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喜欢你，没道理

　　他喜欢了绿鸣很多年。
　　童年时代，大热的夏天，绿鸣趴在教室里午睡，他提前在学校门卫室旁边的杂货铺买好星球杯、西瓜、虾条。
　　绿鸣就读的高中，他也去读。
　　绿鸣去南京念大学，他也填报南京的三本。
　　生于1991年秋天的绿鸣最常答复他的话是：谢谢。
　　谢谢，你自己吃吧！
　　谢谢，我用不上，东西你自己用。
　　谢谢，我周末不出去，要回家喂仓鼠。
　　一直献殷勤，从来被拒绝。
　　他还是觉得绿鸣是最可爱的女孩，他不辞辛劳，自得其乐。

　　他只读了个普通的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教育培训公司，干活累，钱有限，主要工作是拉来各种焦虑的家长给孩子报各种班。
　　一个带着娃的妈妈戳他的肩膀：“看你这样子，毕业了吗？多大了？”
　　其实他已经快30岁了，却顶着一副细嫩的娃娃脸。
　　家长们不信任他，人们通常默认小屁孩不懂啥，尤其是结了婚的妇人，挑剔功力一等，经常问他，“你凭什么给我家宝贝推荐课程？”
　　他默默拿出身份证。
　　“哎呀，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结婚了吗？小孩多大了啊？”
　　他没结婚，自然也没小孩。
　　大龄单身男青年徐晓龙，倏忽走神了。
　　绿鸣，你此时此刻在哪里？

2.命运还是客气的

　　其实，他是谈过恋爱的，跟一个安徽黄山的女孩。
　　黄山女孩约了他一起旅行，到苏州老街逛吃。
　　为了约会期间拍下美美的照片，女孩特意烫了卷发。
　　逛吃逛吃间，女孩忽然眼睛一亮，说：“好可爱啊，好可爱。”
　　他顺着女孩的手指瞧过去，那是个老婆婆摆的小吃摊，每一样吃食都精致漂亮，要么青翠欲滴，要么鲜红明艳，透明若水晶。
　　“松子糕两个，芙蓉糖三份，玫瑰冻打包，酒酿饼明天吃。”
　　女孩看见好吃的，眉开眼笑，格外可爱。
　　看着那张略微圆润的笑脸，晓龙只有三个字，买买买。
　　除了吃的，还有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几乎要坠到肩膀的银耳环，小巧玲珑的手工绣花鞋等等。当然了，还是买买买。
　　吃喝玩乐总是开心的，看着女孩那么开心，晓龙也很开心。
　　坐在苏州博物馆的中庭，女孩又买了一堆，轻松自在。晓龙大包小包，整个人变成了一棵挂满东西的圣诞树。就在买买买的时候，晓龙突然对女孩说：“我们结婚吧！”
　　女孩愣了一下，回答他：“好啊！”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苦尽甘来这回事，那么28岁的徐晓龙觉得命运待他总算是客气的。
　　那一刻他想哭，但没哭。

3.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29岁那年，晓龙养了一只猫，英短蓝猫，永远懒洋洋，永远像个大爷，等着被伺候。
　　猫跟单身男子从来都很配，他的猫皮毛极为顺滑，抚摸在手，如同最顶级的丝绸。
　　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男人还是要靠事业。
　　新女友是个长发笔直的女孩，笑起来眯着眼，像一只害羞的兔子，脸很瘦，爱穿蓝色碎花的染布裙。
　　上一任女友，那个黄山女孩，只用了两个夜晚，就改变了主意。
　　在他们回到老家之后，女孩友好地告诉他，“你太听话了。”
　　喜欢一个女孩，就会为她鞍前马后，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只是，黄山女孩还是给了他一份爱情判决书：“你真的是个好男生。”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别那么“好”了。
　　所以，在遇到新女友时，他非常有技巧地说，“我有一只猫，很可爱。你喜欢猫吗？”
　　女孩微笑说：“你手机里有猫的照片吗？”
　　“没有侃爷本尊萌，不如去我家看看？”
　　他的猫叫侃爷。
　　女孩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够霸气。”
　　女孩来到他的公寓。
　　女孩来到他的床上。
　　猫与他们，互不打扰。
　　打开灯，他才看见女孩的大花臂，一条龙和一只大雁情意绵绵交缠盘旋。
　　他吃了一惊。
　　女孩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我喜欢曹子建的文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既然喜欢，为什么不随身携带？”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察到一种颤栗和钦佩。然后，他蹲坐在地板上，女孩躺在沙发上，他仰头小心翼翼去吻那花臂。

4.重新擦亮

　　接到绿鸣的电话时，他被自己的平静吓到了。
　　绿鸣请他帮个忙，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不方便回家乡，新搬家了，很多家乡的东西想带到新家里，顺便也把妈妈接过去。老人家身体不好，高铁觉得闷，大巴会晕车，很麻烦，所以想请他帮忙把东西搬过来，再把妈妈接过来。
　　他一口答应，一定办到。
　　绿鸣的媽妈把女儿从小到大的杂物都清理出来，有些保留，有些直接扔了。
　　他悄悄截留了一样。 　　没办法，他一眼认出来，那个设计得很文艺范儿的纯牛皮印花记事簿，是他高中二年级送给绿鸣的，他在上海一家老店精挑细选的。
　　想不到，绿鸣还留着。
　　夜里，他打开那个旧记事簿，里面画了一些盆栽、小狗、恐龙什么的。
　　他在一瞬间，内心被拨动了一下。
　　送东西那天，他就住在绿鸣所在小区附近的酒店，自己掏钱。一路开车过来的油费、过路费，绿鸣给他发了一千块红包，他没有要。
　　清晨，他还得赶回无锡去，请一天半假，下午还得上班。
　　他整个人振作起来，仿佛一把锈蚀的熨斗，被高明的师傅重新擦亮。

5.旧物的温暖

　　其实，联系上绿鸣，是在昔日同学组建的聊天群里。
　　绿鸣始终一言不发，十分高冷。
　　他倾诉自己的恋爱失败，前一任女友明明答应结婚了，却闪电般反悔。后来的女友，外貌文静，骨子里却个性洋溢，交往没多久，就把他换了，并且硬性要求，必须把猫给她带走。
　　群里的同学纷纷开启嘲笑模式：“到底是你睡了女生，还是女生睡了你呢？小龙龙！”“又忧郁不眠了？搞不懂你这种文青。”
　　嘲笑令他难堪，但真相更加令他心碎。
　　“徐晓龙，你女朋友根本没看上你吧？”
　　“那女生是看上了你的猫吧？哈哈哈！”
　　冷不丁，绿鸣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们这些贱人，就知道欺负老实娃。”
　　大家闭嘴了。
　　他终于有勇气加了绿鸣的微信。
　　“谢谢你，安慰我的悲伤。”他给绿鸣发过去消息。
　　“咱们好兄弟，客气啥。”绿鸣老半天终于回复了他。
　　“你最近怎么样，在哪呢？”他多问了一句。
　　“准备生娃，还有半年。”
　　“同学聚会你来吗？”他问。
　　“没兴趣，祝你们玩得开心。”
　　如果不是这次看到那个记事簿，他只觉得，前半生困在了空荡荡的山谷，只有他自己的喊叫，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他一直被拒绝，没有任何幻想余地，所有倾慕都被退回。
　　他很庆幸，答应了帮忙，寻回旧物。
　　写在记事簿上的地址，会带他去往陌生的“应许之地”。

6.直白的名字

　　“浙江省内的千岛湖，生长着美味齿菌群落。美味齿菌是一种野生食用菌，味道极为鲜美，夏秋季生长在混交林地中，与栎、栗、榛等阔叶树形成外生菌根。2018年3月，一个植物研究学者在野生菌类调查中，首次于千岛湖湖边树林中发现了美味齿菌群落。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报道。”
　　他不知道绿鸣为什么摘抄了这样一条新闻。但他总觉得，其中藏着神秘的寓意。
　　2020年的年初，春天将至，晓龙去了千岛湖。
　　在林中，他按图索骥，寻觅到了那种菌子。
　　与此同时，一则大新闻震慑了整个国度——在中国中部，有一座大城病毒爆发，宣布封城。
　　当时他并不在意这个信息，回到冷清的小旅馆，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些调味品和一个便携小火锅。
　　他开始用采摘到的菌菇煮汤，加入冷冻竹荪，又加了几块鸡翅膀、一勺胡椒粉、海盐，汤烧开了，滚动水花，香味愈发醇厚浓郁。
　　等待煮汤的过程，他黯然神伤，自我哀叹，难怪女孩们最终看不上他：三十而立，一事无成，买不起房子，月薪五六千，仅有一辆十万块以内的车。
　　他开始喝汤，吃菌菇，只觉得齿颊芬芳，美味难以言喻，或许这是人世间至高的幸福。
　　他有了勇气，又给绿鸣发消息：“多谢你还留着本子。”
　　热汤热水下肚，他浑身暖洋洋，眼前的窗帘、衣柜、壁画、台灯流光溢彩、颜色迷幻，并且活泼起舞;青草、树林和不认识的植物纷至沓来，与他手拉手唱歌。
　　长夜温柔，他沉沉入梦，不再醒来。

7.你知不知道？

　　得知上天赐予了自己一个孩子的时候，绿鸣正在家乡小城。她的媽妈也很高兴，翻出了许多绿鸣小时候的照片、玩具和旧课本等等。
　　母女俩一边怀旧一边憧憬，她的妈妈带着兴奋：“不知道孩子长得跟你像呢，还是跟爸爸像，哎呀。”
　　绿鸣想象着孩子未来的模样，心头柔软无比，信手从旧物里拿起一个小本子。
　　她涂鸦起来，画起小小的卡通图案，小狗、花盆、恐龙、糖果……她抚着腹部，充满好奇，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绿鸣并不知道，那个记事簿是徐晓龙悄悄放进她的书包里的，她小时候家教甚严，从来不收任何男孩儿的礼物。
　　绿鸣的妈妈当时以为是女儿买的小玩意，就代替女儿收起来，保管至今。
　　绿鸣发了一会儿呆，看到一张旧报纸，上面写着美味齿菌。
　　“怎么还有菌子叫这种名字啊？”绿鸣心想，“真逗。”
　　“美味齿菌”，她没吃过，顾名思义，肯定很好吃。绿鸣有点馋这种菌子了，但是有了孩子有太多忌口。
　　不知道多久没动过笔了，她突然有了雅兴抄录这段新闻。
　　2020年的5月，大地回春，神州复苏，人们在劫难后努力重建生活。
　　绿鸣忙碌焦虑了许久，才放松下来，家人都平安，她空隙时间登录了不常用的微信小号，那是专门加同学和疏远虚伪的亲戚的。成百未读信息，太多了，于是她直接全删了。晓龙发给她的消息，她根本没有看到。
　　她也不知道，晓龙在喝完那锅浓汤后，再未醒来。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