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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云峰初遇方小果,她在他的车前晃。单薄的身子,像夜晚风起时,月亮的一片影子。
显然,她喝醉了。
林云峰拼命按喇叭,方小果却充耳不闻,继续在他的车前晃。“这个女人不要命了?”林云峰疑惑。他不得不降低车速,把车停下。当他从车子里迈出来时,是怀着怒气的,生意人最讲究出门要顺,大清早的,碰到这样一个醉鬼,且是个女醉鬼,是要触霉头的事。
他跑到方小果身边,“喂——”才喊出口,大脑却像突然断了电,他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啊,标致、年轻,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空。那种空,在那一刻打动了他,他只愣怔了几秒钟,就把她扶上了车。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林云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扭头问方小果。方小果不答,只木呆呆地望着车前方,眼睛里,蓄着那种令人心疼的空。像幽深幽深的谷,寂寥、荒凉,看不到尽头。
林云峰的心,软了软,他说:“好吧,我就做回好人吧。”他掉转车头,往他的“家”开去。在这个城,林云峰有自己的房,临湖而居,幽静清雅。他也只是隔三岔五来住住,一个人,或带着女人来。女人是不定的,逢场作戏吧,她们看中他的钱,他看中她们的色,两不欠。
2.
方小果醒来时,夜色已像匹绸缎似的,把一个城,罩住了。
她发现身边坐着一个男人,正俯着身子在看她。男人衣着光鲜,胖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略略抬了抬眼,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她身体下的床,席梦思的硬软度正适中,很舒服。她轻轻侧了侧身,照旧躺着。许多的事,根本没必要去深究缘由的,深究了又怎样?反而是一种痛,对自己。所以,她不深究。
林云峰伸手抚抚她的发,问:“可以吗?”她不答。林云峰笑了,一件一件帮她脱衣裳,她没反对。林云峰说:“你好奇怪,怎么大清早就喝醉了?”她“嗯”一声。林云峰问:“你从哪里来?”她答:“我没有家。”林云峰“哦”了声。
他们没再说话,他伸出胳膊来,她就像只小猫似的,蜷过去。那一团的柔软,直钻到林云峰的心里去了,林云峰就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他从前就认识的。
他们沉默地,纠缠,再纠缠。像莽莽荒原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逢到一眼泉水,心的渴,迅捷被濡湿、淹没,无边无际。
完事之后,林云峰把五千块钱撂在床头柜上,对方小果说:“给你的。”方小果看一眼,没拒绝。林云峰说:“我呢,是做生意的,全国各地跑。这个房子大多数时候是空着的,你若喜欢,就住着。”
方小果就住下了。
3.
林云峰每隔一段时间来,像回家。
方小果给他煨蘑菇豆腐汤,蘑菇切成细细的瓣,香葱切成细细的末,用文火慢慢煨,把汤煨得白稠稠的。林云峰能喝满满一大碗。林云峰说:“真想永远这样啊。”方小果不置可否地笑,把熨斗插上,给他熨衣裳。一下一下,动作轻柔,看得林云峰神情恍惚:这就是家的样子吧?
方小果却没有再多的热烈,他来,或者他走,她都表现得很平淡。至于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在外面到底有多少个女人,她亦从不去打听。不像有的女人,一沾上手,就很麻烦,不择手段地逼他结婚,闹个鸡犬不宁的。他颇得安慰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这样想着,林云峰的心,突然水草样地动了动。他从背后抱住她,真心实意地说:“小果,别老闷在家里,高兴玩时就跑出去玩玩,要不,陪隔壁的阿久打打牌也是好的,我会给你零花钱的。”方小果“嗯”一声,算作应答。
林云峰问:“好久没看见阿久了,她还在这儿住?”方小果说:“怕是还在吧,我没注意。”声音里水波不兴。林云峰有些尴尬了,他干笑两声,不再说话,扳过方小果的身子,方小果的脸就贴到他的怀里。
男人的怀抱,有一种天然的温暖,方小果有一刻的迷惘,她把眼前的男人,跟另一个男人重叠起来,她分不清谁是谁。她只是更紧地拥抱着,惟有更紧,才能更彻底地绝望。
4.
方小果的生命里,曾有过一个男人的,男人叫季林。
季林是个司机,在她生命里出现时,他正帮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开车。男人经营的公司,如日中天。
那一日,她去男人的公司应聘文员,男人亲自主持面试。她自恃中文功底不错,且在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她捧一叠文章去。男人不看,只问她一些很无聊的问题,如谈男朋友了没有?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香水?会不会喝酒?
她起初还拘谨地低了头,小心地答。后来男人问得越来越离谱了,她便毫不客气有了愠色,冷冷看一眼,掉頭就走。下了一个台阶,再下一个台阶,委屈的泪,就掉下来。她抱一叠文章,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
“来,擦擦,有钱人都这副德性的。”身边突然递过一张纸巾来。阳光下,一张笑容极阳光的脸。那双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笑的缘故,显得极小。嘴唇却是极厚的,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这便是季林。后来季林告诉她,她去应聘时,他站在一边看,他看到许多女孩去应聘,都极尽所能地讨好男人,惟有她,始终低着头,纯朴得如一块璞玉。
季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密如胶了。他们租了一间朝阳的小套间,住到一起。阳台上,四季有海棠花开个不息。晾衣绳上,挂着他们洗干净的衣。风吹过,肥皂的香味绕了鼻子转。厨房里,永远有一锅汤在炖着,是蘑菇炖豆腐,香热的雾,满屋子乱蹿。很像家的样子了。她说喜欢。那个时候,她已应聘到一家报社做编辑。
从一个城颠沛到另一个城,这样的流离容易让人衰老。她暗自庆幸着,在她未衰老之前,她拥有了安定,她终于像一扁泊倦的舟似的,靠了岸了。这个城市多么可爱啊,有一家的阳台上,四季将有海棠花不息地开着。而她和季林,将结婚、生子,然后,幸福地老去。
阳台上的海棠,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开败了。
季林没有回来。
人说,爱过一次,就如同死过一回。她方小果,也算是死过一回了。
5.
外面下雨了。秋天的雨,绵绵。方小果站在窗前,无所事事地望着对面的湖,湖面上烟雾朦朦。所有的犀利,这会儿,都敛去了锋芒。方小果知道,那只不过是表象,内里的核,其实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隔壁的阿久,跟包养她的男人的老婆打了一场恶架,脸上抓痕斑驳。阿久过来让方小果帮她上药,一边恨恨地对方小果说:“我不会让那个黄脸婆有好日子过的,我要让那个黄脸婆后悔一辈子!”
方小果不知道阿久会采取什么法子,去对付她所说的那个黄脸婆,她没兴趣知道。于她,这些占有,都很可笑很可笑了。
她爱那个男人吗?不爱的。那个男人爱她吗?不爱的。
她站在过去的伤口上,清醒地认识到,她已不复爱了。而林云峰,除了她,或许还有别的女人,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像戏子。
林云峰的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林云峰说:“喂。”方小果应:“嗯。”沉默,那边,这边。只有外面的雨,沙沙沙,沙沙沙,像秋蚕食桑叶。许久之后,林云峰才重新说话了,林云峰笑:“不知怎的,突然想打个电话给你,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不等方小果回答,接着说:“好吧,天有点凉了,你多穿点。”然后,挂了电话。
方小果拿着电话的手,久久停在半空中。她的心里,漫过一波一波的水,烟雾朦朦。室内的墙上,挂着一张林云峰的照片:山碧青,水迢遥,林云峰双手插腰,站在山水前,胖胖的脸,笑成一尊弥勒佛。她在室内转一圈,再转一圈,停到了那张照片前,她在心里说:“你好。”照片上的林云峰仿佛也在回应她:“你好。”
她抱出一袋黄豆,开始拣。林云峰有次跟她闲聊,聊到小时母亲做的黄豆酱,林云峰说:“真好吃啊。”她入了耳,后来查阅了这方面的资料,她自信,她也能做出好吃的黄豆酱来。
一个个经她精心挑拣出来的黄豆,在她的手底下,滑滑的,像莹莹的珠。她微微笑了,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6.
母亲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传过来,很苍老,母亲说:“小果啊,你爸病了,是癌。”
方小果呆住,静默许久,泪就落下来。她说:“妈,我会寄钱给你的。”当天,她把林云峰平时给她的钱,全寄了回去。
这点钱远远不够的。父亲要动大手术,家里变卖了能变卖的,把所有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医疗费还留着一个大缺口。不得已,方小果向林云峰开了口。林云峰本是笑着的,林云峰说:“要多少,你说吧。”
方小果有些艰难地说:“15万,可不可以?”
林云峰愣住了,他盯着方小果看了足足有20秒,他说:“好,我给。”支票签下来,心里却是雨打花落,原来,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看中的,不过是他的钱。
林云峰不再来,电话也不曾通一个。
林云峰再到这幢湖边别墅来,春已百花开,他以为方小果一定走了的。
方小果却在,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他们无言地对望半天,林云峰先打破沉默:“你还在啊?”方小果涩涩地应道:“是,我一直没有走,我在等你。”
“黄豆酱我做好了,留着你慢慢吃。”方小果捧出一个绛红的坛子,坛子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金黄金黄的黄豆酱。
“我现在,已找到一份工作,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方小果说完这些,拖起早已收拾好的拉杆箱,她现在,可以毫无牵念地走了。
林云峰没想到方小果会这样,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呆呆望着方小果的背影,突然冲动地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方小果,喃喃道:“小果,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走,好不好?”
方小果的手,软软地垂下,她留恋这个男人的温暖。是的,她留恋。
然她还是决定离开。曾经的伤害,给她留下的惟一东西,是自尊。她不想连自尊也丢了。
7.
半夜,林云峰給方小果打电话。五月的月亮,挂在窗子外。
林云峰说:“花都开好了。”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方小果竟没有觉得突兀,她的眼光落到窗子外,那里,有一排紫薇花,争先恐后撑开了颜色,白白、红红、紫紫,一嘟噜一嘟噜的。她笑了笑,答:“花一直在开的。”
林云峰说:“你做的黄豆酱很好吃。”
方小果说:“是么?”
林云峰说:“我累了,想睡了,就这样吧,我挂啦。”电话就断了。方小果愣怔半天,抚脸,脸上早已糊满泪水。心,莫名地痛着。她想,她和林云峰,算得上殊途同归,他是逢场作戏,作得疲惫了。而她,入戏太深,被伤得疲惫了。
林云峰病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之前,他查出患了咽喉癌,已到晚期。方小果知道这消息时,林云峰已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拿眼睛看她,不错眼地看她。他胖胖的一张脸,瘦成一枚核桃。方小果再也顾不上矜持了,她握住他的手,哭着说:“你不要有事,你不要有事,我还要给你做黄豆酱吃的。”林云峰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两滴泪,流到耳边。
3天后,林云峰走了。
方小果常到他们一起呆过的湖边别墅去,林云峰把它留给了她。她搬了几盆植物进去,有时,也在里面煨蘑菇豆腐汤,做黄豆酱。客厅的墙上,林云峰的照片一直挂着:山碧青,水迢遥,林云峰双手插腰,站在山水前,胖胖的脸,笑成一尊弥勒佛。
林云峰初遇方小果,她在他的车前晃。单薄的身子,像夜晚风起时,月亮的一片影子。
显然,她喝醉了。
林云峰拼命按喇叭,方小果却充耳不闻,继续在他的车前晃。“这个女人不要命了?”林云峰疑惑。他不得不降低车速,把车停下。当他从车子里迈出来时,是怀着怒气的,生意人最讲究出门要顺,大清早的,碰到这样一个醉鬼,且是个女醉鬼,是要触霉头的事。
他跑到方小果身边,“喂——”才喊出口,大脑却像突然断了电,他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啊,标致、年轻,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空。那种空,在那一刻打动了他,他只愣怔了几秒钟,就把她扶上了车。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林云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扭头问方小果。方小果不答,只木呆呆地望着车前方,眼睛里,蓄着那种令人心疼的空。像幽深幽深的谷,寂寥、荒凉,看不到尽头。
林云峰的心,软了软,他说:“好吧,我就做回好人吧。”他掉转车头,往他的“家”开去。在这个城,林云峰有自己的房,临湖而居,幽静清雅。他也只是隔三岔五来住住,一个人,或带着女人来。女人是不定的,逢场作戏吧,她们看中他的钱,他看中她们的色,两不欠。
2.
方小果醒来时,夜色已像匹绸缎似的,把一个城,罩住了。
她发现身边坐着一个男人,正俯着身子在看她。男人衣着光鲜,胖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略略抬了抬眼,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她身体下的床,席梦思的硬软度正适中,很舒服。她轻轻侧了侧身,照旧躺着。许多的事,根本没必要去深究缘由的,深究了又怎样?反而是一种痛,对自己。所以,她不深究。
林云峰伸手抚抚她的发,问:“可以吗?”她不答。林云峰笑了,一件一件帮她脱衣裳,她没反对。林云峰说:“你好奇怪,怎么大清早就喝醉了?”她“嗯”一声。林云峰问:“你从哪里来?”她答:“我没有家。”林云峰“哦”了声。
他们没再说话,他伸出胳膊来,她就像只小猫似的,蜷过去。那一团的柔软,直钻到林云峰的心里去了,林云峰就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他从前就认识的。
他们沉默地,纠缠,再纠缠。像莽莽荒原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逢到一眼泉水,心的渴,迅捷被濡湿、淹没,无边无际。
完事之后,林云峰把五千块钱撂在床头柜上,对方小果说:“给你的。”方小果看一眼,没拒绝。林云峰说:“我呢,是做生意的,全国各地跑。这个房子大多数时候是空着的,你若喜欢,就住着。”
方小果就住下了。
3.
林云峰每隔一段时间来,像回家。
方小果给他煨蘑菇豆腐汤,蘑菇切成细细的瓣,香葱切成细细的末,用文火慢慢煨,把汤煨得白稠稠的。林云峰能喝满满一大碗。林云峰说:“真想永远这样啊。”方小果不置可否地笑,把熨斗插上,给他熨衣裳。一下一下,动作轻柔,看得林云峰神情恍惚:这就是家的样子吧?
方小果却没有再多的热烈,他来,或者他走,她都表现得很平淡。至于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在外面到底有多少个女人,她亦从不去打听。不像有的女人,一沾上手,就很麻烦,不择手段地逼他结婚,闹个鸡犬不宁的。他颇得安慰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这样想着,林云峰的心,突然水草样地动了动。他从背后抱住她,真心实意地说:“小果,别老闷在家里,高兴玩时就跑出去玩玩,要不,陪隔壁的阿久打打牌也是好的,我会给你零花钱的。”方小果“嗯”一声,算作应答。
林云峰问:“好久没看见阿久了,她还在这儿住?”方小果说:“怕是还在吧,我没注意。”声音里水波不兴。林云峰有些尴尬了,他干笑两声,不再说话,扳过方小果的身子,方小果的脸就贴到他的怀里。
男人的怀抱,有一种天然的温暖,方小果有一刻的迷惘,她把眼前的男人,跟另一个男人重叠起来,她分不清谁是谁。她只是更紧地拥抱着,惟有更紧,才能更彻底地绝望。
4.
方小果的生命里,曾有过一个男人的,男人叫季林。
季林是个司机,在她生命里出现时,他正帮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开车。男人经营的公司,如日中天。
那一日,她去男人的公司应聘文员,男人亲自主持面试。她自恃中文功底不错,且在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她捧一叠文章去。男人不看,只问她一些很无聊的问题,如谈男朋友了没有?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香水?会不会喝酒?
她起初还拘谨地低了头,小心地答。后来男人问得越来越离谱了,她便毫不客气有了愠色,冷冷看一眼,掉頭就走。下了一个台阶,再下一个台阶,委屈的泪,就掉下来。她抱一叠文章,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
“来,擦擦,有钱人都这副德性的。”身边突然递过一张纸巾来。阳光下,一张笑容极阳光的脸。那双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笑的缘故,显得极小。嘴唇却是极厚的,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这便是季林。后来季林告诉她,她去应聘时,他站在一边看,他看到许多女孩去应聘,都极尽所能地讨好男人,惟有她,始终低着头,纯朴得如一块璞玉。
季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密如胶了。他们租了一间朝阳的小套间,住到一起。阳台上,四季有海棠花开个不息。晾衣绳上,挂着他们洗干净的衣。风吹过,肥皂的香味绕了鼻子转。厨房里,永远有一锅汤在炖着,是蘑菇炖豆腐,香热的雾,满屋子乱蹿。很像家的样子了。她说喜欢。那个时候,她已应聘到一家报社做编辑。
从一个城颠沛到另一个城,这样的流离容易让人衰老。她暗自庆幸着,在她未衰老之前,她拥有了安定,她终于像一扁泊倦的舟似的,靠了岸了。这个城市多么可爱啊,有一家的阳台上,四季将有海棠花不息地开着。而她和季林,将结婚、生子,然后,幸福地老去。
阳台上的海棠,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开败了。
季林没有回来。
人说,爱过一次,就如同死过一回。她方小果,也算是死过一回了。
5.
外面下雨了。秋天的雨,绵绵。方小果站在窗前,无所事事地望着对面的湖,湖面上烟雾朦朦。所有的犀利,这会儿,都敛去了锋芒。方小果知道,那只不过是表象,内里的核,其实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隔壁的阿久,跟包养她的男人的老婆打了一场恶架,脸上抓痕斑驳。阿久过来让方小果帮她上药,一边恨恨地对方小果说:“我不会让那个黄脸婆有好日子过的,我要让那个黄脸婆后悔一辈子!”
方小果不知道阿久会采取什么法子,去对付她所说的那个黄脸婆,她没兴趣知道。于她,这些占有,都很可笑很可笑了。
她爱那个男人吗?不爱的。那个男人爱她吗?不爱的。
她站在过去的伤口上,清醒地认识到,她已不复爱了。而林云峰,除了她,或许还有别的女人,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像戏子。
林云峰的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林云峰说:“喂。”方小果应:“嗯。”沉默,那边,这边。只有外面的雨,沙沙沙,沙沙沙,像秋蚕食桑叶。许久之后,林云峰才重新说话了,林云峰笑:“不知怎的,突然想打个电话给你,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不等方小果回答,接着说:“好吧,天有点凉了,你多穿点。”然后,挂了电话。
方小果拿着电话的手,久久停在半空中。她的心里,漫过一波一波的水,烟雾朦朦。室内的墙上,挂着一张林云峰的照片:山碧青,水迢遥,林云峰双手插腰,站在山水前,胖胖的脸,笑成一尊弥勒佛。她在室内转一圈,再转一圈,停到了那张照片前,她在心里说:“你好。”照片上的林云峰仿佛也在回应她:“你好。”
她抱出一袋黄豆,开始拣。林云峰有次跟她闲聊,聊到小时母亲做的黄豆酱,林云峰说:“真好吃啊。”她入了耳,后来查阅了这方面的资料,她自信,她也能做出好吃的黄豆酱来。
一个个经她精心挑拣出来的黄豆,在她的手底下,滑滑的,像莹莹的珠。她微微笑了,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6.
母亲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传过来,很苍老,母亲说:“小果啊,你爸病了,是癌。”
方小果呆住,静默许久,泪就落下来。她说:“妈,我会寄钱给你的。”当天,她把林云峰平时给她的钱,全寄了回去。
这点钱远远不够的。父亲要动大手术,家里变卖了能变卖的,把所有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医疗费还留着一个大缺口。不得已,方小果向林云峰开了口。林云峰本是笑着的,林云峰说:“要多少,你说吧。”
方小果有些艰难地说:“15万,可不可以?”
林云峰愣住了,他盯着方小果看了足足有20秒,他说:“好,我给。”支票签下来,心里却是雨打花落,原来,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看中的,不过是他的钱。
林云峰不再来,电话也不曾通一个。
林云峰再到这幢湖边别墅来,春已百花开,他以为方小果一定走了的。
方小果却在,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他们无言地对望半天,林云峰先打破沉默:“你还在啊?”方小果涩涩地应道:“是,我一直没有走,我在等你。”
“黄豆酱我做好了,留着你慢慢吃。”方小果捧出一个绛红的坛子,坛子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金黄金黄的黄豆酱。
“我现在,已找到一份工作,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方小果说完这些,拖起早已收拾好的拉杆箱,她现在,可以毫无牵念地走了。
林云峰没想到方小果会这样,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呆呆望着方小果的背影,突然冲动地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方小果,喃喃道:“小果,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走,好不好?”
方小果的手,软软地垂下,她留恋这个男人的温暖。是的,她留恋。
然她还是决定离开。曾经的伤害,给她留下的惟一东西,是自尊。她不想连自尊也丢了。
7.
半夜,林云峰給方小果打电话。五月的月亮,挂在窗子外。
林云峰说:“花都开好了。”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方小果竟没有觉得突兀,她的眼光落到窗子外,那里,有一排紫薇花,争先恐后撑开了颜色,白白、红红、紫紫,一嘟噜一嘟噜的。她笑了笑,答:“花一直在开的。”
林云峰说:“你做的黄豆酱很好吃。”
方小果说:“是么?”
林云峰说:“我累了,想睡了,就这样吧,我挂啦。”电话就断了。方小果愣怔半天,抚脸,脸上早已糊满泪水。心,莫名地痛着。她想,她和林云峰,算得上殊途同归,他是逢场作戏,作得疲惫了。而她,入戏太深,被伤得疲惫了。
林云峰病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之前,他查出患了咽喉癌,已到晚期。方小果知道这消息时,林云峰已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拿眼睛看她,不错眼地看她。他胖胖的一张脸,瘦成一枚核桃。方小果再也顾不上矜持了,她握住他的手,哭着说:“你不要有事,你不要有事,我还要给你做黄豆酱吃的。”林云峰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两滴泪,流到耳边。
3天后,林云峰走了。
方小果常到他们一起呆过的湖边别墅去,林云峰把它留给了她。她搬了几盆植物进去,有时,也在里面煨蘑菇豆腐汤,做黄豆酱。客厅的墙上,林云峰的照片一直挂着:山碧青,水迢遥,林云峰双手插腰,站在山水前,胖胖的脸,笑成一尊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