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梅花寄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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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钱玄同、刘半农、胡适、周作人、鲁迅对梅兰芳颇多微词。一九二九年,《文学周报》第八卷刊发《梅兰芳专号》,西源(郑振铎)发表《打倒旦角的代表人物梅兰芳》一文。可见,梅兰芳是作为旧文化的代表被文化新锐所排斥。尽管对梅兰芳的批判不等于对旧戏曲旧文化的批判,但这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重合度。十年之后,当年攻击梅兰芳的刘半农又为《梅兰芳歌曲谱》作序说:“我们对于旧剧,已不必再取攻击的态度,非但不攻击,而且很希望它发达。”尽管如此,话里话外,还是让人能感受到不屑的意味。再联想到二十多年后,郑振铎编《古本戏曲丛刊》时写的序,新文化一派人物对中国古典戏曲的态度,真是值得思考。郑振铎写道:“中国戏曲在人民群众之间有广大深厚的基础,它们产生于人民群众里,植根于人民群众的肥沃的土壤上,为历代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我们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学形式比戏曲更接近人民,使其感到亲切、感到欣慰,而且得到满足与享用的了。”(《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序,一九五四年)到了九十年代,王元化对此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首先感到奇怪的是,五四时期既然有推倒贵族文学提倡平民文学的口号,那些从来被轻视的大量民间文艺作品、小说、山歌、民谣等等,受到了倡导新文化的学人的重视,“可是为什么对于同是民间文艺的京剧却采取了痛心疾首的态度呢?”王元化认为,“五四”是一个暴风骤雨、不及仔细思考而急促做出判断的时代,而当历史走过一个相当距离后,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回顾过去,对京剧及其代表的“旧”戏曲做出公允评价。事实上,对京剧等古典戏曲的评价,就牵涉对新文化运动的一些重新认识,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也曾有老京剧界人士指出,五四新文化一派人物,虽然有一批权威人士反对京剧,甚至主张取消京剧,但事实上,他们当时“并没有伤害到京剧一根毫毛,京剧反倒繁荣起来了”。这些历史,都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梅兰芳的艺术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梅兰芳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前后访日,一九三0年赴美,一九三五年访苏,把中国艺术带向世界。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会长阿洛舍夫为欢迎梅剧团访苏而出版的《梅兰芳和中国戏剧》作序这样说:“伟大的中国艺术家梅兰芳的戏剧来到我国,这是苏中两国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中国的古典戏剧,由于梅兰芳把它的艺术提高到那样令人惊异的程度,无疑会引起苏联艺术家和广大戏剧观众的极大兴趣。”
  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当时受希特勒迫害,正在苏联避难。他观摩梅兰芳的演出后,对京剧艺术非常着迷,次年撰写《论中国戏曲与间离效果》一文,兴奋地说,他多年来所朦胧追求而尚未达到的,在梅兰芳却已经发展到极高的艺术水平。二0一六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在全球范围组织纪念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汤显祖三大世界文化名人逝世四百周年活动。早在半个世纪前,梅兰芳就曾说过:“这位著名的中国剧作家汤显祖,和英国大诗人莎士比亚生于同时,他们在十六、十七世纪里,为东西方文坛放出了光辉绚烂的异彩。”在梅兰芳的视野里,不仅仅有中国古典艺术,还有国际文化的比较。他的表演,备受世界人民关注,其中的意蕴很值得回味。
  如何理解梅兰芳把“艺术提高到那样令人惊异的程度”?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梅兰芳的戏曲艺术成就是综合的,“唱工、做工、身段、技术全备,乃成为一完全之伶人”(王梦生:《梨园佳话》第一章总论)。唱工、做工、身段体现在舞台表演艺术上,而“技术”则是指文学脚本和剧场布置。一部成功的戏曲艺术,这些要素缺一不可。梅兰芳说,他的表演艺术,颇得益于昆曲。“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调非常严格。这种基本技巧的底子打好了,再学皮黄,就省事得多。因为皮黄有许多玩艺,就是打昆曲里吸收过来的。”(梅兰芳述、许姬传记:《舞台生活四十年》)据齐如山统计,梅兰芳正式演出的昆曲有三十多出。最著名的要数《游园惊梦》。他总结自己的经验说:“这四十年来,我所演的昆乱两门,是都有过很大的转变的。有些是吸收了多方面的精华,自己又重新组织过了的。有的是根据了唱词宾白的意义,逐渐修改出来的。”梅兰芳的成功,还得益于传统的文学艺术的修养。中国古典戏曲与诗词曲赋有着天然的艺术联系,可谓异曲同工。戏曲中的对白与唱词,就是古典诗词的翻版。梅兰芳解释《游园惊梦》唱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本来都是好事情,但作者在下面加了奈何天、谁家院,就使好事落了空,马上能把杜丽娘伤春的情绪透露出来,足见名家手笔之妙。”他对于诗歌的理解,是非常精微细密的。我们从艺术图谱中看出,梅兰芳曾演绎过宋玉的《神女赋》、傅毅的《舞赋》、张衡的《观舞赋》、曹植的《洛神赋》、鲍照的《舞鹤赋》、庾信的《和咏舞诗》、李峤的《咏舞诗》等汉唐乃至明清诗赋中的艺术形象,有助于我们形象地理解古诗赋。梅兰芳说,诗词、书法、绘画,对他的表演有深刻的影响,这是悟道之言。他在《学画》一文中写道:“从这些画里,我感觉到色彩的调和,布局的完密,对于吸取艺术有声息相通的地方,因为中国戏曲在服装、道具、化妆、表演上综合起来,可以说是一幅活动的彩墨画。”
  中国戏曲所以有别于西方戏曲,除了华美的服饰、舞台以及独特的唱腔外,别具一格的表演理念也是重要的因素。表现声音,强调无声之声。京剧《三岔口》用吹灭蜡烛这个小动作表示漆黑人静,两人在明亮的舞台上舞刀弄枪,艺术效果非常逼真。如果在其他艺术表演体系中处理这样的场景,可能是熄灯,一片黑暗。无声的寂静,无光的幽暗,人所共知。有聲的寂静,有光的幽暗,则是独特的感受。中国古典诗歌、绘画、戏曲常常通过独特的修辞手段来表现这种微妙的艺术感受。梅兰芳画佛像,通常是光脚的。一次,他画罗汉图,金城(字拱北)建议应当穿草鞋,可惜画已完成。金城就在罗汉身后添了一根禅杖,一双草鞋挂在禅杖上,还补了一束经卷。陈师曾题曰:“挂却草鞋,游行自在。不听筝琵,但听松籁。”姚茫父(姚华)题:“芒鞋何处去,踏破只寻常。此心如此脚,本来两光光。”真是画龙点睛,饶富趣味。
  更重要的是,中国传统戏曲在处理各类题材时,常常秉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悲剧的题材,也可以处理成爱和生命的胜利。还有,关于戏剧中的“第四堵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相信第四堵墙,布莱希特要推倒这堵墙,而对于梅兰芳呢,这堵墙根本就不存在,也就用不着推倒。类似这样的美学观念、表演理论都是对世界艺术的巨大贡献,我们的研究工作者应当深入挖掘出来。   中国古典戏曲的源头,有人把它推到秦汉时期的乐府诗歌创作,譬如《孔雀东南飞》,就像是一部诗剧,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生动的戏曲对白。有表演,就会有评论。戏曲评论著作,也由此应运而生。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俞为民编《历代曲话汇编》,皆始于唐代崔令钦《教坊记》。如果把部分乐府诗算作音乐剧的话,戏曲评论著作也可以上推到刘宋时期。稍后的《古今乐录》实为集大成之作,为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提供了重要的蓝本。此后,古典戏曲创作与评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庄一佛先生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尽管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毕竟提供了经过初步整理的戏曲总目。而今,有关戏曲方面的文献资料不断涌现,元明清三代戏曲总集、散失海外的戏曲汇编已成为一时热点。历六十年而编纂的《古本戏曲丛刊》,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戏曲作品总集,收集了留存于世的绝大部分戏曲孤本与珍本。近年,《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曲未终人已远—梅兰芳家族》(新星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等史料的出版,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以上文献,较多地集中于文人创作的剧本,而对于舞台表演脚本的整理与研究,尚显不足。事实上,早在一九五四年,中国戏剧家协会就曾整理过当时比较流行的京剧传统剧本,就包括《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据了解,当时对于每个剧本的整理,都采用舞台上流行的脚本为底本,并邀请曾表演过该剧的演员参加讨论,注重传统的唱、念、做、打等基本程序,最后编订,供人参考,非常实用。过去,演出剧本历来是各戏班、艺人秘不示人的珍宝。二0一五年,王文章主编 《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将梅兰芳所藏京、昆演出剧本,经过甄别筛选,收录一百零二本。同年,梅兰芳纪念馆将所收藏的梅兰芳演出剧本七十余种汇编成《梅兰芳演出剧本汇刊》,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这些演出剧本,不少带有工尺谱,还有一些剧本的简谱,集中体现了梅派艺术的风貌。从现在情况看,资料搜集已有较好基础,但是对这些资料做深度整理研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譬如将传统剧本与演出剧本做细致比较,一定会提出很多美学问题、艺术技巧问题。
  梅兰芳生逢新旧转折时代。他的戏曲,赢得广泛赞誉,获得了广大戏迷的喜爱。戏曲本身是大众化艺术,如果脱离大众,便没有了生命。戏曲研究同样如此,研究的目的,不是為了少数人的把玩,而是要把古典戏曲推向社会,让更多的老百姓理解、接受、欣赏,让古典戏曲在当代社会生活中活起来。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获得一时之誉,说明古典戏曲依然有着现代转化的空间。近期,《文艺研究》连续几期推出研究梅兰芳的专题论文,也说明梅兰芳及其代表的中国京剧艺术,在当下仍然牵动着学者们的目光,是学术研究和文化研究的一个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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