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諾兰的新片《信条》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口碑和票房都不甚理想:社交媒体上批评不断,上映三周后,烂番茄新鲜度仅72%,而《盗梦空间》有87%,上一部《敦刻尔克》甚至高达92%!在美国票房也仅三千多万美元,国际上虽有约2.4亿美元的票房(其中中国贡献了大约25%),但分账后也未必能回本。以诺兰的标准来说,这部电影也许算是砸了。
不过在有一点上,《信条》无疑还是相当成功的:电影中的高概念给了许多观众一次晕头转向的头脑风暴,也引起了广大人群的讨论和热议。这一次,正如《星际穿越》一样,诺兰玩的是时间,而玩法远比《星际穿越》更加激进。
他逆转了——或者说尝试逆转——时间的方向,这首先涉及物理学中一个经典谜题。
熵与间时
时间的方向性,常被称为“时间之箭”,在物理学上一直以来都令人迷惑。物理学家发现,物理过程具有反演对称性:比较简单的物理运动,反过来也完全符合物理定律。比如太阳系整体的运转,太阳的自转、行星的自转和公转等等,甚至包括一些天体运行中的扰动,如果用视频录下任何一段,再倒过来播放,看上去并不会有违和之感,在物理上也是完全可能的。你可以想象,在另一个星系里就有这样一个行星系统。
但这其实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抽象,如果其中有一颗陨石坠到地球上并四分五裂,就无法想象倒放的情形也会出现:地上一些看起来静止不动的石头会忽然飞起来,拼在一起,又被地面的震动抛回太空。这是最奇特的一点:如果你观察任何单个原子的运动,它们都是可以反演的,但加起来这种情况就绝不可能出现,至少在一亿亿个宇宙中也不会出现一次。
想象一副按大小顺序叠好的扑克牌,只要随便洗上几次,就会毫无顺序可言,而从混乱到洗成任何一种有序的排列却需要极其不可思议的运气。宇宙就是这样一副其大无外的扑克牌,随着物质运动,整体的无序性也会不断增加,这就是所谓熵增。因此时间的流动似乎就具有了一个方向:朝着熵值越来越大的方向前进。这就是所谓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令时间在物理学上拥有了一种确凿的意义。
《信条》中发生了什么呢?既然时间和熵似乎是一体两面,诺兰就描绘了一种神奇的物质:这一物质具有“反熵”,随着时间流逝,其熵值会不增反降。诺兰企图以此作为影片设定的依据:时间会因熵的降低而倒流。不过,这个设定显然经不住细节上的质问:到底是什么能够在分子运动的层面上增加其运动的有序性?比如电影中一颗嵌入墙壁的子弹被弹出来,飞回枪膛,那么是什么能让墙壁上各种分子作用导致的电子斥力往一个方向叠加,最后令作为宏观物体的子弹以高速飞出去呢?这并不是一个名词能解决的疑惑。
更为严重的质疑是:局部的熵值和时间也不是一码事。时间是运动的条件,运动的总和导致熵的增加,但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们早已发现,在耗散系统中熵值会降低,简单如水中的漩涡,复杂如生命本身的自我建构和维持活动,都具有显著低于周围环境的无序性。但这既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也不能说明时间在倒流。我们每天都在苦苦维持和提升自身的低熵,但岁月并不会停止脚步。即使像在电影《返老还童》和《重返二十岁》中那样,老人在生理上变成年轻人,和时间倒流也是两个概念。
另外,《信条》里令人“吐槽”无力的,还有“逆熵即变成反物质”的概念,这只能让问题变得更混乱和糟糕。如果在时间中逆行者会变成反物质形态,那么和任何正物质的接触都会导致即刻的湮灭。而事实上影片中,反熵物体和普通物体随时随地都在接触。实际上,这些与其说有科学上的真正“背书”,不如说是为了让故事显得可信的装点。但在科学的拷问面前,却反而露出了破绽。
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信条》根本的问题。诺兰真正要表达的,其实和熵增的物理学问题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人类主观体验中的时间倒流,重点不是熵,而是意识本身。
在我看来,影片中最具内在震撼力的一幕,并不是复杂诡异的所谓“时间钳形行动”,而是当主角一行从转换门出来,进入逆向时序时,所看到的世界:人倒着走,车倒着开,风倒着吹,云朵倒着退去,浪花倒着缩回海面。这显然不是影史上第一次展现这样的特效:在表达“返回若干时间之前”时的概念时,电影经常采用这样的倒放。不过通常那都只是写意的表达,但《信条》中,这一切是实实在在的描绘。观众会感觉到,自己沉浸在这样一个时间倒流的世界中。
流倒间时的中幻科
事实上,《信条》并非第一部深入这一想象的科幻作品。在此之前许多年中,科幻作家已经深入探讨了时间倒流的各种可能性。
1964年,新浪潮科幻名家巴拉德(J.G.Ballard)写过一篇短小而隽永的《时光流逝》(Time of Passage),平淡的标题下却是时光倒流的诡异人生:
一具棺材从坟墓里被挖出来,在肃穆的葬礼后,尸体被抬进卧室,恢复生机,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复活者在退休俱乐部里待了几年,然后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年轻,人生也进入辉煌。但越来越多的老人不断归来,占据了他的位置,他又被迫降级。后来他辞去了工作,回到父母家居住,然后去上学,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母亲的身体里。在他消失后,他的父母就去度蜜月了……
故事中最令人感伤的一幕,或许是主角在市集上和他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妻子走失,并忘记了她:
忽然他发现三个姑娘不见了。他向人群中冲去,极力想追上他们。在人群中他似乎看到玛丽安的红头发一闪即逝。他在货摊中穿来走去,差点儿把一车蔬菜撞翻。他朝萨姆·班布里喊道:“萨姆,你看到玛丽安了没有?”
班布里把鞭炮放进口袋里,眼睛帮着他在人群中搜寻。他们找了足足一小时。后来萨姆索性回家去不再找了。晚间市场关闭的时候只剩下福克曼一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待在石砌广场上。小贩们都在收拾东西回家去,而福克曼在这些装饰金箔和货担中游荡着。
“请问,你们看见一个姑娘没有?一个红头发的姑娘?”
“我说,她今天下午还在这儿呢!”
“一个姑娘……”
“……她叫……”
突然他哽住了,他意识到已忘了她的名字。
当然,在正常时间中这是他和妻子的初遇,倒过来看,最甜蜜的相遇就变成了最悲哀的离别。倒写的人生令人耳目一新又感慨无限。或许《信条》的失败之处,就在于没有将时光倒流的设定与人生的悲欢离合结合起来,而是费力不讨好地编造各种因果回环,去讲一个过于做作的谍战故事。
巴拉德的灵感还或许来自更早的一部作品:弗里茨·莱博(Fritz Leiber)发表于1947年的短篇《永不会变年轻的人》(The Man Who Never Grew Young),这个有点儿奇怪的标题指的是在一个时光倒流的世界里,故事的主角却并不会变年轻而最终消逝,他以某种方式永生,经历千万年的倒流历史,唯有他记得这个越来越衰退的世界曾拥有文明的过去(未来)。
暴政和无知在生长。前线不断地后退,倒下的人发动反叛,而他们也成了压迫者。这些构成了历史的下一幕。
我一度曾以为方向转变了,一个强大而有秩序的民族——罗马人——兴起了,将这缩小的世界的大部分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
但是这稳定时光也只是过渡性的。再一次,被统治者起来反抗其总督。从英格兰,从埃及,从高卢,从亚细亚,从希腊——罗马人都被赶走了。迦太基人从贫瘠的土地兴起,挑战罗马的霸权并获得了成功。罗马人躲回了罗马城,变得微不足道,消失在一群错综复杂的移民中。
最后他在尼罗河边看着最初的金字塔也被拆解,和某个部落一起退回到撒哈拉沙漠中。
这一世界的成因,莱博暗示,是在世界末日战争中使用了某种武器所致。这一构想比巴拉德的故事更为宏伟壮丽,也反映了冷战将临的时代,人们对文明毁灭、野蛮复归的忧虑。不过如果细究,这两部作品都只是宏观的倒流,而微观上仍然是“正流”。在不多的细节描写中,可以看到人们说话,走路和饮食都和正常生活一样,甚至尝试以某种意义去理解这个时光倒流的世界。这也好理解,如果任何一个细节上都是倒流,那么这世界将变得完全不可理喻。
那么,一个彻底的时间倒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答案可能出乎绝大部分读者的意料。
流倒间时的失消
读者也许会想起刘慈欣先生发表于1999年的短篇小说《坍缩》。在其中,大刘设想当宇宙从膨胀转为坍缩时,时间流也会逆转(同样,这个设定不必在科学上细究):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点奇间时……
……色白的洞空为变色红的躁烦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
上面说过,这样的世界大概完全不可理喻,所以大刘也只是点到为止,很快结束了这个故事。其实,这的确只是略微写意。仔细推究的话,整个过程或许还要疯狂得多。比如语言的逆转可不是文字倒过来那么简单,每个字的发音都是声母 韵母的前后顺序,倒过来可就不是同一个读音了。“理所当然”倒过来肯定不是“然当所理”,即便是按拼音倒叙排列“nar gand ous il”也未必对,因为甚至每一个元音和辅音的发音都是反过来的。在《信条》中,主角也听到了逆向的语言,普通的英语变得仿佛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外语。
更大的挑战也许在视觉上。在《信条》中,主角一再看到汽车倒着开,这的确是时间倒流的世界上会发生的事件,但你真的能“看到”吗?你能看到一辆白色的车,是因为车表面反射白光进入你的瞳孔。不过在时间倒流中,光线的方向也应该是反的,没有白光会反射进你的瞳孔。如果主角能看到某种东西,那很可能会是正常视觉成像的负片,万物只是一些朦胧的暗影。光芒万丈的太阳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不过,假如你自己也在时间的逆流中,这一点又不是问题了:你视网膜上的物像仍然存在,只是倒着从视觉神经细胞中退回到瞳孔里,又飞到外面去。这就触及一个核心的问题:你的意识如何体验到这一切?
正如《信条》中必须安排主角一行逆时间之流前进,才能看到万物逆转一样,要听到有人倒着说话,或者看到负片般的世界,至少必须保证自己的意识仍然是“正”的。也就是说,必须有时间之流以外的至少一个“正常”观众,才能看到这一切。
但假如你在这宇宙之内的意识也和万物一起倒转又会如何呢?最诡异的事件发生了!时光倒流之后,你的意识过程其实和倒转前是一模一样的,在每一个时间点,你仍然在回忆过去和期待未来,虽然下一个时间点你的位置倒退了,回到了自己的过去,但对此你也毫不知晓,你仍然在朝向那个刚才还是现在的未来……
所以,假设我们已经在时光倒流中,肯定也會毫无觉察。也许我下一秒钟会抹去这行字的最后一个字,但在我每时每刻的时间感受中,仍然是在继续向下写这篇文章。实际上,布莱恩·奥尔迪斯(Brian Aldiss)1967年的小说《一个时代》(An Age)就触及了这个问题:时间的流向是一种幻象,我们认为的未来是过去,过去才是未来。
更进一步说,这个“幻象之假设”也有问题。河流的比喻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就是认为时间和河水一样在客观世界流动。但河水的流动需要河岸的不动来反衬,否则就没有什么流动性可言。而时间并没有这样的河岸。唯一意识到时间变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的意识。从客观角度讲,时间只是一种存在的维度。公元1000年的人物和1000光年外的星星一样,只是“在那里”。唯一可说是移动的,是我们的意识。
所以可以有把握地说,《坍缩》中的时光倒流体验是不会有的,因为没有一个主体能够体验到这一切。时间作为一个维度内在于宇宙之中,并没有超越宇宙的绝对时间。说整个宇宙的时间倒流,只是说宇宙在那一刻完成了,时间维度到此为止,往前什么也没有,甚至“往前”这个方向也不复存在。而在宇宙内部,仍然是日升月落,风起云涌,一个个人生老病死,世间万物成住坏空。
在《信条》中,“大反派”萨托尔所追求的与其说是毁灭世界,不如说是“完成”这个世界,让它免受未来环境污染和气候剧变等灾害的影响。这可能也导致了影片的张力不足,因为观众很难确切感受到这一举措有何特别的恐怖与邪恶。不过萨托尔的举措也是自相矛盾的,未来不会让过去消失,正如过去也不会让未来消失。正如上文所阐述的,时间倒流的世界和普通的世界在意识体验上不会有任何区别。萨托尔只需要坐在游艇上看着海潮翻滚,想象时间正在倒流,也就是了。时光如大海,不去不来,永远都在那里。
【责任编辑:艾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