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我这个穷乡下人来到古都北京，靠半工半读或租拉洋车维持生计，很不容易进入了国立艺专西画系，但我更爱土生土长的国画，很想拜一位国画老师。可是，当时画坛死气沉沉，盛行临攀 “四王”，陈陈相因。悲鸿先生对我说：“唉，文止于八股，画止于‘四王’啊。”当时我得知一位不太出名，却很有创新精神的老画师，就是齐白石先生。我贸然前去拜访 ，一见到他就说：“我爱您的画，想拜您为师，不知能不能收我。現在我是个穷学生，也没什么蛰敬礼孝敬您。等将来我做了事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齐老欣然应允了。他知我穷，不收学费。那年我二十六岁。日后齐老忆及此事，感慨良深，还赠我一首诗：
　　怜君能不误聪明，耻向邯郸共学行。
　　若使当年慕名学，槐堂今日有门生。
　　并在诗下列有小注，曰：“余初来京师时绝无人知，陈师曾（字槐堂），名声噪噪，独英（李苦禅）也欲从余游。” 还亲自操刀治印一方赠我，印文是 “死无休” ，以寓 “丹青不知老将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
　　其实，我不仅尊崇齐老的画品，更尊敬他的人品。他一生只知砚田耕作，靠自食其力度日，丝毫不懂巴结权势，深耻巧伪钻营，逢场作戏。对于吹拍场面上必不可少的本事，诸如抽大烟、打牌、吃请、聚赌之类一概不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早到晚，完全靠艺术独立于世。
　　齐老卖画也有原则，北京沦陷时他在画室里贴出布告：“与洋人译言者，不画。”（注：洋人，伪职翻译）。 我一向认为无人格便无画格，学作画需先学做人。我每每听到年青画者中出现不择手段汲汲于名利的坏品质、坏作风，就越想念齐老的可贵品质。
　　齐老对于艺术之外的事都很“傻”，常受人骗。那时因国家动荡，钞票骤然变成废纸乃是常事，齐老不知丢了多少血汗钱才想到要买黄金——却买来绿色金子。
　　记得有一次齐老问我：“苦禅，你从不问我要画，你不喜欢我的画了吧。”我连忙说：“不是，我看您一只手养活一大家子人吃饭。您教我画画，让我看您动笔，又不收我学费，已感激不尽了，哪忍得再向老师要画。”老人很感动，当即送我一幅《不倒翁》精品。我在齐老门下三十四年之中，齐老主动赠我五件作品，还赠予李燕一幅“世世太平图”。老师赠我的书画、印章一直珍藏身边，穷到什么地步也没有卖过一件。直到“文革”浩劫时，字画皆被抄完，印章被李燕藏在破鸡窝中保存下来。前年中央美术学院一些同事为我找回了一部分字画，这些老师的手迹，失而复得的纪念品，如今越加觉得珍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