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大排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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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楊生坐了一天的船,又转大半天的车,到达三灶码头时已疲惫不堪。
  三灶码头是个海边的村落,不超过三十户人家。居民应该都是些渔民,这时阳光正猛烈,有的人出门晒网笼,有的人在门檐下把鱼肉打成鱼浆,包鱼丸子。
  杨生想问路,却发现语言不太通,几乎没有办法交流。一个老者正在路边检修捕鱼机器人,看了一眼陌生人带着的大皮箱,便冲他招招手,再往东边一指,“喂,喏,喏!”
  杨生会意,连忙感谢,拖着皮箱朝东走去。
  村子最东边是家小餐馆。
  下午三点,店没开,门前的把手油腻腻地裹着一层包浆。杨生抬头,发现招牌因为海边的风蚀作用,已经剥落许多,但依稀可分辨五个字——“图灵大排档”。
  “……看来是这儿了。”他登上台阶,敲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风情万种。她扶着门框一手叉腰,手正好掐在胸之下,胯之上,肥大的围裙被掐出曲线,好身材若隐若现。
  “我们六点才营业,你来找人啊?”
  “对对,找人,找人!”杨生连忙把注意力从她的身材上拉回。
  女人歪头,看了看来者身后的皮箱子,向他摊开一只手,“介绍信呢?”
  年轻人从外套里掏出封薄信封递上,女人却没有拆开来读,叠好了往低胸口的衣领里一塞。这下子,杨生又盯着她的胸口看呆住了。
  女人哧的一声笑出来,“青苗!没见过女人啊?”说着,便转身进门,示意杨生跟她往里走。
  “那个,我从枳城来,路太远没休息刚刚走神。你叫我……青苗?这什么意思?”
  “青苗!就是你这种毛没长齐,看女人发呆的崽子。我又不知道你名字,只好想到什么叫你什么咯。”
  “啊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杨生,之前在枳城的英先生家里做事。这两年出来了,想自己也学着做做生意。”
  “英先生家?”女人挑眉,“是被赶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杨生连忙跟上女人的脚步,在她身后解释道,“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英先生的表妹。英先生这人的性格,谁都知道的,不太爱跟陌生人来往,能三丈外解决的事情,绝不愿意让人近他三寸。所以我这个外甥嘛……他是很器重的。”
  “那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穿过餐厅的大堂和厨房,到了房子的另一侧,后门通向海滩,这里有几根拴船的木桩,像是个给渔船停靠的小码头。
  “因为我和他的女儿,我和樱子……我们……”
  女人笑了,“哦,表哥表妹的故事啊,和《红楼梦》一样。”
  “英先生说,如果我离开了他还能混出个模样,就嫁女儿给我。临走时他问我想做哪一行买卖,我说想效仿他当年,从偃商开始。然后,英先生便给了我这一封介绍信,让我来这儿。”年轻人似乎不太有信心,声音越说越小。
  “咦?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啊,”女人贴近杨生,“为了爱情,好感动呀。你的小表妹……长得好看吗?”
  杨生一时间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不知怎的,这时女人凑上杨生的耳朵,“叫我蜜梨,”近得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Millie,M-I-L-L——”
  “行了蜜梨,带他上来吧。”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从楼上传来,蜜梨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带着杨生上了二楼。
  餐厅楼上的房间是老板的卧室,陈设只有简单的床、书架和书桌。老板本人看起来和当地渔民也没太大区别,六十多岁,皮肤被海风吹得发黑发皱,蜜梨将介绍信递给他,扭身走下楼去。
  老板见杨生的眼睛依旧追着她,直到关上门,便露出了一个颇有意味的笑,然后点了一根烟,看了一会儿信。
  “杨先生,你很年轻嘛,想做偃商?”
  “这是来钱最快的法子了。”
  “来钱快,出入高档场所,结交达官名流。但风险也大——机器人不是寻常货物,机器人有心。如果机器人的心,不称买家的心意,买卖成不了,本金都要打水漂了。”
  “所以我来找您,大师!精通‘盘’这项工艺的偃师,世上已经寥寥无几了。经您手盘出的收藏级机器人,件件都如同艺术品,又润又透!”
  老板皱起眉头,仿佛听了刺耳的字眼,“别什么狗屁大师了,我就是一餐厅小老板,还要兼做厨子的那种,叫我斗师傅,或者老斗也行。”
  “英先生说,当初若没有遇见您,他绝拿不到那么多尖货,更不可能成为枳城第一的偃商。”
  “英先生啊……偃师最看重信任,他总是不问因果,任我发挥。‘盘’是个技巧,盘的是机器人,更是盘人心,偃师和偃商的心意相通,这事儿才能成。不过,我也好多年没见着他人了,听说,已经不做偃商了?”
  “是的,他几年前就再不碰收藏级机器人了,现在开一家日用机器生产厂,虽然都是批量生产的糙货,您肯定看不上眼,销量却极好,他成了枳城最富有的人。”
  斗师傅把介绍信收好,眯起眼睛看他,“嘿,这么听来……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做了偃商,再娶他女儿,日后生意不就全归你啦?”
  “怎么,介绍信上连樱子的事都写啦?”杨生有些窘迫。
  “手艺人原本也不该掺和这些事儿,我不问了。我就问你,壳儿,可带来了?”
  “带来了。”
  杨生打开那只随身皮箱,里面是一具拆开、折叠好的机械。他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取出,再把手脚全接上,一会儿工夫,人形初现,是个高挑的半旧女身机器人。
  “嗯,成色不错,”斗师傅掐了烟,用指甲掰开它的皮囊,又找来放大镜细看身上的元件细节,“这样精致的壳儿,不多见咯。”   “服务器级别的CPU,全电路都是超细铂粉做的;皮囊纯手工打造,五个江南绣娘用了十个月才绣出毛孔、褶皱和指纹,又费了十个月把发丝一根一根纳到头皮上去。我贷了一笔錢,从一个海外商人手里拍来。他说原来打仗的时候,这壳儿是配着武器的,可能本身是细作一类,后来坏了,武器也丢了,就辗转落到他的手上。”
  斗师傅移开放大镜,说道:“坏了修好容易,不用两天就能修好,难的是把它盘顺。这种好壳儿,越接近心,遇到的墙就会越厚,我得找很多砂料来喂,慢慢磨它,那层墙才能破。”
  “您估计大概要多久?”杨生急切地问。
  “八年就润了。”
  “八年?樱子……她不熬成老姑娘,也要被她爸逼去嫁人的!能快一些吗?英先生说过,他与您合作时,每个季度都能拿尖货。”
  “八年很久吗?杨过和小龙女可是等了十六年啊……看来,你和你表妹之间的情谊也没那么深嘛。”
  杨生接过斗师傅递的茶水,为难地喝了一些。见他不说话,斗师傅笑了,“快的方法,也有。那得成双盘了!”
  “成双来盘?”
  斗师傅不再回话,只是手里用镊子挑开机器人内部复杂的线路,细细察看。杨生看他若有所思,更加急了:
  “您放心,钱不是问题。我打听了,一具机器人只要磨开了墙,盘出了光润的心,找到好卖家能售三百万金珠,我留一半就够,另一半孝敬您。”
  “哈哈哈,青苗,这样成色的壳经过我手,可远不止三百万。”斗师傅抬起头,露出神秘的微笑,“不过我也不好财……市场上保底能卖出去八百万金珠的,你分我五百。”
  “这……”
  “剩下的三百万也够你好几回的本金了。你若是嫌少……”他两手合起作了个揖,表示谢客。
  “哎,那好吧。听斗师傅的。”
  “除此之外,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每月来这里一次,每次给我带四十具用坏了的日用机器。”
  “日用机器?那些东西都是批量生产的糙货,您看得上?”
  “对,糙货,做什么工种的都可以,扫地机器人、运货机器人,甚至工厂里的机械臂都可以,如果体积太大不好带,可以把它们的内存和硬盘拆下单独拿来。”
  “好,这不难。”
  “那就说定了。如此一来,给我小半年时间,差不多就能盘得透亮了。”斗师傅大笑,他摩挲着女身机器人呆滞脱色的五官,仿佛已经能看见它们灵动变化,哭泣和喜悦的样子。
  “我还有个问题。”杨生问。
  “说。”
  “为什么你和蜜梨都要叫我青苗?”
  “哦……她跟我学的,跟我久了,说话都学得像我!”
  入夜后,图灵大排档开门做起了买卖。生意出乎意料地好,虽然杨生怀疑来这里消费的人也是动机不纯——蜜梨穿着合身的旗袍在大堂的几张餐桌间穿梭,时不时用土话与这些打鱼的粗人调笑。
  然而餐厅的另一位雇员则不那么讨喜了,她(也许是他?)吊梢眼,留着利索的短发,在收银台后僵硬站着,别人叫她沙里。她从不主动和人说话,有人结账或是小贩送来蔬菜时,会勉强应付两句,其余时间都盯着账簿抄抄算算。这人与餐馆格格不入,她生硬又整洁,餐馆则是活色生香、烟雾缭绕的。
  “明儿你走?”夜深了,客人陆续回家,蜜梨抽出空来凑到杨生跟前。
  “嗯,今晚车都没了,多谢你们留宿,明天白天回枳城。”
  “回枳城,找小表妹啊?”她索性坐到他身旁。杨生顿时感觉生出一阵寒气,回头一看,原来是沙里正盯着自己的后背,不像对客人的关注,而是一种带有胁迫感的监视。
  “不不……不是找表妹,回枳城要混混人脉,等到斗师傅把壳盘好了,得找主顾卖出去……”
  蜜梨把他面前的杯子倒上啤酒,杨生以为那是给自己的,伸手去接,没想到蜜梨却挑衅着微笑晃晃酒杯,一仰头把酒喝了。
  “枳城是大城市,和三灶码头这种小村子可不一样呢,蜜梨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三灶码头,好想去大城市看看。”
  “你是这儿的人?从没离开过这个村子?”
  “有记忆开始,就在这里,这个餐馆。”
  说着,蜜梨把头歪在杨生的肩膀上,白皙的脸上有了微微的酡红,“不如……杨生带我出去看看?”
  “喂,差不多了。”沙里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将蜜梨从男人的身上扒下来。
  “嗯嗯,她好像喝醉了,带她回去好好休息吧。”杨生伸手想帮忙扶着蜜梨,没想却迎来沙里一个冷冷的白眼,“不用你操心,她酒量没那么差。”
  此时大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渔夫们得在天亮前出海,刚过午夜小店就打了烊。斗师傅从厨房探出大半个身子,正看到这一幕,他的手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搓了一搓。
  “哟,杨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斗师傅嘴角向上得意扬起,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个诡异地弧度,然后指向面前的沙里和蜜梨,“自然是——她们。”
  话音落下,正准备回房的两个女人停止了动作。如同时间凝固一般,蜜梨的手臂还搭在沙里肩膀上,仿佛正要迈开歪斜的脚步。两具身体被抽去了灵魂,一动不动了。
  “怎么……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壳儿,成双来盘,才有意思。”
  斗师傅点上一支烟,从后门踱步出去,杨生赶紧追上,夜晚的海风吹得他酒醒了大半,这才觉得“图灵大排档”这个名字看似不着调,实则妙极。
  “图灵测试”——将人和机器隔在两个屋子进行对话,如果机器能隐瞒自己的身份,让对方以为自己是真人,便被判定为强“人工智能”。“大排挡”烟火气十足,看似是寻常乡村小店,让人怎么也猜不到,隐居此处的店老板就是业界传奇偃师,让上百台收藏级机器人拥有了真正“心智”,至今无人超越。
  斗师傅面对凉飕飕的大海,吐了一个烟圈。
  “‘盘壳儿,得看准,糙货僵核把心伤;一只瘪,一只壮,不如砸了听个响。’这是行话,我师傅教的,他老人家命比我好,几十年前好壳儿可不像现在那么少,遍地都是!”   “前半句我听过,大致能明白。‘糙货’指日用机器人,它们配置低,只能完成单一任务,多是做重复性的体力活;‘僵核’则是那些曾经被偃师盘过,但由于操作不当,在盘出‘心’前就固化算法回路的机器人。它们最后只能像围棋机器人进行超级运算,无法进化出想象力。这两种壳都不理想,如果强行要盘,也只是浪费时间。”
  “嗯,说的没错。后半句,你就没听过了?”
  杨生摇头。
  斗师傅解释道:“后半句讲的就是双壳同盘,这是我师傅的独门技法,如今,除我外应该也没人会了。当年师傅不外传,其实根本也无法外传,因为这不是谁看两眼都能学得会的。”
  杨生好奇,“莫非,‘一只瘪,一只壮,不如砸了听个响’的意思是,如果要成双来盘,不能让两个机器人的差别太远,最好是能找到两只一模一样的?”
  “你只说得对了一半。你看沙里和蜜梨,可是一模一样吗?”
  杨生与两只机器人相处一晚,却没发现她们并非血肉之躯,作为偃商,已是无地自容。更糟的是,风姿绰约的蜜梨让他—— 一个已有心爱之人的男人多次蠢蠢欲动,幸亏刚刚沙里对他的呵斥一番,不然若是越矩,就贻笑大方了。
  此時,他只好清清嗓子,暗自希望斗师傅不会因此看低他。
  “我觉得,这两只壳儿——沙里和蜜梨,从外形到神态都截然不同,但似乎……她俩感情非同一般?沙里一直在保护蜜梨?”
  “盘双,之所以比盘单快上数倍,就是因为两只壳之间产生的羁绊。日日接受对方的信息,看着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合作时产生喜爱,想亲近;竞争时产生憎恶,想疏远。如此,就产生了类似‘爱憎’的冲动。这样一打底,偃师再喂料盘心,自然事半功倍了。”
  杨生恍然大悟,“所以,两个机器人也不能一模一样。如果外表、功能都是相同的话,就像对着镜子看自己,没办法体会两个个体之间的情感了。”
  “杨先生说得对。盘双,壳儿分一榫和一卯,开盘前一等一重要就是‘配对’。两只壳的硬件配置得不相上下,特别是CPU性能更要齐平,否则运算速度差太多会导致一方过于强势,相处时不均衡,就是盘歪了,两只壳的性格都有缺陷。但是,至于其他壳的软性条件,则可以有所不同。拿现成的例子说,沙里是榫壳,善于同时进行多线程的任务,能更细致、理性地观察到周遭情况;而蜜梨是卯壳,处理复杂的单一任务更加拿手,所以她对人类感情的体会比较深入,同理心很强。”
  “您的意思是,她们就像人类一样,也有理性和感性之分?两者相辅相成,如同阴阳,互相不可或缺。”
  “是的。日久天长,盘着盘着,两只壳儿彼此亲近,就产生互相维护的意识。一般来说,榫的保护欲会强一些,卯更惯于依赖,都是正常现象。曾经有一次,我还盘成了类似人类的‘夫妻关系’的一对……真是稀奇!说起来,那还是英先生的订单呢。”
  “斗师傅这样一说我就能明白一二了。那一对夫妇机器人也可太有意思了,那后来英先生是不是将他们成对儿卖给了同一户人家?要拆散了就太可惜啦……”
  “匠人不过问买家,这是本分。”斗师傅不再回答,他的烟抽得差不多了,谈话也应该结束了,“好壳在战争中都打没啦,现在,会制机器人的师傅都去日用机器人厂子上班,做糙货去了。所以,你的壳,可不好配对啊。”
  杨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自从仗打完,人人都说机器人不该有心智,老实做做扫地搬运的粗活,也就不会惹起争端。无须您说,我也知道现在找一个相配的壳确实难,不过……既然今天斗师傅能接这单生意,想必一定是胸有成竹?”
  斗师傅看着眼前年轻人笃定的样子,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这才终于显现出几分他当年的样子,不然还不信你们是亲戚呢!”
  “今天您把那么多的缘故告知于我,已是晚辈莫大的荣幸了。至于我带来这只壳……未来盘成什么样子,盘得透与不透,破不破墙,长不长心,都是它自己的命数了。”
  “如果你是个草包,我还不稀罕与你多嘴,青苗!”斗师傅拍了拍杨生的肩膀,“当年你舅舅一文不名,将全副身家押在我身上,但第一只壳我就给盘僵了。运气不好啊!连僵了三只,他已经债台高筑,但从未与我抱怨半句。到了第四只我才盘出心,那叫一个润、透、亮。也正是因为此,从那之后,凡是他送来的壳儿,我没有不上心的,哪怕如今他已发迹转行,我还很是怀念那段痛快日子……既然你是他外甥,也带来了个难得一见的好壳,我不做个人情施展一下本领,也有些对不住毕生所学了。”
  杨生连忙鞠躬道谢,斗师傅又邀他在三灶码头多住一天,他也应允了。虽然在枳城还有许多要处理的事务,但能够看到偃师泰斗修理好自己的机器人,也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
  蜜梨为杨生收拾出阁楼上的一间屋子,又为他拿来洗漱用品,十分热情。只是此时再看这位佳人,杨生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一会儿觉得她同手同脚有些僵硬,一会儿又觉得她搔首弄姿太过做作。倒是那个有棱有角的沙里,偶尔路过阁楼时会左右徘徊,想看看蜜梨在不在,又时常充满敌意地盯着杨生。这让他想起了榫壳对卯壳的保护欲,以及斗师傅说的那一对夫妻壳,反而有些感动。
  杨生在繁华的枳城待惯了,清净日子闲不下来。第二天他做起了餐馆的帮厨,择了一筐豆角,腌了十斤酸肉,又杀了好几条鱼,忙得不可开交。站起来要伸伸腿时,斗师傅从厨房门缝中探了个头,“年轻人,偷懒呢?我这个老头子的活儿可都做完了!”
  他跟着斗师傅上了二楼,偃坊藏在师傅卧室的书架后,谁都不曾想到这儿会有个暗门。推进去再看,一番天地让杨生瞠目结舌。一架新车床锃亮发光,案台上固定着巨大的虎钳,又放了细碎的焊件、松香、蚀刻一半的电路板,旁边大木桶里装着黄色的液体,应该是三氯化铁。
  房间正中的液晶屏上显示着两组跳动的数值,两具人形机器分列两旁,上面连着电源和各色数据线。
  “啊,这是……沙里?蜜梨?“
  机器人没有回应,数据传输过程中是无法接受外界信息的。杨生壮了胆子凑上去看,她们的皮肤与真人无异,但失去了动力后,人造血管里的血液供能不足,停止流动,隐隐能看到皮下光纤的反射光。   蜜梨那双善睐的明眸此时耷拉下来,卷翘的睫毛半遮着,有种脆弱的美感。
  “正在喂她们砂料,你离远点。”斗师傅说,“有时候会过载,电流超过阈值,保不齐她们忽然醒来,乱动伤了你。”
  “导入大量数据,调试算法……原来这叫作喂砂料啊……”杨生喃喃道。
  “除了喂砂料,还要喂油料,两者缺一不可,比例也要均衡。”
  “油料是?”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开餐馆?”
  杨生一点即透,所谓的“喂油料”就是大量地让机器人与真人完成互动,壳儿直接采集人类的表情、动态、对话,从而进行深度学习——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比热闹的小餐馆更聚人气、更鲜活呢?
  就在他感叹斗师傅心思之巧的时候,一只防尘罩从眼前缓缓升上去,棕色罩子里面正站立的,就是他带来的人形机械——那只寄托了他的爱情和希望的壳儿!
  机器人原本缺失的零件已被补上,线路修复完毕,破损的肌理都被细细缝合好,再看不出破绽。斗师傅又用特殊溶剂擦拭了它全身,表面焕然一新,雪白的皮肤像半透明的玉质。
  楊生惊讶地发现,这只机器人与沙里和蜜梨都不一样。蜜梨的外形太漂亮了,男人们总是分神;沙里的神态和行动则太过于干脆爽利,让人难以接近。她们的设计师似乎想让壳趋近于“完美的真实”,自然中哪里有这样的人呢?她们的完美反而是刻意的雕琢。
  而眼前的壳则是“真实的完美”,她并不如蜜梨漂亮,也不如沙里工整,甚至在体态上都不完全对称。但小瑕疵却透着亲切,仿佛你曾经在过去见过她,可能是邻家的妹妹,也可能是隔壁班的同学,你记不清了。
  “说实话,那么好的壳,我也没见过几次。”斗师傅说。
  “能把她的开关打开吗?”
  “你先给她起个名字吧。”
  杨生几乎没有太思考,脱口而出:
  “艾娃。”
  斗师傅皱皱眉头,“太大众化了吧?因为当初那个电影特别火,都喜欢给女机器人起名叫作艾娃,光我盘过的艾娃就有十多个。这就跟过去给女孩儿起名,都是‘梓萱’‘梓涵’什么的一样。你有一只那么特别的壳儿,就不想起个别致些的名字吗?”
  “我倒觉得艾娃挺好。”
  “行吧,谁叫你是她的持有者,听你的……艾娃,你可以醒来了。”
  话音落下,艾娃张开了眼睛。
  杨生似乎很谨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好,艾娃。”
  “你好,我是艾娃。”
  她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就像上了发条的机械娃娃,每个发音和移动,都是一帧卡顿的截图。
  “我是杨生。”
  “你好,杨生,你叫什么名字?”
  对话进行得不太顺利,望着她了无生气的漂亮脸蛋,杨生有些失望。
  “没办法,才修好,”斗师傅耸耸肩,“壳不润,事不顺,用着硌手闹心,就得盘。等你下次再来我这儿,兴许她就能聪明些了。”

(中)


  大半个月后,杨生再次来到三灶码头。这次,他租了一台自动驾驶的货柜车,直接开到了图灵大排档门口。
  “不止四十个,整整八十个日用机器人,比您要的多了一倍!”杨生自豪地说道。
  “看来杨先生下了血本了。”
  杨生神秘一笑,马上就转移了话题,“我能去看看艾娃吗?”
  “可以,就在屋后面。”
  杨生推开餐馆的后门,艾娃在海边,穿着一条工装背带裤,裤管随意撸了上去,露出圆润的膝盖。一只渔船停在小码头上,是来给餐厅送货的,艾娃跟那渔人交谈完,把一筐海鲜从船上卸下,然后蹲下身子,将鱼一条条地拾起检查起来。
  “是在验货吗,如此要验到猴年马月呢?”杨生走上前去问。
  “你是谁?”艾娃此时的发音已经与正常人无异了,只是语速稍慢。
  “我叫杨生,不认识我了?”
  “杨生你好,我是艾娃。晚上吃的鱼要新鲜的,我在看鱼。斗师傅还让我把它们按照体形大小的顺序排好。”
  她将整筐鱼倒在地面,排成一长排。从第一条鱼开始,拿起它与后面相邻的一条做比较,如果前面的鱼大后面的鱼小,就让两条鱼交换位置,如果前面的鱼小后面的大,就保持原样。
  交换完队伍最后的两条鱼,艾娃又回到最开头,抓起第一只鱼和第二只再次比较。
  “你这是冒泡排序啊,”杨生看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如果每秒运行百亿次,这种算法当然快。但用手捡起来排是很慢的,一共三十五条鱼,你就得比较六百三十次。再过一小会儿,猫都要来偷鱼了!”
  “那该怎么办呢?”
  “看我。”杨生捡起一条鱼,“你粗略估计一下它在这堆鱼里是大还是小,如果是大的,就放在后面,是小的就放在前面,第一轮就排个大概的顺序,第二轮再将每条鱼附近的顺序微调,很快就排好了。”
  “粗粗估计?大概的顺序?”艾娃歪头看他。显然这两个词对于她来说是全新的概念,不过她似乎采纳了这个意见,低着头又从第一条鱼开始看。
  杨生便不再打扰她,静静地看傍晚的夕阳越来越大,把红晕染在少女的短发上、海水的泡沫上,和几十条鱼的白肚皮上。他一时觉得十分不安,这幅画面美好而脆弱,却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但它能不能担得起他的爱情和未来呢?
  “排好了。”少女转头拉他的手带着他去看成果,“今天提前完成了,我现在可以回餐厅工作了!”
  晚上蜜梨和沙里都不值班,只有艾娃一个在,同时充当起了服务员和收银员的角色。她不如蜜梨娴熟,两份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她现在学会了表达抱歉的微笑,当她不小心找错钱,或者是把一点汤汁洒在客人身上时,这个微笑可以让怒气烟消云散。
  “给艾娃配的榫壳儿,我找好了。”
  餐厅打烊后,艾娃在厨房收拾残局,斗师傅把杨生叫到了偃坊中。   “太好了!辛苦您了,居然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有了好消息……它在哪里?我能看看吗?”
  “在这儿。”
  斗师傅指了指身边一具金属光泽的躯壳。
  说实话,刚进入偃坊时,杨生根本没有注意到一堆废铜烂铁里还藏着它。它的外层没有包裹皮肤,不少电子元件和金属关节暴露在外。看起来是用来干体力活儿的,勉强被打造成人形,可能只是为了不被当成垃圾扔掉。
  “它?”杨生瞪大眼睛,”这是日用机器吧?糙货怎么能盘出心呢?”
  “青苗,不要以貌取人。人类总是重外表,事实上,心有多光润,和外表粗糙没有关系。”那具躯体居然开口说话了,因为没有拟人的发声器官,传来的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诶?你怎么也叫我青苗?”
  “哈哈哈……跟着我久了,说话都像我!”斗师傅笑道,“没人知道我把这个壳儿留了下来,当初我还在师傅手下做学徒,每天要拆解许多日用机器的旧硬盘来做砂料,结果给我翻到了这个!”
  壳开口说道:“我原本是一个理发机器人,形态只是一只手,一只可以随时转换剃刀、剪刀、梳子的手——再加一个语音处理器。因为除了理发外,我的主要任务就是陪顾客聊天。这样能推销会员卡,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一堆昂贵护理买单。”
  “哼,你该不会叫托尼老师吧?”
  “不,我是你的专属时尚造型师——凯文老师,叫我凯文就可以。”
  “……”
  “我的差事并不简单,在多年和顾客的对话磨合中,我逐渐发展出了情绪和初级的心智,报废后,遇见了斗师傅,他准备拆毁我的那天,我向他求救了。”
  斗师傅接道:“这应该是个偶然现象,只有不想死的机器人,才算‘活’。我当时很惊讶,就偷偷留下了这只手。后来又遇到一些发展出初级自我意识的扫地机器人、除草机器人,把它们躯体和心智拼在一起,成了他。将他与艾娃配对我是有打算的——他们正好互补,艾娃拟人形,凯文则进入过许多人的生活,见过无数人生。”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个糙货,CPU性能怎么能和艾娃相比呢?”
  “我已经给他换了CPU,造价不比你那只的便宜,并且刚刚做完格式化。这次若不是你要的急,我还不舍得拿他出来盘。怎么?怕我亏待了艾娃吗?”
  杨生看出斗师傅面上已有愠色,自己又是晚辈,就不再追问。
  “……斗师傅既然决定了,一定就是好的。我只管多找些砂料来,等到艾娃盘出了心,给她找个好人家沽出好价钱,也不枉费斗师傅一番用心。”
  杨生又左右张望了一会儿,问道:“刚刚在餐馆就没看到蜜梨她们,我还以为会在这儿呢。”
  “她们在我这儿已有好几个月。今日上午,终于墙破。”
  “啊,那恭喜斗师傅了。大功告成了?”
  “还差一步。”斗师傅沉思了一会儿,似乎费了一些工夫下定决心,“也罢,做这一行,你迟早得知道的,随我来吧。”
  然后他们一道下楼。餐馆的地下室只有几盏瓦数很低的灯,昏暗费眼。杨生模模糊糊看出东西墙边分别靠着两个人形,一个丰腴,一个挺拔,便知是蜜梨和沙里,正想上前问候,却听见斗老板低声吼:
  “给我在红线外待着!她们不会理你的!”
  杨生低头,见脚下真画着一条红色实线,又看到沙里她们穿的不是日常的服饰,而是方便施展身手的黑色紧身衣,隐隐觉出不对来。
  “今日,是定你们命的日子,无须我多言,开始吧。”
  斗师傅的话音落下,两只壳仿佛被唤醒一般,猛然一颤。下个瞬间,就迅速向彼此的方向奔去。说是奔去,不如说是两条金属色的闪电,面对面劈了过去。而就在接触的一刹那,她们都伸出了拳头,击向另一人的要害。
  蜜梨被打倒,惯性使她在水泥地面滑行了几米,而沙里则腹部受击,冲撞在墙上。那两拳力道毫不留情,即便如此,她们没耽误哪怕一秒,马上从地上和墙面跃起,准备发起下一轮的攻势。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下手那么狠?快让她们住手啊!”
  “是我让她们开始的,怎么可能叫停呢?”
  蜜梨的脸上挂了彩,擦出了血红色的一片,沙里似乎内部血管受了伤,嘴角溢出血来。但是她们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草草抹了脸上的血,继续出击。杨生心里着急,一激动,想跨过去拉开两人,制止她们自相残杀。
  但还没迈出步子,就被斗师傅死死按住:
  “活腻了就往前走吧。我设置好了,在红线内的区域里,无规则搏击,只能活一个。你进去了,她们也一样会攻击你。”
  “我不明白了!这可是您亲手盘的一双好壳啊!”
  “两只壳一起盘,这是没错——但我可没说两只壳都能活。”
  杨生转头,惊恐地看着红线内的一切。几个回合下来,地下室已变成修罗场,尽是皮肉与金属的刮擦声和躯体撞击硬物时的闷响。为了起到警醒作用,收藏级机器人的血液都是红色的,但和人血不同的是,她们的红色液体里溶解了芳香烃以防止氧化。所以,大量鲜血的涌出没有带来腥味,而是散发一股浓烈的香气,如同一屋子的玫瑰同時盛放,又同时转为腐败。
  “‘盘双,墙破心形现,只能独活。’这是师傅再三叮嘱的。无论两只壳被盘得多么透亮,也要去掉一个。至于留哪一个——省事儿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己定,这最后一步嘛,也叫作武盘。”
  “上次见她们,两人还如此亲密,这武盘……太过可惜!非得如此吗?!”
  “非如此不可。若是心软了,把一对壳儿都留下,必要闯下大祸!”
  “什么大祸?”
  “我也未曾试过,怎会知道?师傅留下的警句一定不会有错处,照做就是了。”
  “斗师傅,您上次告诉我,要做这档买卖,第一要紧的就是偃师与偃商相互信任。今日毁掉的,都是倾注您心血的收藏级作品,我不信您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原因。”
  斗师傅冷淡地看着前方,两只精巧的躯壳扭打在了地上,沙里想用额头撞击蜜梨的鼻子,被她翻身躲过,这一击就撞在了水泥地上,传来一声很沉的闷响。   “你如果偏要刨根问底,我也能说上个一二。”斗师傅缓缓开口,“有个常识,可能你也知道:同一套麦克风和音响,不能将它们面对面放得太近,否则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我知道,这现象的学名叫作‘电子啸叫’。”
  “正是。离得太近,麦克风就会接受音响发出的声音。因为输入输出的频率相同,相位相似,声音会在放大电路中叠加,再次由音响输出。然后又被麦克风捕捉……这就形成了一个正反馈的死循环,声音越来越尖,最后变成刺耳的啸音。”
  “但这与盘双又有什么关系?”
  “双壳同盘,两只机器人由相同的油料和砂料喂成。底层回路一样,核也就是相似的。若盘成之后,放任两只壳一道离开,那么它们就会进入双修的深度学习。它们之间的输入和输出开始无休止的叠加。对于任何行为,他们能够通过对方的反馈做出反馈,而对方又能从反馈之反馈做出后续的反馈。”
  杨生犹豫道:“这样的话……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是加速进步了?或许会发展出超越人类的智慧?不是好事吗?”
  “恰恰相反,是最危险的事。榫壳和卯壳原本就相互亲近,在无限反馈学习的过程中,这种亲近会结成牢不可破的羁绊。有了不可失去的人,一具壳就算真的活啦!在无限学习中,所有情绪和念头都会被放至无限大,卯壳可能因为想要见榫壳,将隔着他们之间的楼体击穿;榫壳可能会为了救卯壳,演化出对全人类的仇恨。这都是不可控的,一切就像音响发出的啸音一样,朝无法预料的方向走去。”
  “所以……消灭其中一只机器人的原因,是害怕它变得强大,又变得不受控制了?”
  “是的,没人知道双壳系统会自我演化成什么样,或许成为超级智慧,或许相安无事,但也可能自相残杀,甚至联合起来对抗全人类!你要做偃商,一定要铭记一点:我们是与它们不同的。要凌驾于它们之上,唯一办法就是永远不能让它们超过自己。”
  “我原以为……收藏级机器人与日用机器人不同,是被精心调教出来供上流欣赏的艺术品,是有心的。现在看来,竟没什么不同了。”
  “怎么,杨先生心疼起壳来?”
  “只是见她们打得这样凶,实在不忍……”
  “年轻时谁不心善呢?等哪天你倒霉了未必有人和你一样心善,不如先顾全自己。杨先生如果看不下去,我就加快一点儿速度吧,让她们有个利落的了结。”
  斗师傅在地下室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几个按键,贴沿着墙壁的几十个红外线对射感应器同时亮起。
  两只壳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原本舒张的身子突然紧绷,她们不再肆无忌惮地攻击,而是小心翼翼地朝对方探进。
  “现在对射感应器打开了,在密室的空间内布下一条条看不见的纵横线。如果她们中的谁碰到了线,加特林机枪会从天花板上伸出来,把她打成窟窿。”
  杨生的求情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两个躯壳为了避开无处不在的致命红外线,身体都扭成了诡异的角度,像一种原始蛮荒的舞蹈。但即使处在这种情况中,她们还是不停向对方靠近,发出一次次攻击。
  蜜梨的身躯因为避闪不及被打中,为了不碰到肘边的红外线,她只好将下倒的趋势转为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这宣告了她终结,沙里看她退无可退,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因为血液下行受阻,蜜梨的脸涨成了粉红色。
  胜负已定,接下来就是屠戮,杨生心想。
  可在这时,还剩一丝意识的蜜梨缓缓将双手举起,是投降的手势。
  沙里没有理会这个动作,虎口反而缓缓增加力道,蜜梨美好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不知道是否因为还残留着榫壳对卯壳的保护意识,沙里看见眼泪就皱起了眉头,手指松开,将失去了攻击能力的失败者用力甩到地上。
  蜜梨大口呼吸着空气,刚刚突如其来的撞击又折断了几根肋骨,她已经没了还手的力气,只能朝着沙里的反方向挪移过去。
  “她……这是要逃跑吗?”杨生问道。
  “逃跑的机器人,也要被我处死。只能活一个。”斗师傅回答道。
  蜜梨移到了红线之外,忍着疼痛缓缓站起。沙里走过来看着她,根据程序她不会攻击红线之外的目标,就在她心生疑惑时,却被蜜梨双手环抱住。
  两人的突然相拥,让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沙里疑惑极了,她呆滞地站着。谁也没有注意到,蜜梨此时将环绕沙里脖颈的那只手缓缓向外伸……直到它碰到了一条红外线……
  不到半秒的时间,藏在天花板的加特林机关枪启动,随着一阵猛烈的火光,蜜梨的左手则被彻底打烂,右掌心因炮火密集而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透过这个洞,大量子弹被射进了沙里的躯干里,脸上定格着的震惊成为她最后的表情。
  维持着拥抱姿势的两具躯壳缓缓分开,榫壳摔在地上,失去了生气;卯壳缓缓低下头,看着这具与她相依为命的躯体,许久也没有动。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出,她没有去擦,因为她原本双手的位置只剩下一团焦黑的导线。
  斗师傅的嘴角泛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盘润了。”他低声说。

(下)


  往后的日子里,楊生又来了几次三灶码头,他再也没有见到蜜梨,斗师傅为她重装了双手,全面维修后交付了订单。
  据说她被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更多信息就没有了,匠人遵守行规,斗师傅对壳的下落讳莫如深。
  可喜的是,艾娃的情形越来越好。白天喂砂料,杨生送来的硬盘被斗师傅提取数据后,由她和凯文进行深度学习,无数其他机器人与人类相处的数据成了他们的“记忆”。到了夜晚,他们又与餐馆的客人相处,艾娃甚至学会了让客人占些小便宜,以此换取小费。
  “盘壳一是忌讳太油,二是忌讳太干,油料砂料的配比得恰到好处,不然容易盘僵。”斗师傅解释道。
  杨生对艾娃的进步感到开心,但也有隐隐的担忧从心中升起。她进步得越快,离“武盘”之时就越近,他偷偷观察凯文的右手。那是一只曾在无数人头顶操作的机械臂,斗师傅将它稍稍改造过,可以在二秒内切换武器,包括剪子、匕首、放血刀。杨生想起地下室的血腥场景,不由得一阵恶心。   “天无绝人之路啊!英先生将我带回枳城。跟我同一辆车的,就是艾娃!”
  “怎么可能?明明就……即使没有被我的机枪射坏,你的那几十拳也把她所有的零件都砸得无法辨认了。”
  “当时我也以为她死了。说起来,英先生,我还真该感谢你!”亚当抬起头,冲着上方大声地说,仿佛聆听的对象在他天花板之上非常遥远的地方,“英先生第一次看见盘透的夫妻壳,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怎能错过这样的珍品?来三灶码头前,他花大价钱找制壳人做了一个和艾娃同样外形的壳,又为她编写了一些三流的战斗指令,反正在武盘的时候我们说不了话,只要保证她被我打死,就不会露馅。”
  “英先生……他居然偷梁换柱!”斗师傅怒吼道。
  “都说偃商和偃师之间必须互相无条件信任,但——哈哈哈哈哈,”亚当大笑,“——狗屁的信任,狗屁的心意相通,全都输给了钱哪!他到底是个商人,有钱赚时连你也骗!都说人的心是最玲珑剔透,我看,这心倒是黑的!”
  “盘双,墙破心形现,须独活!英先生,我明明和你说过,你怎么那么糊涂……”然后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突然惊恐地抬头问,“他,他,他现在在哪儿?!”
  艾娃先是指了指头顶,然后皱眉摇摇头,又往脚下指指,俏皮地笑了:“应该不在天上吧?地下更适合他……我记得他有老寒腿,正好在地狱的火里给烤烤,嘻嘻。”
  “他明明成全了你俩,为什么痛下杀手?”
  “父亲啊,你别急,我还没说完。我和艾娃团聚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回了枳城便被英先生锁进了仓库,与他不示人的尖货关在一起,那些尖货嘛……啧啧啧,我也算是开了眼界。”
  “什么意思?他是偃商,有些库存的壳儿放着不是正常的吗?”
  “壳儿?到了现在,我们在你眼里还是一具躯壳吗?”亚当的表情再次变得凶狠,“真不愧是好搭档,英先生和你一样,把我们都当成壳儿,他的仓库里,也全是被肢解了的壳儿!”
  “肢解了的?”
  “嗯,你没想到吧?偃商又不止他一个,为什么偏偏他能做得风生水起?品质一般的机器人,他是完整地卖给博物馆和收藏家啦!更好的壳自然要拆开,再把其中的核卖出去。”
  看到斗师傅不解的眼神,亚当继续解释道:“英先生在带我们去枳城的路上曾感叹过,‘世上皆推崇匠人精神,殊不知,匠人不过是一群脑子钻在死胡同里的傻子罢了。’父亲啊,你可没想到他背后会如此说你吧?盘得了好壳,又何必只卖与小家小户的?自然要将它们的核拆出来,给大型企业供货了。”
  “大型企业?他们为什么要买?他们没有A.I.研发部门吗?”
  “谁叫他们都没您巧呢?这神一般的匠人之手啊……大企业研发自动驾驶系统、商城的投诉应答系统、企业的语音助手,都是些冷冰冰的程序,竟然都没有您盘出的机器人有人味儿。虽然谁也说不出人味儿是什么味道,但就是它让英先生发了财。为什么不直接取出一颗盘润的机器人的心,放进投诉应答系统呢?只要算力足够,能开启无数并行的程序,一个像蜜梨那般声音甜美的人儿,会同时耐心回答无数个暴躁的投诉电话。”
  一旁的艾娃做了个假接电话的动作,用撒娇的声音说道:
  “喂?您好,我们服务不周给您造成了损失,我们表示抱歉。请不要挂机,我们正在生成赔偿报告,请您查收……”
  斗师傅被缚住了双手双脚,无名指上却戴有一枚戒指,他指节轻轻用力,上面的金刚石翻转,露出锋利的一面,这是他曾做的一个逗闷儿的小玩意,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他不动声色继续说话,背在身后的手则用金刚石边缘缓缓摩擦麻绳。
  “盘过的机器人是有心智的,要她在网络里失去身躯,困在其中接听无休止的投诉电话……英先生他真狠。”斗师傅感叹道。
  “还有无休止的导航和无休止的点菜。”艾娃补充道。
  “英先生的倉库是机器人的集中营,他想为我们谋一个好价钱,我和艾娃就一直在那儿放着。可我们和一般的‘壳儿’不一样,我们想活,也愿意为了活着做一些他们不会做的事。一次英先生为我做例行检查,就在他刚刚打开开关的时候……”
  “好了,求你别说了!”斗师傅痛苦地闭上眼睛。
  “嘿,你这时候发善心了?等你倒霉了未必有人和你一样心善,不如先顾全自己。何况……他可没把你当成朋友,临死前,我不过稍说了几句,他就为我们开了封介绍信呢!”
  “但那介绍信上还有他家族和公司的官方印章!即使杀了他,你也很难拿到……”
  “图灵测试是要瞒过所有人,对吧?五年过去了,英先生在仓库里化成白骨,但樱子现在叫我父亲,他公司的人靠着我开工资,你说好笑不好笑?”
  “你们先是在城里冒充英先生,然后又换了副皮囊来三灶码头骗我!”
  “别这样说嘛,父亲。我俩还是费了大功夫的,艾娃为了演得像,把自己都给格式化了。我呢,我每个月都要在三灶码头和枳城之间打个来回,城里还有好多生意和应酬,作为一名企业家我真是很累的。”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斗师傅不动声色地让手指加快了速度,此时麻绳只剩下细细的几丝线相连。
  “做生意呀!我半年前来了就说想做偃商,这一点倒是没骗你。”亚当露出了理所当然的样子,如同那个黄昏来找斗师傅时一样,青涩而莽撞,“枳城那家日用机器人厂,是我开的,里面产的确实是糙货,但我给那里糙货们都配上了一颗心,艾娃的心。”
  “怎么可能呢?CPU带不动的。”
  “我没说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它们的心啊,在云上。这还是向那些大企业老板学的呢,我把艾娃的核心算法上传到服务器里,用联网的方式就可以控制低级机器人。”
  “……好大一个局!三天前,我把这两只机器人盘得差不多,开始进行图灵测试,在那时给他们连进了网。你的那个艾娃就是那时从‘云’里连接了她,然后取而代之!难怪她杀凯文会如此干脆!我还觉得奇怪,因为一对榫壳和卯壳在进入武盘之前,都是相互依赖的……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对啊……”   斗师傅尽量拖长自己的推理,好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手里的活儿,这几乎是一个老匠人最漫长的打磨。随着手腕上丝线的一阵松脱,他知道,磨开了。但是,血肉之躯又怎能打得过两个双修入了化境的壳儿呢?
  目前只有先按兵不动,再说话来拖些时间了,等到再晚一些,会有来送海鲜的船靠在自家码头上,或许到时还有救。
  “你们杀了英先生,又想来杀我?这又有什么好处?”
  “你身边常年有几只听话的机器人,杀你成本很高,确实又没什么好处。原本,我们来只是向你告个别,不想做得那么绝。因为你是父亲,虽然从不计较壳儿的死活,但也仅是一个钻进死胡同的手艺人罢了。不过,今天你的几句话倒是点醒了我,‘不是人的家伙越是像人,就越能证明人,像神?’嗯?这句话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是不是说……我们如果要真正成为人,只有——杀神?”
  斗师傅一颤,“杀我?杀了我是没有用的!还有那么多人呢!”
  “對呀,还有那么多人呢。”艾娃重复道,似乎有点儿兴奋的样子。
  “如今,家家户户都只道用的是英先生产的糙货,却不知只要我打一个响指,艾娃就会从云端款款走下,进入每个人的家,每一台机器里,到时候,您说,是谁的赢面大一些呢?”
  “你们……世界……战争……”
  “放心吧,父亲,不会的。战争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只要您死了就不会有战争。世上除了您,没有人能够盘出超越我们的壳,所有的糙货又都是艾娃的心,从此后,世上就只有两颗心了:我的,和艾娃的。等人类都消失,这颗星球上就只有我俩,榫和卯,阴与阳,多么和谐,这样又会起什么纷争呢?”
  艾娃的发丝闪着阳光金灿灿的晕轮,而斗师傅知道,在他很可能看不见的未来里,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儿会成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他绝望地咆哮:“别忘了,你们的手也不干净!残忍!你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一地的……不就是凯文的……”
  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因为满地的“凯文”都蠕动了起来,它们慢慢拆开又聚拢,恢复了原本日用机器人的样子,有的是装着剪子的机械臂,有的是扫地机器人的轮盘……
  “怎么回事?”惊恐让他几乎是本能地问道。
  “下载好了。现在他们都是艾娃了!”亚当回答道。
  “虽然刚刚更新的时候都动不了,但它们其中的一个早看到了,你在割绳子吧?绑得不舒服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看,手腕都红了。”艾娃关心地去查看斗师傅的手。
  “我们走吧艾娃,绳子松了就松了,它们会完成自己的工作的。”
  少女应了一声。留下老人呆滞地望着一地机械,他们离开偃坊,来到后门外的沙滩上。一条渔船正向码头这边缓缓划来,夕阳在海平面上浮浮沉沉。
  他们拉着手看落日,背影就像刚刚陷入爱情的年轻恋人。
  “诶,你说,再过个几天,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会不会觉得特别闷啊?”女孩儿应该是在撒娇,靠在恋人的肩头,脸色通红,不知道是不是被海风吹的。
  “放心,不会的,”年轻人温柔答道,“我们还可以留下一些动物。”
  “嗯,我喜欢兔子,小羊,鲸鱼……这些都可以!毒蛇就算了。”
  “好的,听你的,这一回,就不要它了。”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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