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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时期的黄鹤楼,一直巍然卓立长江以南,它建于城墙高台之上,一改唐代楼阁样式,强化了旅游功能,赋予了清新雅致的风格。整个建筑群由主楼和数十处台、轩、廊组合而成,如同一个大庭院,其中主楼两层,顶层为十字脊歇山顶,琉璃瓦面呈黄色,周围坐落着小亭画廊,气势雄浑,被誉为“天下绝景”。宋初的大臣王钦若、哲宗时期的徐兢出生于黄鹤楼上,后者曾出使高丽,著有《宣和奉使高麗图经》。南宋中期,黄鹤楼被毁,遗迹成为文人墨客凭吊之处。南宋后期,大约在宁宗一朝,黄鹤楼浴火重生,再次成为宴客、会友、赏景的佳盛地,时时有诗人登临赋咏、唱和流连。
春日花下人,亦有蝴蝶心。怀着如此情境的苏轼,写下了《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一词:“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43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身处风景旖旎的长江之畔,他却难以排遣郁闷,只好以浪漫主义的雪花去覆盖大地上的伤痕。给黄鹤楼下的友人写几句贴心的话,既是在慰人,更是在慰己。黄鹤楼的意象给了词人美好的一日,至少,一只鸿鹄,尝试着给自己的羽翼疗伤。
千古名楼,最是凭吊感怀处。绍兴八年(1138年)春,35岁的抗金名将岳飞率军自江州(今九江)“还军鄂州(今武昌)”时,填写了一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面对半壁河山,他多么渴望能救民于倒悬,多么渴望早日收复汴京,结束刀锋舔血的日子。一座楼,寄寓多少憧憬;一首词,写尽多少梦境。岳飞初次屯军鄂州,应当在绍兴四年,其职位为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汉阳军制置使,府衙设于黄鹄山下临江处,抬头即见黄鹤楼。镇守武昌的七年间,岳飞屡败南犯之敌,并乘胜进逼河南,取得朱仙镇大捷,眼看直捣黄龙府的理想就要长出翅膀,谁知风云突变,英雄被召回临安,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遇害于风波亭。黄鹤楼这位历史老人,再没有等来壮怀激烈的将军。
相比而言,51岁的范成大登临黄鹄山后,虽然也有“国破山河在”之恨,但更多的是“眼看时事力难任”,萌生退隐田园之意。时为淳熙四年(1177年)中秋,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使的范成大乘舟东归,于八月十四日抵达武昌,次日参加鄂州知州刘邦翰设于黄鹤楼南楼的赏月宴会。他即席写下《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此时,距离岳飞遇难不过35年,曾经的黄鹤楼也灰飞烟灭,作为现实主义的写作者,范成大不可能不想起岳鹏举的往事,只是,那又如何,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无非发发“不胜漂泊之叹”(《吴船录》)而已。
秋水长天间,江湖诗派代表人物戴复古的身影也出现在江城,时间为宋宁宗嘉定六年(1213年)十月。担任湖北运判兼知鄂州的好友吴胜之即将出使金国,戴复古在黄鹤山设宴饯行。素来以诗词记录心路的他自然将黄鹤楼纳入笔下,有《醉落魄·九日吴胜之运使黄鹤山登高》道:“龙山行乐。何如今日登黄鹤。风光政要人酬酢。欲赋归来,莫是渊明错。江山登览长如昨。飞鸿影里秋光薄。此怀祗有黄花觉。牢裹乌纱,一任西风作。”南宋的文字,多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过零丁洋》)之慨叹,戴复古一生不出仕,其骨子里却浸透着忧国忧民的真情。半壁河山,生灵涂炭,偏安的朝廷里议和与投降的声音甚嚣尘上,戴复古以戏谑的口吻告诫友人,与其向敌人摇尾示媚,不如酬酢江山、归隐田园。身处乱世,戴复古依旧对诗歌的迷恋几近痴狂,这个“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楼钥《戴式之诗集·序》)的硬骨头,写下了一代布衣传奇。我曾经多次试图探微戴复古的心灵轨迹,追随其四十年的游历行踪捕捉细节,我甚至想,戴复古与徐霞客当为隔世知音。先生最少三次远足武昌,并在另一首《水调歌头·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中再次提及黄鹤楼:“……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是时,嘉定十四年,南宋军队在黄州、蕲州一带击败金兵,朝野振奋。处江湖之远的戴复古喜忧参半,叹出“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的名句。
在黄鹤楼众多的诗词大家中,我关注到了来自江西吉州太和籍的刘过。他竟然写了一首《浣溪沙·赠妓徐楚楚》:“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席间谈笑觉风生。标格胜如张好好,情怀浓似薛琼琼。半帘花月听弹筝。”刘过四次应举不第,一生布衣,空有抗金抱负,词风与辛弃疾相近,与刘克庄、刘辰翁并称“辛派三刘”。这首词是青年刘过初出茅庐漫游武昌时邂逅歌妓徐楚楚所作,红楼绿窗,莺莺燕燕,颇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劲头。遗憾的是,造化弄人,刘过终究与仕途无缘。二十年后,他写下了那首久负盛名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黄鹤楼分明就是时光的容器,它收留了一个人的青春火花,也收留了一个人的孤独残梦。
风雨三百年,宋词为黄鹤楼锦上添花,黄鹤楼也成为赵宋王朝蹒跚前行的缩影。这个春天,我像黄鹤楼里的一个宋人,净手,焚香,闻一闻书卷,等待着鹤鸣声声。
选自《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