受冷落，因为混血的身份而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岁时视为偶像的姐姐得癌症去世，紧接着父母离异……生活完完全全地被打碎过。
不过，也有好处，因为只有被打碎过的人，才不会害怕从头来过。
“我要完全把费翔两个字摆开，看我这个人到底值几分。如果你不是费翔，那么你是谁？一辈子当巨星的没有一个快乐。你看迈克尔·杰克逊，他一辈子真的快乐吗？可能有一些快乐，但大部分时候是不快乐的。我不要做那样的人。”
“明星是一个公众形象，也是一个感觉。不能说它没有价值，它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快乐，一种向往，一个共鸣点。迈克尔·杰克逊是一代人的共鸣点，梦露是一代人的共鸣点。可是，艺人一定要很清楚自己是谁，除开那形象，你本人是谁，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答案。”
你找到这个答案了吗？
“当然找到了。百老汇呆的那7年，对我特别重要。考《西贡小姐》跟别的演员一样排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我终于过上了真实的生活，终于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我找到了对自己的认可，也找到了平衡，能够正常和人交往。
你很喜欢梦露？
“因为我从她身上学了很多。”
“是些什么？“
“一定要有属于你的世界或者空间。她做为一个公众人物是成功了，可是她始终觉得没有人真正了解她，甚至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她在书里写为什么没有人一个真爱我，你看多惨。”
《一代宗师》里有句名言，说高手成就要经过三个过程：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但费翔的人生似乎反了过来，他先见众生，再见天地，最后才见的自己。因为只有搞清楚你自己是谁，人才能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那么，你找到了真实的自己么？”我问。
“找到了。”
“找到了之后呢？”
“你也能真实地面对别人，然后也可能有机会让别人爱上真正的你。”
“你快乐吗，现在？”
“很快乐，很快乐。”他摇着头开心地说。那一瞬间，那著名的灰蓝色眸子有亮光闪动。
南都周刊 费翔我特别不愿意抓住青春不放
南都周刊：你当年那么红，怎么那么早就走了。按常理来说，起码会做个五年吧？
费翔：可那两年我已经搞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出了5张专辑，开了全国巡演，也上了一些电视节目之类的。
南都周刊：你觉得玩儿够了是吗？
费翔：还真不是玩儿的问题，我真的觉得已经差不多了。那个时代在中国市场能做的，我已经全都做完了。5张专辑都出了，全国巡演了60多场，其实很不容易的。那时很多方面是不健全的，我们灯光音响都是从香港拉进来，一个城市演完了，拆下来全部装在火车上搬运，都得跟铁路局协调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你真的很难想象。
南都周刊：那时候快30岁了，想在这岁数有个巨大的改变？
费翔：我其实觉得更重要的是歌唱。巡演60多场，是好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中间还有一些政治波动，之后我们又继续演，真的是不容易。可是我们全都开开心心地演完，轰轰烈烈地都很开心。我那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阶段，可以暂时把这段收掉了。 南都周刊：但凡是巨星，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接受自己。比如布兰妮，她突然特别特别红之后，自己接受不了，她会对自己说：你是个骗子！所以她会神经错乱。我想知道，你一定要走，是不是完全厌倦了这种巨星的生活？
费翔：对，你描述的这种现象，其实不限于演艺圈。你表现得好你就会升级，又表现得好你又升级。英文有一个说法：一个人总会升级到让他失败的阶段。人总会失败，而且必须要失败的，只要超出他能承受的阶段。我经常看到年轻的艺人，经过选秀或歌唱比赛红起来的这种，他们可能不一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有专业上的训练。
南都周刊：那时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费翔：我第一次走红是在台湾，那时真的没有准备，傻傻的。1982年《流连》那张专辑一出，一下子太大太大的名气，一步登天了。怎么面对观众，怎么唱好歌，怎么制作专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旁边一大堆人指导你，唱片公司也叫你做这个做那个。第一年我出了三张专辑，你可以想象么？唱片公司觉得哇这是一棵摇钱树，要把他摇到死为止。
南都周刊：那个时候累吗？
费翔：那时还不是累的问题，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累，可是心里虚，觉得我根本没办法面对别人的要求，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又很想要做好。其实我应该放慢一点，有一个培训的过程。韩国的那些公司经营的艺人会很成功，上路都会稳稳的，因为他们的培训过程很长很长，他们心里会踏踏实实的。
南都周刊：你为什么会在1986年回到大陆？那时候大陆和台湾还很隔绝，可是你的卡带在已经在太平洋公司录得满天飞了，完全没有任何宣传就卖得很好。
费翔：对，很奇怪。1986年那时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有两个因素，一个因素是我家人，我们收到了分别四十年的姥姥的一封信，她从北京托人带到美国，又从美国带到台湾。80年代台湾有很多大陆人，到处托人寻找当年的亲戚。我必须去北京见姥姥，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这也启发了我，为什么不能把一些好的台湾流行歌带到中国大陆去。
南都周刊：你把当时最好听最流行的台湾歌曲都带到大陆来了，很多台湾明星都恨你吧？
费翔：我那时知道邓丽君在大陆很受欢迎，可是她的歌属于一种比较传统的类型，比较民谣，那种特别流行的歌还没有进入，这是个空白。我就是想把台湾那时最好的一些作品收集起来，介绍过来。为什么选择太平洋，因为我想打听大陆哪家公司最正规，质量最好，那时太平洋的确是全国顶尖的。
南都周刊：你记不记得你1986年到广州时，对这里的印象是什么？
费翔：那时候广州是属于大陆发展得比较快的城市了。花园酒店刚建起来……
南都周刊：你住花园酒店啊？
费翔：对，我第一次来是住东方宾馆，最老的五星级酒店，后来花园酒店也开幕了，我一看花园酒店就觉得，这样没错，台湾当年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为什么我会赞成太平洋这个公司？因为那时广州各方面的设施都属于全国比较领先的，太平洋的磁带全部是从德国引进的，质量非常好。
南都周刊：你知道那些卡带卖了多少张吗？
费翔：我听到是2000多万。
南都周刊：绝对不止。
费翔：正版的是2000多万张。当时觉得完全是意外，我只是试试看而已。老实说如果我没有上春晚，那也会少一个大截，所以很多事情一定是要凑在一起做的。
南都周刊：你觉不觉得是时代选择了你？
费翔：很多事情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娱乐行业尤其是这样。每个时代的观众心态都不一样，正好这个时候来了你这样一个人，就是市场和观众特别需要的，想要看的，想要感觉的。
南都周刊：因为你那时身份太特别了，又是美籍华人，妈妈又在台湾。
费翔：对，我妈妈又是山东人，她是在中国大陆长大的，还有我们家人的故事，跟当时很多人的故事其实是一样的。上春晚选那两首歌，不仅是因为它们的流行性，还因为这两首歌各有各的故事和魅力。
南都周刊：那两首歌你自己选的，还是他们选的？
费翔：其实整张专辑里的歌都是我自己选的，这两首歌是他们在专辑里挑的。当时台里有邓在军导演，还有春晚组，他们一直选得很纠结，这两首歌要了这个就不能要那个。后来邓在军就说，让他两个都上！因为实在很难取舍。
南都周刊：那些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费翔：衣服是我自己选的。
南都周刊：你的头发是不是有自然卷？
费翔：没有，那是烫的。那个时候都流行烫发。
南都周刊：我觉得你唱第二首歌时比较放得开。
费翔：不管任何东西，我觉得最大的成功因素都是情感。《故乡的云》那首歌有我个人的故事，跟我姥姥，跟我母亲，跟我个人背景都是很吻合很真实的，观众一看就知道这种情感是真的。我这些年的经验就是这一点，你只要以最真实的情感面对观众，就没有问题。
南都周刊：你说你童年是一个胖子，一个很寂寞的胖子。
费翔：我一直都比较……寂寞。我不知道寂寞是不是好的形容词，应该是孤僻吧。寂寞是一种好像你向往、渴望想要跟别人接触，但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渴望。
南都周刊：因为你是混血儿，你没有朋友吗？
费翔：不是。因为在学校里，胖孩子都会受一些气。你小时候胖过的话就会明白，别人会把你归类，归到另外一个类。
南都周刊：胖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比较蠢。
费翔：对，除非你愿意把自己搞成一个笑料。我有一些胖的同学就是走的喜剧路线，也行，他们变得很受欢迎，跟同学们笑啊闹啊。但我又不是一个笑料，我挺严肃的，性格严肃，又比较胖，童年就这样过来了。不过还好，因为胖我就好好用功读书了。
南都周刊：所以你最后考上斯坦福大学，是很厉害的。
费翔：艺人其实有很多种，有些是天天在演，像成龙，他一走进屋里，哇，像一个雷震子，要把所有的眼球吸引过去。我绝对不是成龙，我不太愿意也不太喜欢。我性格比较内向，在生活中是比较含蓄的。从事演出，可能是因为我可以表达出内心的东西。 南都周刊：你高中瘦了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帅？
费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直到今天，我也觉得我自己并不是帅哥。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一直不是很起眼，所以始终不觉得人的外形是那么重要。
南都周刊：外形是很占便宜的对吗？
费翔：我不能否认，外形会有对人有一定影响吧，有的时候是帮助。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会过于重视这个，我也有点反感，觉得每个人都修图修图，美图美图，有用吗？那个也不是你，下一步就是微整微整，再下一步就是整形整形，你难道真的不能满足于自己天生的样子吗？
南都周刊：可是你不该说这话，你是中国流行音乐偶像派的掌门人，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偶像。
费翔：你知道嘛，我现在55岁了，一年比一年老了，我也要接受这个。你的天生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老了就是老的样子，我特别不愿意一直抓着青春不放。
南都周刊：你觉得那样很愚蠢对不对？
费翔：不是愚蠢，而是到最终会很不愉快。因为真的，人年纪大了，整容不会让你青春，让你快乐，只会让你更尴尬，你会觉得怪怪的。我宁愿看一个天然老的脸。尽管人家说你老了，或者说TA老了，可是对不起，每个人都要老的，这是一定要接受的。
南都周刊：大家都觉得你简直是不老的。
费翔：这是不可能的。我其实也会健身，但我不会骗自己说要维持20岁的状态，这是不可能的。
南都周刊：说一下你的健身方法？
费翔：我自己会在酒店饭店房间里，我有套运动是可以在房间做的。大致一个平地，能够铺下一块布或者地毯就够了。不是瑜伽。瑜伽特别好，可是我不太适合，因为我的柔软度不够。我练的就是那种健身操，比较像军队做的那种，一定要动到出汗，心跳也一定要到某个阶段，健身才产生作用。
南都周刊：你说你特别容易发胖。
费翔：的确是，年龄大了，饮食方面就要控制。我一放松就会胖。但我也没有那么神经质，因为我也不是男模，不需要脱衣服，跳猛男舞。要拍戏的时候我就必须瘦，苦饿着，把自己饿瘦为止。像拍《三打白骨精》的时候我就每天吃豆腐干过日子。
南都周刊：我第一次听人说减肥吃豆腐干。
费翔：其实你知道吗，豆腐干的营养含量特别好。能吃饱，又有蛋白质，又对身体没坏处。
南都周刊：就是一般的豆腐干吗？
费翔：哪种都行，你可以吃各种口味的，要不然太枯燥了。你要觉得吃饱了，舒服了才能再继续。这个很管用。拍电影时我就吃豆腐干，饭店里好几箱放在那儿。
南都周刊：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管你管得很严？
费翔：还好吧，你知道吗，我父母都不管我的，从小没人管我，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爸爸是一个高尔夫球迷，他可以下午三四点就从办公室提早走，天黑前把18洞打下来。妈妈，也是活跃在文艺圈，做电影剧本，那时她跟李翰祥和胡金铨都是老朋友。
南都周刊：难怪你可以入这一行啊。
费翔：最开始我入的是电影行业，很奇怪，因为那时候是张艾嘉请我演了《11个女人》。
南都周刊：张艾嘉认识你妈才请你的，对不对？
费翔：是张艾嘉的妈妈，见到了我的妈妈，然后说艾嘉正在找演员，就这样子拐过去了。艾嘉就跟我见了一面，然后把其中一个单元给我主演了。因为是一个盲人角色，所以有一点挑战。那个时候张艾嘉是个大腕，她已经是个大导演，演过好几部电影的巨星，绝对跟林青霞她们是同级。我刚刚从美国戏剧学院回来的，就说试试看。
南都周刊：你小时候跟你姐姐长大的。你跟姐姐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你们两姐弟相依为命做作业那种？
费翔：我姐姐也挺疯狂的，她不待在家。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的，真的，我是最老实的一个人。还有就是我的奶妈，也就是我的保姆。她特别好，把我从小一直带到17岁高中毕业。我上飞机去美国念大学时，她就跟我妈妈说，好吧我的大功完成了，然后就嫁人了。
南都周刊：你跟她的感情好过你跟你妈妈吗？
费翔：其实不一样，跟我奶妈的感情特别深，我受她的影响大。她是那种标准的台湾人，特别热情，特别开朗，台湾人特别好，就是很温暖。
南都周刊：姐姐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女孩，很有才，很聪明很聪明？
费翔：对，她比我年龄大很多，所以不太可能处在一起。我就是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我也是看着她的坏榜样取笑她，她经常是警察要来找我爸妈谈的。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女孩，特别有才华，又很漂亮，所以会惹很多麻烦。
南都周刊： 21岁那年，你姐姐去世，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费翔：正常的话，我应该还可以再玩儿几年。但每个人都要进入社会的嘛，我只不过是入社会入得早了一些。姐姐去世，我爸爸又走了，我就留下照顾我妈妈。
南都周刊：你一直跟着妈妈，跟她关系密切么？
费翔：我妈妈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往后看的人，她是活在今天的。我也是受她的影响长大的。
南都周刊：你是很独立的人，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别人走进你的生活？
费翔：我其实比较习惯独立，也比较孤僻，自己走自己的一条路，不会受约束。人家会说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说谁说的？我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嘛。像当时我开微博的时候，人家说你微博不能这样开，一定要互动啊，比如我猫拉了一个屎我就拍一张照给你看。我说对不起，我开微博只按我自己的方式开，我就是有我自己要表达的东西，有我自己的节奏。
南都周刊：你这么多年，都是别人爱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费翔：当然爱过。你知道嘛，我唱过一首歌叫《爱过你》，就是在那首歌之前，我难受得像个神经病一样。可是没办法，爱情就是一个没办法的事情。
后记
采访过去的老明星，其实是很难约的。因为他们的名气足够大，已经不需要再倚靠记者来增加知名度，采访对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所以要约，通常要靠相熟的关系人介绍，或者诚意。
因此费翔的采访也一直磕磕碰碰，有诸多贵人相助，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定下来。采访聊了一半小时，看得出他是个惯于接受采访的人，说话滴水不漏，非常警惕。但他又有一种自带的好学生式的谦逊与礼貌，一看就是乖宝宝，父母都是文化人。而且他当年从台湾美国中学考上的可是出了名难考的斯坦福医学系，当年班上有两个人考取，另一个是他们班上的第一名，最后成了有名的医学家，而费翔则在一年后退学，成了一名歌星。
“他后来特别特别优秀，比我优秀多了。”比当一个巨星还优秀么？费翔没有犹豫，“可是他是正规的，真的把斯坦福做到一个特别的位置。”如果要现在的你选择，你还会选择读一年后退学么？还是说仍旧会选择你现在的人生？”费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他说，人毕竟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热爱的工作。
有自己热爱的工作，红过，做过巨星，年过五十了，还可以在中国各地演唱。在处处是钱的中华大地，像他这样级别的明星，一场价格基本在二三十万之间。他所到之处，仍然是山呼海啸般的欢迎。这确实是一种运气。
他偶尔在微博上贴他在国外的写意生活，完全是美国精英式的：全世界旅行，纽约和伦敦都有家，时代广场边的公寓摩登漂亮，伦敦的HOUSE则温馨静谧;闲时看看画展，看看书，追追卷福的话剧《哈姆雷特》;养了两只猫，一只叫傻蛋，一只叫秘密。
有没有爱人，爱人是谁？我都不想问。因为在他这一辈的艺术家看来，这是严重的秘密。人总得有秘密。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同时又能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以为，这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在这冰冷的世间，所能得到的最温柔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