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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2019年11月,是电影《银翼杀手》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科幻迷埃隆·马斯克,特意选在11月21日于洛杉矶举行发布会,宣布将《银翼杀手》里的汽车变成了现实,并为其起名“赛博卡车”(Cybertruck)。
马斯克说归说,毕竟这台皮卡像谁还不一定—也许更像《007之海底城》里詹姆斯·邦德开的那辆Lotus S1 Esprit。但他不愿意提007,至少说明一个问题:《银翼杀手》的艺术性,远超它的时代。
现时的世界,当然没有像电影里描述的那样—城市淫雨霏霏,充满了灰暗和罪恶;复制人掀起了夺取生命权的隐秘斗争。但是,这个世界又和电影里的世界没什么分别。因为,举棋不定的人生,暧昧不清的道德,以及丧失了所有目标的失望,就是即将踏入21世纪20年代的人类的心灵写照。
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银翼杀手》是一部赛博朋克(Cyber Punk)电影,不如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黑色电影;它的“赛博”内涵,仅是拜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的原著所赐。而马斯克的“信口开河”,恰恰暗示了《银翼杀手》作为黑色寓言,佐证着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未来”。
黑色电影
黑色电影代表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一类好莱坞电影。这类电影往往有如下共同特点:
人物和故事方面,漂泊的男主角受到漂亮女性的吸引、私家侦探受雇于蛇蝎美女、犯罪团伙计划打劫;情节结构方面,有闪回和主观叙述;场景方面,多见于小餐馆、破败的办公室、浮华的夜总会;美术设计方面,有威尼斯式百叶窗、霓虹灯和现代艺术;角色装束方面,有檐帽、风衣、垫肩;小道具方面,则有香烟、鸡尾酒、短管转轮枪。
黑色电影的语言艺术,主要源自达希尔·哈米尔和雷蒙德·钱德勒风格的“硬派对话”。比如在《来自过去》里,简·格里尔问;“有赢的方法么?”罗伯特·米切姆答道:“有办法可以输得慢一点。”
雷德利·斯科特的电影《银翼杀手》,完全可以套用以上经典概念。
人類对追杀复制人的粉饰,就像片头字幕所述:“那不叫处决,而被称为退休。”
男主角德克是一位围猎复制人的“赏金猎人”,出于生计或受到某种胁迫,替警察追捕从火星殖民地逃跑的复制人。追捕过程中,他受到制造者泰勒公司的女性复制人瑞秋的吸引。在各个藏污纳垢的城市角落,他狼狈又犹疑地执行着任务。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性的广告,投射在巨大无朋的摩天大楼之上。裹紧了风衣的德克如幽灵一般,在唐人街和杂耍店寻找蛛丝马迹。制造眼球的中国人和街上古怪的汉字,透露出诡异的亚洲情调;戏耍长蛇的半裸女性,和姿态如体操选手般优美的娱乐型复制人,展示了死亡威胁之下奇怪的暴力感和情色感。
上映的版本和后来的导演剪辑版,几乎是两个电影。因为上映版本里,从头到尾充满了主人公德克的主观叙述。
电影里最硬派的对话,当然是复制人Roy在临死前的台词:“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缘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影片名字有意译的成分,“银翼”这个意象,在三名复制人的死亡中都有体现。
首先是舞蛇者Zhora,在化妆室内被德克发现,背后中了三枪。Zhora撞碎了服装店的橱窗,倒在血泊里。透明的塑胶雨衣飘了起来,像一对白色的翅膀。
第二个是舞蹈者Pris,她被设计出来供殖民者娱乐。在被追击时,她逃进了一个装满玩偶的房间,自己也伪装成玩偶,似乎暗示了她作为玩物的悲惨命运。中枪后,Pris在地板上抽搐,像极了一只折翼的蝴蝶。
Roy是复制人里的头目,他高大、聪慧、优雅,不甘心寿命只有4年,带领其他复制人叛逃。他死亡时有一群白鸽出场,他手上还钉着一只长钉,宛如耶稣之就义。
影片中接近结局的格斗,在一座废弃的大楼中进行。大楼鬼气森森,破败不堪,密室里玩偶似人,诡异可怖。有人认为,这座大楼宛如“人性的废墟”。人类对追杀复制人的粉饰,就像片头字幕所述:“那不叫处决,而被称为退休。”在复制人逐渐显露出人性特征和知觉的时刻,人类的恐惧和残暴也同时暴露了出来。
值得玩味的是,主人公德克一开始以“赏金猎人”的身份追杀复制人,却逐渐发现了自己的记忆的虚假。因为复制人只有肉体,没有记忆,“出生”即成年,寿命仅有4年,制造者必须在其大脑中植入虚构的记忆。在拷问、接触瑞秋的过程中,德克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确定。
现代主义
黑色电影的发轫,与现代主义文学、二战后的社会政治环境,有着密切而有趣的关系。
里根的扩军计划,包括后来的“星球大战”计划,都令知识阶层感到绝望。
在美国,二战后的十年是由朝鲜战争、麦卡锡主义和消费时代组成的。在法国,则是殖民地的反抗运动和戴高乐执政的混乱局面。自从“苏德协定”曝光以来,整个西方的左派都陷入了混乱。当只能在资本主义和斯大林主义里“二选一”的时候,不少人干脆放弃选择,以个人反抗来获取“自由”。
二战前的美国小说,给西方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范例。那里的世界既暴力、又腐败,只有暧昧的个人行为才能获得救赎。萨特在《文学是什么》(1947)里写道:“并不是美国人的残酷和悲观主义打动了我们。我们在他们的文学中看到了那些人,他们在那块过于巨大的大陆上沦陷、迷失,就像我们迷失在历史中一样;他们虽然没有传统,但却使用一切可用的手段,努力呈现他们在无法理解的事件中的昏厥和被遗弃感。”
还是在1947年,萨特说现代生活已经变得“奇幻”,它由那些“没有出口的由走廊、大门和楼梯组成的迷宫,以及无数绘有路径图却毫无意义的路标”组成。对于饱受纳粹折磨的欧洲人来说,极端情境的体验,需要一种个人视角的叙事;个人的遭遇,只有自己才能体味,所以并不需要一个“全知的见证者”。
因此,虽然这一类电影出现在美国,但命名却是由欧洲知识分子完成的。随着《马耳他之鹰》《双重赔偿》《劳拉》《爱人谋杀》等美国电影在战后的法国上映,法国发达的哲学文化,立刻把这些电影与现代主义联系在一起。
“黑色电影”经历“经典化”之后,这一类型成了一种超越历史的母题、基调或情绪的集合体。当人们对时代抱以复杂的情感,黑色电影总会活跃在银幕上。
在整个70年代和80年代初期,黑色电影卷土重来。越南战争、肯尼迪被刺、马丁·路德·金、1968年以来的一系列骚乱和冷战的波折,决定了失落、怀旧、不安全感必将重回大众的视野。《出租车司机》《肮脏的哈里》《比利·杰克》《死亡意愿》《漫长的告别》《唐人街》等一大堆70年代黑色电影所突顯的感情,与T. S.艾略特、格雷厄姆·格林、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所表现的游移、绝望,毫无二致。在这个意义上,它们确实属于现代主义。
1982年《银翼杀手》的出现,是对“星球大战”式的天真烂漫美国梦的嘲讽,是在厌倦玩味性别、性和冷战政治之后,倾向于用个人伦理对待社会问题的一道低调宣言。
罗纳德·里根在1980年竞选中宣布:“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苏联是现在所有动荡的根源。如果他们不加入这场多米诺骨牌游戏,世界上就不会产生任何的热点。”简单粗暴的反苏政策,使尼克松复杂精巧的缓和战略、卡特分化南北阵营的手段,全部烟消云散。
1981年,勃列日涅夫深受阿富汗战争、中国的对抗以及经济衰退的困扰,向里根发出一封长达9页的信件,希望同美国商谈武器削减事宜。里根一口拒绝,他想谈的是苏联的“帝国主义”必将进入“历史的灰烬”。里根的扩军计划,包括后来的“星球大战”计划,都令知识阶层感到绝望;对核战争的恐惧,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和二战后的“黑色电影”一样,《银翼杀手》中潮湿的城市街道、弗洛伊德式的主人公,以及对美艳女性的罗曼蒂克式的迷恋,最终将现实主义和梦幻主义混合在一起,以一种晦暗不明的情感色调,表达出一代人心理与道德失控后的灵魂噩梦。
黑暗城市
黑暗城市(the Dark City)这一典型表征,继承了19世纪以来的文学传统主题,并随着工业的发展,变得愈发“举足轻重”。
如果说威廉·布莱克的伦敦是工业理性主义的、由“精神铸就”的造物,波德莱尔的巴黎是浪荡子的浮华诱人的游乐场,那么到了20世纪,夜晚的城市则是《尤利西斯》的“夜城”景象—男人拜倒于妓女的石榴裙下,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性别讽刺。
黑暗城市是压迫的,也是快乐的,是疏离的,也是自由的。在另外一个维度(常常被人批判深度不够)的科幻电影里,比如漫画改编的《超人》和《蝙蝠侠》那儿,无论是大都会还是哥谭,都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城市性格。
《银翼杀手》中的黑暗洛杉矶,多多少少重现了这一绵延多年的艺术形式:整个城市景观虽然科技感十足,但始终难见到光明。电影中光线的运用,借鉴了美国著名画家爱德华·霍普的手法。
像《铁道旁的房屋》,画面上有锐利的线调和大幅的块面,以及诡异的灯光(非正常的日光、多为人造灯光,如日光灯)。霍普最著名的作品是《夜鹰》,几位孤独的顾客坐在某个24小时营业的临街餐馆里,餐馆中日光灯十分明亮,街道上映着餐馆的大块透明玻璃窗投出来的光影,天空阴暗,时间接近午夜。画作中央背对观众的顾客,坐在吧台前的圆凳上,呈现出一派静默的状态。
霍普“荒凉都会”系列的光线风格,强化了《银翼杀手》中黑暗城市的感觉。在城市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如加油站、汽车旅馆或一条小街,寂静的情感弥漫,人人都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充满了对未来、对现代性的暧昧态度。
本片的配乐,也恰到好处地渲染了黑暗城市的氛围。配乐出自范吉利斯之手,当时他凭借着《火之战车》(Chariots of Fire)中的精彩创作,刚获得奥斯卡最佳配乐奖。他的音乐理念,以“太空”“新世纪”“天堂和地狱”闻名,被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相中。
霍普“荒凉都会”系列的光线风格,强化了《银翼杀手》中黑暗城市的感觉。
于是,在《银翼杀手》中,新奇的、电子化的古典韵律出现了。在混入雷声、萨克斯、钢琴、铜管、乐钟的音效中,人们仿佛感受到了历史的遥远回响,以及未来的混沌不明。评论者的说法是:“基于情感上不稳定的特性,《银翼杀手》的配乐以丰富、有特色的声音,表现了诸多冲突(纷争之于和谐,光明之于黑暗)。”
侦探故事也是黑暗城市的一个典型内核。有侦探就有犯罪,有犯罪就有“坏人”,有正邪斗争就有大量的“心理分析”。《银翼杀手》一开始就交代了犯罪的嫌疑人,并由主人公一步步抽丝剥茧地调查清楚。或者就像康拉德所说(他本身就擅长秘密的冒险故事),“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犯罪共谋”,因为“犯罪对于任何形式的组织来说都是必要的。从本质上说,社会是罪恶的—否则它就无法存在”。
黑色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常常代表“危险”。这是诸多男性创作者对现代社会的无意识的直观反应。那些19世纪的唯美主义者、颓废派、受虐狂和情色主义分子,与20世纪的工业主义形成了奇怪的对照和杂糅。前者被视为“女性化”的都市大众文化,并和威胁男性的淫荡女性画上等号。
比如卡夫卡的《审判》中,令人恐惧的官僚体制是和谜一样的淫荡女性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德国电影《大都会》《潘多拉的盒子》中,罪魁祸首都是漂亮的机器人或摩登女郎。
《银翼杀手》创造了一个漂亮得几乎不真实的女性瑞秋。她和潘多拉一样,也出于“神”的创造,只不过后者来源于希腊诸神,她来源于科技公司。德克一方面情不自禁地受到她的吸引,一方面却在警惕这个“他者”的身份。只不过,电影提供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翻转,德克渐渐变成了那个始终與自己对立的“他者”,终被命运定义。
错愕的爱,双重的身份,不自知的共谋,以及黑暗城市每一个角落中的乖戾暴力,共同构成了《银翼杀手》构建出的“黑色未来”的多重内涵。那份源于老式黑色电影的怀旧和伤感,最终赋予它现代性和反现代性的矛盾气质,以及那种永恒复归的对人类的失望。
相比之下,刻意模仿前作、大量堆砌意象、强行进行“意义阐释”的《银翼杀手2049》,只是为“黑色未来”增加了一个滑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