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散记

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iyi23_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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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 居
  回到阔别多年的油田小镇,得到的第一个信息是:住了十五年邻居的白冬搬家了,从和我的旧居只有一门之隔的东屋搬到西屋去了。他原来住的那三间屋已买断产权,现在空着,既未易主,也未招租,似乎闲置三年有余。
  十五年前,我和白冬同一天调入这个小镇,又同一天搬进新居。
  我俩是在一起长大的,又同庚,别看他只有小学文化,打扮得却像个文化人,身着牛仔装,留着长发,戴一副墨镜。他在林业局的贮木场当工人,抬“蘑菇头”(木头),上大跳(跳板),装运材火车。抬“蘑菇头”是个重体力活,相当危险,一般人抬不了,伤残者不在少数。有一回抬一根大径级水曲柳原木,六个人愣是没抬动,白冬急了,让两位没劲的师傅下去,他同三个小青年上。“哈腰挂吆咳,蹲腿(个)哈腰,谁个不使劲,谁是个王八!”白冬领唱号子,其余呼应,六个人没抬起来的这根木头,四个人竟没费劲儿装上火车。于是乎,贮木场的人对白冬都刮目相看。
  搬家那天,白冬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在林区一起干了十多年,搬家哪有不带木材、家具的,加上行李和锅碗瓢盆,我装了满满一大汽车。可白冬啥也不带,只有一个行李卷,一个大皮箱,爱人抱着还没有满月的孩子跟在后面,哪里像搬家,倒像外出旅游。我不解地问,“这是搬家呀?”白冬一本正经答道:“搬家不就应该这样吗,破东烂西不值得搬,把老婆搬走,就不算重点遗漏。”
  那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到油田,考虑抗震,单位为新调进的职工盖了几幢坚固的平房。每家门前都有个小院,有的种点青菜,有的栽点果树。唯白冬不然,院里全部用水泥抹平,不知从哪儿弄些花卉盆景,摆满一院子,酷似苏州拙政园一隅。居室也特别,没有任何摆设,不像个住家户,倒像是招待所的一个标准间。另一个居室同样干净明亮,地中间放一张墨绿色的乒乓球台,墙角堆放着运动鞋、羽毛球拍。左邻右舍无不纷纷耳语:怪人,真是怪人!
  进入20世纪90年代,单位实行住房制度改革。许多人在观望,在等待房价下跌,谁也不买。白冬头一个花成本价把住房产权买断,并且自己动手进行装修。他找到房产科。科长以为这位精明人捷足先登,趁未交齐房款之前,让房产科更换年久失修的暖气管子、暖气片。不料,白冬开口要求将室内暖气拆除,理由是要在家里建个小型体育馆,不用取暖,这样,取暖费自然也就不交了。科长愕然,说了一句话:“我是老科长遇到新问题。”沉思再三,还是派去了水暖工。拆毕,白冬乐呵呵地说:“这下使用面积又增加了,再打乒乓球也不担心撞屁股了。”
  一日午休,听见一片争吵声,我推开窗子往外望去,白冬家的门前有一群人围观,原来是县电视台来收有线电视费的。看得真真,听得真真,只听白冬说:“我原来这个家有线电视线虽然进户,那是你们电视台的事,我压根没有收看,因此,不能交纳有线费用。”电视台两位工作人员也不含糊,当即将有线电视线掐断,白冬见状,也不阻拦。俄顷,白冬说:“我现在向你们交纳我现在居住这个家的有线电视费。”工作人员打开本夹子,似要开收据。白冬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说:“请你们先看看这个,这上边记着有线电视停播的时间,特别是中央台的体育节目,因你们停播耽误我少收看三场甲A联赛,我还要向有关部门投诉呢。”两位工作人员互相看了一眼,气呼呼地说:“我们不收了,让头头来收吧!”白冬摆手道:“别,你们开收据吧,我已计算好,把停播的那段费用扣除,这是应交纳的。”说罢,将本子上的记录撕了下来,连同钱一并递了过去。两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气得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我没有再见到过白冬。家里人说,单位进行机构改革,人员分流,白冬又是第一个提出辞职,自谋职业去了。他比上班还忙,平时不大回家,有人在长春皇宫附近的古玩市场见到过他,在做他一直很有兴趣的古币生意。此公虽然年届天命,却颇有精神,依旧牛仔装,还是长发、墨镜。
  大季班长
  大季,我在县城一中上高中时的班长。其前任,“打小报告假积极,脑袋顶块西瓜皮,西瓜皮两瓣儿了,干一学期掉蛋儿了。”教语文课的班主任杨老师,召开紧急会议,大季受命于危难之时,当了班头,我则当上语文课代表。用现在任命干部的话说,我俩同一天下的令,可谓缘分矣!大季,一米八多的大个儿,四方大脸,双眼清澈明亮,颇像电影名星。可是干起活来一个顶俩,下乡支农,人拉马车运粪肥,总是他驾辕,铲地、割地总是他打头,学校盖校舍,从十里之外的砖厂往回倒砖,我背七八块,累得两腿突突直打晃,中途歇了好几歇,可大季一背十五六块,健步如飞,常常赶上来,从我的背后悄悄拿走两块砖,摞在自己的肩头上。只有十六岁的我,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高中毕业了,同学们虽然各奔西东,但却像一条条小船,漂泊了几十年,大多没有驶出呼兰河的疆界,相互间还有些联系,唯有杨老师和大季音信皆无。大家常常忆念起他俩,哪怕如一首陕北民歌唱的那样,“拉不上话话儿招一招手”也行。听同学们说,杨老师很早就调回老家去了,大季去辽南当兵,一直当到上校团长,转业后在一座城市的开发区当银行行长,任一把手,有的同学亦想去看看,串连了几回,皆因门槛太高而望而却步。
  忽有一天,大季的同桌老齐打来电话,说他去大季家了,在那儿过的春节,一日三餐有鱼虾,呆得都不想回来了。这个齐同学,在校念书时偏科,酷爱文学,中外名著无所不读,只是不修边幅,要不是戴副高度近视眼镜,活脱脱一个济公形象。上数理化课,他从来不听,在课桌下面看小说,考试必抄,抄得性起,索性将大季的考卷拿将过来,旁若无人一样。为此,大季不知担了多少风险。多少年后,齐同学还炫耀道,我考试打小抄老有历史了!我没有料到,这样一位散仙,在多年不见,现已是处级官员的大季家里一住半个多月,两口子桌上桌下伺候着,不是谁家都能做到的。更让我没有料到的是,齐同学动情地讲述了大季和班主任杨老师的一段师生情谊。
  原来,我上大学那年,杨老师便从县城一中调回辽南老家,在一所重点中学任教,正巧和大季同居一座城市。杨老师退休后在家安度晚年,不想人有旦夕祸福,老伴病故,杨老师孑身一人生活。儿子杨学文,偏爱习武,从小打拳舞剑,崇尚少林。邻居张氏兄弟,一个名叫张虎,一个名叫张豹,学文几次和父亲说:“与虎豹为邻对咱杨家不利。”父亲说:“起名不过是个符号而已,无妨!”学文不听,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杨炮,还买了一支双筒猎枪,以震慑虎豹。那年,他和几个朋友进山打猎,打伤一只东北虎,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罚款还要追究刑事责任,杨炮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到南方经商去了,再没有回来。杨老师独居几年后,搬进老年公寓。这些年来,大季成了杨老师的儿子,逢年过节接回家里,隔三岔五去公寓送些生活日用品,每次去必拎上两大桶杨老师最爱喝的大高粱酒。去年夏天,杨老师想念县城一中,要回来看看,大季买好卧铺票,专程陪同北上。那天晚上,同学们宴请杨老师,我从外地特意挂个电话,为不能趕回去看望恩师深表歉意,遥祝老人家健康快乐,杨老师那个高兴呀,电话迟迟不肯挂断。万万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班同学为杨老师送行的最后的晚餐。杨老师的后事,自然都是由大季料理的,银行许多职工,目睹了他们尊敬的银长,怎样将一位无依无靠的老师当做父亲,为其养老送终……   故事寻常,而我却泪流满面,是感动,是愧疚?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少年时代在一个班委会共事的大季班长,从我背后悄悄拿下两块红砖,放在自己满负重荷的肩头上。
  报 答
  进城多年,常常忆念孩提时代只有一墙之隔的老邻居——宋大夫一家人。
  报答,是人的一种良知。参加乡下人婚礼,忽闻县里传信来,宋大夫患了脑血栓,80岁的老父亲也去世了,我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接连给宋大夫家挂几次电话,无人接听,终于接通了,宋大夫居然说不认识我,随即挂断电话,令我大惑不解。
  赶在双休日,我驱车前往庆安县城,专程去探望宋大夫。先找到县上捎信那位朋友,打听到宋大夫的家庭住址,此公自告奋勇陪我一同前往。我拎着几百元的药品、滋补品上楼去,这位朋友在车内等候。
  30年过去,故人相见,那激动人心的情景,无论电影或是电视剧怎样演绎表演,与之相比皆黯然失色。宋大夫已远非当年的宋大夫了,挺拔英俊的影子全然皆无,他睁大浑浊的双眼,辨认良久,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含混不清的发音,怕只有我本人才能听得出来。家人说,他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过去的事大抵忘却;来看他的人不少,这对他是最好的安慰,甚至比吃药还灵验。临别,我答应一定常来看看,宋大夫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回到等得不耐烦的朋友面前,两个小时已经悄然过去,朋友说这哪里是探望,分明是省亲,真是不可思议。待我平静下来,向他讲述了30年前的一段往事。
  1960年我上高中那年,在镇医院工作的宋大夫成为我家的邻居。这位年轻大夫文质彬彬,待人和善,一说话一笑,我们哥几个都亲昵地称之宋大哥。宋大哥老家在乡下,一大家人,只宋大爷一个劳力,生活也不富裕。其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而我家父亲病故,母亲没有工作,全家5口人,仅靠长兄每月寄来的20元钱维持生活。两家可谓同命相怜。
  一日深夜,我突然病了,上吐下泻,发烧烧得浑身直筛糠。家境这般贫寒,既无药也无钱,用宋丹丹小品中的一句话说,家里穷得管啥没有,母亲急得在屋里直打转转。宋大哥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怀揣听诊器赶了过来,在我肚子上又是听又是敲,诊断为急性胃肠炎,然后踅回去取来几片药让我服下,安慰母亲说:“大娘,不要紧,吃几片磺胺噻唑就好了!”我和母亲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这是我第一次生病,立志长大后做一个宋大哥这样的大夫。
  春天青黄不接,是穷人最难捱的日子。我和弟弟下屯去挖野菜,掺玉米面喝菜粥度饥荒。哥俩抬着满满一筐柳蒿芽、婆婆丁往家走,路过宋大哥老家的门口,心想喝口水再走不迟。大爷、大娘见到我们比见到儿子还亲,逼着我俩脱鞋上炕,吩咐家人立马做饭,又饥又饿的两个半大孩子,风扫残云般吃了一顿饱饭。临走,宋大爷用布袋装了几碗大米,说是带给母亲。我们高高兴兴回到家中。万万没有料到,母亲把我俩大骂一顿,斥责哥俩不该在人家吃饭,更不该要人家的口粮。见我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流着泪语重心长地说:“太不知事了,那是宋大爷全家的救命粮。你们日后要报答!”我的心灵被强烈震撼,那一年,我只有15岁。
  一席话,令我的朋友唏嘘不已。感慨道:理解了。报答,是人的一种良知。
  傻良子
  回到呼兰河西的故乡小镇,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如水的月光下,故乡的轮廓依稀可辨,记忆中的那条百米小街,两边的店铺还是旧时的模样,铁匠炉、棉花房、中药铺……门脸儿依旧,只是当年的风采已被雨打风吹去,显出无奈的疲惫。几乎让我辨认不出的是通往省城的那条柏油马路,路边一下子冒出春笋般的大红灯笼,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辆,如同变戏法一般,一忽儿就不见了,无疑是被如织的酒帜饭幌笑纳进去。
  我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住了下来。问起五叔,每天早晨还有挑担卖菜的吗?街边儿的摊床该搬到大马路那边去了吧?五叔答曰,从形式到内容,如同桔枳,叶陡相似味道不同。你想找的“明朝深巷卖杏花”的人,怕难寻觅了。故乡是个有文化底蕴的老镇,五叔读过国高,不是村野之人,说起话来时有几句文言。他反过来问我,可曾记得道南出床子的那个傻良子吗?我说,当然记得,忘了谁也忘不了他。五叔沏上一壶茉莉花,爷俩一边喝茶,一边唠起这个当年二十刚挂零的青年,一个20个世纪50年代做生意的人。
  傻良子,从小诚实、憨厚,良子前面加个傻字,是小镇上的人对他的昵称,我和小伙伴们都叫他良子大哥。他老家在陕北,西安事变那年同父母一起来到这个小镇上。在本地念完高小,先是跟父亲卖烧鸡,烧鸡做得绝好,远近出名。每天傍晚,傻良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在小街没转上一圈就卖光了。我们小孩子给他编了两句嗑:傻良子卖烧鸡,不上东就上西。卖了两年烧鸡,攒了点钱,傻良子在我家对过摆了个摊床,卖点烟卷、散酒、糖果、瓜子之类。我上小学的时候,每每路过摊床,良子大哥都给我抓把瓜子或拿几块桔子瓣糖。吃惯的嘴儿跑惯的腿儿,家里要买东西,我就到这儿来买;做完功课,也愿意到这儿来玩。
  我最喜欢看良子大哥簸葵花子,一扇一扇的,扇去瘪子和灰尘,再拣出小石子和小块土坷垃,用湿毛巾反复搓揉干净,然后倒在大铁锅里急火翻炒。待炒好完全凉下来,良子大哥抓一把塞进我的衣兜里,一个个子粒饱满,吃不出一个臭瓜子来。有时,良子大哥像过家家一样,把酒罐子里的白酒,倒进另一只空罐子里,剩下一些全泼掉。长大后我才懂得,卖散装酒必须先用酒提搅动一番,盖因上面的是酒,沉下去的是水。我每回用锡壶给父亲来打酒,从没见过他在酒罐里搅动过,不管谁来打酒都一样。每当摊床进菜,良子大哥一捆捆打开,去掉“夹馅”,再一捆捆重新捆上。他总喃喃地自语道:“做买卖要讲诚信哪,不能靠这个赚钱!”
  唠到这里,我忽地岔开话题问五叔,良子大哥和东街老葛家的三丫结婚没有?五叔叹道,棒打鸳鸯散了!葛老头出了名的抠门,整个一个葛朗台,嫌良子做生意心太实,没大出息。我说,三丫是良子下两届的同学,能歌善舞,不管在学校还是镇上演戏,一招一式都是良子教出来的呀!一对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那么般配,海誓山盟,怎么说散就散了呢!五叔似猜透我的心思,接着说,惨啦!“葛朗台”要拆散這桩婚姻,先是不让两人见面,后来来个釜底抽薪,找个人家把三丫嫁到河东去了。从此,傻良子寡言少语,谁说媒也不打拢,一门心思做生意,公平买卖,童叟无欺,从摊床起步,竟成为全镇最大的土杂商店掌柜。良子傻就傻在太痴情了,孑身一人,终身未娶。   我和五叔久久无语,对“葛朗台”导演的悲剧几近愤怒。令人酸楚的是这出悲剧的结局:每年仲夏时节,人们常常见到傻良子一个人坐在河边,默默向远方眺望。夜深人静之时,镇上的人便能听到傻良子如泣如诉的二胡声,那是陕北民歌《泪蛋蛋落在沙蒿蒿林》——“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人们说,呼兰河是“葛朗台”仿效王母娘娘划出的一道天河,傻良子定是期盼着这一天,同三丫能在鹊桥上见上一面。
  丫 头
  丫头是个男孩,姓常,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我儿时的光腚娃娃。他爷爷为何给他起这个乳名,怕是家里想要个女孩的缘故。我上学后方知,丫头的生日应该是夏天,要不怎么能有这么一套嗑:常老大家小大嫂/南下洼子摘豆角/一小筐没摘了/肚子疼往家跑/掀开炕席铺上草/老牛婆请来了/不是丫头就是小。这当是丫头呱呱落地降临人间的真实写照。
  六七岁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长在老常家,特别喜欢他家那片大菜园子,一到春天,菠菜、毛葱、生菜、水萝卜下来了,又新鲜又水灵。到了盛夏,白里透绿的洋白菜正在包心,一片片菜叶子如同一个个扇面,扇动五颜六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俩把扑来的大蝴蝶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不是做标本而是当书签。天大热,我和丫头从麦地草丛里逮回几只蝈蝈儿,放进柳条儿架的黄瓜地里,然后再去逮,垄台踩平了,黄瓜架塌架了,我们才不管呢,还把刚刚坐胎儿的小黄瓜扭儿,硬往蝈蝈儿嘴里塞。这时,丫头的二姨从屋里跑出来,像轰小鸡似的,把我们从园子里往出赶,“死丫头,还不快上别场去玩,一会儿你二叔回来还得揪你的小鸡鸡!”二叔也是丫头的二姨夫,有时叫叔有时叫姨夫,我也弄不清楚辈分的事。年纪大点才明白,丫头的妈妈和二姨是一对孪生姐妹,爸爸和二叔是一对孪生兄弟,两家连亲,亲上加亲。丫头才不管揪不揪小鸡鸡,照样疯玩。疯累了,我们用镰刀割几根玉米秆,坐在地头大吃大嚼起来。听见大门口传来脚步声,猜想不是爸爸就是二叔回来了,他拽着我的手,猫着腰,顺着田塍夺路而逃。丫头家的菜园子,是淘气包子的天堂,那里盛装孩提时代太多太多的乐趣。
  上学了,我和丫头分在一个班,每天形影不离,依然常在一起嬉戏打闹。上南大泡子洗澡,下夹子打鸟,去大草甸子拣野鸭子蛋。我俩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许和家里人说。丫头胆子大,敢在学校的土围墙上翻筋斗、打把式,吓得我心惊胆战;他教我扶着墙头踩高跷、立大顶,我学到许多让同学们眼红的本领。有一样本领我学不来,那就是吃土坷垃,丫头像吃软糖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坐在墙根儿下一气儿吃个五六块不在话下。我以为他家比我家穷,吃不饱饭,大人说,这孩子肚里有蛔虫,因为穷,买不起药。
  丫头绝顶聪明,特别喜欢看小人书。看过一遍,便能讲述下来。一日,把几个小伙伴约到他家后道闸,支起一个小木框贴张大白纸的影窗,自编自导,演起皮影戏来。演到哨兵在村头巡逻,丫头说,上自习时杨老师总管咱们,在教室走来走去,像不像这哨兵?咱们管他叫杨巡逻吧!小伙伴们齐声说好,一阵欢呼雀跃,丫头忙用手捂上嘴,示意大家小点声,别让前屋的爸妈听见。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这个外号居然在班里传开了。一日开班会,班主任杨老师把我叫到教导处,脸上堆满笑容,很和气地问我,老师的外号是谁起的呀?我低头不语。杨老师忽地站起来,怒发冲冠,拍着桌子吼道,你不说,去找你爸妈!我一下子被吓住了,找家去那还了得,只好从实招认,供出了丫头。回到教室,丫头被叫到讲台前罚站,在众多同学面前哭了,那一行行泪珠,流在他的脸上,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
  班会开了一堂课,丫头一直在前面站着。终于放学了,丫头似啥事没有发生,和每天一样,招呼我一道回家。我惴惴不安,好像刚刚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发现了,蔫头耷脑,愧疚不已,几欲想说声对不起,终未能张口说出来。这件事在我心里打下很深的烙印。
  小学毕业后,我和丫头天各一方,音信两茫茫。听家里人说,他进了皮影剧团,我看也算“专业”对口了,然而,后道闸演皮影戏引发的风波终难忘却。上中学、上大学,我每每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革命者的英雄形象,总把自己同《红灯记》中的王连举相对照。多少年后回到故乡,同学们在母校聚会,我忍不住提起这档子事,丫头听罢哈哈大笑道,我早忘了。外号是我起的,你被老师闷了一顿,这是替人受過……一席话令我鼻子发酸两眼发热。尽管丫头如是说,但当年不能挺身而出,分而担之,岂能不省身思过?我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动情地说,让我再叫你一回吧——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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