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德普拉电影配乐就像角色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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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配乐的爱情电影就三部,其中两部(《色,戒》和《面纱》)故事都发生在上海,大约冥冥之中我已与这座城市结下缘分。”
  法国作曲家亚历山大·德普拉(Alexandre Desplat)双眸深邃,语调轻柔。沉吟、交谈时,他会打上缓慢的手势,谨慎地思考,挑选那些富于空间美感的词汇来描述音乐;登台指挥时,他的纤长手指随着飘逸灰发灵动翻飞。
  德普拉配乐的第三部爱情电影是新近颇为热门的《水形物语》,因为这部影片他二度荣获奥斯卡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他首度摘取小金人则是四年前凭借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那一年,德普拉还受邀担任第71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成为威尼斯电影节史上首位作曲家主席。
  “《水形物语》给我很多启发,女主角艾莉莎是个哑女,很多东西她无法讲述,我希望用音乐代替她的语言。创作配乐时,我总想着画面外的东西,例如主人公的过去或内心隐秘的情绪,那些电影画面未呈现的,我用音乐讲述。”
  7月15日,这位奥斯卡金像奖配乐大师现身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亲自指挥上交演奏他近20年来创作的一系列经典电影配乐,为第九届上海夏季音乐节(MISA)呈现了一场流淌着银幕画面感的听觉盛宴。“这场音乐会涵盖了我过去20年来为各种风格的电影创作的配乐,有1996年的法国喜剧《自制英雄》,也有《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哥斯拉》这样的商业大片,还有几部里程碑式的电影,例如《国王的演讲》,曾获得格莱美、奥斯卡和金球奖提名,当然,也包括摘得奥斯卡奖的那两部经典影片。”

《水形物语》,温暖、脆弱、忧郁的梦


  “电影配乐的魔力在于它能超越画框,带出你内心的澎湃情感。如果说电影主线情节是从A到Z的纵向发展,那电影配乐就像是角色的前世今生,那是一种横向流动,所以故事和音乐的组合缺一不可。”
  57岁的德普拉已为上百部影片操刀配乐,多产的他有时甚至一年为七八部电影配乐,短时间内高负荷的工作却让他乐此不疲:“虽然我进入好莱坞前就写了五十多首配乐,但现在合作的是更多伟大的导演——这个机会我等太久了!”
  德普拉曾是法国电影体系里的一位无名氏,直至2003年被委以《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配乐任务,他在好莱坞崭露头角,声名鹊起。片中,德普拉的配乐梦幻迷离,将人们带入17世纪繁华的荷兰街巷,那段经典的“格里耶主题”,以长笛的悠扬与管乐的暗涌表现画家维米尔与少女之间的情愫,旋律的明暗对比也正契合同名画作的格调,德普拉的配乐获得金球奖、英国电影与电视艺术奖以及欧洲电影奖提名,这也奠定了他在国际配乐界的地位。
  “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会有这样的时刻:你遇到一部电影,导演将你带向另一个维度。记得当我看到《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和《国王的演讲》时,我被震住了!哇,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成为一名电影作曲家!这些电影风格如此强烈,音乐则是其中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德普拉坦言,走上电影配乐之路源于年轻时听到库布里克《斯巴达克斯》里的一段爱情主题。“片中,这段音乐几乎与珍·西蒙丝如影随形,她一登场,音乐响起,她离开后,这段旋律仍繞梁三日,就像是她的香味,即使人已经在银幕上消失,但你仍能感受到她的芬芳,这相当震撼。”
  对德普拉影响最深的配乐大师是约翰·威廉姆斯,他对这位前辈的崇拜源自1977年最初听到《星球大战》音乐的那一刻。音乐响起的刹那,德普拉激动万分:“这人听过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拉威尔!德彪西!科普兰!艾夫斯!还有爵士乐!但他偏偏创造出一种自己的音乐语言,还能和电影完美契合!”于是,他买了威廉姆斯的黑胶唱片,从此确定了此生最想做的事。
  德普拉善于在美国文化的冲击下保持他独有的“欧洲元素”,融入法国人骨子里的文艺电影情怀,因此他的配乐既迎合好莱坞大片的听觉审美,又能在艺术片里展现强烈的个人色彩。这种对立和谐与他多元的成长背景不无关联。德普拉的母亲是希腊后裔,父亲是法国人,两人在美国加州相遇成家,德普拉从小受古典音乐、欧洲音乐的滋养,同时又耳濡目染于美国文化。
  “德彪西、拉威尔、斯特拉文斯基、梅西安都是我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过,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莫扎特,我童年时常反复听莫扎特的作品,无论配器、旋律还是节奏,莫扎特的音乐既不欢乐也不忧伤,他给听众一个选择,让他们自己选择情绪。”
  很多时候,刚看到电影画面,德普拉的大脑就开始工作了,他为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奇幻电影《水形物语》创作了气势磅礴、感人肺腑的配乐。在这部引起奥斯卡热议的华丽影片中,德普拉将哑女和海洋生物的爱情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水形物语其实就是爱,爱无色无形,但它无处不在,穿越国界,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无论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做了什么,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无论发生什么,爱能跨越一切。”
  《水形物语》片头,德普拉用一串波浪般的旋律将观众拖入水底,仿佛被无形却充满力量的水所包围。“对我来说,找到开头的感觉是进入影片的关键,这部电影的灵魂都在片头:我们在水中,这是一个梦,所有东西都在房间里漂浮,画外音响起,这个故事温暖、脆弱、忧郁,但也不过分沉溺,非常美好。”
  电影开头,艾莉莎在外面等车时,人们听到了口哨声,德普拉在配器中还巧妙地加入了手风琴的元素。“因为口哨和手风琴都给人以无忧无虑、透明、纯洁的感觉。”为了表现水下模糊又暧昧的声音,德普拉精挑细选了12支笛子,“因为我自己是长笛手,知道它能传达什么质地的声音,这些都是低音长笛,在低音区演奏,所以你会听到模糊而柔软的声音,没有小号,也没有鼓,它只是纯粹的柔软,就像你在水下的感觉。”

《色,戒》,隐约不安的神秘感


  这次是德普拉暌违10年后再度来到心仪的上海,当年他为李安完成电影《色,戒》配乐,后获颁台湾“金马奖最佳电影配乐奖”。   “《色,戒》里的上海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上海,如今走在上海一些街道上,你仍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怀旧气息。10年后再来上海,它现代化的感觉颇像纽约,同时流淌着我的长居地巴黎所具有的浪漫气质,这是一座能激起艺术家无限灵感的都市。”
  当年收到李安长期合作伙伴的电话邀请时,德普拉尚在纽约,他对李安仰慕已久,立刻就答应为《色,戒》创作配乐。“简单来讲,李安希望背景音乐要像叙事的抒情诗,少一点浪漫,他认为隐约不安的神秘感既吻合全片感觉,也是最迷人的音乐情感,太丰富的音乐色彩反而会让观众分心。”
  按照李安的意愿,德普拉打破中华传统民乐框架,参照40年代经典电影配乐概念,以国际化的音乐风格为老上海氛围定下基调。荣获金马奖最佳配乐时,他曾分享过创作感想和经历。“《色,戒》的故事以194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当年上海是中国最国际化的都市,西化最早,城市和环境的音乐感觉也最前卫多元。李安给我电话时,他从希区柯克的《美人记》和雅克·特纳的《豹人》谈起,我原以为自己是最标准的电影音乐迷,聊后才发觉,他不但是音乐高手,而且功课做得很深,早就有40年代电影音乐的概念,于是我们又谈到《蝴蝶梦》、《郎心似铁》、《惊魂记》等经典作品配乐,悬疑、背叛、惊悚,大家越聊越起劲,《色,戒》的参考音符感情几乎都有了对照,心中隐约清楚了整部影片的音乐风味。”
  钢琴和大提琴交织而出的“王佳芝主题”伤感而甜美,提及这段旋律的创作,德普拉羞涩地笑了。“这要怪李安,谁让他找到汤唯这么美的女孩!记得看样片时,汤唯还是清纯大学生的模样,天上下着雨,她仰首望天,神情像是在做梦,眼里有种灵魂出窍的美,于是我先记下了‘落雨’那段旋律,然后她心仪的男同学来邀她参加话剧社,她动心的表情那么自然,我必须承认,正是因为汤唯的美,我才有了灵感,一看到那样的画面,音符就在心头跳了起来。”
  钢片琴在D大调上演奏的分解和弦与低音提琴的低声拨奏交相呼应,经典的“天使”旋律立刻将听众引入神秘、阴冷、哀怨却不失优雅的情境中,与电影基调如出一辙。德斯普拉承认,身为法国人,他明白二战中遭受法西斯蹂躏的惨痛历史感情与个人情感世界之间的严酷冲突,因而能深入体会片中人物的心路历程。“中日战争差不多时期,德军横扫欧洲,法国沦陷后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法国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拍摄的《影子部队》就充满血泪悲情,这种军事强权下人性遭践踏的故事可谓中外相通,我完全明白王佳芝报国锄奸的纯真血性和她私下动情的复杂微妙心理。”
  演前分享会上,德普拉携爱妻多米尼克·索尔雷·勒莫尼出席,索尔雷本是小提琴家,也是此次音乐会的艺术指导,对于身边这位贤内助,德普拉赞不绝口。有粉丝开玩笑道,大师来沪,既秀音乐,又秀恩爱。
  录制第一部电影音乐期间,德普拉认识了当年被誉为“小提琴神童”的索尔雷,她成了德普拉最钟爱的小提琴家、乐队首席、艺术总监。“几乎我所有作品中的小提琴都由我妻子来演奏,遇到她之前我不太喜欢小提琴,当然,在那之前我也没遇见过这么美丽的小提琴家。她是音乐神童,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能演绎难度极高的现代作品,她的演奏方式和音色处理都让我耳目一新,我被她演奏的魔力吸引住了,当然,她身上的一切都吸引着我。”索尔雷双目能听,双耳可视:她熟悉音乐和舞臺的所有秘密,好像一位炼金术士,将音乐、灯光、画面、回忆和寂静结合到了一起,她特有的诠释为德普拉的创作带来灵感,对其音乐产生了核心影响。提及与德普拉的配合,这位戴着墨镜的奇女子颇为幽默:“有点像大导演和女演员的默契吧!”
  2010年,索尔雷经历了一场脑科手术导致左手罹患麻痹,接受数年日常治疗后,她奇迹般地成功重返舞台,2015年后她中断小提琴演奏家生涯,专注于交响乐、室内乐、歌剧等各种音乐形式的舞台指导,并开始执导音乐电影,目前执导的新片和贝多芬的钢琴与古乐器奏鸣曲有关。
  在《国王的演讲》配乐中,德普拉曾显示出他扎实的古典音乐功底,选择了不少贝多芬的作品,以钢琴开场,带动观众进入故事感中,兼具灵动和凝重,仿佛用音乐代替语言,完成了另一种维度的加冕。
  “我和我太太总在不断学习世界各地的音乐,例如非洲音乐、南美音乐、中国音乐和日本音乐,我们常常邀请全世界的音乐家一起合作,将全新的音乐元素融入作品中,例如,《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讲述17世纪的荷兰,但我用到了巴西音乐元素,我们喜欢西方古典乐,但也欣赏其他文化音乐中的独特性。”

与韦斯·安德森一起“寻找无意义”


  “音乐对我而言是三维立体的,当我思考电影配乐时,有一个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它不是扁平的,而是有景深变化。演员从幕后走到台前,慢慢走近,你就好像置身戏院,可以感受到空间上的变化,我作曲越多,越希望我的音乐能够置身其中,不用戴3D眼镜,也会成为空间的一部分,我着迷于这种三维游戏。我期待的音乐力量,是那种像光一样把人包住的感觉,一旦音乐对了,它就会把你的心房一层层剥开,带领你进入一个神秘国度。”
  2014年,德普拉创作了重磅大片《哥斯拉》的配乐,并因《模仿游戏》和韦斯·安德森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获得罕见的双重奥斯卡配乐奖提名,后者最终为他赢得一项格莱美奖和他的第一个奥斯卡奖。
  “那次合作颇为随性,韦斯给我发了封邮件:你想不想来和我们一起找点乐子?我说当然。电影中除了古典管弦乐,还有电子乐、吉他等等,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组合,但也很有趣!让我惊讶的是,《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作为轻喜剧电影夺得了最佳配乐奖,这很少见。”
  如今,德普拉与安德森已成为最新的导演与作曲黄金CP,安德森抛弃了早年与他长期合作的新浪潮乐队DEVO,与德普拉共同将音画搭配推向新高度。
  “我一直说韦斯创造了他自己的世界,我非常幸运能和他合作:《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月升王国》、《布达佩斯大饭店》,这几部电影自有传承,它们同属于一个想象的世界,童年无处不在,现实常被想象扭曲,它们带来这样一种观感,你看到现实,但又没真的看到,某些地方被扭曲,然后由想象接受,《布达佩斯大饭店》总结了他前作的精华,我认为这是韦斯最好的作品。”
  安德森擅长在电影画面中使用色彩,而德普拉恰恰能把这种色彩用独特配乐以“通感”的方式全新展現出来。与安德森合作,德普拉始终考究地启用小编制乐队,尽量去除传统交响乐团中的乐器,每种特殊乐器演奏时,他都尽量保留其独奏出现,力求与安德森细微精致的布景和电影故事完美匹配。
  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中,德普拉以班卓琴、吉他、低音提琴和小提琴贯穿,呈现出田纳西的乡野生活。《布达佩斯大饭店》中,他则通过曼陀林、匈牙利扬琴等极具民族色彩的乐器,构建出一整幅粉色欧洲衰落史的音乐景观。
  “《布达佩斯大饭店》中,配乐是电影能量的一部分,我甚至可以用奇特、怪异这些词语来形容,我猜正是这些元素吸引了观众和评委,也许过去我创作的配乐没有那么容易被注意到。”《布达佩斯大饭店》里那段经典的“古斯塔法先生”主题中,德普拉融入许多瑞士、俄罗斯以及一些中欧国家的音乐元素,为了凸显古斯塔法先生的形象,他通过重复音型和顿挫节奏呈现角色戏谑的行为。
  多次合作之后,德普拉与安德森之间产生了特别的信任和默契。“我们经常是两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对视一下就达成了统一。我常对他说,要不试试这个?他说,可以,虽然有点疯狂,但还是要试试看。”
  在安德森的新作《犬之岛》中,德普拉显示了他对日本音乐元素的驾轻就熟,将篠笛、太鼓作为大背景,穿插低音萨克斯,并有趣地加入《七武士》配乐中使用的男低音吟唱,与荒谬而严肃的故事浑然天成。
  提及这部片子的配乐创作,德普拉做了个鬼脸:“我能说什么呢?福克斯先生(《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中的角色)遇到了一颗原子弹,这太疯狂了!视觉的丰富性令人难以置信,还有木偶的细节,我以前从未见过,至于音乐嘛,日本风格,安德森和德普拉风格的混合,一起寻找无意义。”(笑)
  (感谢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刘淑云、钱寅峰,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处周晨欣等协助安排采访;部分资料参考纪录片《SCORE: A FILM MUSIC DOCUMENTARY》、访谈《Multi Award-Winning Composer Alexandre Desplat Speaks Candidly With Jon Burlingame》等)
  编辑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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