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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米勒是一位颇有争议的美国作家,其自传体“三部曲”小说《北回归线》(1934)、《黑色的春天》(1936)、《南回归线》(1939)在法国面世30年后,经美国法院判定为非淫秽作品才得以正名,获准在美国出版。亨利·米勒随即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被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反传统文化运动奉为自由和性解放的预言家。 米勒的伟大绝不仅如此。作为一名文学家,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大胆的离经叛道的超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和对真实自我的勇敢探索精神,可能是他赢得人们赞誉和尊重的主要原因。他的超现实主义美学思想颠覆了人们对审美、道德等传统的期待。他用绝对诚实的态度展示社会、人生、道德,展示自我,对“我们时代的文学,做出了最有意义的贡献之一”。米勒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淫秽的作家”,至少是其中之一。但是,正如英国诗人赫伯特·里德所说的,这正是米勒叛逆传统道德、真实表现自我的一种绝对诚实。人们对米勒的不同评价或争议往往集中在他作品中过多、过露的性描写。殊不知,性描写正是作者自我表现的一种形式罢了。作者真正的意图是通过不同方式、不同途径表现自己离经叛道的审美原则,千方百计地展示和解放被现代机械文明所压抑的真实而自然的自我,这正是本文论述的中心思想。 米勒的离经叛道思想,集中体现在他对社会、传统、文明、道德等各种准则或清规戒律的全面颠覆上,这既是他认知世界、体验世界的美学原则,也是他超现实主义思想的具体表现。米勒是一个思想十分丰富的作家,汲取了多种哲学思想,如自然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同时,还受到过许多具有强烈叛逆思想之作家的影响,如拉伯雷、波德莱尔、兰波、布勒东等。他十分推崇超现实主义理论及其代言人布勒东,认为它是帮助他认清世界、解放真正自我的灵丹妙药。他明确表示:“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像超现实主义者:理论和作品那样令我感到刺激”2。这些影响,在他的创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笔者认为,他的小说创作无处不表明他是一位超现实主义作家。 首先是无政府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是米勒追求自由、抒发自我的重要思想。他在“致各地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中明确指出:“我仍旧推崇无政府主义生活。”米勒之所以推崇无政府思想,仇视政府和社会,是因为西方的文化传统和现代机械文明令他倍感压抑。他明确指出,每个人都“别指望社会、朋友、仁慈的暴君、民主政府、圣德、救世主做任何事情……每个人都认识到必须用自己的手拯救自己……没有一种政治制度,没有一种信仰会给人们提供人们死命追求的自由和正义。”他认为,政府是一切混乱的制造者,文明是一切弊端的始作俑者,它们都是悖逆人性而行之。作为一个愤世嫉俗的超现实主义者,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米勒通过粗俗污秽的语言,猛烈攻击、否定社会、文明、宗教、道德等,正如他在《北回归线》一开始时所说的,他从事文学创作的目的,是要亵渎文明,“是向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上一脚。”作为超现实主义者,他要做的“就是反对目前的秩序。”由此可见,这是一位十足的离经叛道者的形象。 其次,米勒离经叛道的美学思想还体现在他倍受争议的性描写上。实际上,赞美性、如实地描写性欲及性生活是超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特征。超现实主义者认为,性欲是一种根深蒂固、极其重要的本能。正如米勒在“致各地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中所说的:“人类作为动物,其主要的最高的目标是按本能生活,尊重本能,让本能伴随四方。”正视这一本能,并充分予以释放,能够使人抛开机械文明生活中迫不得已所要扮演的非真实自我,恢复原始自然的自我,即真正的自我。为了达到这一效果,超现实主义者往往超越传统道德的羁绊,采用真实的手法,大胆而露骨地展示性。当然,这种有悖伦理道德的行为自然会遭到卫道士们的唾弃和谩骂。然而,米勒却发现,越是彻底地释放这一本能,越是如实地描写性行为,就越能彻底地解放受压抑的自我。因此,米勒在他的“性的世界”一文中明确指出:“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年轻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欲望和冲动所控制而不能自拔。”而冲动的欲望因囿于道德文明等戒律的压抑而得不到正常的满足,导致人的异化、扭曲、变形。他发现,只有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性爱之中,充分释放自己的本能,才能成为一个新型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真正拥有自我的人。尤其是通过疯狂的性爱,征服那些富有进攻性的强悍女人,他的这种感受更真切。他以性为手段,实现自我为目的,彻底摈弃文学中对性所进行的闪烁其词的写法,改以对肉体与性大胆描写和公然颂扬,以诚实、坦率的态度冲破传统文学的禁区,张扬人性,展示真实的自我。如果说,别人实现自身价值、解放真正自我是通过金钱、财富、权势、成就、名望等等,那么,对此一无所有的米勒则是依靠他雄性的本能,依赖他引以为豪的阳具。这是他所拥有的征服世界、实现真正自我的唯一方法,是他毕生珍爱的方法,当然也是世俗所不容的离经叛道者的方法。在展示这一题材上,米勒比任何一位超现实主义者都大胆,其离经叛道的程度可能超过美国文学史上任何一位作家。 再者,米勒的离经叛道的美学思想同时明显地体现在他的创作手法上,即采用超现实主义精髓之一的“自动写作法”。“自动写作法”,又称无意识写作或机械写作法,是超现实主义者忠实记录人的潜意识、梦境、幻觉等状态的一种创作手法。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指出:“超现实主义,阳性名词,纯粹的精神无意识活动……它只接受思想的启示,没有任何理性的控制,没有任何美学和道德的偏见。”超现实主义者宣称,人的本能、梦幻、下意识领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能够把人的大脑从逻辑和理性中解放出来。理性、道德、社会等等都是对人性、对人的本能需要的一种桎梏,唯有无意识、梦幻和神经错乱才是人的精神的真正活动,因为它们这些活动是不受任何控制的真正的自由活动,是人的真正自我的最真实的表现。为了真正展现自我,超现实主义倡导“自动写作法”,即纯粹的无意识活动,要绝对真实,作者只是像机器一样把无意识和梦境中涌现出的东西快速地记录下来,不作任何艺术加工和修改。显然,这是颠覆传统文学创作手法的极致表现,集中体现了反逻辑性。 最后,米勒离经叛道的美学追求还充分体现在错置之手法上。这种错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互不关联的意象相互并置,另一个是相互矛盾的意象或表达相互并置。错置是现代派文学颠覆传统文学的一种常见手段,也是超现实主义者十分青睐的方法。超现实主义者认为,现代文明本身就是处处充满矛盾,缺乏协调与和谐。传统的创作技巧难以体现这种零乱、矛盾的社会现实。因此,他们大量使用错置表现现实,叛逆文学的创作传统。作为一个具有强烈超现实主义思想的离经叛道者,米勒对此当然也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在“三部曲”中,他经常把毫无关联的意象、比喻、词语等任意罗列在一起,杂乱无章,前后缺乏关联,更无逻辑性可言。这种杂乱性在米勒看来,充分体现了人生荒诞,人生如梦的虚无主义思想。他采用大量不同的缺乏逻辑性和相互关联之错置,如主谓搭配、名词与动词搭配、名词所有格、动词“be”前后两个意象搭配、介词“like”前后两个意象搭配等等,无处不体现出这种混乱性、互不关联性和非逻辑性,解构了传统的语言组织形式。米勒认为,正是通过这些错置,他创造了一幅又一幅超现实画面,折射了当今世界混乱无序、不可理喻的现实。 错置在米勒的“三部曲”中还大量体现在表述的前后矛盾性或似是而非上。米勒在《南回归线》中指出:“在一切事物中,我都迅速地看到其相反的一面,看到矛盾,看到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反讽,看到悖论。”米勒之所以能看到事物的种种矛盾性,正如他所说的,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而且,矛盾是现实世界的一大特点。通过这些矛盾,米勒发现了一种超现实,一种真正的和谐。因此,互不关联或矛盾的并置,作为语言和结构上的一种矛盾现象,被米勒用来影射现实,创造超现实,从超现实中寻得真实的自我。可以说,这是他颠覆文学创作传统的典型范例,突出体现了他离经叛道的超现实主义美学思想。 由此可见,离经叛道是米勒“三部曲”小说中十分重要的超现实主义的美学追求。这种美学思想,既是他对现实社会、文明、伦理道德等进行的全面反叛,也是他对文学创作传统的一种彻底颠覆,是一种要消灭文明社会,消灭传统文学艺术的雄心壮志,更是解放自我的有效手段。作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者,他选择离经叛道这一美学思想,是合情合理的,只不过在表现这一思想上,他比任何一位已知的超现实主义者走得更远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引起了更多的争议,也因此对超现实主义文学做出了更大的贡献,对美国文学,尤其是美国叛逆文学,如“垮掉的一代”,产生了更大影响,也更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可惜的是,人们对他的研究迄今为止,只能说是凤毛麟角,在国内更是少之又少。本论文选择这一课题进行研究,正是试图填补我国米勒研究的缺憾,希望引起人们对这位极富争议但又很有创新性的作家以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