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镇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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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和谐的族群,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分裂开来。譬如我母亲的祖先,在西藏待久了,和兄弟闹起矛盾。结果呢?被对方排挤,在偌大的西藏无法容身。于是,只好离开西藏,从高处往低处走。走了好多地方,都感觉不是西藏的那种氛围。那就继续走,到了一个叫桑多的有河的地方,有点感觉了:“这地方,还可以,可以休憩啦!”休憩了一段时间,觉得越来越舒坦,于是我的先人说:“停下来吧,就在这桑多河边,建起桑多镇。让远道而来的回族商人,带来粗茶、盐巴和布料。让那在草地械斗中丧身的扎西的灵魂,也住进被诅咒者达娃的家里。不走了,你们要与你们的卓玛,生下美姑娘扎西吉,养牛养羊,在混乱中繁殖,在计划中生育。”就这样,一待就是五百年,直到皮业公司出现,草原被风沙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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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就有了一段久远的传说:“情窦初开的罗刹女,在荒凉的高原行走,遇到了来自普陀山的猴子。他们结合了,把后代悄悄地生在蛮荒的雪域,从此,人面猴身的族人越来越多,形成了部落,再也不愿跟随父母离开雪域。在时间森林里,他们中的大部分,化为猛虎、苍狼和豹子。那时,听说马帮还在迷途中行走,土司制度当然也没出现,那些让人的肢体充满力量的青色盐巴,还沉睡在浩渺的高原湖泊里。藏地的紫色青稞,尚未酿制成酒,民谣在铜质的嗓子里涌现,歌声之后,藏王的后裔在制造冰冷的武器。后来,因为兄弟之间的雠仇,祖先们走出山谷,牵着神骏,举着旌旗,背着羽箭和长矛,穿越了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步行了几千里的非常路,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土地,在宗师的指引下,休憩于桑多河畔。再后来,大德们晒在阳光下的经卷,被时间翻到第一百零八页,就被风给吹乱了,只剩下纸上的明晃晃的下午。河谷两岸肥沃土地上招惹禽兽的五谷,也在一茬又一茬的生长过程中,成为佳酿,引出了人世间数不清的欢愉。”现在啊,陪伴了我们几千年的酒香,弥漫于雪域大地,仇恨呢,也被人们深深掩埋,大爱陡然出现。就在那草木无数次的枯荣之间,江水也在昼夜里一刻也不停息地哗哗流淌,绕过了万座神灵守护的雪山,遇到了心仪已久的更为广阔的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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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多建镇之前,是一片湿地,千百只羚羊和当地零星的土著在此繁衍生息。后来,我的祖先们来了,湿地渐渐变成干地。但这不影响先人们想发展的欲望。于是,羚羊们只好选择给人类让位,它们集体迁徙到了另外的地方。羚羊离去不久,我的祖先们还不曾在新的领地繁衍生息到三辈人,又一批更有破坏力和创造力的垦荒者也来了。他们是躲避战争的流亡者、商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的骑着白马,有的扛着旗帜,有的什么也没带,只有着强壮而野蛮的躯体。他们与我的祖先们结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哦,天哪,小镇开始了自己的不得不记录的历史。除了伟大的文字担任起这个伟大的使命,小镇上空,蓝天也担任起书记官的角色,它像块巨大的幕布,总是在人类打瞌睡的时候,把时间老人录下来的场景悄悄播放。那宽大深邃的布景上,湖泊像星星那样闪烁。人,也成为神仙,出没于巍峨的宫殿,又集体消失在海市蜃楼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个天界小镇。桑多镇的人们一边劳作,一边繁殖,有时也抬头打量深蓝色的天幕,就突然觉得人类的需求过于强势,想收敛收敛,但也明白那与生俱来的贪欲,总是无法消失殆尽。以至于在祖辈带领下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来苦苦追求理想的天堂——香巴拉,其实早就像传说中的魔镜,被神秘之手悄然打开了。但这美好的事实,却无人注意,也无人知晓。为什么呢?一个长着大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解放前的某一天,突然闯进了桑多镇。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向世界宣布:“我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小镇,发现了人间最美的地方,这里,最适合人类诗意地栖居。然而,因为人类永不满足的欲望,生活在这个镇子上的居民,还始终认为他们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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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不说久远的事啦,让我唠叨唠叨而今的桑多镇:雨雪后的桑多镇,残雪消融,水渍遍地。天空在林立的高楼间露出寒冷的青色,绘有靓丽女人的广告牌,在高处,那么热闹,又那么招摇。如果我们把这样的景色画下来,就可以回到写实主义的那个时代。如果我们在这样的场景中散步,将回到资本家的儿女漫游世界的那个时代。如果我们从街上回来,围着火炉吃土豆,话稼穑,将回到人民刚刚当家做主的那个时代。实际上,所有如果都是假设,真实的情况,是我在广场的街边高楼上,看到了桑多镇雨雪后的景致:一幅绘有穿着旗袍的女人的广告牌下,一个烤红薯的老人,正准备打开他的摊位,他一直没有时间观察广告牌上的女人的媚眼,更不可能看到她丰腴的大腿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不过,他肯定注意到了好多辆从寒风中缓缓驶来的汽车,它们,将是这个小镇上的财富的象征,当然,肯定也是小镇居民在纸醉金迷之后离开世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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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允许我讲讲桑多镇上的故事。这些故事勾连起来,就形成了桑多镇的秘史。先说第一个故事:斜阳桥上,两个青年在做男人之间的决斗。动的全是拳脚,砸,劈,揪,抓,扇,推,踢,踹,踏,勾,绊,盘…--终于,一个流了鼻血,一个失了块头皮,但还是扭打在一起。旁边,有人握紧拳头,仿佛打和被打的就是自己。有人尖声惊叫,捂住眼睛,又从指缝里窥视。有人哈哈大笑,彈飞指头的烟灰。有人忧心忡忡地拨打电话:“110吗?快来,发生大事了,有人快死了!”当两个青年停止了决斗,面对面僵持了半晌,然后拥抱着轻拍对方的后背时,旁边的看客早就挤得人山人海。当两个青年相互搀扶着离开时,人们不愿散去,他们要在讨论中决出胜负。小镇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以至于孩子们上学的铃声,也比平时迟响了半个时辰。镇东俏寡妇的私情,也被迟迟归家的好事者发现了,那个从她门缝里老鼠一样溜出来的龌龊男子,在尴尬的瞬间,成了巷子口的一尊雕塑。当他们的私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漂亮女儿卓玛草的身心,因为榜样的陡现与流言的冲击,也在这个秋日,一下子就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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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故事,是有关桑多镇某个官员的死亡的。冬夜,微醉的他,骑着自行车回家,路过斜阳桥时,摔了下去,顿时就昏迷过去。寒冷慢慢渗入他的身体,死神到来,惋惜地收走了他的灵魂。人们找到他时,他的身躯已然僵硬,不过还是干净的,像他生前处理过的事情那样。这个男人,生前是地级干部,我们常常在电视上见到他,健康,帅气,能说会道。在地方报纸上,他制造了那么多的社会新闻,然而他的死,是那么的悄无声息,以至于他的朋友,觉得他还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家人,根本不愿相信他的突然离开的事实,只是觉得他去了另一个地方。现在,我们能够还原十五年前那定格的画面:“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有几粒贴在他的脸上,使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兴奋。他越骑越快,快过少年时的想象,和青年时的冲动。他终于高高地飞翔起来!”   7
  桑多镇的人是相信轮回的,因此对祖先穿越时空在某个特定时刻的造访,也是深信不疑。让我举一个例子吧。我要说的是镇东后家人的祖先,那个高大威猛的人,那个一脸络腮胡的人,那个在古战场上牺牲的人,于六百五十年后的某个雪夜,一袭长袍读书人一样回来了。真的,他藏匿了沉重的铠甲,带着生锈的气息回来了。后家的后人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祖先回来的情景:这个祖籍江淮的英雄,一身虎皮,外露着钢铁的利爪,内悬着强有力的心脏,野兽一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但现在,祖先回来的场景和他们预想的大不一样,于是后家最小的儿子,在低矮逼窄的门口发了—会愣,然后跌跌绊绊地跑进院子,高声喊道:“阿爷,阿大,阿哥——,你们日日夜夜念叨的先人,他,他,他回来了!”后家人轰然涌到院内,啊,回来了,我们的祖先,你看他又落怜又愁肠的样子,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我们是跪著磕头呢,还是站着作揖呢?是该抱着他大哭一场呢,还是抬着他从街东走到街西又从街西回到街东呢?哎,不想了,也不纠结了,无论如何,这个传说中不落冷也不愁肠的野蛮人,在这温暖的雪夜,回来了!这算是第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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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故事,死去的祖父关心着他的孙女:她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闷热的夏日,给了她袒胸露乳的理由。她用宽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而左腿和上身,则裸露在临窗的空间。下午四时的阳光蒸腾着桑多镇,而她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床铺周围,站着她的三姐妹:穿红色连衣裙小巧又可爱的,名叫“过去”,她显然有着令人动心的小小心饥。一身灰色西式套装的那位,就是“未来”。俯身凝视另一个她的,是“现在”,这女人裸露着肩膀,满脸都是堕落者的表情。而你,就是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对着铅色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是的,你看着她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你也目睹她羞涩地笑,给男孩发短信,和父母争吵,彻夜不归,多次被人抛弃。在承受了过多的失败后,现在,她无所谓了,袒露着油黑粗短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你挣脱了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刚刚拉开窗帘,她的三姐妹,就倏然不在。她换了一个睡姿,暖昧的光线,就一下子扑向她那鼓荡着生殖气息的情欲的双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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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藏戏的人是在半夜来的,那时桑多镇人基本都睡了,只岗坚宾馆的老板,抑制着沉沉的睡意,安排他们住进来,同时进入房间的,还有几个沉重的箱子。第二天午后,在小镇的广场上,他们搭起来半人高的戏台。当太阳刚刚跌入西边的悬崖,戏台上就灯火通明了。他们脱掉皱巴巴的西装和夹克衫,穿上艳丽的戏服,戴着五色面具,在宽大的舞台上夸张地走动,摇晃……他们把古老的宫廷争斗,演绎成了激情的舞蹈,使戏台下的我们,时不时地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哦,看看,两兄弟顿月顿珠,是月下的两株菩提。哦,天哪,美男子郑宛达娃,是被夺舍的王子,瞧瞧,他的灵魂就在那只杜鹃的体内。哦,抵御外敌的常胜将军正在凯旋,可他美丽漂亮的妻子,正处在风雨的山林。当他们在各色面具的掩饰下拥抱在一起、像同一阵营里的勇士那样鞠躬谢幕时,我们大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后来,我们只好失声痛哭,擦干了泪水,作鸟兽散,把他们丢弃在孤单又朦胧的月亮下。藏历铁虎年的正月十五,桑多镇上,偌大的广场像战后的沙场,北风一边卷飞垃圾,一边吹打着收拾道具的他们。岗坚宾馆的老板早就抽身走了,剩下他们,像极了来自古代的被戏装包裹着的茫然不知归途的幽魂。青藏天空下,一场百年不遇的狂雪,正从远方奔袭而来。这是第五个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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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个故事,关乎一对男女。在电影里,油画里,甚至西北的民谣里,我们都能遇到这样的场景:男人的长发缠绕在女人的脖颈上,女人的双腿缠绕在男人的腰间,他们已经融为一个整体。而在桑多镇的某个房间里,他们绝对不是电影中健壮而丰满的样子。午后的阳光从对面的土墙上折射进窗,照见他们黝黑的肌肤和干瘦的躯体,这使得他们的拥抱有种紧张的力量。他们与洞知了他们隐私的我们一样,处在惊恐不安的氛围中。这种惊恐和不安,加深了我们对他们的隐私的记忆:“这一对关节粗大、筋腱突出情侣,他们的肉体是那么的丑陋……他们的性事,在遭到突然的曝光之后又被他们深深地埋藏。”后来,听说他们分开了,男人被长久的心病熬成了一堆骷髅。女人,在艰难的挣扎后,又不得不投入别人的怀抱。哦不,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或许,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一脸坏笑的神灵,又看中了同样不思悔改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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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个故事,是有关商人德本加的传说。德本加祖上来自青海,说是卓仓藏族的后裔,算是有身份的家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家道中落,沦为牧人,三年后,举家从夏河迁到桑多镇,从此定居下来,不再以牧养家,开始经商。谁知时运不济,往后的一二十年里,竟沦为批斗的对象,始终被压在社会的底层。终于熬到八十年代初,经济之光再一次照到了这个家族。发誓再也不搞生意的祖父,被他气得一命呜呼。父亲说:你就折腾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不被人管束的德本加,开始了借钱经商的壮举。先是贩牛贩马,随后跑运输,之后盖宾馆,后来就开了娱乐会所。他真的将生意越搞越大,成了地地道道的本土大老板。再后来,就成了政协委员,配合地方政府,开始决策并开拓桑多镇的未来了。我以记者身份去见他的那一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肥大的藏袍,微笑着斜靠在自家门口,露出自信又孤独的样子,确实像个非同一般的商人。他的苹果手机歇在沙发上,他的宝马车睡在院子里,他的穿金戴银的娇媚的女人,站在那檀木雕成的画框里。我摊开笔记本,想记下他的至理名言,他却不说大道理,也不谈他的生意,只愿将我带入他的花园。他亲手磨好了咖啡,那浓郁的香味就漂浮在院内。当他披着斜照立在他的牦牛雕像下,陡然间就有了高原魂的气度,令我产生了仰视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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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个故事:年近古稀,丹增先生更容易伤风感冒了。这不,下午去镇南的一堵矮墙下和几个老伙计晒了—会儿阳婆,回到家,就觉得浑身发冷,脑门发烫,就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百病不侵的年龄。临睡前,吃了几粒牛黄解毒丸和伤风感冒胶囊,一晚上昏昏沉沉的。第二天爬起来,鼻翼早就发红,鼻涕无法揩尽。他只好一个劲地喝白开水,头脑依然昏昏沉沉。胃口不佳,勉强吃了点儿早点,又躺到床上,恍惚中,童年的马车哐当哐当地过去了,去了镇口的奶奶还没回来。童年的卓玛来了,带着一小袋李子,绿绿的,圆圆的,涩涩的。她的黑辫子。她的绿裙子。她的白牙齿。想玩羊骨游戏吗?爷爷的羊骨,有十个,另两个去哪了?有人来拜访他,瓮声瓮气地跟他女儿说话,又摸摸他的额头说:“哎呀,烫得很!”然后来了穿白大褂的人。针插在屁股上,是种酸酸的感觉。他感觉呼吸艰准,像经幡被风劲吹。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被子上,嘴唇干裂,拍着胸脯说:“我这里有团棉花,不吸水,尽吸空气!”女儿走向窗户说:“还是透透气吧,你总是说起小时候的事。”他看到她开窗的手臂,像极了卓玛放飞的红嘴鸦的羽翅。   13
  第九个故事,与某个画家有关。完全可以用铁丝般生硬而杂乱的笔触,来一遍又一遍地勾画这个颓废的中年男子:他奇怪的头型,模糊的面孔,还有那仿佛在接受审查时的敌意的姿势。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人性的秘密,所以他的眼神浑浊,鼻子塌陷,嘴唇干裂,嘴角下滑的弧线,也是那么软弱无力。当酒色财气蜂拥而至,他接受诱惑并自甘沉沦。这沉沦到了怎样的境地?只要仔细观察,就能从他深渊般的眼眸里,捕捉到我入地狱的大势。当我们从他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才清醒过来:大家不过是在桑多镇文化站里观看一幅油画,而创作出这幅作品的人,早就离开了桑多镇。但很显然,他把痛苦在这幅肖像画里留了下来,等待着欣赏者来默默承受。一旦我们都深陷进他设置的地狱,就只能指望他的出现。当我们争先恐后祈祷之际,他会来解脱我们,或许,他永远也不回來,因为他也坠入了另一个深渊,等待着施咒者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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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个,是某个悲伤女人的故事。如果你是个具有非凡观察力的作家,那么你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场景: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单上,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当然你完全可以臆想她的处境: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在这样的臆想中,你可以继续设计她生存的背景: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有北风将冰上的枯枝吹走。你也完全有能力继续写下她的生活: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好了,当你虚构到这里时,你就可以把你虚构的东西变为事实了:她的爱情已然不在,她的悲伤,你也当作了常态!你虽然不完全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但是,为了她,你可以作出选择:是否需要留下来?然而,在这则短文中,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绝不再来……绝不再来!”仿佛就是一个咒语,总是在你享受情爱之欢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让你时时保持清醒:爱,是悲剧的根源;情,定然是灵与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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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个,是一个口头流传的故事。老头人的三女儿卓玛草,那年十七岁,长得白白的,很好看,人们都叫她阿卓。当我向镇志办的老主任询问阿卓的轶事,慈眉善目的老主任一下子就坠入了往昔:她呀,眯着清澈而忧郁的眼睛,总在众人面前低垂着智慧的头颅。当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你我就别想与她进行眼神的交流。有时她在沉思中露出淡淡的微笑,脖颈上的项链也闪烁着点点金光。那会儿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玛瑙戒指,会折射出深湖夏夜的月光。如果那墨绿色的绸缎裁就的藏衣,衬托出她的奶油般的肌肤,如果她丰腴的体态,还是无法隐藏住女性的力量,那么,我们只能用挚爱的文字,来小心地记录下她的形象。若她想给面前的男子,比如像你这样的人,伸出她的情欲之手,那必会造成你的甜蜜的死亡。实际上,老主任和我都知道,那年,十七岁的阿卓,的确利用她的美貌,夺走了一个营长、一个诗人,还有一个流浪僧的生命。听说我要在纸上复活这位美女的一生,桑多镇的—位作家找到我,警告道:阿卓的身世是个大秘密,你若要还原她,那就要小心,她的灵魂,真的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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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多镇的杨丹珠说,我们杨家,算是镇子上的大家族了,但不知为啥,我的三叔硬是从遥远的汉地娶回了一个身高马大的女人。这个死眉呆脸的婶婶毫无美感可言,她的胳膊粗壮,手脚肥大;她的乳房,沉重如巨型恐龙蛋;她的脸庞,生气时像红土捏就的泥球。真的,这个肥头大耳的婶婶毫无美感可言。——但我们爱她!爱她粗壮的胳膊抱来的柴禾,爱她肥大的手脚种植的庄稼,爱她沉重的乳房哺育的小镇,爱她涨红的脸庞表达的承诺。直到她变得黑而瘦小,在我们跟前佝偻着腰身,吃饭时,无力地推翻桌上的饭碗。当她躺进厚实严密的棺木中,乡亲们用木橛钉死了棺盖,齐刷刷长出胡须的我们这才号啕大哭:哦,天哪,这人一旦钉入棺材,啥时候才能出来?这爱一旦带入坟墓,谁出面才能把她找回?这算是第十二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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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多镇志里,记载着一则寻找神灵的故事:有人得了隐疾,长年不见好转,就怀疑他干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被神灵给惦记了。于是决定去寺院里赎罪。他选择了远在碌曲的郎木寺,听说那里山水清秀,香客云集,又处在两省交界地带,觉得那是赎罪的最佳去处。他花了一周的时间,回想了恶事,整理了思路,准备了贡品。然后,他坐着客车出发了。半路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肚子忽然疼起来,只好喊师傅停车。一下车,那疼痛就消失了。上了车,那疼痛又出现了。如此折腾了几回,终于明白过来:他去不了郎木寺了。于是下了车,改变了既定的目标。下车的地方,往西看,是片草原。往北看,是他的来路。往南看,是他本要奔赴的去路。往东看,也是片草原,草原尽头,是座并不高大的山,山头上有插箭,经幡也在云层下飘动。他明白过来:那是神山。心里一动,赶了过去。看起来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远,花了两三个小时才到。在神山下,磕了几个长头。等他在草地上睡着时,那个脸膛黝黑的山神就来了,盘腿坐在他身旁。这山神吸着旱烟,看着自己的江山,出了一会儿神,后来,起身走了。睡着的人,梦到妻和子,还梦到个面目模糊的老人,黑着脸,帮他教训孩子。对没出息的孩子,他很是失望,以至于愤怒地醒过来。草地上空无一人,一只老鹰飞向神山之巅,神山对面的山峦上,也浮起前世经历过的白白的月亮。月亮升上中空时,这个想去朝圣的人,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就循着原路返回。月下公路,确实像某诗人写过的白色哈达,曲折盘旋,伸向另一座神山那边去了。这显然是第十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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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个故事:出家十二年了,仁青喇嘛在寺院里学了佛学、因明学、天文、修辞和藏医,但却从来不曾思考过得与失,罪与罚,生与死。某一天黄昏,这个尚未顿悟的僧人来到山顶,当他坐下来静修并祈祷时,他的俗世里的亲人,刚刚吃过晚饭,三五成群地在小镇的广场上散步。晚霞铺在桑多山上,红彤彤一片。漫漫长夜前、欢乐后的大寂寞的征兆,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我们,作为他的亲房或邻居,也在广场上散步,有着年少不经事的浅薄和想犯罪的冲动,当然也不怕苦难,更不畏惧死亡,只悲伤于女孩的虚伪,与人生理想的缥缈。当我们发泄完过剩的精力回到家里,不知道他已经为我们祈祷过了。当我们熟睡过去,不知道明天的朝阳,还是不是曾经照耀过他又把白云染红的这轮夕阳。当他从桑多山上下来,路过小镇广场,来迎接他的,肯定只是那自东山某处的凹岭里悄然爬出的月亮。若干年后,当我们长大成人,我们依然能够想象那月光如薄雪,安静而缓慢地落在他绛红色的袈裟上。他身披月光穿越广场的背影,仿佛他熟悉的天宇中的一颗星辰的反光。   19
  小索南问:“人真的有罪吗?”那个进过寺院的老人说:“也许有,也许没。”那时,小索南坐在一堵低矮的石墙上,眼中蓄满黄昏时的忧郁。一月后,小索南又问:“人的灵魂真的会在六道中轮回吗?”那个大病初愈的女人说:“也许会,也许不。”整整三天了,小索南在寺院高高的围墙外徘徊,始终鼓不起踏进佛殿的勇气。半年后,小索南再问:“人真的能被佛国的使者解救吗?”那个刚刚从车祸现场回来的男子说:“人,可能只能被自己解救。”在从西宁返回桑多的途中,孤儿小索南瘦弱的身体经历了寒风的吹拂。那病魔,突然侵袭了他,夺走了他无限珍贵的十五个春秋。这个一生下来就被命运遗弃的孩子,遗憾地带走了世上最难的三个问题。然而,肯定有光,能照亮他在中阴之界的灵魂!这是第十五个故事,我无法把它深入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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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就讲个美好的故事。桑多镇上的年轻人才旦旺杰,在某个周六,深感生活是那么的乏味,就去了珊瑚公园。当他在柏树下的长椅上浅睡时,正午的太阳悄悄地晒黑了他的脸。传说中的佛祖来了,他的确像个老人,长着很长的白胡子。若干年后,有人记载道:“佛祖路过了理想中的小镇,看到了他想看到的。”那一天,才旦旺杰被风的语言、花的语言和万物自然生发的语言,给唤醒了。他看到一个身着金色长袍的老人,在公园门口向他挥了挥手,又转回身,在风中走远了。记载者还写道:“偏头微笑的鲜花,头颈相交的树枝,守护公园的慵赖的神灵,都明白过来——传说中的佛祖,已经眷顾过这里了!”只我们的年轻人浑然不知,他发呆了片刻,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重新躺在长椅上,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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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讲个美好的故事,这算第十七个。扎西吉的母亲——一个清雅秀丽的女人,在小屋里阅读,窗外是晴朗的春日,一座白塔被蓝天衬托得越发圣洁。阳光还没照进玻璃窗,就使精美的茶具,染上了温暖的色调。她的镶着黄色丝绸宽边的红色袍子,也层叠出难以言说的明与暗。旁边的铁皮炉子上,铜壶的鸟嘴里冒出缕缕热气。她的身后,一尊妷足袒胸的度母在画中静坐,那金色的线条有着柔和的气息。诗人扎西次力——扎西吉的未婚夫,在他的第一本诗集里写道:“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尚未溢出画面,佛国的慈悲和爱,就涌满了这间简陋的屋子。”后来,当扎西次力拥有了扎西吉之后,他在第二本诗集里写道:
  “她的镶着黄色丝绸宽边的红色袍子,也层叠出难以言说的明与暗。旁边的铁皮炉子上,铜壶的鸟嘴里冒出缕缕热气。她的身后,一尊妷足袒胸的度母在画中静坐,那金色的线条有着柔和的气息。”很多人猜测这是献给扎西吉的诗句,只有诗人知道,诗中的女人成熟又高贵,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些舒适而优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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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个,是某个男人因酗酒而婚变的故事。她在昏黄的斜照中终于认出他来。她认出了他的狂热,还有他的幻想、挣扎、懦弱和无奈的、透骨的苍凉味儿。她说:“回吧,乘你还没死在路上。”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但那战胜猛虎的勇气早就飞逝。他花了二十年来反抗命运,而今却像一堆泥,倒在失敗里。她说:“回吧,乘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狱。他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幸亏还有星辰悄然出现,照见了他的归途,也照见了他的女人:像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三天后,他又去了黑猫酒吧。灯光下,黑猫酒吧里人头攒动。他盯着某个男人,他们较着劲,把桌子上的啤酒喝完,打嗝,瞪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嘴唇,又要了一扎子。这天晚上,事情彻底变坏了,他和好多男人都是对手。最后他醉了,昏睡在水泥地上,四个男人把他抬回家。他的女人哭红了鼻子,跟着最后离开的男人走了。灯光下,他昏迷,苍老,脸肌松弛,终于醒过来。但又不能离开:他才是被人遗弃的。平生第一次,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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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说了那一幕:赤身裸体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沼泽地。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身后,持匕首女人穷追不舍,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牧场上的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她狰狞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特征。远处,三个骑手手举火把,那光芒照亮了巴掌大的草原。如果仔细聆听,就能听到那桑多河畔汩汩汩的流水声。你不可能忘记那一幕:懦弱的女人目露凶光。她要置对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弑夫的壮举。凶案就发生在藏地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判决,也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间的小小的悲剧。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风,还在无遮拦地劲吹。而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这是第十九个故事: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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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个,我要讲述妇女会的故事。少女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他的裤裆洞开,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的干瘦躯体,他的凝视使你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了让她绝望的黑影。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了,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跌落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她还未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于是有人召开妇女会,商讨如何解决被男人伤害的议题。七个长腿女人,围坐在方桌旁,每个人,都木着紫红的脸膛。有人开始发言,吞吞吐吐的,不过还是说清了自己的意思:“男人一生下来,就会背叛女人!”有人响应,语速奇怏,恍若尖刀划开玉帛。更多人参与进来,声讨或谩骂,仿佛都是来自世界各大洲的被压迫的妇女代表。只一个,在里屋煮好了羊肉,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在其他女人埋头苦吃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回到瘸腿男人的身边,开始了部落女人对丈夫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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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个故事很短,是有关一只牧羊犬的:它被小镇抛弃,在它吃掉了头羊之后。它被牧人收留,在它变成野狗之前。只有牧人坚信:它是被冤枉的。更多的羊陆续消失,牧人的坚信也像乌云遮蔽了大地,它选择离开,在另一只羊丢失之后。三天三夜的追踪与潜伏,它在某鳏夫的菜园里,刨出了一大堆羊皮和羊骨。可它还是死了。牧人在野外找到了它的皮子,被人钉在树干上,血淋淋的。空的眼洞里残留着怨气,像极了桑多山上残暴的狼族后裔。   26
  五个花里胡哨忐忑不安的女子,从远方汉地来到桑多镇。男人们把温顺的绵羊栓到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女人们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温顺的绵羊栓到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孩子们看在眼里,学着父辈们也把温顺的绵羊拴在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后来,五个女子走出幽暗的房子,开始放牧自己的羊群,又各自成了家,成为桑多镇上最安分守己的妇女。但她们的子女,在若干年后还是一一离开了,就像当年她们从远方汉地来到小镇那样。这则故事也短,但我始终认为,它才是桑多镇最隐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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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个,是有关扎西和他家人的故事。低矮的直不起腰的木屋里,扎西和他的三个孩子静静地坐着。他的长子趴在桌上,只看得见卷曲而糟乱的头发。他的长女长得黑皮瓜瘦的,沉默地僵着那张被疾病无数次改造过的脸。他的次子将一把匕首插人桌面,虎口被划破,渗出了一缕血。扎西面色凝重,紧抿着嘴角,靠窗的货架上,他镜框里的老婆一脸呆痴,那神情,仿佛连自己的离世也是深感厌倦。只他腿旁的藏獒竖起耳朵盯着户外,似乎只有它,才是这世上最充满生机的。另一间房子里,他的次女卓蟆正在削苹果。锋利的小刀,瞬间就使皮肉分离。他过去想给她说个啥,但一到跟前,又记不起该说什么了。她抬起头看他,眼神犀利,充满挑衅。他不敢和她对视,不过,他还是记住了她的乱发,黑色脸颊上的健康的红晕。他还记住了窗外牧场上的残雪,皮毛邋遢的牛群,和那只暗暗成熟的禁果:她刚刚与情郎私奔回来。作为她的父亲,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四十年来未曾体验过的失败。面对她的背叛,又是那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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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讲讲我和桑多镇的故事,这算第二十四个。我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出生,后来跟随父亲在某县城读书。高三那年,路过桑多镇,我看到这镇子的勃勃生机:
  “七九年时大雁出现/说是寒冬已尽,说是早春经过临夏/……将过土门关/大雁到来,翎羽上尚染着残雪/但圆睁着被春天惊醒的双眼/因此我相信这传言/因此我像个孩子守望着大雁/幻想着春风浩荡中的甘南//嘘—一请安静……/湖泊里浮现出月亮宝石,悬崖上盛开碗大的牡丹/嘘—一请安静……/黄昏送走了田园牧歌/黎明载来了异域的芳香/嘘—一请安静!/你将倾听到沃野下的悸动/你将目睹曙光运送着大爱,/我指给你看,_—_被劈断的荆棘/砖瓦堆积的荒凉地带/大楼、广告牌的侧影/高耸入云的信息发射台/做时装模特的藏族女孩/烛光杯影里的妙龄少女/蓝眼睛。浙江小贩。异地长发艺人/人流如潮的大街/……一汪明净蓝天/实现着的海市蜃楼,乍看恍若梦幻/啊,再也不愿说出:昨日重现!”我以这首名为《蜕变》的诗,表达了对桑多镇的喜爱之情,冥冥中觉得自己会与这个小镇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果然,大学毕业后,我来到这里,教书,育人,写作。多年后,我聽说了一个还乡者的故事:“离开这里好多年/而今,我回来了,像一群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带着内战时悲哀的神情/更像一群精力过剩的野兽,在陌生的异域碰壁、被侮辱、受伤害/终于精疲力竭地回来了//哦,天哪,前方桥头,就是我的桑多镇//从启程到抵达,共三个小时的路程:/前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度过了叽叽喳喳奋勇表现的青年时代/中间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沉思,昏睡/像极了此生会谈过的那么多秃顶的中年男子/最后一个小时/我于残梦中惊醒过来/开始无限珍惜那剩下的岁月//哎呀,前方桥头/就是我的桑多镇/我在这里出生/必然也会……死在这里”。这个回到桑多镇的还乡者,好像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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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生中,我们总会见证或亲历身边的人的死亡。如果说生者总是在改变着桑多镇的历史,那么死者,也会成为桑多镇秘史中不可忽视的存在:比如说吧,小我七岁的扎西吉,她出生之前,她的父亲倾尽家产买了辆摩托车,一有空就在镇子上窜来窜去。有一天,他骑着那黑乎乎的铁家伙,闯进桑多河的一处深渊,再也没有出来。而我出生之前,我的兄长为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打了一架,当那人一瘸一拐地离开后,他也在冬天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我女儿五岁那年的腊月初八,她的叔叔把磨好的长刀交给满脸横肉的屠夫,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小羊羔的生父,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镇子上的生者,继续在我们陌生的天幕下活着。死者,常常在我们耳边大声地叫喊,但大家都不曾听见他们的声音。镇北茶馆里醉酒的诗人说:万般无奈之下,死者们只好回到他们早已熟悉的那个世界,召开圆桌会议,继续商讨有没有必要在人世逗留的事。我女儿追问诗人:那他们到底回来不?诗人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边扯长脖子大声宣告:他们也许还会回来,变成悬崖上的树,银河里的鱼,壁画中的野兽,但愚蠢笨拙的我们,就是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这算第二十五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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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只要人类存在,这藏地甘南的桑多镇的秘史,还将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在回顾桑多镇历史之际,我总是在不断的惊讶中无数次地被众多的故事所打动。是啊,很多年了,草原上长满阴性的矢车菊,美化着九月的草原,使得青藏高原边缘的这个中国小镇,有了隐约可闻的怀旧气息。很多年了,小镇收留了那么多的牧人、匠人和马客,也允许一个有着浑圆臀部的外地红发女郎,在夜里接纳了无数无家可归的浪子。很多年了,我时常梦见小时候偶遇的那只白额母狼,梦见她变身为背水的女人,来到这个小镇,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某些商人和政客,总是渴望掏尽心中的豺狼虎豹,移空脑袋里的狐狸和蝙蝠,与小镇的人们—起侧耳聆听一那发出空响的檐雨。很多年了,雨水带不走草原上的守护神,他们逡巡在各自的领地,有时化为彩虹,有时变成晚霞,有时,就是我们身旁这些闭目养神的老人。真的,等我关注于桑多镇人的生活,等我像爱上情人那样爱上表现他们,等我觉得自己像尘埃而他们就是日月时,我的眼盲症,已经得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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