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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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援助交际少女的另类青春,以及她,她们所面对的家庭、学校、社会
  2009年11月15日,少女阿朵迎来了自己的18岁生日。
  这是她第一次在异乡过生日。她在广州,男朋友家里,这里离她的家乡有大约1个半小时的车程。“明天还要上课,他不让我回去。”她呶呶嘴,指了指身边的男友细九。
  两个人都得了重感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姜醋的味道。没有准备礼物,没有生日蛋糕,没有蜡烛和欢声笑语的祝福。两人本来打算出门逛街庆贺,也因为太冷,只过了半个小时就回了家。唯一带有生日气息的,是细九妈妈专门做的一桌子菜。
   “做这行,过了18岁就太老了。”她吐了下舌头,笑嘻嘻地說。
  这一行,叫做援助交际。
  阿朵打了个哈欠,她上身包得严实,仍挡不住凸凹有致的身材,一举一动甚至带有几分风情——像“熟女”多过少女。乍看上去,一条小短裤像没穿裤子,毫不避讳地露出两条均匀而美丽的腿。皮肤也好,白天出去上的妆还没来得及卸,夸张的假睫毛耷拉着,一点点淡淡的粉色眼影,衬托出少女的娇艳。“我没上粉底,不用上。”阿朵不无骄傲地说。
  一株醒目的四叶草静悄悄地趴在她的左手虎口上,旁边还纹了五个英文字母,“xiong”——“我第一个男友的名字。”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背后还有一个”。转过身,撩起长发,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趴在她光滑的项背上,她是天蝎座。随手抽出一包女式香烟,点上,烟圈从细长的手指间缓缓飘出来。“我抽烟7年了。”
  看背影,看举止,完全猜不出她只有18岁。只是吹弹可破的皮肤、笑时露出的浅浅酒窝、羞涩时双颊的绯红,才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
  吃完晚餐,她回到房里,趴在床上上网,QQ上不时弹出朋友的祝贺。这一天,父母没有给她打来电话,但朋友们源源不断的祝福还是让她很高兴。
  大多数朋友都是家乡的好友,发来“你今天生日,祝你生日开心!”之类的话语。头像清一色都是少女的照片,化着浓妆,照相机从头顶俯拍,瞪着大眼睛的姿势千篇一律。“都是她们自己的照片。”阿朵指着QQ上闪烁的头像,“她,她……她们,都是我的囡囡。哦,这几个也是妈咪。”
  “囡囡”和“妈咪”,是她们“工作”时对彼此的称呼。囡囡,汉语拼音nan nan,这群少女并不会念,她们发音就变成了“女女”。
  18岁的阿朵,已经做“妈咪”4年。最多的时候,她手下曾经有近40名“囡囡”。
  阿朵为她们介绍老板,老板与这些少女发生性关系,她就从中抽取不斐的佣金。在非工作时间,她们并不喜欢互相称呼本名,代之以一个个英文名,“听起来洋气。”Kiki,Gigi,阿Jo……名字很像港片里的女主角。阿朵的英文名是很独特的Cynthia,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个英文词,只觉得“很特别”,就起了这个英文名。
  “她甚至不会念自己的英文名。”细九睁大眼睛,用夸张的声调数落阿朵。“谁说我不会念!”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些羞怯,但就是不开口念出这个单词。朋友们则觉得这个名字“很酷”,但发音让她们望而却步,还是一直叫她的小名,阿朵。
  阿朵来自珠三角某座城市。
  这是一座如此特别的城市。1991年,阿朵出生时,这座城市已经是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珠三角的经济重镇,确定了以“三来一补”为主的经济发展模式,以密集的廉价劳动力生产价格低廉的商品,这里生产玩具、皮鞋、服装,也生产最新款的手机、电视,近10年来在世界大行其道的“中国制造”,相当比例是这里制造的。
  与经济繁荣相伴的是当地常住人口的剧增。据不完全统计,当地的常住人口已过千万,而拥有户籍的本地人则不到200万。距离最近的港澳商人来了,台商来了,日商、美商……更多的是全国各地的农民工。
  外来人口的剧增带来了各种消费欲望的剧增,其中包括性。这座地级市拥有全国数量第三多的五星级酒店,而酒店与桑拿,在这个城市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名词。时事专栏作家金心异说:“如果这里取缔所有的发廊、按摩院、夜总会、性交易旅馆、桑拿中心和歌厅,那将会有50万人失业。”而其性产业的产值占了当地服务业产值的20%至30%。一名在当地生活了30年的性产业经营者向媒体透露,当地的性产业高度发达,运营方式与其他合法私营产业一样。招募人员都有标准,并提供培训,而且还有完善的市场营销策略,吸引了珠三角乃至东亚地区的性爱好者。
  至于大量的性工作者,有职业的,也有兼职的,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为这个行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水。一位在当地从事特种行业管理多年的警察说,她们基本上都是自愿做这一行的,不存在被胁迫的情况,至少这么多年他没遇到一起。高于工厂10倍甚至20倍的收入,是吸引她们入行的主要原因。
  与这些主要来自外地、台面上的性工作者不同,该市性产业的另一个市场——以未成年人(主要是学生妹)为主体的“援助交际”,则主要由本地人支撑,她们满足了一群对处女和学生妹有特殊嗜好的性爱好者。
  阿朵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是个典型的小镇女孩,母亲无业,父亲则“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是总有办法拿钱回家”,哥哥小学6年级都没有毕业,甚至不大会认字。打了几年工后,做了协警,生平“最大的爱好是赌钱”。
  2005年春天,她还在念初一,和别的同学一样穿校服,扎着辫子,满脸稚气。虽然一直不喜欢上学,但她还没想过真的退学。
  家人都不怎么管阿朵,她喜欢和大自己一岁的表姐在一起玩,或者是粘着更大一点、也更成熟的表哥。表哥开了一间酒吧,在这里,酒吧是最司空见惯的娱乐场所。
  10岁那年,阿朵就开始和表姐一起去酒吧玩。起初,她只是包间和卡座里一个怯生生的孩子。和一些更大点的孩子们一起喝喝酒,学着她们跳舞。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场所,阿朵渐渐觉得,这个疯狂的世界已经无所谓任何“出格”的事儿了。
  表姐15岁时就怀了孕。怀孕8个月时,还和阿朵一起照常去酒吧玩。玩到兴起,还会“high一high药”。
  孩子生下来没法入户口,男方比表姐还小一岁,是外地人。爷爷奶奶索性抱走了孩子,临走时给了表姐一些钱。“当是买了孩子。有时候她会去看看孩子,给他买一些东西。”阿朵用手抠着床,出神地回忆。“孩子已经4岁了,还不会说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用手指了下头,“不是哑巴,他会哭的。(这里)可能有点问题。”
  然后,她眼睛突然一亮,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半圆,“但是好可爱的,好肥的,肥肥的,真的好可爱,像……”嗫嚅了半天,她没能找到一个像小外甥的比喻词,只能不断重复强调,“反正好可爱的。”
  4年后,她用“没有不可能”来总结自己的生活。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儿,在她眼里常常是理所当然。聆听她的故事时,听众的脸上如果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她会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盯着你,目光中还带着一丝同情。
  “晚点成熟挺好的。真的。社会没那么好玩。不过别太傻,你会被骗的。”
  初一那年春天,她坐公车放学回家,有个中年男子主动搭讪她,问她喜欢什么,家里做什么的,阿朵一一作答。她觉得这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搭讪,和酒吧里常常看到的那些一样。他衣着考究,举止也不粗俗,阿朵不讨厌他。
  男人告诉她,他做的是“健康食品”的生意,“认识很多老板哦”。临下车时,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
  那天晚上,她接到了“叔叔”打来的电话。“叔叔”隐晦地问她,有没有好介绍?
  什么?她听不懂。
  有没有身边的朋友缺钱花,介绍给叔叔的一个老板朋友,陪着玩一下,老板很有钱的。做这个来钱很快。你只要介绍下就行,成功了,叔叔分钱给你。
  阿朵很快地答复“不知道”。就挂了电话,心脏怦怦直跳。
  过了几天,阿朵去找表姐玩,无意中提起这件事,表姐显得很是兴奋。“她很多朋友也做这个的,知道来钱很快。”半信半疑下,表姐说服阿朵,再次给“叔叔”电话。
  “叔叔”开出了诱人的价码,不需要自己出来做,只需要介绍一个少女陪老板一夜,就能抽佣,价钱还很不错。
  “少女在这一行很吃香的。”阿朵说。
  表姐的朋友正想買个手袋,稍一劝服,就同意了这个“能一下赚一千多块”的提议。“反正早都不是处女了。陪谁睡都一样,躺着不动还能来钱。”表姐的说辞很有诱惑力。
  那个朋友很快成了她们第一个“囡囡”。第一次,她陪了老板一次,老板给了800块。阿朵和表姐各从里面抽走了100块。
  钱虽不多,但这可是一门“无本万利”的买卖,“钱途”很是光明,阿朵和表姐开始一个个说服身边的朋友,“叔叔”的老板朋友们也层出不穷地开始给她们打电话。渐渐地,阿朵和表姐摸到了这一行的门道,也开始熟悉这里面的潜规则。
  年龄一定要小,最大不能过18岁。看起来太“放荡”的不行,那就失去玩少女的意义了,太清纯的也不行——老板们担心会出事,不敢要。身材好、长得靓的价格要比普通的高一些,也就是所谓的“头牌”。同一个老板一般不会喜欢要同一个女孩两次。所以,一定要不断有新鲜血液的补充……
  身边的朋友能拉下水的已经全部被说服,阿朵和表姐开始找寻新的“囡囡”。有些是朋友的朋友,听说她们有“来钱快的活儿介绍”,主动联系她们;还有些别的“妈咪”,主动找到她们互换手里的“囡囡”。
  更多的时候,阿朵和表姐会主动出击,在午夜场的酒吧里寻找看起来“有潜质”的小姑娘,和她们搭讪几句后,带到包房里,一起喝喝酒,跳跳舞,熟一点了便开始劝说她们考虑考虑“这门生意”。大部分时候,涉世未深,又对金钱和物质极度渴求的小姑娘都会半推半就地答应她们。
  “妈咪”这项工作,也是一门技术活儿。要会推销自己的“囡囡”,也要懂得与老板讲价。一般情况下,“妈咪”从中“抽水”都是抽个零头。“做一次”的价码一般为800-1000。而“过一夜”的价码则在2500-3000中徘徊。“妈咪”的“抽水”,前者200-300,后者则500-1000。但经验丰富的“妈咪”可以和老板抬价,再向“囡囡”压价。交易的过程是背着“囡囡”的,“囡囡”告诉“妈咪”,多少钱可以接受。“妈咪”再去开价,多出来的钱全部都是自己的。遇到狠心一点的“妈咪”,甚至可能拿的钱比“囡囡”还多。
  “囡囡”和“妈咪”有着相同的愿望和目标,挣尽可能多的钱。阿朵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就算我不做,也会有人做。”阿朵理直气壮。不为钱,又会为了什么?钱,是驱动一切欲望和行为的原动力。
  阿朵的哥哥有一年欠下了巨额的赌债,阿朵拼命四方联系牵线,几个月内凑足了10万块,帮哥哥还清了债。做这一行,“拼命的人可以一年挣到几十万。”
  还有来钱更快的,就是介绍处女给老板。在这里玩的老板,有很多都是来谈生意的外地商人。“如果第二天要签合同,大生意,就想‘开’个处女讨彩头,吉利嘛。”这样的处女,因为量少,所以价自然就高。“行价都有3万到5万,看妈咪怎么谈了。”事成之后,妈咪可以从两边各收取一部分佣金,最高可达总价的一半。“相当赚。”
  只是这种机会并不常有,大部分的女孩,要么是在接触这行前就已经失身,要么就是决心把第一次献给男友再投身此行。
  有些时候,老板格外喜欢一个“囡囡”,便会向“妈咪”提出,要包养这个女孩儿。时间从一个月到半年不等,“什么时候老板玩腻了,什么时候停止。”包养是要签合同的,合同上写明,“囡囡”每个月可以从老板这里拿走多少钱,一般价格是5000到8000。“妈咪”可以从中抽走一两千块。“就算合同没有法律效力,也是个证据嘛,没有老板会赖掉几千块钱的。”阿朵还没遇到过老板赖账。
  被包养的女孩儿按照合同写明,要在那段时间里“随叫随到”。但老板们也并非常驻。有些人是外地客商,一个月来好几次,还有些人则有家室,也不可能每天都在外面笙歌艳舞。勤快一点的“囡囡”还会和“妈咪”商量,私下再接客,挣点外快。
  最高峰的时候,阿朵和表姐手下一共带了接近40名“囡囡”。最大的也不超过18岁。她搬出了家,和表姐还有另外两个“妈咪”一起租了一套房子,不是为了自由,而是在乎有人互相关照的感觉。她断断续续交过几个男友,都比她大好几岁,同居在一起,挣了钱一起花,分手时就会“把他们赶出去”。
  有时候,她会带钱回家。父母问过她一次,哪里挣来的钱。她说自己在表哥的酒吧“做业务”,卖酒、订房,表哥给钱。父母也就再不过问。只是间或会警告她一次,“别做犯法的事情。”
  “囡囡”们起初会抗拒外人对这个世界的探访。“真的想了解,自己做一次不就知道了。”但经过耐心地交谈,她们觉得烦了,也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
  阿朵谈起那些出没在暗夜里的日子,若无其事地晒出某次交易前,和老板在酒店外的合照。照片上,那个老板也和女孩们一起,比出V字型手势,光头出没在照片的右端,臃肿的身躯和女孩们娇艳的外表对比鲜明。
  “大多数老板都这样。肥肥的,矮矮的。”阿朵笑着说。“而且头光光的,圆圆的。”
  “囡囡”们的工作并非全职,她们大多还在学校上课。节假日里,女孩们喜欢睡到中午12点再起床。夜生活让她们都需要化浓重的眼妆才能遮挡住大大的熊猫眼,然后就是一天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囡囡”Kiki的日常生活就是,“化妆,出门喝茶、逛街、打牌啊吹水啊”,然后下午五六点“再回家化妆”。第二次化妆,是为了晚上去酒吧做准备。
  如果不逛街,她们会躲在房间里上网,玩QQ,和陌生人语音或者视频聊天。或者玩玩“QQ音速”、“劲舞团”之类的游戏。级别都很高。实在无聊的时候,也会装修一下自己的QQ空间。大部分的空间色调都是灰黑色的,充斥着一闪一闪的装饰、花边和星星。文字大多是“火星文”,写着“寂寞的夜,会有天使替我爱你”的字样。她们不看书,偶尔会翻翻时尚杂志。也很少看电视剧,除了一两部台湾偶像剧。Kiki想了很久自己上一部看的电视剧,终于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喜欢《命中注定我爱你》!”这是一部现代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
  她们并不是每晚都会“工作”,只有在缺钱花的时候,她们才会打电话给“妈咪”,去“捞上一笔”。“比如看上个手袋啦,化妆品啦。或者男朋友缺钱了。”但非工作的日子里,去酒吧也是她们最爱,而且近乎也是唯一的夜间消遣活动。“几乎找不到不去酒吧的日子。”kiki说。在酒吧强劲的鼓点、迷乱的音乐和迷离的光线里,女孩们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刺激”。
  Kiki和几个女孩儿都会“吃点药”。电视和电影里流传的“High粉”、“丸仔”在她们看来已经过时了。现在最流行的是“happy水”和“咖啡”,两种液体软性毒品。“不会上瘾的。”阿朵笃定地说。“吸了很High啊,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朵不会吸毒,不是因为她知道这样不好,而是因为每次用完毒品后,女孩们都会吐得稀里哗啦。“很脏。就算了。而且费钱。”
  除了毒品,时尚也会花去女孩们大量的金钱。在她们的QQ空间里,大部分“囡囡”和“妈咪”都上传了自己的照片,最少也有几十张。有些照片里,她们会刻意地露出自己的LV、Chanel包和名牌化妆品。清一色都有着巨大的LOGO。
  她们喜欢和“要过海(去澳门)的老板去赌钱”,陪着他们,说点讨巧的话。如果赢了,老板心情好会慷慨地打赏她们,“就等于跟在后面捡钱。”而且,澳门的名牌要更便宜,种类也更多。
  大部分的照片里,她们都和MINA这样的少女时装杂志品味保持同步,长直发或一点点小卷,刻意突出的眼部妆容,短裤,雪纺裙,流苏靴……女孩们很“潮”。她们除了注重手袋的牌子以外,对衣服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几百块的裙子和几十块的淘宝货都可以在身上完美地混搭。“最紧要是好看啦。”
  除了衣服,她们还喜欢换手机。另一个囡囡依依入行半年多,已经换了三四个手机。“都没有很贵,1000多块。”样式新不新潮,可不可爱,是她们评判手机的最大标准。
  阿朵和表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在一个班。初中的第一个班主任并没有放弃管束这两个桀骜小姑娘的可能性。阿朵上课睡觉,班主任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不醒,于是用力拍了下她。睡眼惺忪的阿朵抬头看见班主任,劈头盖脸地骂将过去。班主任怒极,瞪着她。阿朵呵斥他,“你再瞪!”然后一巴掌轰到了班主任脸上。
  气急败坏的班主任推了她,两人打成一团。自此,他们算是结了梁子。班主任要求每天都要记的日记里,阿朵和表姐换着法子地骂他。表姐直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呵斥班主任“鸡婆,不要脸,勾引别的老师”。班主任哭了,拂袖而去,再也不肯踏足這个班。学校只能再调来另一个班主任。
  阿朵已经完全记不清两任班主任的姓名,只记得第二任班主任的脸是“正方形的”。略胖,被起了个花名“大猩猩”。
  她和表姐开始频繁逃课。初二第二学期的“五一”长假刚过,表姐突然再也不想去学校,于是彻底退学。阿朵坚持到了初三,一个学期只去了一次学校——开学缴费。实际上已经完全远离了学校。但第二任班主任一次次地帮她打掩护,最终让她成功初中毕业。同学告诉她,“毕业证书在班主任那里,让你去取”。但直到现在,证书仍然在班主任手里。
  15岁的她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兼职“妈咪”,不缺钱,也越来越厌倦学校的生活。老师曾经试图劝服过她,也找过父母,得到的回应是“她自己想的嘛,我们又不能勉强她”。就再也没人提起这件事。
  毕竟,阿朵全家没有一个念完初中,退学,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对学校,阿朵起初仍然怀有敬畏之心。在彻底退学之前,她都没有向同班同学透露过自己在从事怎样的一门职业,也从未劝服过任何一个同学加入这行。
  几年后,她发现原先的同学也纷纷退学,很少有人能坚持到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甚至有些人也做了“妈咪”,还有同学找到她,主动要求做“囡囡”。
  “读书有什么用呢?像你这样的,读书还有用。我们那里读书没用的。又不能挣钱。”
  阿朵认识的一个“妈咪”,是该市某家医院的小护士,今年刚满18岁,在读卫校的日子里发展了一群身边的同学做“囡囡”。“比做护士挣多了。”
  年轻的女孩子们没有考虑过,未来怎么办。她们中的许多人离开了学校,有正式工作的更是屈指可数。很多人有男朋友,男朋友都知道她们在做“囡囡”这件事,但从不反对,甚至在缺钱时,还会主动怂恿她们“去工作”。这件事被默认为理所当然的牟利手段,人们平静地面对,就像吃一顿饭一样平常。
  未来看似还太遥远。有时候,她们也会心血来潮地私下抱怨,这一行还是辛苦,也不太正经,“不想做了。”甚至哭诉,“觉得自己太脏了。”但都只是说说,“不做哪里能来钱呢?”入行4年,阿朵只见过有长时间休息的“囡囡”,却从未见过彻底不做的。这一行,深似海洋,一旦涉足,就会被金钱的巨浪裹挟,被物质的海潮吞没,再无回头之理。
  她们已经是这座金字塔上方的砖块。“囡囡”和“妈咪”都是本地人,最远“也不能出省”。那些外地来的女孩,找不到地方拜码头,和本地人非亲非故,还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子。
  性服务行业被严格地划分为几个等级。最下一层的是桑拿女,按摩女。“一两百块一次都肯。”比她们高贵一点的,是酒店的“坐台女”。她们的价格是俗称的“二五八”——二百陪酒,五百做一次,八百一夜。然后,才是“妈咪”和“囡囡”这样的援交。她们的年龄优势和本地优势在这里被凸显得淋漓尽致。当然,塔尖还有“模特和五星级酒店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更成熟,也更风情,更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价格自然也更贵。
  女孩们想过,最坏的可能就是,“老了以后去做二五八”。这个“老了”的年龄定义,是20岁。
  “囡囡”依依给阿朵发来短信,她17岁,已经堕了好几次胎,又一次怀上之后,她约阿朵去拍艺术照。“我觉得自己好脏,真的好脏。我完了。”她希冀用胶片来定格住自己易逝的青春,花儿一期一会,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来。
  然而下一个星期,她缺钱用的时候,仍然会给阿朵发来短信,“你什么时候回去,帮我安排一下。”
  
  
  大约一年前,阿朵认识了细九。
  其时她刚刚与前一个男友分手,哥哥又欠下了新的一笔赌债,她觉得压力很大,上网找人发泄。QQ上在线的陌生人,有一个就是细九。
  她发了照片给细九,身材好,长得也不错,细九记得“这是我开始愿意和她聊天的最大理由”。她开始在漫漫长夜里给细九讲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阿朵自己,或者,应该说是阿朵想象出来的自己。
  这个阿朵,有和现实生活中的阿朵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身材,一样的性格,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这个阿朵,有一对事业有成的父母,住在有“三重门锁”的别墅里,成绩优异,在学校很受欢迎。只有一点相同,就是这个阿朵的父母也不怎么关心她,他们醉心于事业,给她“大把大把的钱”,却可以几个月不在家。
  阿朵凭借看电视剧的经验和自己的想象,编造出了这个乍一听合情合理、饱含细节却经不起推敲的故事。但她投入感情在这个故事上,给细九描述想象中的“自己的生活”到动情处,甚至会落下泪来。
  故事中的阿朵,和现实中的阿朵一样刚刚和男友分手。认识细九一周后,故事也断断续续讲到尾声,阿朵在QQ上给细九留言:“永别了,我发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了。除了你。但我已经不想再活了。下辈子,我再爱你。”
  细九看到留言,吓了个半死,连夜给阿朵打电话。电话那头的阿朵正在酒吧,喝得烂醉,对着电话狂喊:我要自杀。又在短信里继续着自己狗血而浪漫的想象:割腕、流血、朋友发现被送到了医院……按掉每一个细九打来的电话。
  一年后,细九还记得那个晚上,“我急疯了,以为她真的要死了。我真的好崩溃呀,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他被电话里鲜明的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叫声所挟持,觉得自己“疯狂地爱上了她”。
  细九第二天一早冲去找到了阿朵。冲动湮灭了理智,他和阿朵相处了3天,然后决定把阿朵接到广州。“给她一个家。”
  阿朵和他走了,没有告诉父母,因为“没有必要”。在广州,她还是向细九的亲戚朋友们继续讲述那个关于“富贵家庭,豪门生活”的梦幻故事。梦境和现实,被糅合在了一起,分不清边界。
  起初,“只是觉得不对,怎么她父母都不找她的啊。再不关心,女儿走了这么久还是要问问的吧。”细九和母亲一起想办法问出了阿朵父亲的电话,此时,阿朵已经在细九家住了两个月有余。
  故事总会被戳穿,阿朵根本不是什么“寂寞豪门千金女”。细九起初的柔情蜜意很快转化为了熊熊的愤怒烈火,继而又很快被他所看到的阿朵的生存现实所扑灭。
  这个善良的男孩觉得“我对她有责任,我不来救她谁来救”。一年后,他觉得自己当时有可能是把同情当成了爱。
  父母只对阿朵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别把肚子搞大了回来。另一句就是,别被抓进去。“我一向没什么人管的。”阿朵微笑着回忆,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到广州后,阿朵把手下的“囡囡”全部转给了表姐。她答应细九,再也不从事这一行。迎接阿朵的,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繁花似锦的新世界。
  童话里的王子拯救了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但现实生活中,阿朵不是灰姑娘,细九也不是王子。
  细九大专毕业,喜欢看书、看电影,家里常年订阅《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这些阿朵在来广州前都没听说过。他还特别喜欢地理。有一次,他随意问阿朵,“伦敦是哪里的首都?”阿朵想了很久,慢吞吞地答道,“巴黎……”细九颇觉得这个答案不可思议,一一讲解以后,他又试探性地问道,“全世界哪个国家最大?”阿朵哭丧着脸,想了很久,仍然是那个答案——巴黎。
  细九开始了漫长的改造阿朵的历程。他要求她看书,但阿朵说“看了就想睡觉”。他帮她找了一所中专,幼师专业,阿朵被迫重新回到学校。他又督促她学英语和钢琴。但他自己也不会说几句英语,钢琴更是从来没弹过。只能买回家一架电子琴,要求阿朵每天“练一练”。
  因为已经辍学两年,阿朵比新同学都要大两岁。她并不很喜欢这所学校,虽然在提起时,不无骄傲地大声说,“国家重点哦。”但又觉得自己很老,所以在学校的朋友并不太多。学校要求全日制住宿,她也不习惯宿舍的床,“硬硬的”。伙食让她想吐。”她更愿意住在细九的家里。
  开始,细九的妈妈挺喜欢阿朵。她漂亮,又很爱自己儿子。但妈妈很快发现,她除了会跳舞、会玩以外,“既不会做家务,又没什么常识。”
  细九的朋友带着好奇,观察这个突然闯入细九生活的女孩儿。他们慢慢发觉,她看起来“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还不错,身材很OK”。“要不然细九也不会和她一起啦。”对她最多的评价常常是,“很笨,很麻烦。”和阿朵的聊天进行得很费力。他们热衷的话题,电视剧、电影、一些政坛八卦、经济新闻和体育消息,阿朵全部都插不进话,她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有一次,细九的朋友们聚会。阿朵坐在他身边,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聊天,气氛高涨。半个小时后,细九听见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阿朵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细九从此不再带阿朵参加聚会和一切活动,“受不了朋友们的嘲笑。他们虽然不说,但眼神很明白。”即使带朋友回家,他也告诉阿朵,“最好呆在房间里面,不要出来。”
  阿朵愈发孤独。除了有时周末回家和细九一起出去逛逛街,极个别的时候,中专的朋友们会一起去唱次K。其他时候,离开了家乡、朋友、亲人的她变得贫穷、孤单、不被需要。背井离乡的寂寞感在吞噬着这个17岁的女孩。
  起初,她并没想过重操旧业。阿朵不觉得自己喜欢这份职业,但也觉得说不上讨厌。“习惯了。”但广州的新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多彩多姿。一次,一个老客户打电话给她,“最近有没有新‘囡囡’啊?”她想,不如再干一次吧,当是做个顺水人情。
  依依是她在新学校认识的好友,也是外地人,常常在她面前喊穷。阿朵试探性地问她,有没有朋友愿意。帮忙介绍的话,可以给依依中介费。
  依依没有人介绍,索性自己下水,做了阿朵的“囡囡”。
  “我觉得我是在帮她。”阿朵说。“要不然她哪来钱。”依依也不否认这一点,“我们是好姐妹,好朋友。”最缺钱的时候,阿朵从早到晚一天给她安排了5个老板。一天就收入了3000多。“干一天,一个月的钱就都来了。”
  太过频繁的以“家里有事”为借口回家,终究还是有露出马脚的一天,细九从她的电话和短信里发现了她还在做“妈咪”。怒不可遏之下,他提出分手。
  阿朵不依。他坚持,她仍然不依。闹自杀,讨好细九的妈妈,去找细九的每一个朋友,陈述自己对细九的爱。两人都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夏天,细九最后一次向她提出分手。阿朵嘴上答应,却仍然在每一个周末回到细九家住,和细九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每个女孩儿都是个值得被放在手心上疼爱的公主,都是一朵娇艳的鲜花,都是一个天使。阿朵的朋友这样劝告她,不要再继续缠着细九,“不值得”。细九的朋友解读的版本却是,“她是个骗子、没文化、跌落凡间的魔鬼。”
  就在两人纠缠得接近精疲力竭的当口,阿朵查出——自己怀孕了。
  生活就是这么戏剧化,像一出永不落幕的电视剧,还是80年代流行的苦情戏,缠绵悱恻,迂回曲折。细九的妈妈替六神无主的儿子做出了决定,打掉孩子,好好照顾流产后的阿朵。17岁的阿朵有过“留下这个孩子”的冲动,但唯一知情的表哥和细九的母亲都坚持,这个孩子不能留。
  在流产后阿朵缠绵病榻的10天中,细九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要继续陪着阿朵,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守护她多久。不是出于爱,也很难说是出于单纯的责任。细九如此回忆,在医生推阿朵进病房做流产手术的时候,他握着阿朵冰凉的手,觉得眼前这个17岁的女孩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他。“我不照顾她,谁来?”
  细九自己年幼丧父,在他成长的记忆中,得到的爱总是残缺的。而阿朵的人生似乎比他更加残缺。他不否认自己也许是被“道德和一种想要做骑士的英雄主义感绑架”。但“绑架就绑架,随它去吧。”
  他也开始默认阿朵继续做“妈咪”的行为,这能让阿朵觉得快乐,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而且,这也能带来收入。一般每个月,阿朵会回一次家。其他时候,她则用电话来联系生意。或者转告人在当地的表姐,由她来安排见面,待客。
  趁细九不在,阿朵偷偷说,“他也找过依依,让依依陪陪他。”她伸出5根手指撇嘴,“5次呢!有5次!找我表姐或者是依依。”
  但,这没什么好介意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阿朵看着细九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与崇拜。“他好不一样的,会念很多书。”
  她仍然想要进入细九的世界,不仅仅是孤独地缩在卧室,她更希望能成为细九客厅的女主角。细九喜欢听音乐,她也学着下载了一大堆。然后告诉细九,她喜欢哪几首。
  “她选的都是烂歌,口水歌。”细九私下说。“我不可能和她结婚的。怎么可能呢?怎么能过一辈子呢?迟早还是要分手的。”朋友們也都在劝细九,赶快分手,早断早了。
  阿朵不舒服,父亲和哥哥来看她。细九和阿朵大吵了一架,“这就好像是双方父母见面,她怎么就不明白呢。”细九惆怅地问,但他也没指望答案,更多地只是想发泄。
  哥哥下了火车,要坐地铁去细九家。“这是什么”,他问细九。“竟然能挖得这么深啊。速度这么快。”细九很尴尬,阿朵转过脸去,不看哥哥,也不看细九。
  细九的妈妈请哥哥吃饭,为表客气,把菜单递给哥哥,“你先点。”阿朵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哥哥则一脸疑惑地看着菜单。半晌,又艰难地把菜单递回给细九。“还是你们点吧。”
  “他认不了多少字的!你是不是存心让他难堪!”阿朵回家冲着细九大发脾气。细九也很委屈,“我又不知道。”
  “我不可能和他结婚的。”阿朵这样说。“我还没想过结婚耶。但是,我的新郎不会是他。”问她理由,她只是执拗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的。”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没有他我怎么办呢?”
  细九生病了,躺在床上。阿朵细心地帮他盖好被子,端来水和药片,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头。“像不像小狗狗的头毛?”她笑得欢快。
  明年7月,阿朵就要从中专毕业。她还没想好要回家还是继续留在广州,或者应该说是细九还没想好。现在,两人都用上学这个借口来延续着这段关系。
  “不知道。到时再说吧。”她如此回答。眼睛偷偷瞄着细九,希冀从他的脸色揣度他的意见。细九则默默地转过身去,空留给她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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