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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中州之南,扶桑树下,幼鲛汐在鲛族举行成年祭礼中被凶恶的恶鲨追击,受伤的她钻入巨蚌藏身,被海潮带上岸。汐在岸边被渔村的跛腿少年小舟救回家中,刚养好伤就被渔霸劫走。小舟请求锱铢门大公子南宫文帮他救出汐,可惜所托非人,南宫文抢走汐后,送给父亲作为寿礼。小舟为救汐在寿宴当天火烧锱铢门藏宝阁,两人逃入永清河河道……
第十六章水音鼓语
那人身材枯瘦,整个身子都包裹在紧身的鱼皮衣之下,纤细光滑得就像一只泥鳅。是的,他的整个身体都被鱼皮衣裹得紧紧,包括头脸。深陷的眼窝和微凸的鼻子,从鱼皮衣下显出痕迹来,使他看上去格外惊悚。
这个家伙是人,还是其他?小舟和汐相视一望,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该是有多么强悍的屏息功夫?
二人虽然不知这怪物拦在前方有何打算,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于是交换了一下眼色,打算从河岸一侧绕行而过。这永清河又宽又深,绕过他也并非什么难事。然而身体刚刚一动,便见那鱼皮人缓缓抬起了双手。
鱼皮人的左手中托着一面鼓。那鼓有面盆大小,围圈精雕细琢着云水纹。鼓面不知是用何种动物的皮制成,绿白相间,疙里疙瘩,让人见了便觉麻痒。
他左手擎鼓,右手轻轻抚过鼓面,便见一圈圈水波以鼓为中心向四外发散而去,同时,有一个声音传入小舟二人耳中:“你们,是逃不掉的。”
那声音沉闷含糊,仿佛捂了一床棉被,若不细听,还真的有些听不清楚。小舟初以为是鱼皮人口中说出的,然而看他的嘴巴却分明一动未动。再瞧那面鼓,才猛然明白:那句话,竟是由鼓发出的!
小舟心中惊奇,然而汐却看出了其中关键。她在水下的视力比常人要好许多,所以,她看到在鱼皮人手掌拂过鼓的一刹那,他的几根手指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速度敲击着鼓面。他的速度虽快,节奏却分外清晰,敲打在鼓面的不同方位,便形成了方才的那句话。
“你是谁?”汐停住身子,望着他,道。
“水语者。”鱼皮人用手掌摩挲着鼓面,“锱铢门水道的安全,由我负责。”鼓面颤抖產生的水波一层层向外荡漾开去,形成了这样的回答。
汐道:“既然如此,那可否通融一二,容我过去?我扶桑鲛族,日后必有重谢!”
鱼皮人道:“若走旱路,我不拦你;水路,不可。”
汐道:“走旱路?你不阻拦,自会有更多人阻拦!”
鱼皮人道:“与我无干。”
汐笑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着,拉起小舟,猛将尾鳍一摆,直朝前方的水道闯过去。
鱼皮人手掌急拍鼓面,然而这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汐心中纳闷,却突地察觉,那鼓击起的水波正如一把利刃,快速朝自己横扫而来。那水波与此前所见水波相比,速度更快,带了满满的杀意。
汐不敢怠慢,急忙向下矮身,避过水波攻击。水波从头顶上方滑过,飞向二人身后,恰巧一条游鱼经过,与之相碰,鱼儿立时被斩为两段。
汐心中一阵后怕,万没想到这鼓音激起的水波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又觉前方异动,抬眼望,见鱼皮人再度抬掌,连击鼓面三下,于是,三道水波分上中下三路,朝自己飞袭而来。
汐无处闪躲,忽见身下河底有一巨石,急忙身子一拧,拉着小舟避到石后。两道水波从上方滑过,余下一道则正面击中巨石,只听“砰”的一声,水波散去,巨石竟从上到下,裂开了几道缝隙。
鱼皮人头微微一侧,凭声音去感知小舟二人方位。那鱼皮头套将五官蒙住,令他目不能视、鼻不能闻、口不能言,却在两侧耳朵处,密布着几个小孔,将水中传回的声音放大。
他很快探明小舟二人处境,于是化掌为拳,猛地叩了一下鼓面。
水波忽地漾出,竟不再是方才那般利刃的模样,而是团在一处,如一柄重锤朝巨石冲撞而来。
汐躲在巨石后,正自探头往外望,见巨锤带着万钧之势砸来,暗叫不好。她摆起尾鳍,猛然向旁推开小舟,自己的身子也借势朝相反方向避让。
二人方一离开,巨锤便重重地撞在了巨石上,伴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块四散崩裂。汹涌的水流卷起泥沙、碎石,将周围的水体搅得一片浑浊。
二人裹挟其中,被沙石蹭撞得浑身生疼。小舟护着头脸,朝后几个翻滚,跌趴在河床上,饶是有水阻浮力,也痛得龇牙咧嘴。
汐一个摆尾,脱离浑浊的水流,而后尾鳍大力一推,直朝鱼皮人冲去。她已然明白,对方以水鼓作为武器,攻击半径太大,自己若要取胜,必须与之近身,否则,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她的速度非常快,如一道破水的利箭,朝着鱼皮人快速接近。鱼皮人接连发出几道水波,都被她灵巧躲过,而后,她尾鳍一卷,带起一股水柱,朝前方射去。
那水柱头尖尾粗,犹如一柄尖锥,旋卷着射向鱼皮人。鱼皮人感到水流凶猛,急忙手心一按鼓面,波纹颤动中,一面水盾立起,挡在了身前。
两股水劲碰撞一处,犹如一道闷雷,在水中炸响。水盾骤然崩塌,尖锥也化作碎片,消逝于水体中。紊乱的水流向四外冲击,水体一阵翻腾。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水柱冲天而起,溅起铺天的水花,引得岸上观者纷纷惊叫。
杂乱的水流中,身影一闪,汐猛地钻出,挺匕首朝鱼皮人直刺。周围嘈杂的声响,很好地掩盖了她的声息,让鱼皮人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准确判断。
眨眼间,匕首便到了鱼皮人的胸前,而鱼皮人仍自站在原处,朝前方微微侧头聆听,似乎仍未察觉危险已近在咫尺。汐心头一喜,却蓦地发现,对方裹在鱼皮头套下的嘴,竟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弧度。
他在笑?他在笑什么!汐悚然而惊,随即便觉身下一阵异动。她大叫不好,急忙奋力将身子一拧,向一侧翻滚落去。 接着,一只扁平的胸鳍从身下席卷而上,拍击在她方才身处的位置。竟是那鱼皮人身下的河鲼。
这一瞬,她明白了,在自己趁着乱流攻击对方的时候,对方又何尝不是在故意露出破绽,以乱流作为掩盖,诱袭自己呢?
河鲼胸鳍的尖端划过她的下身,带起一溜蓝色的鲜血。几枚蓝色的鳞片,如风雨中的残叶,缓缓飘落。
她翻了几个跟头,才终于止住身子。低头一望,见自己腰部偏下位置,被划出了一道一扎长的伤口。有鲜血流淌出来,缓缓消融在周围的水体中。
一个硕大的阴影出现在她的身前,令她眼前一暗。她抬眼,见河鲼漂浮在不远的对面,大张着双翅,封锁了自己的出路。
“鲛人的身体,真是灵活得很呢!”鱼皮人站在河鲼的背上,轻轻抚摸着水音鼓,说道。他原以为,方才河鲼的突然一击,定能将鲛人拍在身下,之后他便可以带着昏迷的鲛人领功受赏。却不成想,鲛人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灵活避过,仅仅擦伤了鳞肉。
汐用手捂着伤口,愤怒地望着他。
“乖乖受降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鱼皮人道,“万一失手弄死了你,会长会责罚我的!”
汐神色一凛,但转瞬又舒缓了下去,她叹了口气,道:“若要我投降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鱼皮人心中一喜,问道:“什么条件?”
汐笑道:“条件便是,用你的命来换!”她不等说完,身子猛地向前,朝鱼皮人直攻而来。她方才还捂着伤口装作一副病态,此刻行动起来,快若闪电!
鱼皮人眉头一皱。他久经沙场,深知兵不厌诈之理,所以从未敢对鲛人放松警惕,此刻见鲛人骤然袭击,便不再迟疑,狠将手掌朝鼓面压下。
双方如此近的距离,一旦水刃射出,鲛人便有再灵活的身躯,也绝无可能逃脱。但是,在他手掌碰到鼓面的刹那,突觉脚下一颤,同时,身下的河鲼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身子猛地倾斜。他站立不稳,一下从河鲼的背上跌出,于是,那发射出的水刃,便也偏离了方向,擦着鲛人的肩膀掠过。
却是余小舟,趁着鱼皮人与汐说话的工夫,悄悄来到了河鲼的身下,扬起匕首,狠狠刺入了河鲼的肚腹。
此前,他被鱼皮人的音锤震开,趴在河床上一动不动地佯装昏死,以此来打消鱼皮人的戒备之心。之后见鲛人势微,便偷偷潜上来,示意鲛人用言语分散鱼皮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实施突袭。
匕首深深地扎入河鲼腹中,小舟片刻不停,双手握住匕首柄,顺着河鲼的肚腹用力一割,在它的身下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河鲼吃痛不住,胸鳍猛向下挥,直拍在小舟的身体上。小舟喷出一口鲜血,翻滚着向旁跌出。
此刻,汐正自冲到鱼皮人身前。她见鱼皮人离了河鲼,脚下无根,于是抓住这良机,挺匕首照其心窝便刺。然而那鱼皮人的身体,光滑得像一条泥鳅,随意一扭,便令她的匕首失了准头,由心窝滑到了肋下。
冰凉的刃刺入鱼皮人的左肋,鲜血喷薄而出。鱼皮人发出一声闷哼,转身便朝水底逃去。汐有心追击,却发现小舟被河鲼胸鳍击中。她十分担心,急忙一扭身,几下追到小舟身侧,将正自下沉的小舟拦腰抱住。然而一入手,便觉小舟身体绵软。她一惊,随即望向小舟的脸,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极为痛苦。
“小舟!”汐大叫一声。
小舟缓缓睁开眼,望着汐,勉强从嘴角挤出一抹微笑,却再度呕了一口血出来,随后,便昏死过去。
“小舟!不要睡,不要睡!”汐大声喊道,“我这就带你走!”她说着,便要抱着小舟向前游,却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鱼皮人。
那鱼皮人身受重伤,周围的水体都被伤口涌出的鲜血染红,然而他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盘膝坐在河底,将水音鼓置于身前,双手以极快的频率敲打鼓面。
随着鼓面的震动,漾起的涟漪朝四周扩散开去,一圈接一圈,十分密集,搅得整片水体都开始躁动起来。它们从汐和小舟的身侧划过,一直漂向远方的视线不及处,但汐能够觉察出,这些水波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鱼皮人的举动令汐觉得很是奇怪,她弄不懂,索性不再去懂。身处锱铢门,每拖延一刻,情况都会变得更糟糕。于是,她抱紧小舟,扭头欲走。然而在转头的刹那,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游来了一条非常美丽的鱼儿。
第十七章鱼阵妖歌
那鱼儿有巴掌大小,头圆尾细,外形与蝌蚪倒有几分相似。它周身生着七色的斑纹,泛着柔和的光,宛如云间一道彩虹,纯净而绚烂。两只圆圆的眼睛,黑中透亮,满是新奇地望着汐的双眼。
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小家伙呢!看着它呆萌的模样,汐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怜爱。她伸出手,试图将鱼儿拨到一旁,来为自己和小舟闪开一条路。然而未及碰到,便見那鱼儿突然张开大嘴,朝自己伸过去的手臂狠狠咬下。
那真的是一张大嘴,从身体的最前端开始,向两侧一直延伸至身体的中部,几乎占了半截身子。口中两排三角形的尖牙,因唇部后翻而向外凸出,密麻麻的,闪着白森森的寒光。
汐大惊,急忙向后掣手,险险躲了过去。鱼儿的大嘴咬合一处,发出“当”的牙齿撞击声,嘴巴两侧吹出的水流,打着漩飞入周围的水体中。
好大的咬合力!汐暗道,这斑斓鱼生着一副美丽的皮囊,实际却如此凶狠,方才若反应慢一些,怕是这条手臂已然不保!
鱼儿一口落空,随后身子一摆,竟再次张开大嘴,朝着汐的脖颈咬过来。它身小体灵,眨眼即至。汐不及躲避,双目一凛,杀意顿生。她抬手一挥,掌中的匕首便拦腰将鱼儿斩为两段。
鱼儿的大嘴兀自开合着,两截身子却翻滚着朝下跌落,带起两道殷红的血水。
汐舒了口气,扭头望了眼鱼皮人,心想方才那鱼儿是他的鼓音招来的么?虽然凶猛,却不难对付呢!转身欲走,却忽听前方的河水中,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那声音很怪,听起来就像一万条蛇在嘶嘶吐信,又像一万只蝗虫在振翅飞舞,令闻者不禁牙酸腿软。
汐心头一颤,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望着前方,见那片河水已然沸腾起来,层层叠叠的气泡,与水波搅在一处,令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她能够感觉出,那种沸腾并非是由热量引起的,而是水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腾搅闹。 汐不由得抱紧了小舟,攥着匕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随后,那水中的东西,便潮水般朝二人奔涌而来。
那竟是成千上万的斑斓鱼。它们簇拥一处,铺占了大片的水体,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它们扭着七彩的身子,张着血淋淋的大嘴,似一群方从地狱逃出的饿鬼,带着吞噬一切的愤怒,朝二人席卷过来。
汐大惊失色。有道是蚁多咬死象,如此众多的斑斓鱼,自己如何能够抵挡?若是被它们包围,自己和小舟恐怕要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她转身便逃。
斑斓鱼速度奇快,眨眼间便追至二人身后。汐见逃无可逃,把心一横,猛地止住身子,尾鳍朝后一摆,卷起一道水浪,朝鱼群拍去。
冲在前方的鱼儿被水浪掀翻了身子,翻滚着朝四周散去,但更多的鱼儿却涌了上来。它们发出杂乱的嘶叫,转瞬便将二人包围,不顾头尾地照着二人的身子便咬。
汐将小舟护在怀中,频频用尾鳍卷起水浪,朝鱼群拍打,又用匕首对着近身的鱼儿连刺带划。然而对方数量太多,只抵挡了不多时,她便已遍体鳞伤。
疼痛一阵阵地从伤口处传来,如钻心一般,令她痛苦难当。举目所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鱼儿,它们将眼前的这个世界装点得如此绚丽,以此来掩藏它们凶残的嘴脸。耳中所闻,有它们怪异的嘶叫声,有鱼鳍破水的嗖嗖声,有牙齿撞击的哒哒声,种种声音混合一处,令她心烦意乱、头脑发胀。
决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心想。自己终会有力竭之时,而这些鱼儿却是无穷无尽。怕是用不多久,自己一个疏忽,便会和小舟双双命丧于此!
她想着,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而后尾鳍向上一卷,将自己和小舟一齐包裹在内。蓝色的尾鳍,便如一朵蓝色的花骨朵,悬在水中,缓缓旋转起来。
她将周身的力量灌注于尾鳍中,道道纹理,开始向外散发出荧荧的蓝光,显得晶莹而玄妙。她越转越快,带起周围的水流也跟着旋转起来。七彩斑斓的鱼儿,随着流波围在她的身侧,伴着荧荧蓝光,将这个原本昏沉的水下世界,映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原本便坚韧的尾鳍,在被鲛人灌注全力之后,變得更加坚不可摧,就连斑斓鱼那锋利的牙齿,也一时间难以撕破。而随着她转速加快,鱼群更加无从下口,它们围在她的周围,疯狂地摇摆着、穿梭着、冲撞着,却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击。
鱼皮人本以为鲛人势弱,自己唤出斑斓鱼群,便可轻易将其擒获,却不料对方竟如此顽强,想出此等方式与自己拖延。而自己的鱼群在屡次攻击无效后,开始变得癫狂起来,恐怕不久便会脱离自己的掌控。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怒火攻心,加之重伤在身,身子一震,便溢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顺着脖子流淌下来,夹在鱼衣与皮肤之间,痒痒的。他稳了稳心神,望了鲛人一眼,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围着鼓面的边缘,快速画起圈来。
涟漪一波波荡漾开去,抚过一条条鱼儿,竟令它们慢慢镇静下来。它们就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不再疯狂乱蹿,而是有规律地排成一个个队列,彼此首尾相连,咬着各自前面鱼儿的尾巴,围着鲛人旋转起来。它们以鲛人为中心,层层叠叠,远看就如一个巨大的彩色圆球,在水中缓缓旋转。
鲛人在内,鱼群在外,齐齐旋转着,然而双方旋转的方向,却是相逆的。这种逆向的旋转,带起了两种方向截然相反的水流,彼此冲击、碰撞。但显然,鱼群带起的水流更加强大有力,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内侵占,不多时,便已欺到了鲛人身侧。
鲛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在逆向水流的冲击下,那紧紧包裹着的尾鳍也逐渐松散开来。她置身其中,有苦难言,只觉鱼群的力量无穷无尽,任自己拼着全力,也无法扭转颓势。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子便会彻底停下来,到时候,便会有无数张利口,朝自己和小舟猛扑。
她低头望向怀中的少年。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跳十分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死去。她拉着他的手,心一阵阵地绞痛,这个善良却可怜的少年,如果未与自己相遇,一定还在那个小村,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如今,他因自己受了这样多的苦,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他去死吧!
“舟,我们,逃不掉了。”汐望着小舟,低声说道。可小舟又如何能够应答?
“与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她自顾自地说着,“它短暂的犹如划过天空的一颗流星,却璀璨得令人终生难忘。
“我的生命,早该在当日鲛族试炼,便归于大海。然而,大海却安排你我相遇。
“让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不曾留下遗憾。
“你呢?”她问道,“与我相遇,你可曾后悔?”
小舟仍自闭着眼睛,嘴角颤了一下,却终究无力回答。然后,他努力抬起一根手指,在她的手心,画下了一个符号。
是一颗心。
这一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泣不成声。
她只这样抱着,不再徒劳地于水流中挣扎,任凭自己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去。她开始哼起一首歌,空灵婉转,不似人声,歌中无一字,却令人黯然萧索。随着歌声,人们仿佛看到了一幅画卷,有苍梧擎天,穿云破雾;有扶桑伴舞,紫叶招摇;有大海奏乐,水拍礁崖;有鲛人戏水,追波逐浪。
这歌声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在穿过鱼群之后,令鱼儿再度躁动起来。它们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扰得周围的水流也渐渐出了乱象。
汐很快察觉到这种变化,她心中惊讶,难道是自己的歌声,打动了这些鱼儿吗?于是,她的歌声更加悲切动情。
鱼儿更加骚乱起来,它们中的一些,开始松开紧咬尾巴的嘴,脱离了鱼阵,整个鱼阵的结构,也因此变得涣散。
这是……海妖之歌?汐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在生死关头,竟然吟唱出了海妖之歌!
鲛族,是一个善于游水和吟唱的族类,她们拥有上千种曲调不同的歌乐。在中州人的认知里,鲛人的歌声可以迷惑出海的水手,让这些水手沉醉其中,最终命葬大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鲛歌也分为三六九等,能够迷惑众生的,只有其中最高级的一种,海妖之歌。 海妖之歌并非某种特定的曲调,它更像是一种灵魂,一种只依附于鲛歌存在的灵魂。当具有这种灵魂之后,任意一首鲛歌,都能够迷惑万物。
汐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如何能在歌声中唤醒这种灵魂。母亲说,能够唤醒歌灵的,在整个鲛人族群中,也是寥寥无几,除了必须要有极大的机缘之外,还要经历世上最深的痛。
“最深的痛,是什么?”她问母亲。
“每个鲛人都不一样呢!”母亲回答,“只有你经历了,才会知道。”
只有经历了,才会知道。她重复着母亲的话。如今,自己已然明了,这最深的痛,不就是怀中的这个少年么?
歌声中,鱼皮人蓦地吐出一口血,肋下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鱼群的动乱似乎令他遭到反噬,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仰面栽倒在河底。
他一倒下,斑斓鱼再无束缚,四散皆逃,犹如刮过一阵疾风,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汐缓缓停住身子,在原处呆立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与小舟,这是活下来了么?
“舟,我们走!”汐说着,再不耽搁,抱着小舟,顺着水道向前游去。
“速速截断水路出口,莫要让鲛人逃脱!”岸边有人大声呼喝。与此同时,一道道水闸,从前方的水道上方缓缓落下。
第十八章突出重围
永清河宽十余丈,河上有水闸横跨两岸,用于阻挡水路来犯之敌。水闸高出水面丈余,分七段,每段闸门宽一丈半,由厚厚的硬木制成,重达千斤。
伴着一声号令,岸边的守卫开始转动关闸摇臂,闸门随之缓缓降落。
汐抱着小舟,在水中飞速穿行。她知道,只要跨过这道闸门,便真正逃出了锱铢门,自己与小舟的一番搏命,也便没有白费。但她未及冲到近前,那闸门已一点点降落,她眼睁睁瞧着,直到最后的一丝缝隙,也在自己面前闭合。
“啊——”她发出一声愤怒的暴吼,尾鳍瞬间爆起耀目的蓝光。她身子一躬,尾部猛地拍打水面,竟从水中高高跃起。
蓝色的尾鳍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让岸边的每一个人,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她携着小舟,借着前冲之势,带起如龙的水浪,径直跨过水闸,飞纵到了锱铢门外。
“扑通”!二人齐齐砸入水中。她扭头望了一眼锱铢门,而后身躯一摆,朝永清河下游而去。
“追!”守卫头领大喝一声。接着,闸门缓缓开启,数只快船从水闸下鱼贯而出,直朝鲛人追去。
锱铢门内,藏宝阁。
火已然被扑灭,只余白烟袅袅,飘入天空。
此阁乃砖石结构,火焰未能动其根本。不过,其内装饰豪华,恰是这些内饰,让火焰烧得旺盛,以至有将近半数的珍品被不同程度地损毁。
南宫承业暴跳如雷。这藏宝阁为锱铢门重地,防守森严,向来禁止外人接近,不想在自己寿宴之日,却被人从里边放了火,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面对众多在场的各派豪杰,他如何挂得住颜面?即刻下令严查严办。
有管事向南宫承业禀告,说问题出现在大公子南宫文所献贺礼上。那“鲛珠献寿”,贝壳里边藏了人,被抬入藏宝阁之后,贼人用事先准备好的油膏放火,而后趁乱救走鲛人。
南宫文战战兢兢地跪在父亲面前。他深知父亲的脾气秉性。这个老头,笑面豺心,平素看起来仁慈和善,背地里却是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中州商会之主的位子上,常年稳坐。在他眼里,没有人情,只有利益,但凡祸及他财富和地位的人,下场都会十分悲惨。
而这一次,从父亲的眼里,他便看到了杀意。
“南宫文,”父亲直呼他的名字,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愤怒,只带着彻骨的冰冷,“你为我锱铢门带来如此灾祸,该当何罪!”
南宫文叩头如同鸡啄碎米,嘴里一迭声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只怪孩儿抢功心切,这才一时疏忽、铸成大错,望父亲大人息怒!望父亲大人息怒!”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明白,经此祸事,父亲即便饶过自己的性命,往后也再不会真正重用自己。自己便是在锱铢门同僚面前,也是身价大跌。他在心里将余小舟和南海渔行骂了千遍,这些蝇头鼠辈竟如此胆大包天,着实将自己坑害得不浅。
突听旁边有人道:“南宫会長,也不必过分苛责大公子。依属下看来,此番鲛人脱逃,犹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众人循声一望,见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此人身着连帽灰袍,手执黑骨巫杖,却是一名巫师。他一头枯发压在帽下,遮住半张脸,只余左脸露在外侧,刺着古朴的黑色斑纹。
南宫承业一看,说话之人乃是昆州八巫之一——阴阳子。此人来自西巫族,擅求神问卦,卜测吉凶。据坊间传闻,此人颇晓神鬼之事,左眼白仁黑瞳,用于日间看人;右眼黑仁白瞳,可于夜间断鬼。而南宫承业常年经商,最信吉凶神鬼之事,所以特地花高价将其请来,留作身边智囊。
南宫承业不敢怠慢,询道:“不知先生此言怎讲?”
阴阳子单眼一瞟在场众人,而后迈步凑到南宫承业近前,附耳低语。
众人虽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看南宫承业的脸色,竟一点一点舒缓开来。
待他说完之后,南宫承业点头大笑。而后望着南宫文,道:“文儿,方才,你阴阳伯伯替你求情,看在他的份儿上,我便饶你不死。”
南宫文大喜过望,连忙叩头道:“谢父亲大人!谢阴阳伯伯!”
南宫承业又道:“不过,死罪虽饶、活罪不免。今你阴阳伯伯献上一计,可令你戴罪立功,你看如何?”
“能为锱铢门建功,能为父亲大人效力,孩儿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南宫承业道,“如此,你这几日,便悉听你阴阳伯伯的安排!”
“孩儿遵命!”南宫文再度叩首谢恩。
鲛人带着小舟,在水中拼命前游。
身后,数只快船紧追不舍。那些船细身浅底,有机栝连接八支船桨,分列船体两侧,舞动起来上下翻飞,使得小船便如一道道利箭,在河面上急速飞驰。 鲛人身体带伤,又连番奔逃,实已到了强弩之末,全靠不屈的意志硬撑,速度比平时要慢着许多,因而逃不多时,身后的船只便已渐渐逼近。
一枚枚火炮从船上射出,在二人身旁炸开了花。鲛人一边奔逃,一边闪身躲避。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炮弹的落点也越来越准,她有几次都险些被火炮击中。那巨大的隆隆声从身側响起,震得她耳膜生疼、身体发麻,令她越发体力不支。
她知道,再如此下去,即便不被火炮炸死,也要被活活累死。
正在此时,忽听上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那叫声拖得长长的,不似一般鸟鸣,让人听了只觉焦躁刺耳。抬眼望,见是一只木鸢,从河道上方掠过。它扇动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在船只上方盘旋,同时嘴巴一张,再度发出一声尖利长鸣。
这木鸢,又叫轻木飞鸢,乃是锱铢门陆海空四大奇械之一。此四大奇械,包括陆上一种、空中一种和水上两种,均由锱铢门联合妙绝山庄合力制成,耗资巨万。
据说,妙绝山庄之内,藏有天下最齐全、最珍贵的各类书籍,山川地理、政治军事、天文星象、武学秘笈无所不包。而其中有一奇书,名为《鲁班书》,传为圣人鲁班所作,里面记载了数百种奇技巧术。
那时,锱铢门正欲开拓海上贸易,但迫于造船技术所限,一直无法造出适合远航的海船。海航非同儿戏,稍有不测便会船毁人亡,若无足够坚固的海船作为支撑,恐怕很难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存活下来。然而,对于远洋贸易这块肥肉,锱铢门一直没有放弃,他们听闻《鲁班书》中对造船技术有详细记载,于是找到妙绝山庄,不惜斥巨资,按《鲁班书》所载,建造了一艘大海船。
那艘船,便是小舟此前所见的貔貅海船,号称在任何风浪下都不会沉没。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平稳度过几场恶劣的海上暴风雨之后,貔貅海船得到了人们一致的认可。在继续建造了几艘同样规格的海船之后,锱铢门的海上贸易,终于稳固。
在建造海船的同时,《鲁班书》中的另外几样事物,也吸引了锱铢门的注意。包括无人操桨、疾行如风的八桨快船,振翅即飞、铁嘴能吟的轻木飞鸢,以及藏奇纳巧、水火不侵的绿林镖车。这三种事物逐一被建造出来,与貔貅海船一道,构成了现今的锱铢门四大奇械。
汐一边躲避火炮,一边不时偷眼观瞧空中的木鸢。她很担心,那木鸢会一个猛子扎下来,用那对钢钩制成的利爪将自己抓上天空。但幸运的是,木鸢只是在快船上空盘旋,并无要下来的意思。
木鸢一边盘旋,一边发出连声短促的尖叫,像是在和下方的几艘快船说着什么。汐心中讶异,难道,这些木头做的家伙都成精了不成,竟能彼此交流?后来细看才知,那木鸢的肚腹中,有人在里边藏着,只露着脸。是那人在操控着木鸢,以木鸢的叫声和底下的操船手进行交流。
汐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在几声急促的尖叫之后,身后的快船竟停止了炮火,并减慢了速度。
汐有些难以置信,她再度扭头确认了一下,没错,那些船只开始缓缓停下,然后原地掉头,与木鸢一道,朝着来时的方向返航。
这是……怎么回事?汐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快船,眼看便要擒获自己,为何突然跟着木鸢返回?难道,是锱铢门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又向前游了一阵子,直到那些船只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她才真正确定,它们真的放过了自己,离开了。
她停下身子,抱着小舟,在水中号啕大哭。
第十九章情系扶桑
太阳落山的时候,小舟醒了过来。他被河鲼胸鳍大力一击,受了很重的内伤,稍稍用力活动,便觉胸腔内阵阵疼痛,止不住地咳嗽。
两人坐在河边。汐在小舟的指导下,钻木燃起一堆篝火,又用木棍穿了一条鱼,挂在火上翻烤。那烤鱼虽无盐巴佐料,外皮也被烤得焦煳,但小舟仍吃得津津有味。
汐坐在小舟的对面,手中捧着一条生鱼,时不时地咬上几口,间或望两眼小舟。
小舟将烤鱼递到她的嘴边,她却直摇头,道:“你们人类真奇怪,好好的鱼儿,非要烤熟了再吃,闻起来便又糊又苦,就不怕吃坏了身子么?”
又糊又苦,是因你烤过了火候呀!小舟心道。他不忍说破,只剥开鱼身的焦煳处,露出里面的白肉,递给她品尝。她轻轻咬了一点,吧嗒吧嗒滋味,道:“嗯,里面的肉要好吃一些。不过,还是我的鱼儿更加鲜嫩!”说着,再次捧起生鱼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
汐问起小舟耳后鳞片之事,小舟将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汐惊奇道:“原来,你竟算得上半个鲛人呢!”
小舟心中黯然,道:“人不人、鲛不鲛,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悲惨的吗?”
经过连番在水中搏斗,他耳朵后的鳞片,纹路变得更加清晰,个头也变得更大,通体闪着紫色的光华,与汐这个纯种鲛人耳后的鳞片相比,也不遑多让。并且,他的耳中,已经有细密的鳞状斑纹浮现,耳朵上缘也隐隐向外突出,似乎正朝着鲛人那种鱼鳍状的耳朵发展。
汐笑道:“怎么就悲惨了呢?既能在陆地走路,又能在大海游水,多好呀!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小舟气道:“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这个模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肯定会把我当作妖怪的。说不定,他们会把我关到水里,然后拉出去供人赏看……唉,想想便觉可怕!”
“如果人类不喜欢你,不如,你和我回扶桑吧!”汐忽然说道。
小舟一愣,而后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当然不是啦!”汐认真道,“我们扶桑鲛族,是天底下最善良勇敢的种族,比你们人类好着一百倍!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的鳞片是紫色的,这在我们扶桑鲛族中,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因为,扶桑树的叶片,便是紫色,族长的鳞片,也是紫色!如果你到了扶桑,我的族人一定会以最热情的礼节招待你!”
小舟红着脸,道:“其实,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到哪里都无所谓的。只是,我的外翁……”
汐道:“出于安全考虑,我觉得,你外翁那里,咱还要暂且回避。咱们得罪了锱铢门,短时间内不宜在海角村露面,否则,只会给你我、给外翁带来灾祸。等过了这阵风头,咱再去看你外翁不迟!” 汐的话令小舟觉得很有道理,他犹豫了一番,又听汐补充道:“也许,此去扶桑,还能遇到你的那个生身父亲呢!”
此语令小舟心头一颤。那个鲛人,自那日被外翁赶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使在自己出生、母亲身死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自己是不是该替母亲,去问一问这个负心人?
“好!”小舟猛一点头,“我和你去扶桑!”
二人略作休息,然后沿永清河,顺水而下。一路上,二人并肩游水,走走停停,饿了便捉些鱼虾充饥,渴了便直饮河水。
初时,小舟游水并不熟练,得益于汐的悉心指导,以及他自身的血统天赋,他很快便将泳技学得通透,空手捉鱼也不在话下。闲下来时,小舟则给汐采摘酸甜可口的水果、教汐如何烤出鲜嫩美味的鱼肉,这个吃惯了生鱼生虾的鲛人,也对这些美味的食物赞不绝口了。
就这样,二人从永清河游入珠江,又沿珠江南下,一路游至广州港。远远便见前方船影摇曳,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港内或进或出,繁闹异常。
广州港自古便是海上大港。那时,在中州东南沿海,有一条叫做广州通海夷道的海上航路,它由东南沿海出发,以广州、泉州等地为始端,经南海诸国,穿越印度洋,进入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成为中州与海外各国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而这条通道,后世又将其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锱铢门的海外贸易,皆由广州港、泉州港、宁波港三大海港出发,而其中多半又以广州港为始终。其他商会大小船只、海外诸国公私船只,也多数经由广州港停靠,因此,此处鱼龙混杂、热闹繁华。
此时正是晌午,烈日当头,二人怕被人发觉,便在远处的水底休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才敢入港。
码头旁泊着几艘大号的海船,小舟早便发现,那些船是锱铢门的商船。船首无一例外地雕着巨大的貔貅瑞兽,吊睛圆眼,阔口裂腮,十分骇人。船上的货物早已卸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在舱中留守,单等着下次出海任务。
海船旁泊着几只小帆船。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潜水过去,解开缆绳,从船底推着小船,悄悄滑向大海。他们走出老远,船上的守夜人才发现船只失盗,愤怒地大喊大叫,然而二人却已扬帆划桨疾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人在大海中行了三日,这天晚间,来至了海角村南部的海域。小舟跳下帆船,游至海边,对着外翁的渔船叩头作别。那渔船掩在夜色中,随着海潮上下起伏,舱内叮当作响。小舟只以为余大海在船中,爬上渔船,弯腰进入船舱,可里边哪里有余大海的身影?只有捕鱼的器具,挂在船帮两侧,随着船只的摇晃,发出碰撞的响声。
小舟心中酸涩,掏出匕首,在舱内的角落比画了一阵,打算刻下些什么,来告诉外翁自己的去向。但只刻了少许,便又将字迹刮去。
此去扶桑千里迢迢,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在两可之间,何必空留外翁挂念?转而又想,前些日潜入锱铢门,我便未曾想过活着出来,此刻,在中州这片土地上,就当我已然死了吧!想到此处,他出了船舱,重新跪在地上,对着船舱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默念道:外翁,孙儿不孝,若有一日能活着回来,再来好好报答您的恩情!随后站起身来,跳入水中。
汐远远地站在帆船上,望着小舟,眼圈已然微红。
小舟爬上帆船,用力擦了把双眼,而后头也不回地道:“咱们走!”
二人扬起风帆,直朝南方的大海而去。
二人走后不久,便见一艘巨大的海船,从远处的海面上缓缓驶来,正是那锱铢门的貔貅海船。金色的大旗在船头迎风飘摆,猎猎作响。
大旗之下,摆着一座五尺宽的黑色法坛。阴阳子站在法坛之后,闭着双眼,正自掐诀念咒。他的身前,从左至右,依次摆着三样事物,却是几枚蓝色鳞片、一缕蓝色头发和一张染满蓝血的符纸。这些事物,都是汐与众守卫搏斗时落下的,如今被阴阳子拾了来,却不知有何打算。
阴阳子手掐法诀连连变化,口中咒语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半晌,他蓦地睁开眼睛,右脸前的头发忽地扬起,将一直遮住的右眼露了出来。那只眼竟无眼皮,黑洞洞的眼球向内凹陷,瞳孔却是白色,看起来十分可怖。那只眼闪过一道光,他口中大喝一声,同时双手掐诀,向前一指,对准了法坛正中的一面黑色小旗。
那黑旗只有巴掌大小,呈三角形,便是在夜间的海风中,也一直朝下耷拉着,纹丝不动。但当阴阳子的手决指向它之后,竟似给它注入了一道灵魂,令它猛地活了过来。它高高扬起,直直地朝一个方向指去。
那个方向,赫然便是小舟二人离去的方向。
南宫文一直站在旁边,见此异象,面露惊喜之色。他赞叹道:“觅气寻踪术,百里之内,所追之人无所遁逃!阴阳伯伯,果然厉害!”
阴阳子缓缓闭上眼睛,脸侧头发回落,重新将右眼遮住。那面黑色小旗,也随之轻轻落下。
貔貅海船,朝着黑旗方才所指的方向,缓缓驶去。
小舟与汐对身后发生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他们船行大海之上,时而扬帆,时而划桨,时而跳入海中戏水,茫茫大海,却是他二人的世界。小舟只觉活了这么些年,也从没有如此轻松惬意过。
每日清晨,汐都会深深地沉入海里,静静聆听着什么。小舟问起缘由,她告诉小舟,她是在聆听扶桑的呼唤。
小舟深觉诧异。
汐解释道,每天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扶桑树的枝条便会迎风飘舞,发出清灵的響声。那是在呼唤每一位鲛族子民,天亮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新的希望业已开始。她的呼唤,也会透过苍梧山,一直传入大海,让每一位身在远方的鲛族,能够寻着它的呼唤,找到故乡。
小舟问,你听到她的呼唤了吗?
汐摇头,还没有,这说明,我们离得太远、太远。
小舟知道,鲛人的耳廓内,血管极其细密,能够捕捉到大海里极其微弱的动静。他们甚至有一种潜音,就是通过喉咙的震颤荡起一层肉眼无法看到的水波,普通人无法听到任何声响,鲛人却能通过耳朵进行准确辨识,彼此交谈。 连鲛人都听不到,那证明这个距离真的是太远太远了。同时,小舟心中也不免担心:“我们一直这样走,会不会早已偏离了正确的航线?”
汐安慰道:“不会的,扶桑位于南海之中,我们朝着南方一直走,即便出现偏差,最终也会被我的耳朵纠正过来的。”
也不知经了多少个日出日落,这天,汐照例潜入海中,不多时,便兴奋地叫了起来:“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来自扶桑的呼唤!”她指着远方,“它就在那里!”
小舟也跳入海中,静静聆听。然而他的耳朵终究不如汐灵敏,除了海潮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二人又行了两日,这天,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第二十章雾海行舟
那是一个尚未开化的混沌世界,白的浓厚而纯粹,似乎有一道分界线,将这片白色的空间与人类的世界割裂开来。
“迷雾之海!”汐趴在船头,兴奋地叫道,“我们到了迷雾之海!”
小舟不明所以,却听汐解释道:“在扶桑的周围,有七百里雾海。这片海域是由鲛人先祖依山形海势布下,其中礁石林立,激流暗涌,凶险异常。又有雾珊瑚终年吞海化雾,不见天日。它将扶桑国护在其内,作为与人类世界隔绝的屏障。一旦进入,稍有不慎,便容易迷失其中。我们只要穿过它,就能到达扶桑!”
小舟道:“这片海域听起来便如此凶险,我们要如何才能穿过?”
汐笑道:“雾海的凶险只是对于擅自闯入其中的人类而言的,这里的一切,无论是礁石、激流、还是浓雾,对人类船只的威胁都是致命的。但对于鲛人,我们只需展开尾鳍,循着扶桑的呼唤,便可一路游至水国。”
小舟道:“看来,鲛人对人类的戒心,很重。”
“是的。”汐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太过自私和贪婪,若让他们发现水国的存在,将会是鲛族的灭顶之灾。所以,鲛族历代族长费尽心力,才建了这样的海上屏障,来护佑鲛族子孙万代繁昌。”
汐说着,帆船已来至了雾海边缘。她纵身跳入海中,而后招呼小舟:“下来呀,从这里开始,乘船便很危险了,我们只能靠自己的身体,一路游过去。”
小舟皱了皱眉,他虽已精通游水,但若一下子穿几百里大海,他心里还真的有点发虚。更何况,这片大海还处处充满凶险。
“哈哈,你怕了么?”汐笑道,“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是呀,有你在,我怕什么?小舟心中一暖,再不犹豫,也跟着跳入了海中。
二人拉着手,在雾海中缓缓前游。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水面以下,也是一种昏沉的白色。
身周海流湍急,流向紊乱,忽而朝前,忽而向后,令人无可捉摸。有暗红色的礁石暗藏其间,只有当游到近前才能发现,小舟有几次都险些碰得头破血流。
每游出一段距离,汐仍然会停下来,找一处相对稳静的地方,从海浪的轰鸣声中,去细细分辨那来自扶桑的召唤,并以此调整前进的方向。若非如此,怕是二人早已在这片雾与水的世界中迷失。
雾海之外,貔貅海船缓缓停靠在白雾与晴空的分界线处。
望着这片浓得化不开的混沌世界,船上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大都是航海的老手,深知眼前海况凶险,非同寻常。他们身在外围,便已见那白雾中礁影憧憧,汹涌的海流与礁石相击,发出奔雷般的咆哮。
一艘帆船漂在不远处的海面,有人拉过来看了,正是锱铢门前些日失盗的船只。以锱铢门的能力,抓住盗船贼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当南宫文知道贼人是小舟之后,便下令不得追击。南宫文说,送他们一艘船又何妨,只要能早日找到鲛族的老巢,便是千艘万艘也送得。
是的,他们故意放走鲛人,就是要顺藤摸瓜,找到鲛族的巢穴。
此刻,失盗的船只出现在这里,对南宫文而言,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是,自己连日以来的追击,方向完全正确,鲛人的行踪尽在掌控之中;坏消息是,鲛人弃船,进入了眼前这片凶险的海域。他又看了一眼阴阳子的黑旗,没错,鲛人是进去了,那黑旗所指的方向,赫然便是面前这片白色的大海。
貔貅海船虽然坚固沉稳远胜普通海船,但在这种地狱般的魔鬼海域,能够全身而退么?
“公子,这里的雾蹊跷得很。”钱满贯站在一旁,低声说道。他常年出海行商,深知雾中行船乃是大忌,迷航之患、触礁之危,以及雾中往往隐藏的海怪之类,稍不小心,便要船毁人亡。而眼前的这片雾,凝而不散、聚而不流,宛若实质,自己行船多年,也没见过如此浓厚均匀的雾,仿佛染的一般,整个空间的空气都是一片白色。
听钱满贯之言,南宫文心中愈加忐忑。眼前这雾,确实不同往常,莫不是有什么巨大的海怪雾鬼在其中隐藏?他犹豫了一阵,而后问阴阳子道:“阴阳伯伯,您觉得呢?”
阴阳子并未正面作答,只道:“我的觅气寻踪术,以猎物毛发、鳞皮、血液为引,有效范围只有百里。一旦超出此范围,便会彻底失去猎物踪迹。此后即便猎物近在咫尺,也察觉不到喽!”他虽未明说,但言外之意已然明显:你若再这般犹豫下去,丢了鲛人的踪迹,南宫会长怪罪下来,我可不再替你担着!
南宫文心中暗骂,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开船!”
貔貅海船收起风帆,支起摇橹,浩浩荡荡地驶入雾海之中。
此船由妙绝山庄严格按《鲁班书》记载所造,底尖腹宽,坚固沉稳,能渡怒潮,能抗风暴,安全性极高。饶是如此,在汹涌的海流与错落的乱礁间,也频频震颤摇晃。
海船前方,两条八桨快船并排领路。船上有人嚴密监测前方海况,一旦遇到明礁暗礁,便通知海船提前躲避。他们提着探海雾灯,发出黄色的警戒光芒,以此进行通信和定位。这种雾灯,以深山老魈的皮脂提炼灯油,光芒穿透力极强,在一般的海雾中,光芒可传百丈,但在当前这片海域,十丈开外,便已看不到半点灯影了。
更可怕的是,船上的罗盘在进入雾海之后,便失灵了,指针飘忽不定。船上有年轻的水手,见此便吓得脸色苍白,只以为有鬼魂作祟。南宫文怕人心不稳,便解释道:“这里的礁石通体暗红,竟带了磁性,令罗盘胡指一气,若无阴阳伯伯灵旗指引,恐怕我们已然迷失在这雾海之中了。” 对这种说法,连南宫文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正确,但此时船行险海、人心惶惶,若是再让其他事情扰了众人心神,便不好收拾了。
南宫文随口之言,却是歪打正着。雾海中的这些礁石,铁矿含量丰富,犹如一块块磁性微弱的天然磁石,扰乱了周围的磁场,令罗盘无法正常指向。若是一般船只误入此中,既无罗盘指引,又无日月辨向,加之洋流极不规律,势必会久困于此,或饥渴困顿而死,或触礁沉没而亡。
海船行至深处,浓雾愈厚。
有人疑问,这海雾从何而来,莫不是有海怪在此间吞云吐雾?船上众人一阵探讨,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南宫文朝阴阳子道:“素闻阴阳伯伯通晓天下,可知这浓雾的来头?”他方才被阴阳子驳了面子,此刻问出此语,打算借此由头,杀一杀阴阳子的威风。
阴阳子不慌不忙,对南宫文身后侍立的暗影道:“暗影,可否为我取来一块礁石?”
暗影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留两眼在外,目光炯炯。他朝阴阳子微一点头,而后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船旁的一块巨大礁石,抬掌一击,砸下拳头大的一个碎块,折身返回。他一起一落,只在瞬息之间,落点之处,竟与方才寸步不差。
“多谢!”阴阳子接过礁石,放到眼下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递到南宫文身前,道,“大公子,请过目。”
南宫文心中犹疑,接过礁石细瞧,见在那礁石表层,生长着一层极其细弱的红色绒毛,与礁石颜色无二,若非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便问道:“阴阳伯伯,敢问这是……”
“此乃雾珊瑚是也。”阴阳子答道,“霧,空中水滴也。雾珊瑚密生于大海之中,以细口吞吐海水,将海水细化成无数细小的液滴。这些液滴,飘散在周围的空气中,便形成了雾海如今的模样。不过,经雾珊瑚雾化之液滴,比一般雾滴还要细密着许多,所以,整个空间看起来,白得更加浓厚、更加纯粹。”
南宫文恍悟道:“我早年行经南海,便曾听过雾珊瑚的传说,不曾想今日竟能得观实物。阴阳伯伯见识广博、明察秋毫,实在令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阴阳子道:“大公子谬赞了。我也是方才听公子提到礁石,才注意到此间多是珊瑚礁,转而联想到雾珊瑚之事。所以这首功,当归大公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功劳推给主子,决不独占。
南宫文心知肚明,不由得对此人更加敬佩。
众人在船上频频交谈,以此缓解紧张压抑的气氛。
海船在礁石与乱流间,行速如龟,但好在前方鲛人受乱流所扰,速度也不快,并未脱离觅气寻踪术的施法范围。
小舟与汐穿行雾海之中,只有黑白,不见昼夜,累了便找块礁石休息,饿了便找些海鱼充饥,大概过了三四天的工夫,忽见前方船影摇曳,无数大小船只,在礁石与海流之间上下沉浮。
小舟一愣,这雾海之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船,莫非有人不成?游近细看,才发现这些船腐朽破败、残帆断桅,无一完好。
“这些船……怎么回事?”小舟望着这些船,问道。
“他们都是来雾海寻找鲛人的。”汐回答道,“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人类的胆识,面对如此凶险的雾海,也敢冒死一入。不过,很少有人能穿越雾海到达扶桑,也很少有人进入雾海后能活着离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雾海中沉没,然后,被海流带到这里。”
“好多,好多……”小舟叹道。触目所见,这些船古代的、近代的、中式的、西式的,样样俱全。它们有的漂浮在海面,有的半没在海中,有的沉没于海底,其数量,怕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二人从沉船的外围游过。沉船中,间或有一具具尸体,挂在船头、荡在船尾。他们早已被海风抽干,皮肤干枯酱紫,龇牙咧嘴地望着船旁游过的二人,好不骇人!
小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忙转开视线,不敢直视。可是,他又隐隐觉得这些尸体有些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于是,他仗着胆子,望向最近的一具尸体。那尸体挂在半截桅杆上,身子随着船只的起伏,一荡一荡的,如同风中的秋千。
小舟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尸体是谁给他们挂起来的?
一念及此,他汗毛倒竖,正欲将此发现告诉汐,然而扭头的工夫,余光一扫,却蓦地发现在一艘沉船的船舱中,有一张白脸,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第二十一章蜃女幻镜
如此阴森可怖之地,骤然见到一张白脸死死盯着自己,小舟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惊呼一声,仰身跌入水里。
汐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忙钻到水下,扶住小舟的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有、有鬼!”小舟嘴上大叫,惊恐地望向那只船。
汐顺着小舟的视线望去,见那是一艘三桅大船。它斜插在海中,船头向上高高扬起,露在海面之上,船尾则浸泡在海面以下。它不知沉没了多长时间,船帮上海锈斑斑,攀附着许多贝类和水藻,几道裂缝伤口般向外翻着,看起来触目惊心。船舱的两扇木窗朝外打开着,糟朽的窗扇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不时发出吱扭的响声。
很凄凉,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哪里有鬼?
小舟心中纳闷,就在方才,自己明明看到船舱中有一个白色的鬼脸。它就趴在窗子的后面,一动不动地透过窗子望着自己。怎么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难道,是这压抑的环境让自己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
小舟狐疑着,探头缩脑地向舱中观望,忽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你是在找我么?”
小舟一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便见自己身后,一颗头颅浮在水面。它披散着长长的白发,一张白脸毫无血色,其上皱纹纵横。两只浑浊的死鱼眼,呆呆地注视着自己。
小舟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气来,此刻猝见这张鬼脸与自己咫尺之遥,吓得“妈呀”一声,拉着汐,扭头便逃。
他游了两下,却发觉汐并没有跟着自己,而是杵在原地,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又听她望着身后叫道:“汦婆婆,你不要吓他啦!”
小舟一愣:汦婆婆?她是在叫自己身后的白脸么?于是停住身子,随着汐望向身后。 那白脸嘿嘿一笑,两颗泛黄的獠牙从惨白的唇间突出。她一挺身,从水下浮出来,望着小舟道:“小子,你这么小的胆子,也敢闯雾海吗?”
小舟凝神细望,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一个苍老的鲛人。
她穿着白色的鲛绡,一条宽大的白色尾鳍缓缓在身后漂摆,几乎与白色的大海融为一体。那半身白鳞,如高山皑雪,又如空中皎月,带着岁月的积淀,庄重而圣洁。
“汦婆婆,他是我的朋友,叫余小舟,很勇敢呢!”汐介绍道,“小舟,这位是扶桑蜃女,我们都叫她汦婆婆,专门掌管雾海,一旦有外人侥幸跨过方才的急流与礁石,汦婆婆便会出面,阻止擅入者进入扶桑。我们遇到了她,证明前方不远,便是扶桑啦!”
“汦、汦婆婆……”小舟嗫嚅道。
“汐丫头!”未等小舟说完,蜃女便打断了他的话。她看也不看小舟一眼,只望着汐,道,“你怎会交了一个人类的朋友?你难道忘记祖训了吗?”
汐道:“汦婆婆,祖训所言,汐儿没齿不忘。然而,小舟他并非一般人类那样邪恶,他是善良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且,他还多次救过我的性命!”
蜃女摇了摇头,道:“汐丫头,你终究是太年轻啊!你要知道,人类多狡诈,最擅伪装和欺骗。他便是救了你,也丝毫不能证明他对扶桑无二心。人类本心中的贪婪与邪恶,是在任何情况下也无法抹除的,和他们在一起,只会给你带来灾难,给扶桑带来灾难!所以,我决不能放他经过这里!”
“汦婆婆,你不能用你之前所遇人类的标准来评判他,他不同于普通的人類,他的身体里,有鲛族的血液!”
蜃女闻言便是一愣,问道:“鲛族的血液?此话怎讲?”
汐拉过小舟,撩起他耳侧的头发,让蜃女察看。
望着小舟耳后那紫色的鳞片,蜃女满脸疑惑之色。
汐解释道:“小舟有一个人类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却是鲛人。”
蜃女有些难以置信地细细打量着小舟,那双浑浊的眼睛,令小舟有些发毛。半晌,她才说道:“世上竟有此等奇事!据我所知,鲛人与人,并非同族同类,所以,是无法共同孕育子嗣的。而这个年轻人,却突破了这道界限,活了下来,着实令人惊叹。”
“他既有鲛族的血统,那么,便也是我扶桑的子嗣。汦婆婆,我可以带他走了么?”汐满眼期待地望着蜃女,不料蜃女却摇了摇头。
“他虽有半身鲛血,但终归在人类社会中混迹十数年,怕是早已沾染了人类的恶习。这样放他进去,太过冒险了。”
汐心中不悦,但从蜃女的口吻中,她听出了此事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问道:“那当如何?”
蜃女并不答话,而是身体向上一浮,漂出了海面。她用那宽大的尾鳍,支撑着整个身子,站到了海面之上。
她手掐兰指,两条手臂轻柔如绸,在身前缓缓舞动,身子随着鳍下的海流,轻轻起伏,似一位温柔的舞者,在茫茫白雾与大海间,跳着一段自然而古朴的舞蹈。
随着手臂的摆动,身前的白雾开始缓缓流转,并吸引着周围的雾气也一点点向着她的身前聚集。这些雾越聚越多,越来越厚,渐渐的,凝成了一面圆圆的镜子。
这面镜子悬在她的胸前,隐隐向外散发出白色的光辉,宛如白雾中的一轮明月,梦幻而美妙。
望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小舟惊讶地合不拢嘴巴。却听蜃女叫了一声:“小子,你过来。”
是叫我吗?小舟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他实在分辨不出,蜃女那双浑浊的眼睛是望向何处。但转念一想,此处只有三人,其余两个都是女的,只有我一个“小子”,不是叫我,又是叫谁?
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蜃女已催促道:“你这小子,怎么憨头憨脑的,动作麻利点!你当我这幻水镜,维持起来很轻松么?”
小舟咧了咧嘴,汐在旁轻轻推了他一下:“没关系的,去吧!”
小舟这才游到了蜃女身前。
“小子,你往这镜中看一看,里面有什么?”蜃女朝胸前的幻水镜努努嘴。
小舟“哦”了一声,抬高身体,向镜子中张望,却见镜中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白色的雾气在镜面前方缭绕。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更加努力地瞧着镜子,希望能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但遗憾的是,镜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你看好了没有?”蜃女不耐道,“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里面、里面……”小舟犹疑着。在他的认知里,既然是镜子,便应当照出自己的影像,可眼前的这面镜子,为什么照不出来呢?他生怕自己回答错了,因为自己的答案,将直接决定是否能够去往扶桑。所以,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里面,什么都没有!”终于,他狠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将眼中所见说了出来。
“什么?”蜃女闻言便是一愣。她低头望向幻水镜,而后又望望小舟,“小子,你可不要乱说!”
她的话令小舟忽然有些恼怒,他毫不示弱,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决不妄言!”
面对小舟的坚定,蜃女有些拿捏不定,她转而问汐:“汐丫头,你看到了什么?”
汐说道:“我看到镜中,苍梧山顶天立海,扶桑树紫叶招摇,水族们和谐共处、其乐融融。”
蜃女点头道:“这便对了!我的幻水镜,专门窥测人的欲望。你之所见,便是你之所欲。汐丫头,你有一颗善良而阳光的心,你想要的,便是水族团圆美满,和谐幸福。”
汐微笑道:“谢谢汦婆婆!”
蜃女同样回以微笑,后又望向小舟:“你呢?你什么都看不到,你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欲望……”小舟低声念叨着,是呀,我的欲望是什么呢?
“我曾经遇到过一些人类,”蜃女说道,“他们因不同的缘由闯入了雾海。我给他们看幻水镜,他们看到的,或是堆积如山的财宝,或是金碧辉煌的豪宅,或是天香国色的美人,或是权倾一方的官宦……他们的内心里,有的只是贪婪和邪恶。所以,我把他们挂起来,晾在船上。”她说着,瞟了眼船上的那些干尸。 小舟也下意识地跟着瞟了眼那些干尸。这些人,想来多半是到雾海猎奇寻宝的,他们穿越了重重险浪乱礁,却最终命丧于此。杀死他们的,表面看起来是蜃女,但实际上,不正是他们内心那份最为贪婪的欲望么?
“你和他们不同。”蜃女继续道,“你没有欲望,你的内心,纯净得就像水一样。”
听蜃女说到此处,汐心中已然明了,欣然道:“汦婆婆,你的意思,是说小舟可以去往扶桑了么?”
蜃女点头道:“没错,你们可以走了!”
“谢谢汦婆婆!”汐急说道,又伸手一拉小舟。
小舟這才反应过来,赶忙称谢道:“多谢汦婆婆!”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蜃女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她本有句话想说,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想告诉小舟,水虽然是纯净的,但也是最易被污染的。就像一杯水,会轻易地被一滴墨染成尽黑,同样,你的心灵也会轻易地被一丝邪念魔化。除非,你的心是一片大海,能够吞噬所有的阴暗与邪恶。
但你不是。
孩子,你的内心,只够纯净,却并不够强大。你只有呆在扶桑,只有待在这个纯洁美好的世界,才能让你远离邪恶,永远无忧地活下去。
她心中思索着,忽又想起少年耳后的鳞片。那是紫色的鳞片呢!整个鲛族,只有族长才拥有那样高贵的鳞片!
一念及此,她忽然一愣:这个少年,怎么会长着和族长一样的鳞片?难道,是族长……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身后的雾气中,传来一阵异动。
她扭头,望向身后的重重白雾。那双浑浊的眼球,原本覆盖着一层微细的雾粒,此刻,这些雾粒开始以极微弱的振幅颤动起来,令她的眼睛折射出异妙的波线。这些波线穿透重重迷雾,令她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海船,在礁石与乱流间缓缓行进。
那海船的船首,雕着一颗凶恶的兽头,圆眼阔口,却叫不上名字。船上的人员似乎不少,粗略一望,便有十数人之多。
海船的前进方向,赫然便是扶桑!
“贪婪的人类!”蜃女自语道。她再度跃出海面,踏着大海的波涛,跳起了一只柔美的舞蹈。这次,她不再站在原地,而是随着海波,在各个沉船间穿行舞动。同时,她的口中开始吟唱起了鲛歌。那是海妖之歌,大海中最具灵性的歌乐。她所到之处,白雾都流转起来,或聚或散,或浓或薄,隐隐组成一些灵动的图案,让大片的海域,都似乎有了生气。
第二十二章浮生一梦
南宫文站在船头,眉宇间尽是焦虑之色。在雾海中穿行了整整三天,但前方的迷雾,似乎仍然没有尽头。
阴阳子的灵旗仍然不知疲倦地指着前方,证明鲛人仍未脱离自己的掌控。这让他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忽然,那面灵旗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前方探路的快船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南宫文一惊,立即下令停船戒备。
貔貅海船侧转了船身,八只黑洞洞的炮口从船侧探出来,指向前方的海面。
“报——”前方的八桨快船返回到大船近前,船中水手单膝跪地,朝南宫文禀报,“启禀公子,前方有鲛人拦路!”
“哦?”南宫文心中一喜。我这正愁找不到鲛人,没想到他们却自己送上门来,当真是老天助我!于是道,“有多少只?”
水手道:“有数十只,为首的是一年迈老鲛,口口声声,说要拜见公子。”
南宫文笑道:“带他们过来!”
“是!”水手领命而去,不多时,前方雾中,出现了黑压压一片身影。他们人身鱼尾,半没在海中,一路游至船前。
船上众人多半都没有见过鲛人,此刻见了,皆啧啧称奇。但他们虽然好奇,却也没乱了分寸,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紧密防范。
南宫文居高临下,俯视众鲛。见这些鲛人多为女子,个个都是面白肤嫩,貌美婀娜。为首一位白鳞老鲛,见了自己,便抱拳拱手道:“久闻南宫公子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南宫文道:“你找我有何事?”
老鲛道:“南宫公子实乃人中龙凤,能大驾光临我扶桑水国,是我水国千年积攒之福泽。老身不才,愿将水国拱手让与公子,以使水国在公子的带领下,繁荣昌盛!”
南宫文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乃俊杰中的佼佼者!”
“南宫公子过奖了!”老鲛道,“公子一路劳顿,我已在海灵宫中,备好了接风洗尘的酒菜,请公子随我到宫中一坐!”
“好!”南宫文应道,而后带领众人,下了海船,转乘小船,跟在老鲛身后。
走出不远,便见海面以下光华缭绕,一座七彩斑斓的巨大宫殿,坐落在大海之中。老鲛命众女鲛为南宫文等人献上避水珠,每人一颗含在口中。说也奇怪,众人含了避水珠,在水中呼吸说话都与在陆地上一般不二。
众人进入海灵宫。七彩珊瑚垒成的墙壁散发着荧荧光芒,凝脂玉髓铺就的地面细腻温润,剔透水晶砌成的宫顶光华流转,红色珍珠串成的珠帘随波摇曳、叮咚作响……美轮美奂,只如仙境。
众人围坐桌旁,吃着海味珍肴,赏着美艳鲛舞,只觉帝王生活,也不过如此。
至此,南宫文便成了水国之主,每天都窝在海灵宫中,过着奢侈浮华的享乐生活,更与众女鲛日夜纵情缠绵。南宫文手下众人,也皆被水国待为上宾。只有阴阳子,每每见到南宫文堕落如斯,便摇头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南宫文逐渐对此种生活感到厌倦。他开始厌弃这每日的海鲜盛宴,转而惦记陆地上的兽肉果蔬;开始厌弃周围这腥咸的海水与海风,转而怀念陆地上那夹杂着泥土芳香的空气;更开始眷念人类的女子,这鲛人虽美,但人类女人的一双白腿,不也很值得让人留恋么?
老鲛看出了南宫文这几日的心不在焉,于是道:“南宫公子文武盖世,呆在这水国一隅,着实委屈了。何不带领我鲛族,夺了天下?”
南宫文一愣,老鲛已附在耳侧,低声献计。南宫文闻之,哈哈大笑,欣然应允。
次日,南宫文带领众人,乘貔貅海船,载着数百鲛人,穿茫茫大海,回到了锱铢门。南宫承业原以为南宫文等人早已命丧大海,不曾想时隔多年,竟又满载鲛人而归,心中狂喜,不疑有他。 南宫文从鲛人中,挑选出两名最美艳者,容貌足可倾城,于晚间送入南宫承业房中。南宫承业淫心大动,怎料那鲛人下身竟被涂了剧毒,交欢后不久便毒发身亡。
南宫文率众冲入南宫承业房中,假以父亲之名,立下遗嘱,言将锱铢门会长之位,传于长子南宫文。
南宫武闻之,疑此事有诈,找到南宫文,欲查真相,却不料南宫文已事先在屋外埋伏下刀斧手,一声令下,刀斧手拥入屋中,将南宫武剁成肉泥。
自此,南宫文彻底接管了锱铢门。
老鲛再次献言:“得了锱铢门又能如何,公子乃真龙天子,还须谋划该做之事!”
经老鲛煽风点火,南宫文野心更胜,暗地招兵买马,意图谋反,不料事情败露,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天牢中,南宫文呆呆地望着房顶,心如死灰。忽觉一人来至牢门外,扭头一看,却是老鲛。
他扑到牢门前,大骂老鲛:“我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
老鲛道:“你有今日,归根结底,便是这‘贪婪’二字,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若一早收手,早已荣华富贵,何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南宫文哭求道:“老鲛可有计谋救我?”
老鲛摇头:“你所犯之罪,当受凌迟极刑,为了让你体面些,我给你带了一根白绫,你自己提前了断吧!”
南宫文接过白绫,回想自己这大半生所为,心中懊悔不已,不禁潸然落泪。他含着眼泪,将白绫挂到房梁上,挽了个套儿,把脑袋套了进去。
“大公子、大公子……”弥留间,忽听有人招呼自己。
那声音响彻脑海,如惊天之雷,震人心魄,仿佛自己所在的世界,都在这个声音中栗栗发抖。
他想看看是哪里传来的声响,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直闭着眼睛的。他试图睁开眼睛,可拼尽了全力,却仍然无法睁开。他害怕急了,开始胡乱蹬扯,忽觉眉心处一阵刺痛。那刺痛令眼前原本就颤抖的黑暗骤然崩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便见半张骷髅似的怪脸待在自己面前。他吓得“啊呀”一声,抬拳便朝怪脸砸去。
“大公子!”那怪脸的主人叫了一声,而后抬起钢钩般的手爪,抓住了南宫文的手腕。南宫文痛得一声号叫,仔细一瞧,才发现对面之人却是阴阳子。
阴阳子一半脸遮在干枯的头发下,另一半脸露在外面,瞪眼望着南宫文。见南宫文眼神渐渐清明,这才放开了抓着的手。
南宫文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貔貅海船的船舱之中,头顶悬着一条挽套的绳子,抬手摸摸脖子,竟有磨破的勒痕。
这是……怎么回事?
“大公子,你方才坠入了妖人设下的幻境!”阴阳子急声说道,“此刻并非细说之时,速与我到舱外,其余人等,也皆在幻梦之中!”
南宫文心中惊悟,原来,方才的一切,竟都是自己的幻觉。但这幻觉未免也太真实了些,若非阴阳子相救,恐怕此时,自己已迷迷糊糊地吊死在了船舱之中。
他心中想着,已跟着阴阳子,快步走出船舱。只见海船之上,一片混乱。有人举着刀枪自相搏杀;有人缩在角落大哭大笑;有人攀上桅杆,仰头望天高声呼喝;有人站在船头,张开双臂,纵身跳入茫茫大海,转瞬便卷入浪中消逝不见……所有人竟似都疯了一般。
“你要做什么!”南宫文就近按住一名水手,厉声喝道。那人正抡着一柄大斧,似乎是将大斧当作了锄头,一下一下地刨着甲板,口中念叨着:“好多的金子!这儿埋了好多的金子!”忽然被南宫文按住肩头,他扭过头,呆滞的目光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抡起大斧,照着南宫文头頂便劈。
南宫文大怒,狠狠一掌击在水手的胸前,水手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船帮上,喷出一口鲜血,倒地而亡。
“大公子,这些人皆沉醉于各自的内心世界无法自拔,他们眼之所见,皆是内心欲念幻化而出,你便是杀了他们,他们也不自知!”阴阳子道。
原来如此!南宫文心道,怪不得自己梦幻之时,所做皆是平日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弑父杀弟,夺占锱铢门,进而又谋夺天下,这些不正是自己牢牢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吗?
南宫文气道:“那该如何?”
“为今之计,只有迅速找出施幻之人,才能解决根本。”阴阳子道,“请大公子护我!”
阴阳子说着,在法坛前站定,双手快速变换手诀,令人眼花缭乱。他口中念念有词,面前长发无风自动,高高飘起,将右眼裸露出来。他闭上左眼,只余右眼大睁,白色的瞳孔骤缩骤放。同时,面上那古朴的黑色鬼纹,开始闪烁起阵阵荧黑的光芒。
南宫文护在阴阳子身侧,以防有失心的水手对阴阳子不利。静下心来之后,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白雾中,有阵阵歌声传出。那歌声宛如天籁,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令人耳酥肉麻。同时,那歌声中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带着一种深深的诱惑力,让人听了,便忍不住往里陷,陷进去了,便无法自拔,
“莫要听那歌声!”阴阳子觉察到身侧南宫文的不对劲,大声喝道。
南宫文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险些又坠入梦幻之中。他赶紧堵住耳朵,同时将注意力转到他处。
此处的白雾似乎和初入雾海时不太一样。初入雾海时,白雾是静止的,以至于染得整个空间都是一片均匀白色。而此处的雾,却是流动的,它们在按某种规律缓缓流转,就像活过来了一样,但具体是何规律,南宫文却无法参透。
阴阳子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渗透出来,灰白苍老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淡淡的血色。他快速转动着右眼,这只眼无上下眼皮,道道血丝从黑色的眼球中凸显出来,显得格外骇人。
在这只眼中,常人可见的事物,都开始模糊起来,而常人不可见的事物,却开始清晰起来。他看到前方的迷雾中,立着无数船影,那是许多沉船,但他只能辨认出不甚清晰的黑色轮廓。船影中,有人形的影子,在四处游荡,它们发现了有只眼在窥探自己,纷纷停下身子,望着他,发出了瘆人的鬼笑。
“都不是本体,都是虚幻而生!”阴阳子心中默想。 他继续在船影中搜寻。忽然,他发现在船影之间,有一道浅浅的白色身影,在大海上缓缓飘舞。所到之处,都有白色的雾气明灭变幻。
“就是她!”阴阳子大喝一声,猛地按动身侧机关。
一道利箭,从船首疾射而出,带着撕天裂地的气势,直插白影!
第二十三章紫鳞族长
貔貅海船首尾各有四支硬弩,左右各有八门利炮,专用于对抗巨鱼海盗之类。
硬弩以三道硬簧较劲,射速快如闪电,直直地飞入前方的白雾之中。耳轮中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周围的歌声戛然而止。同时,四周的迷雾也开始停止流转,重新恢复成了一派死气沉沉。
原本陷入幻境中的众人,此刻犹如松了发条的木偶,纷纷瘫坐在地。他们一个个茫然四顾,竟不知发生了何事。
阴阳子内力极大耗损,见幻境已破,心下一松,“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了法坛之后。南宫文急忙命人将阴阳子抬往舱中,好生休养。
弩箭前端带有倒钩,箭尾后面拖着长长的缆鲸绳,便于钩拉扯拽、俘获猎物。缆鲸绳以七百二十九根海蛛丝,以奇妙手法编拧而成。海蛛丝极轻极韧,每根可受一均之力,七百二十九根,便可受七百二十九均,合二万一千八百七十斤。
有水手拽着缆鲸绳,将猎物拖到了船上,见那竟是一只白鳞鲛人。她的肩头被弩箭贯穿,弩箭的倒钩牢牢地钩住了她的胛骨,蓝色的血一股一股地向外涌,眼看便活不成了。
南宫文一见此鲛,勃然大怒:这不就是我在幻境中遇到的老鲛么,竟都是她在搞鬼,害得我险些丧命!于是下令一声,将老鲛吊在船头,震慑水国鲛族。
南宫文下令继续前行,然而一望法坛上的灵旗,立时惊得目瞪口呆:那黑色的灵旗,在失去阴阳子的控制之后,竟倒在了法坛之上。
抬头望,前方迷雾重重,处处皆是残船断桅,该去往何方?
小舟和汐辞别蜃女之后,继续前游。
游出不久,便见前方迷雾渐淡、海流渐弱。汐告诉小舟,咱们离扶桑已然不远,当前所在的方位,是扶桑的正北方,在其东方,有一个巨大的海漩,鲛族称之为天漩海眼,那便是她前些时日参加试炼的地方。那是鲛族的圣地,将扶桑与东方的深海隔绝开来,让鲛族免受那些巨大的深海怪兽侵扰。
小舟问道:“鲛人在海中,也有惧怕的么?”
汐笑道:“当然!鲛人的霸主地位,仅限于在南海这片海域。而在南海之外,是一片更加广阔无边的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深海。据说,那里有巨大的四足鳄鲸,它们的牙齿无坚不摧,能以凶猛的鲨鱼为食;有龙面灵鳌,生着坚硬而厚重的鳌甲,浮在海面,就像一座漂浮着的大山;有倾舟巨章,高兴的时候,便挥舞着八条树干一样粗的触腕,将过往的船只拽入海底;还有扇尾魔鱼,没人见过它的模样,只知道它生着一条宽大的尾鳍,露出海面的时候,就像大海中的一把巨扇,随意一扇,便能掀起滔天的巨浪……很久以前,这些巨兽,时常会进犯扶桑,为了护佑子孙,鲛人先祖便合几人之力,用生命设下了天漩海眼,自此,便很少有巨兽能够入侵至此了。”
小舟饶有兴致地听着,忽见前方淡淡的白雾中,有一个红色的山影,矗立在海面之上。
汐兴奋道:“那便是苍梧山!扶桑树,便生长在苍梧之巅!”
二人又游了一阵,终于穿透了层层迷雾。但见前方,一座百丈高的红色石山,如擎天巨柱,矗立在海天之间。仰望山顶,巨树扶桑参天而立,庞大的紫色树冠,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将山下的虚空与大海,都映成了一片紫色的世界。
“扶桑!”汐喜极而泣。她猛擺尾鳍,快速地朝着扶桑游去,一边游,一边在大海中欢腾跳跃。她口中发出阵阵欢啸,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母亲的怀中撒娇。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有一个个鲛人,从海面以下露出头来。他们一看到汐,便纷纷以欢啸应和,而后从水中钻出,伴在她的左右,随着她在大海中恣意畅游。
一道道鲛影,披着各色的鳞片,在金色的阳光中,在紫色的扶桑下,在红色礁石间,欢快地跃舞。这个世外的水国,是那样的和谐而美好。
小舟从来没有见过汐如此开心。他静静地浮在水中,微笑着,望着她与同伴在海中欢闹。她那姣好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清灵的声音,一切都是那样完美,他望着望着,竟不觉间痴了。
忽见汐扭头,在远处招呼:“舟,你在那里傻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小舟犹豫着,而汐却已折返回来,她拉着小舟的手,道:“舟,今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有鲛人随着汐一同游过来,热情地伸手跟小舟打招呼,却忽然发现面前这个少年,没在水下的部分,不是鲛人的尾鳍,而是一双人类的腿。
他们愣住了,伸过来的手,一时僵在了原处。
汐微笑道:“伙伴们不用担心,他是人类和鲛人共同孕育的孩子,他像鲛人一样善良!”她说着,轻轻撩起小舟耳侧的头发,露出小舟的耳朵和鳞片,“他的名字,叫舟!”
鲛人们的神色舒缓下去。一只黑鳞鲛人当先伸出手,握住小舟的手,道:“我叫沐,欢迎你来到扶桑!”
鲛人们纷纷上前打招呼,一个个名字稀奇古怪,因人数太多,小舟左耳听了,右耳便忘了,深觉尴尬。
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小舟略带狼狈地望了她一眼,她这才游过来解围,道:“伙伴们,今天不急,以后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还要赶去和娘亲报平安、和族长报平安!”
有鲛人道:“汐儿,你快去吧!你的娘亲,这段时间想你想得都快发疯啦!”
汐眼圈一红,然后拉着小舟,朝苍梧山脚下游去。
海灵宫的下半部分没于大海之中,背倚苍梧山。这座巨大的水中宫殿,用七彩的珊瑚搭建而成,终日散发着七色荧光,美丽而奇特。有各色各样的海树海草装饰其中,有各种各类的游鱼虾蟹穿梭其间,自在安逸。
宫殿两旁,是一些低矮的礁石,其中有许多洞穴,不规则地排列着。这些洞穴大约有一人来高,洞内铺着柔软的海草,是鲛人日常起居之所。 两人来至海灵宫前。
鲛人族长坐在宽大的紫珊瑚宝座上,硕大的尾鳍如一柄紫色的蒲扇,在身前轻轻摆动。他捋着紫灰色的须髯,正自翻看用鲨鱼皮缝制的书籍,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族长爷爷!”他扭头一望,见是汐从殿外游了进来。
他一愣,以为是自己看书时长,花了眼睛,正欲细瞧,汐已扑到身前,抱住了他。
“汐儿,是你吗?”族长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她,激动得连脸上的皱纹都抽搐起来, “你这段时间,是去了哪里?”
汐站直身子,将近日所遭所遇讲给了族长。族长时而担忧、时而惊骇、时而高兴、时而悲伤,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汐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道:“族长爷爷,您可知今日我把谁带过来了?”
族长疑道:“把谁带来了?”
汐朝外招呼,小舟这才从宫外走了进来。
“舟,这位是我们扶桑鲛族的族长!”汐介绍道,“族长爷爷,这位便是我和您说的余小舟。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族长朝小舟点点头,同时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而后问汐道:“他便是那个人类与鲛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吗?”
“是的!”汐应道,“并且,族长爷爷,他耳后的鳞片,与您身上的鳞片一样呢!”
族长一愣,而后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至了小舟身前。
“孩子,给我看一下你的耳后!”他的表情十分严肃,与方才那副慈爱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族长的反应让二人有些错愕。小舟不敢怠慢,忙将耳侧的头发撩起来,露出耳后的鳞片。
紫色的鳞片在殿中夜明珠光华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与族长身上的鳞片如出一辙!
望着那些鳞片,族长的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他重新坐回座位,大声道:“来人!”
两名鲛人护卫从海灵宫外游上前来,他们手执三叉戟,朝鲛人族长深施一礼。
“速速将这人类,逐出雾海!”族长下令道。
小舟和汐同时一愣,万万没想到,这族长的态度竟转变得如此之快。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两名护卫已往前一闯,按住小舟,便要押向宫外。
“慢着!”汐拦在他们身前,朝族长吼道,“您这是为什么?他不是人类……”
“他就是人类!”族长厉声喝道,“我扶桑鲛族如此高贵,你以为生了几枚鳞片,便能成为我鲛族中的一员吗?若是如此,这茫茫大海水族千万,岂不是个个都是鲛族!”
“不是的、不是的!”汐愤怒地摇头,“这不是你赶他走的原因,你不能这样做!”她说着,开始上前拉扯小舟,试图将他从守卫手中抢夺过来。
“放肆!”族长怒道,“汐,你回答我,祖训第三条是什么?”
听闻“祖训”二字,汐身子一颤。她望了小舟一眼,纵有不甘,还是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答道:“鲛族圣地,水国扶桑,世代所居,切勿外泄!”
族长神色稍缓,又道:“第十一条,又是什么?”
“万物有灵,至恶人类,贪伪邪淫,莫与之交!”
族长点头,道:“违背祖训,该当如何?”
“或曝刑,或绞刑,或刀刑,或杖刑,或馁刑,必以死谢罪,以敬先祖!”
“你记得便好!”族长道,“你同时违背两条祖训,你二人理应处以极刑。我念你大难方过,未与计较,你却如此惫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族长吗!”
汐张张嘴,正不知如何辩驳,忽听海灵宫外声响。一名鲛人从外游了进来,一进门便叫道:“汐儿,你可回来啦!你让娘亲想得好苦!”
汐扭头一望,眼泪“哗”地流淌下来。那来人,正是自己的娘亲!
一晃数月不见,娘亲似乎苍老了许多,蓝色的鳞片也已不如往日鲜亮。她冲到娘亲身前,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哭罢多时,娘亲问道:“汐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回来,便和族长吵上了?”
汐将前后经过简单一说,又道:“族长欲将小舟逐出雾海,若然如此,无异于害了他的性命!”
娘亲道:“汐儿,族长所做,也是为了我扶桑鲛族着想,你还小,有些事情,根本意识不到后果会有多严重。我扶桑鲛族,能够在此一隅偏安千年,皆因谨遵祖训、处处小心行事。孩子,你要记住,族群的安危和利益,要远远凌驾于个人的情感之上,你明白吗?”
汐向后退了一些,望着娘亲。她突然觉得,几日不见,此刻的娘亲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娘亲从来都是宠着自己、向着自己的,但今天方一见面,她便开始出言责怪。是不是自己走失的这段时间,她开始变了,开始不爱自己了?
“娘,你经常教导我,做人要尊崇‘忠孝仁义’四字。而今,余小舟救了我的性命,并因我而背井离乡,来到了扶桑。我若弃他,便是不仁不义!”汐望了小舟一眼,而后又望向族长与娘亲,“你与族长如此反对,我若留他,却又是不忠不孝!如此,我愿与他一道,离开扶桑!”
汐说着,拉起小舟,直朝宫外游去。
“汐!”娘亲伸手欲拽,却听族长在身后咆哮道:“让他们走,让他们走!”他气得胡须根根颤抖,脸都变了颜色,“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正当此时,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整个海灵宫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顶礁石碎屑扑簌簌往下落,墙壁上的夜明珠也跟着晃了两晃,其中一颗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宫中众人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在地,纷纷发出惊呼。又见宫外有鲛人急速游来,闯入宫中,未及停稳,便惊惶大叫道:“启禀族长,大事不好!有一艘人类海船穿越雾海,闯入了水国境内!”
第二十四章水国之灾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
鲛人族长腾地从宝座上站起,下令一声:“速速迎战!”他抄起身旁鱼骨杖,直朝海灵宫外游去。在经过小舟和汐身旁的时候,他用手点指二人,“看你们干的好事!”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海靈宫。
小舟二人愣在了原地。他们心中吃惊:怎么自己前脚踏入水国,后脚便有海船造访?难道真的是跟着自己进来的么?他们对望一眼,跟着出了海灵宫,游到海面一看,但见一艘巨船停泊在大海之上,正是锱铢门的貔貅海船! 原来,先前南宫文一行俘获了蜃女,却发现灵旗已然倒下,只好派出若干快船,到前方探路。所幸当时距离扶桑已经不远,海流渐缓,白雾渐淡。他们摸索了一阵,终于来到了扶桑,却也因此耽搁了些时间。
锱铢门有备而来,一见鲛人踪影,立即将船侧十六门火炮探出,一番狂轰滥炸。鲛人们从未见过火器,只觉此物开山震海,威力无边,立时吓得四散奔逃。
混乱间,貔貅海船上层货舱大开,十架轻木飞鸢从中振翅飞出。它们发出尖锐的长鸣,扇动着巨大的翅膀,朝鲛人群中飞扑。这些木鸢翼展足有一丈,拥有钢钩制成的利爪和铁钳一般有力的巨喙,在它们面前,鲛人就如苍鹰爪下的鱼儿,毫无反抗之力。
又有十艘八桨快船,从海船船尾滑入海中。它们拖着巨大的海网,在海面上行动如飞,朝鲛人围捕而来。那快船船身皆由硬木制成,坚硬如铁,只需一人在密舱中操控。有人按动机栝,船侧便有宽大锋利的刀刃弹出,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鲛人族长率领一众鲛人战士,与敌人在大海中血拼。那些战士手持钢叉尖矛、鱼筋轻弩,身披各色鳞甲,勇猛无畏。黑鳞骁勇,金鳞力猛,蓝鳞敏捷,红鳞凶暴。至于青白橙绿等色,各有所长,却不擅战,只往来救济伤员,护送老幼残病撤离。
然而,鲛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与锱铢门火器重械相比,实力相差悬殊。那木鸢与快船,外壁坚固异常,鲛人的矛叉纵然锋利,却也对这些机械无可奈何。
这木鸢与快船的操控之人,皆躲在密舱之中,防护严密,只露双眼窥物。鲛人们注意到这一点,开始疾攻密舱。他们拼着性命接近快船密舱,用尖矛刺入窥物孔,将船中人的头颅刺穿,快船失去操控,直直地撞向苍梧山,四散崩裂。他们用鱼筋弩,瞄准头顶呼啸而过的木鸢,弩箭急射而出,从窥物孔飞入,刺瞎鸢腹中人的眼睛,木鸢翻着跟头,坠落大海。
如此,鲛人们撞毁快船三四艘,击落木鸢二三只,但更多的鲛人却在这种对抗中殒命。他们或被船侧的刀刃切成两段,或被船头发射的硬弩穿透身躯,或被海网缠裹,任凭极力挣扎,却也再无法逃脱。更有诸多鲛人,或被木鸢的巨喙啄破肚腹,或被钢钩利爪扣住身体,他们惨叫着,被木鸢丢弃在海船的甲板上,立刻有人冲上前来,将之绑缚后丢入货舱。
南宫文站在貔貅海船的船头,望着眼前这一切,哈哈大笑。如此多的鲛人,若运往中州,锱铢门将富可敌国,而自己也必将成为锱铢门首屈一指的功臣。身为锱铢门大公子,创下如此丰功伟绩,这会长之位,定然非自己莫属!
他正自想着好事,忽见前方不远处,一黑两金三道鲛影,正从水下快速朝海船接近。
那是一只黑鳞鲛人,在两只金鳞鲛人的护佑下,朝海船袭来。他们深知擒贼擒王之理,见南宫文站于海船船首,身侧众人侍立,便知此人定是首领,于是从水下突袭而来。
船上众人发现鲛人临近,立时有人用弩箭朝水中射击。但那鲛人潜水较深,身躯又灵活得很,竟然躲过弩箭,继续前游。南宫文眉头一皱,做了个格杀的手势,身旁有人抄起一只火雷,快速点燃朝鲛人丢去。
面对火雷,鲛人却不躲不避,反而向水面游出。众人正自诧异,火雷已然引爆,掀起巨大的水浪。
水浪中,一条黑影忽地飞出,直朝南宫文射来,却是那黑鳞鲛人。那两只金鳞鲛人以性命相搏,在火雷爆炸的前一瞬,将黑鲛从水下抛出,自己却在火雷巨大的爆破力中殒命。
黑鲛借着同伴的高抛之力,从海中高高跃起。他挺着一杆钢叉,掠过船帮,狠狠朝南宫文刺下。
他身在空中,与南宫文快速接近,然而,对方却毫不惊忙,眼神中亦无半点恐惧之色。他心中狐疑,却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一个蒙面人已截在了自己身前。
他大惊,竟不知那人从何处而来,只觉对方一袭黑衣,形同鬼魅。他下意识地以钢叉抵挡,可对方出手如电,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一拽一甩,竟将他的身体抛了起来。他不受控制飞过众人头顶,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之上。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柄短刀压住了脖颈。
南宫文扭头望了他一眼,朝身边众人道:“身强体壮,五官俊秀,确是个好的苗子,若做面首,送给哪个京城贵妇,也能换回座金山银山!收了!”
有人执绳上前,俯身去绑黑鲛。黑鲛双目一瞪,趁着脖颈上的刀刃稍松之际,身子突然一倾,一支巴掌长的弩箭从身后飞出,直朝南宫文面门射来。
南宫文万没料到这黑鲛竟藏了暗器,一声惊呼,忙将头脸一偏。弩箭从脸颊划过,带出一缕血痕。南宫文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大怒道:“给我宰了他!”
众人向上一拥,将黑鲛斩于刀下。
“不知死活的东西!”南宫文接过旁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怒火难消,望着苍梧山脚下的海灵宫和一排排礁穴,下令道,“开炮!给我狠狠地打!”
船側八门火炮齐齐发射,一枚枚炮弹冲入大海,撞在海灵宫及周围的礁石上,炸裂开来,震得山摇海动,巨浪滔天。
在连番的轰炸中,海灵宫终于支持不住,坍塌下来。其内尚有躲难的老幼妇孺,一部分直接被沉重的礁石埋在底下,另一部分则哭喊着游出来,四散奔逃。
此刻,有八桨快船按动机关,船腹中有护板升起,与两侧船帮拼合一处,严丝合缝,外形颇似一艘潜艇。这是八桨快船的另一种形态,名曰潜螺舟。在护板升起的刹那,底舱迅速打开闸门,引入海水,随着船身的加重,它缓缓沉入了水下。
潜螺舟八桨尚存,在海中行动虽不及海面迅捷,但速度亦然不慢。它冲入鲛人群中,横冲直撞,令鲛人无法在海底躲避。
望着眼前的灾难,汐和小舟后悔不迭、心如刀绞。他们已然明白,是锱铢门故意放了二人一条生路,放长线钓大鱼,跟随二人寻到了扶桑。然而此时后悔,又有何用?
汐疯狂地在海灵宫残败的礁石间搜寻,她知道,娘亲还在里面,娘亲并未能逃出来。她一边游,一边向外涌着热泪,终于,她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下,发现了娘亲的身影。
娘亲的下半身整个被礁石压住,蓝色的血一股一股地向外冒,混入了周围的海水中。 汐扑过去,拉着娘亲的手,悲痛欲绝。她哭喊着说:“娘,我错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娘亲吃力地睁开双眼,嘴唇颤抖着,道:“孩子,你快走吧!水国,完啦!”说完,身躯一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汐抱着娘亲的身子,号啕大哭。
“小心!”小舟站在一旁,突然大喊了一声。
一枚炮弹,正朝着汐的身后不远处落下。
此时,汐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而小舟与她尚有一段距离,也根本来不及施救。
“轰隆”一声巨响,汐的身子被巨大的爆炸力震得直飞出去。她在水中翻了几个跟头,而后软塌塌地向下落去。
“汐!”小舟冲上前去,将汐揽在怀中。方一触手,心头便是一颤,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汐的身子软软的,似乎被这巨大的气浪震坏了筋骨。
他低头望向汐的脸,竟已面无血色。她喷出了一口鲜血,然后挣扎着想起来,但刚刚一动,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汐!”小舟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咆哮。
然而,此刻海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凶狠的嘶吼声,痛苦的呻吟声,恐惧的哭喊声,种种声音充斥一处,又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呢?
鲛人族长眼看鲛族伤亡惨重,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立于苍梧山下,硕大的紫色尾鳍踏在海面之上。他口中吟唱起哀恸的海妖之歌,举起手中鱼骨杖,在头顶与身周频频挥动。
那鱼骨杖不知是由何种海物的骨头制成,通体白中透亮,在族长内力的倾注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骨杖前端,一颗古老的鲛人头骨龇着长长的獠牙,空洞的眼眶中,有紫色的光影明灭。
随着鱼骨杖的挥动,他的身周有淡紫色的光带闪现,它们一缕一缕,旋卷着,朝着上空飘飞而去,与天空高高垂下的扶桑枝条交织一处。它们在紫色的枝条间穿梭,每经过一处,那柔软的枝条便轻轻摆动起来,如同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般。圆圆的贝壳状叶片,开始闪烁起淡淡的紫色荧光,它们发出清灵的脆响,似共同弹奏着一首神圣空灵的乐曲。
此种异动,吸引了貔貅海船上众人的注意。出于对危险气息的敏锐感知,南宫文下令道:“阻止他!”而后又令众人扯下衣襟,堵起耳朵。
经过蜃女一事后,他对扶桑的一切声音,都是畏惧的。
一枚炮弹呼啸着朝族长飞去,在掠过海面的时候,一只鲛人战士突然破水而出,用胸膛挡在了炮弹的前路。
“轰”的一声,炮弹在空中炸裂,燃烧着的火药,伴着鲛人的鲜血和碎肉,一同撒落在大海上。
这一瞬,天地无声。
无论是鲛人,还是人类,都被战士的举动所震撼。他们呆立在当场,仿佛是在为他的英勇就义而默哀。
停了约有三秒,南宫文朝左右吼道:“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打!”
两枚炮弹齐齐飞出,直奔族长。
像是在向先驱者致敬,又有两名鲛人战士从海中跃出,迎着两枚炮弹而去。他们的身体与炮弹相撞,伴着两声巨响,先后在空中炸开了花。
南宫文怒不可遏,大吼道:“继续打,继续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扛到什么时候!”
八门火炮调转炮口,齐齐对准族长发射,炮弹出膛的呼啸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鲛人战士从海中鱼跃而起,张开双臂,朝着炮弹飞扑。隆隆的爆炸声在水国上空响彻一片,仿佛下着一场蓝色的血雨。
愤怒和悲伤让鲛人族长双眼通红,他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头顶上空的扶桑枝条尽数摇摆起来。它们旋转着,带起了一阵紫色的旋风。
第二十五章水龙出海
紫色的旋风从扶桑旋转的枝条间生出,越卷越大,尾端直插入鲛人族长身前的大海。
海水逆旋而上,如一条盘旋的水龙,与紫色的旋风交融一处。伴着水龙卷的出世,四周狂风大作,水雨倾盆。它带着扶桑的愤怒,朝貔貅海船席卷而去。
有轻木飞鸢从旁飞过,被水龙卷裹入其中,粉身碎骨;有八桨快船躲避不及,被水龙卷抛入高空,四分五裂。这条海上怪兽咆哮着,奔腾着,裹挟着沿路的礁石、木段、兵器、尸体,势不可当。
眼看水龙卷越来越近,船上众人皆面如土色。南宫文咬牙下令道:“定海之盾!”
他一声令下,立时有人按动海船机栝。但见那海船宽厚的船帮内,忽而升起一道道金属制成的护板。那些护板向上合拢,将船体空间严密地封闭起来,形成了一颗巨大而坚硬的蛋。这颗蛋是海船最深的防御形态,专用于抵御海上最为强烈的风暴,它的形状虽不甚圆滑,但看起来便厚重结实。
巨蛋将将合拢,水龙卷便已行至近前。在风与海共同的作用下,巨蛋开始摇晃起来,它时而向左倾,时而向右倒,有时船帮几乎贴到了水面,随后竟又不倒翁一般正了回来。原来,这巨蛋设计之初,便是一个下重上空的结构,与不倒翁原理相似,任你给它再大的力,它也会正向而立,决不倾倒。
巨蛋雖然不倒,却苦了蛋中之人。他们忽而被丢到船左,忽而被抛到船右,一个个撞得鼻青脸肿。
水龙卷中夹带的礁石硬木之类,与巨蛋外壁相碰,隆隆作响。声音被巨蛋放大,在船中众人听来,犹如响彻耳边的惊雷,震耳欲聋。他们耳中虽堵了些东西,但那隔音效果,阻挡鲛歌尚可,这耳畔惊雷,却是削弱不了多少的。
巨蛋摇晃一阵,接着又旋转起来,转得船中众人头昏眼花。
眼见巨蛋越转越快,南宫文心道,如此下去,众人即便不死,也会失去战力,到时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他想到此处,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冲到船头,在船首貔貅对准鲛人族长的刹那,按下了机栝。
原来,这貔貅的双眼竟是两门暗藏的火炮。但见火光一闪,两枚炮弹破膛而出。
鲛人族长正自挥舞手中鱼骨杖,以道道紫气注入水龙卷之中。这水龙卷着实耗费了他极大的内力,几乎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照此下去,用不了多时,水龙卷便要散了。
他心中懊恼。这水龙卷乃是鲛人先祖领悟海漩之力所创。先祖巅峰之时,唤出的水龙卷,直径超过百丈,足可开山裂海,对于眼前这样的一颗巨蛋,轻易便能送它上天。而自己唤出的这个,直径怕是不足十丈,自己的功力,终归是差了一大截。 他正自苦撑,忽见貔貅双眼中竟然射出炮弹,立时大惊,急忙扎入海中躲避。他方一入水,两枚炮弹便在身侧炸开了花。
南宫文方才发射炮弹之时,头眼昏花,加之海船处于旋转之中,那两枚炮弹,便比预计的稍稍偏了些方向,饶是如此,威力亦不容小觑。那瞬间释放的力量,将族长的身子直朝苍梧山的岩石推去。他无法控制身体,只得憋住一口气,硬生生抗住了这下重击。
“砰”的一声,他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族长!”几名鲛人急急游上前来,将族长扶起。
族长望着渐渐散去的水龙卷,长叹一声,下令道:“所有鲛人,即刻退往天漩海眼!”
随着水龙卷的消散,巨蛋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众人趴在船中,好半晌,才有人按动机栝,将巨蛋的护板收拢起来。众人重见天日,抬眼望,却见一群鲛人正绕过苍梧山,朝著大海的东边疾游。
“追!”南宫文下令一声。众人重整旗鼓,开足马力,直朝鲛人追去。
行不多时,便听前方隆隆巨响,整个海面,似乎都在旋转、颤抖。
南宫文大惊失色。以他的经验,前方的海况,定然极其凶险,忙下令停船。海船刚刚停稳,一个巨大的海漩便从前方显露出来。它直径不知几许,从苍梧山东侧的崖脚,一直绵延至雾气弥漫的远方。旋卷奔腾的海水,如愤怒咆哮的巨兽,只欲将身周的一切都吞入腹中。
众人心中惊骇,又不由得阵阵后怕。若是方才南宫文下令再慢一些,恐怕此时海船已冲入海漩之中,万无生存之理。
海船虽然无虞,却有冲在前方的八桨快船收势不住,一头扎进海漩中。任那快船动力强劲,却也无法与这强大的海漩之力抗衡,几个翻转之后,便重重地撞击在海漩中暗藏的礁石上,粉身碎骨!
鲛人们冲入海漩中,携老带幼,彼此护持。他们没入海面以下,以躲避飞鸢与炮火的攻击。他们同样要与海漩之力抗争,与之争夺身体的控制权,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海漩的深处殒命。更有不幸者,被海漩中夹带的礁石异物击中,骨断筋折,而后惨叫着被海漩吞噬。
南宫文望着眼前这巨大的海漩,此种力量,绝非自己的船只能够抗衡。他命人清点战果,有人回禀,共抓获男女老少鲛人五百余个。他点点头,道:“做人不能赶尽杀绝,就留他们一条生路吧!”言罢,率众返航。
船上众人皆知他并非想留鲛人一条生路,实乃无法继续抓捕,为自己找个托词罢了。但众人心里虽明,却无人敢说破。
望着貔貅海船消失于雾海之中,鲛人们奋力从海漩中游了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残阳下的海面,到处都是漂浮的鲛人尸体,到处都是蓝色的鲜血。这个原本欢乐祥和的水国世界,在凶徒的屠戮下,已化作了一片魔鬼的炼狱,触目惊心!
望着眼前这片狼藉,鲛人们跪伏在水中,掩面而泣。
头顶上空,扶桑树枝条轻摆,紫叶沙沙,似飘摆的魂幡,似亡灵的序曲,安抚着身下众多鲛人的亡魂。
忽有人看到,苍梧山巅,一个身影,抱着另一个身影,一瘸一拐地来到扶桑树下。却是余小舟和汐。
余小舟坐在树下,汐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她筋脉尽断,五脏俱损,已然活不成了。
他望着她,眼中如柔水,水中含泪。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生生死死,几度纠缠,本欲长相厮守,却又阴阳两隔,这苍天,为何总不遂人愿?
她歪着头,望着山下的大海,轻声说道:“舟,我这一世,最大的幸运,便是遇到了你。尚记得,你我海边初逢,我横眉立目、故作凶恶,你却悉心照料、不舍不弃。你屡次救我,若不是你,我早便死啦!”
她说着,呕出了一口鲜血。
“不要再说了。”小舟紧紧抱着她。她唇边的血,染蓝了他胸前的衣。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道:“舟,我这一世,最大的不幸,也是遇到了你。若你未救我,让我早日死了,就不会有今日的扶桑之难,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人白白牺牲。”
“不是的!”小舟拼命摇头,“不怪你我,只怪这世间太暗,只怪这苍天无眼!”
她笑了笑,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只有指头大小,用细长的海螺做四肢,用圆圆的贝壳做头身,用黑色的沙砾做眼鼻口耳,看起来呆呆的。她望着那个小人儿,眼神却渐渐迷离。
“舟,我要走了,我的身体好痛,我支撑不住……”她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不!”小舟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滴落下来。他胡乱地往怀中伸手,掏出一枚蓝色的鳞片。那是她耳后的逆鳞,是那日海边作别,她送给他的信物。他犹然记得,那日她曾说,只要它的光泽不熄,她对他的情谊便永远不灭。可此时,这鳞片上的荧荧蓝光,分明已然暗淡。
“舟,”她轻声念叨着,“我这一走,咱们便真的是……永别了呢!”
她吃力地说着,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她的眼前,浮现出娘亲的身影,娘亲望着她,带着微笑,轻轻飘向了扶桑的顶端。她又看到了自己的族人,他们纷纷从海面飘上来,朝着她微笑招手,也轻轻飘向扶桑的顶端。
“等等我……”她含含糊糊地说着,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蓝色的鳞片,从小舟的手中,荧光渐渐熄灭。
天边,夕阳已然落尽。
“啊——”小舟仰天长啸。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痛不欲生。
忽然,他的胸前,闪烁起一道紫色的光。那光芒一晃一晃,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他诧异地低下头,掏出了那枚挂在胸前的紫色残片。
残片中,一个奇怪的图案浮现出来,它散发着紫色的光芒,像一只带着螺旋波纹的眼睛。那些波纹隐隐转动着,似连通了另外一个世界,古老,深邃,悠远。
扶桑树的枝条忽而抖擞起来,像一条条颤抖着的蛇,发出“咝咝”的响声。紫色的树干内,有什么东西开始显露出来,它缓缓扭动着,闪烁着一种淡淡的紫光,与残片中的紫芒遥相辉映。 南宫承业站在正殿顶上,望着身下的一片汪洋,心中悲苦。面对如此情景,他已然明白,南宫文等人定是遭遇了不测,这才引得鲛人前来复仇。自己身为锱铢门会长,为锱铢门可谓倾尽了数十年心血,难道今日,便这般毁了么?
他心生懊悔,却忽见一人,踏着大水的波涛,朝自己走来。
只见余小舟半身紫鳞,周身紫气缭绕,恰似一条扭动着的蛇影,杀意腾腾。
一艘八桨快船突袭至余小舟身后,硬弩绷簧声响,一道利箭直朝他的后心射去。他不躲不避,身后蓦地升起一面水盾,将利箭截下。随后,那水盾化作一道水旋,咆哮着朝快船席卷而去,转瞬便将之搅为齑粉。
两只轻木飞鸢朝那人头顶俯冲而下,它们探出锋锐的爪,伸出尖利的喙,带着撕碎一切的凶狠力道,欲将那人扯成碎片。然而未至身前,便见余小舟忽地扬手,鳞爪一握,便有两条手臂从水下探出。那两条手臂皆由水构成,其上翻涌的波涛恰似虬结的筋肉,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它们张开巨大的水掌,直将两只木鸢握在掌心,而后向下一落,重重地砸入水中。木鸢的身体在撞击与挤压中,四散崩裂,水浪混合着碎木,飞溅起丈高。
余小舟随手除掉了快船与木鸢,脚下却未有半刻的停顿。
南宫承业望着他,道:“我锱铢门有无尽的财宝,你若想要,只管拿去,只需放我门人一条生路。”
余小舟哼哼冷笑,道:“你的财宝,我自会拿去,但你门人的性命,我却是一个不放的!”言罢,手中鱼骨杖轻挥,大殿周围水面骤然上升,形成一圈数丈高的水墙,将南宫承业围在当下。
这水墙带着重压,从四面缓缓朝着南宫承业挤压过去,所过之处,大殿分崩离析。南宫承业静静地站在原处,眼见水墙渐近,足下栖身之地愈小,自知此番无路可逃。他透过翻滾的水墙,望着隐在水中的余小舟,忽然说道:“你身后的,是紫骨螣蛇么?”
小舟骤然一愣。
这南宫承业,怎会认得紫骨螣蛇?莫非,他也知晓异兽之事?
“异兽之卵,我这里也有一枚呢!”南宫承业继续道,“刚背獠猪,比之紫骨螣蛇,亦是不弱!你要不要?”
刚背獠猪,十二异兽!这不正是无名教主需要的么?它竟然暗藏在这锱铢门中!小舟想到此处,身形忽地向前,来至南宫承业面前。
水墙在南宫承业身周三尺宽的地方停下,残砖断瓦,随着浪流在脚下翻滚。小舟的脸从水墙中透出,望着南宫承业,道:“它在哪儿?”
南宫承业与他对视,忽然仰天大笑。他轻轻解开胸前的衣襟,道:“我若是你,便不会问此等愚蠢的问题。尤其是,与敌人离得如此之近!”
他话未说完,胸前的事物已露了出来。小舟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的胸前,竟缚着一圈火药!
“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水墙倏地坍塌,大水四散退去。在强大的爆炸力之下,南宫承业的血肉之躯,化作了一蓬血雨,四散飞溅,转瞬无踪。
小舟纵有异兽护体,却也无法完全抵消如此巨力。他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朝后跌飞出去,狠狠砸进水里,昏死了过去。
三道身影飞落于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上。为首之人身形肥胖、笑眼微眯,却是胖子韦天。左侧女子白脸血唇、面似纸人;右侧老叟瘦面尖腮,圆眼鼠须。三人皆穿黑袍,背后绣着血色的天眼图腾。
望着小舟浮在水面的身影,老叟讥诮道:“这个蠢货,竟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呢!便不知禽困覆车、狗急跳墙之理么?真想不明白,教主为何非将蛇兽传给他!”
胖子道:“教主的心思,又岂是你我能够猜透?”
“哎,教主真乃神人!”老叟道,“昨日,他让你我带人到锱铢门搜寻兽卵,我尚自疑惑,暗想这南宫承业一介奸商,蓄养兽卵又有何用?直到方才听了这厮亲口承认,才知教主妙算无错!”
胖子道:“南宫承业在中州商界独大,野心渐重,已不甘仅仅做个商人。他蓄养兽卵,怕是对这中州天下已有所图谋!”
女子插言道:“十二异兽已有两只出世,却不知这血骨螣蛇,与你那鬼面灵猿相比,谁更厉害?”
胖子道:“若论魂力,我的灵猿恢复尚不足八成,自是无法与这螣蛇相比。但战场瞬息万变,绝非空有蛮力便能取胜的。这小子,还需好生锤炼!”
三人正自说着,有人来报:“启禀韦堂主,我等搜彻锱铢门,暂未找到兽卵!不过,从管家口中,得知锱铢门二公子南宫武,已于事发之前,率领一众镖车,从后门溜去。”
老叟眼珠一转,道:“素闻锱铢门有绿林镖车,藏奇纳巧、水火不侵,专门护送天下重宝。莫非,这锱铢门预知有难,便提前以镖车将兽卵转移了不成?”
胖子道:“此事蹊跷!尸叟,你速速带人追寻镖车踪迹,务必将之截获!”
老叟抱拳道:“是!”而后飞身掠去。
胖子又对女子道:“偃师妾,你率人继续留在锱铢门,严密搜查,水中地下,切勿漏掉一处!”
女子应道:“是!”
胖子安排妥当,从树上飞掠而下,抄起水中的余小舟,而后腾身而起,化作一道黑风,转瞬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