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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剛刚启用的新病房里,合着眼,身上、鼻腔里插着四五根或粗或细的软管子。
按照他的脾气、他的性格、他的气力,是绝不会让这些软巴巴的管子欺负的,但这时他没有一点办法。刚刚被手术过的胃,不允许他和这些管子们计较,锁着的眉头间流露出刚强下的无奈。
按照医生的嘱咐,隔一阵子就要给他捋捋腿、捏捏脚或搓搓手。这双手我是最熟悉不过的,可这双熟悉的手我却30年没有直接接触了。不知宽厚的掌心,粗大且硬的手指肚,起起伏伏的硬皮……我的手和他的手一碰撞,除了印证视觉给予的感知,体会手上的力气外,这双手究竟打磨过多少冷的热的硬的粗的物体,只有跳跃在手上的青筋知道。
他是我的弟弟,比我小3岁。我们曾经挤在一张木板床上睡觉,睡觉的时候,不是我把被子裹起来晾他,就是他扯过被子去冻我。这些在睡梦中进行的过去式,常常让父母瞅着我们裸露的脊梁发愁:“被子小了,被子小了。”
在被子逐渐富余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如同一窝羽毛丰满的鸟儿,各奔东西,谋职、娶妻、生子,为自己的日子忙活。曾经在一个被窝里滚打摸爬的兄弟,留在成年时空隧道里的只有默默的关注,情感的交流渐渐萎缩、干涸。
想不到在这个谁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我们的手接触在一起,开始感知对方久违的体温。这双曾经与我掰手腕较劲的手,留下了太多的记忆。
这是一双与煤炭打交道的手。他顶替父亲在煤矿就业,成了我兄弟间唯一继承父业的“煤二代”。下井挖煤,使锨弄镐,天天复制相同的作业内容,黑乎乎的煤和井下冰冷坚硬的石头,把手的光洁毫不客气地全都打磨掉,换成了结实有力的粗糙、刺扎。几个月后,与他再掰手腕,我就赢不了了,而且数次角力,我永远不能超越第二名。
粗厚、刺扎的手,细活儿却干得一点儿都不含糊。摊煎饼本来是妇女们的活儿,他也会。我曾见过他摊煎饼的姿势,T型式的煎饼筢子被他抡得十分精致,吱吱响的鏊子上飞出一张张圆圆的煎饼。只要与母亲聊天,说起家务活,母亲总夸他最棒,有力气,会干活。
这双会干活的手后来去做了木工,又以矿区土建队队长的身份去布置作业,然后与同事一起去做自己布置过的拉大锯、推刨子或者抡斧子的事情。他说:“我不清楚当官的滋味,从来没有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坐上一整天,只知道干活的滋味。”他一直觉得当工人最好、最省心、最有面子。可是,他在接近50岁被告知煤矿改制、停产、提前回家时,才发现当工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珍藏的面子。
那段时间他很忧闷,酒量似乎大增,烟也抽得频繁。他隐忧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些吃惊,国有大型企业的工人怎么会下岗?工作没有将体面进行到底,他竟然去劳务市场揽那些装沙子、卸水泥之类的重体力活干。那次相聚,我跟他说:“活可以干,但不要去干那些重活累活了。”“一阵子的事,来钱快。”他说干一晌午能够挣50元,比上班挣得多。他边说边伸着手比划,似乎那50元就在手上跳跃。手成了他过日子的工具。
挣钱,攒钱,为儿子买房,帮儿子娶媳妇,替儿子还账,成了这双手的主旋律。我留意过他经常揽活的劳务市场,下岗工人和农民工居多,或站或蹲地待在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极少有人凑到一起侃大山,最直观一致的动作是抽烟。只要有车经过这里,放慢速度,他们的眼神就会齐刷刷地聚过去。车一停下,等待的人立即朝车聚拢。招工的人便从一圈人中敲定自己中意的,或直接开车带走,或定好时间、地点,让挑好的人自己去。这里没有纸质的合同,全部是口头协议。
3年前,他给儿子按揭了一套结婚用的房子,每月要还贷款。贷款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笑眯眯地把他拽到了劳务市场。
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去了,他正往6楼背地板砖。砖每片的长和宽均为60厘米,重20公斤左右。他上楼梯的速度很慢,而且愈往上愈慢,头愈来愈低,气愈喘愈粗。扣着砖的手指没有任何松动或变化,钉子似的托着背上的砖。我劝他雇人,他指着堆在房间里的水泥和沙子说:“它们都弄上来了,还怕砖上不来?”然后算账给我听:“单是往上弄这些东西,就要花400多元钱,不花这钱,不就相当于挣了?两天挣这些,值,赶上高工资白领了。”
我握着与30年前感觉完全不同的手,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写点文字给孩子们,题目是:有时间去捏捏父母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