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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东麓,淠河水源头,独山镇,山水相连,其间,百家冲方圆不过三四里地,草木林深,说是“百家”,早先不过是稀稀落落十几户人家的冲口。
民国元年,军阀混战,时局动荡。
一日,百家冲来了一位山外布衣,姓陈,自谦为砍柴的樵夫,腰间常常揣着把柴刀,刀不是好刀,烙有六安州“草堂铁匠铺”印字,笨重,刀口也开得极钝。自打陈刀落户冲口观音洞山下,疯了般不知疲倦地开荒垦地,搭棚建舍,那刀一直没有闲着,久了,刀口就显露出瘆瘆的白。
天道酬勤,这一季风调雨顺。
庄稼归仓后,陈刀离山,只消数日,驾一骡车从山外归来。
骡车上除了杂七杂八的家用细软外,还端坐一体态丰腴的孕妇,眉清目秀,仪态万方,俩人一路软语,悠然过岭。
明眼的山里人私下揣测,这陈刀绝非等闲之辈,这少妇也非山野村妇。再相遇时,便从心底升起几许敬畏来。
陈刀这人看似木讷,却眼明手快,勤于出力,为人憨实,乐于助人,所以,口碑甚好,周边四邻,一团和气。
起初,陈刀除开荒垦地、打理田地之外,农闲专事于山坡植茶、山林打柴,主内的女人名叫繁妮,一日三餐,好生侍候。
陈刀卖柴尽是些杯口粗的荆棘,木质板结,耐烧,集市抢手。
山下的窑口囤柴,只一天光景,四间柴房便被陈刀填满。
窑口二当家的冷冷地看着井边冲凉的陈刀,然后问:那柴真是你一个人所砍?
陈刀点头。
二当家的又看了看陈刀放在磨刀石上的柴刀,说:就用这刀?
陈刀还是点头。
二当家的说:你砍的柴大多是几十年的石枸棘,多生于悬崖峭壁处,一般的刀伤它不了。我刚看过,那些石枸棘上留下的刀痕平整光滑,没有上乘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办到。
陈刀憨笑,似乎又有点儿无可奈何,随口回了一句:莫非当家的也善刀法?
二当家的说了声“惭愧”,闪进屋内,取出一刀,捧给陈刀看。
只见一道寒光,陈刀已抽刀出鞘。好刀!吹毫断发。陈刀赞不绝口,说:定是菊花钢所制。
二当家的似乎更兴奋,说:刀为齐头山朱亮祖所佩,此人一身好武艺,为人豪爽,结交四方豪杰。说的是某日齐头山打猎,朱亮祖救下了落入虎口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事后,朱元璋在独山寺将这柄刀赐于朱亮祖。不过后来,朱亮祖抢了自家兄弟的女人,死于乱箭穿心……
陈刀隐忍了一下,说:早有传闻,没想到竟在府上眼见为实。
窯口的伙计们停下手上的活计,围拢过来,怂恿陈刀与二当家的比试一下。二当家的虽乐意,但陈刀却说:我一砍柴樵夫,哪懂什么刀法?主家还是把柴钱结了,我还有几里地的山路要赶呢……
当夜,窑口遭遇匪劫。
子时,人嘶马叫,山下,火光冲天。
窑口大当家几十年的积蓄和家业被抢烧一空;二当家的却在这场匪乱中从此销声匿迹。
有人说,二当家的就是踩点于窑口的土匪探子。
还有人说,这场匪劫定与陈刀有关联。
陈刀从不申辩,也无申辩之机。
一晃就到了民国16年,此时,观音洞山下的陈府已是一片殷实的庄园,陈府拥有的田地居方圆几十里之首。十多年间,陈刀夫妇收留逃荒逃难的穷人就有四五十人之多,这些人大多都在百家冲落户,或在陈府做事,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山外再乱,百家冲依然是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
陈刀此时虽家资万贯,但膝下无子,仅有一小女,自幼在母亲繁妮的指点下攻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这一年春,陈刀欲为小女纳婿,夫妻二人一番商议,竟同意了小女“征联纳婿”的主张,一时轰动了方圆百里,应征者无数,但仅有一征联者博得了小女芳心。
小女出的上联是:
孤雁岂孤,孤雁不随群雁落。
应对联为:
独山不独,独山环抱万山中。
新女婿黄经伟入赘百家冲这天,陈刀从他的眉宇间突然忆起一个人来──窑口二当家的。陈刀为此忐忑不安,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阴云密布在百家冲的上空。
入夜,人客尽散。突然几声铳子枪响,山脉上、山谷间火把通明,杀声四起。
匪首黄胡子站在坡上大骂:狗日的三壮,害得老子好找,十多年来,老子没一天不想杀了你,你竟然带着我的女人躲到这过起了舒坦日子……
繁妮冲出来对着坡上回骂:黄胡子,你要是杀富济贫倒也罢了,抢霸民女,奸污掳虏,恶贯满盈的土匪,我只是被你抢来的民女,你强人所愿,而我与三壮却是有情有义,你说说看,我怎会是你的女人?
陈刀一把将繁妮拽进里屋。
屋外又响起窑口二当家的声音:三壮,咱俩虽未在山寨见过,但窑口一见,就觉得你是叛逃的三壮,只是未敢断定。
这方声音未落,突然从里屋里窜出一个人来,面向山坡跪下了,声嘶力竭地喊:爹,胡子伯,你们就放过百家冲吧,这是一方桃源,百姓安居乐业,家人相亲相爱……
放你娘的狗屁!
说罢,一队人马一路喧嚣冲下山来。
陈刀毕竟是血雨腥风中过来之人,一掌将新女婿黄经伟拍进门内,随及将大门带上,抄起柴刀,迅即摆开阵势。
众匪中当然有陈刀的既往兄弟,大多曾得到过陈刀的帮助,情同手足,有的退避三舍,有的佯装攻击,轻描淡写。陈刀只得迎战黄胡子等四五人,且处于下端优势,避实就虚,进退自如,刀起刀落于马蹄间,几个回合,就有三匹壮马滚落山间,马背上黄胡子的大刀却对陈刀奈何不得,急得朝山坡上喊:快放铳子,快放铳子!
坡上无人回应,一行人马落荒而逃。
晨,鸡鸣三遍。
始终沉默着的陈刀终于开口:此后恐难有安宁的日子了。繁妮,我们得请几个壮力,新女婿也不能歇着,立马下山,按照我开给你的单子如数采购,两天后,我们要建造土楼,抵御黄胡子来犯……
小女问:那我呢?
你留在家里,备好伙食和糯米。我出山找枪。
两天后,陈刀果真携六杆长枪回山,雇佣家丁六名。
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土楼拔地而起,分为三层,每层均有隔板,可承受四五个壮汉之重,四壁开有射孔,推八度状内大外小。墙体选粘质红土为主,掺入适量的小石子和石灰,经反复捣碎、拌匀,做成“熟土”。一些关键部位还掺入糯米饭、红糖,以增加其粘性。夯筑时,陈刀像一位将军立在一边,督促劳工,嘱咐往土墙中间埋入杉木枝条或竹片为“墙骨”,以增加其拉力。
土楼建成,若需御敌,将大门一关,几名壮丁守护大门,土楼像坚强的大堡垒,妇孺老幼尽可高枕无忧。
然而,不知何故,土匪黄胡子此后再没来过。
1929年11月8日晨,独山周围15个乡的近万名农民,手持大刀、长矛、钢锥、铁枪等从四面八方涌向独山镇,其中包括陈刀的女婿黄经伟及陈刀的六杆长枪,他们将敌魏祝三自卫团驻地马氏祠团团围住,被围之敌见起义农民越来越多、愈战愈勇,顿觉困守无望,遂纵火焚烧民房,乘机逃窜。
地方志上有“独山暴动”的记载,陈刀的女儿、女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山投身了革命。但地方志上并没有陈刀在这场暴动中柴刀劈死匪首黄胡子的记载,也没有黄胡子投奔魏祝三的确切时间和细节记录。
打土豪分田地的那年,陈刀携繁妮远走他乡,此后杳无音讯。
土楼经几十年风雨剥蚀,依然驻守在通往观音洞的路边。
选自《传奇·传记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