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利岩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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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将一种全身蜂蜜色的甲虫命名为格蕾塔的时候,我才上幼儿园。新闻播报那会儿,我正给爸爸展示一幅绘画作品。
  我至今仍记得画纸上厚厚的油彩,纯色的堆积。背景是两片蓝色,一深一浅,一上一下。我想借此表达的是大海和天空。画的正中间是一个线条小人,套着一个小黄鸭泳圈。我还画了露出水面的海豚和海龟,一条喷出水柱的鲸鱼,还有两只飞在空中的海鸥。海面上还有各色的斑点。不知道父亲当时有没有从我拙劣的画作中看出什么来。
  我问父亲,我画得好不好?他没有理我,只是紧紧盯着电视机看。
  于是我也看向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条无关紧要的国际新闻。女主播标准的播音腔缓缓念出:“据英国《卫报》报道,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科学家们正式为这种昆虫命名,赞扬格蕾塔·通贝里在提高全球环境保护方面做出的‘杰出贡献’。”
  我问爸爸,格蕾塔·通贝里是谁?他告诉我那是一个瑞士的女孩,一名激进的环保分子。我又问他激进和环保分子是什么意思。他却没有再理睬我了。
  后来,我始终认为成为环保分子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因为这就意味着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小动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幻想着成为一名环保主义者。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电视里的女主播和爸爸都撒了谎。格蕾塔甲虫是一种没有眼睛和翅膀的甲虫,而格蕾塔·通贝里则是一个瑞典女孩。
  距离目的地2000米。
  我终于走出了废弃的住宅区。没有了高楼的掩盖,比油彩画中描绘的还要蔚蓝纯洁的天空展现在我眼前。没有铺天盖日的雾霾,没有漫天飞舞的黄沙。天地之间一片宁静,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疲惫得迈不开腿。
  太阳发了疯似地炙烤大地,即使隔着航空级别的防护服,我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这个大红球自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发疯个不停。我们曾如此信任它,相信它会稳定地发光发热,用它无休无止聚变产生的辐射能量,用它剩下的五十亿年寿命全心全意供养我们。但现在它却只想彻底毁灭我们。从十多年前,它就一直在向外膨胀,旋转着抛射出看不见的宇宙射线,将围绕它转动的几个小球都变成烤盘上滚烫的肉丸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当世界还聚焦于缓解贫富差距,寻找肆虐第三世界的病毒的疫苗,调节国际市场以应对第五次金融危机,遏制逆全球化进程的时候,灾难悄无声息地发生了。那年,我还在读硕士二年级。
  最先发现异象的是气象站。各地的气温在短时间内异常飙升,温带地区每日最高气温都能逼近曾经赤道沙漠地区的最高温。天气预报荧屏上显示的整片区域都笼罩在一片深红的阴影之中。
  森林架不住极端的高温,连绵的森林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月。然后是河流。河水蒸发,紧随其后的是不稳定的降水和频繁的洪涝灾害。植物枯萎,动物死去,一场堪比二叠纪物种灭绝的大灾变正在发生。
  人类社会也难以招架。短短几周内,气温爬升,各地的作物枯萎,水流枯竭。很快,只剩下高纬度地区被波及的程度较小。北方的粮仓和水库支撑着整个国家。消息放出后,超市里的存储量和矿泉水很快被民众一抢而空,停工停学,到最后高温压得人根本没法出门,地上的柏油路面比烤炉还要滚烫,出门的代价就是烧伤烫伤。与此同时,全世界的天文学家和气象学家都几近疯狂,他们手足无措,没有人能找出温度飙升的合理解释。
  至今,没有任何科学理论可以解释这场突然起来的异常升温。灼热的太阳把我们所有人都逼到了地下。我们把这场灾难称为“炅日”。
  18岁那年,我考上大学。我没有过多纠结,选择了环境科学管理方向,在第一年加入大学的环保社团,并一直坚持到毕业。大学四年里,我修读了环境类专业课、环境类实验课、田野调查,选修了社会学导论,法理学,政治学原理,宏观经济学。但我依然什么也不懂。我的导师告诉我,比起技术性的知识,我缺少的是把握人心的力量。
  大四实习时,我意识到她说得没错。我们的对口工作之一就是到企业内部监督环保绩效。做好这件事,我需要的不是专业知识,是手段和关系。没法拉拢人心,我就什么都办不成。实习时,我常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做的吗,在唇枪舌剑中寻找兼顾环保政策和公司效益的手段?在鱼龙混杂的一滩浑水中来回斡旋以取得更多KPI?
  我想做的远非如此。如果管理学无能为力,我也只能诉诸于技术手段。
  我计划从环境科学专业跨考生物工程研究生。可那时候我对于生物的了解只限于高中知识,酶、ATP、光合作用,还有琼脂实验。为了考上生物工程专业的研究生,我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准备相应的专业课。
  我把这个决定说给父母听。母亲听完就哭了,一个劲说,闺女啊,读生物不好找工作啊,你别犟了,环境管理读出来,也能进机关做个文职。父亲倒是没有展现出太大的惊讶,他只是扫了我一眼,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安抚身旁的母亲。
  父亲也是学生物出身的,可惜没能留在科研岗位。他全心支持我的决定。在退休前,父亲一直是名生物老师。现在,我终于走上了和他相同的道路。我心里明白,他一直希望我可以走得比他更远。
  还有1500米。
  头顶的太阳似乎变得更加炎热了。我扯紧防护服的前胸部,想要解放出被束缚的乳房。这件为男性打造的防护服压紧我的胸腔,让我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气短。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猛兽撕裂开,流血般地痛。
  手慢慢伸向腰间的气阀,不自觉地想要加大供氧量。但是理智告诉我,现在还不能这么做。离那个地方还有至少1500米的路,合理分配氧气供给才是活下去的上策。我的呼吸依赖于防护服内置的氧气,一旦用光,就只能脱下防护服,把自己暴露在外部的高温蒸汽中。到时候我的肌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起泡,结焦痂,随后在痛苦与哀嚎中死去,就和那时候来不及逃离的人们一样。
  我是最后一批撤往地底的,见证了所有生灵在这场灾难中的最后一刻。
  上一刻还在有说有笑的人,下一刻却像蜡板一样融化。流到沥青马路上的血液,被瞬间蒸干……干枯的树木带着火星,四足的和长羽翅的逃散开去,但很快因为脱水而倒下。而我束手无策,只能瑟缩在防护服中,等待有人带我撤离。四处传来的惨叫声转瞬即逝,生命脆弱到无法留下一个完整的音节。   现在,城市早已被废弃,玻璃碎渣随处可见,地上是损毁的电子产品、木制家具焚毁后的残骸、倒塌的砖墙。倒塌的墙体下面有几具干瘪的尸体。他们没能逃走,最后活活饿死。
  除此之外,只剩下灰烬,还有铺天盖地的混合塑料。
  塑料在高温下液化,没有模具的引导,它们肆意地向周遭渗透。城市的楼宇之间粘附着塑料形成的网络,街道上布满了各色的塑料凝块。建筑外墙上散落着塑料的残余,像是生长在岩缝之间的蔷薇花。就连郊外的土地也被不规则的,互相黏连的塑料膜覆盖住了。
  我回过头,地铁站下沉式的入口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我只能在这片钢筋混凝堆砌的废墟中继续前行。前方还有更多的障碍。
  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想要去摸胸口的护符,向它祈求好运。这块枫叶状的吊坠贴着我的锁骨,和汗水混在一起。隔着两层防护服,我仍能感受到它的形状和质感。
  我的研究生导师是生物工程领域的大咖郁亮教授。研究生的第一年,我计划先把本科阶段的实验课给补上。进实验室后,才知道,生物工程这门学科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动手设计一个完整的实验远非教材上描述得那般轻描淡写。本科阶段在环境管理专业接受的学术训练,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帮助。第一年,我在实验室摸滚打爬,所幸在师兄师姐的帮助下,我终于还是慢慢适应了实验室科研的节奏。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认识了安仔。
  安仔的真名是浦安,我入学时候,已经读研究生二年级了,按理说他是我的师兄,不过他总喜欢管我叫“叶子姐”。
  入学时候,郁导叫来所有新生,让大家互相认识一下。轮到我作自我介绍时,我就简单说了说。我姓冯,名字是葉林,葉是草世木的那个,大家可以叫我葉林或者叶子。我也没打算给大家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所以就说得比较简单。没想到还是给导师身边的浦安听了去,就开始一口一个“叶子姐”地叫我。
  浦安比我还小个两岁。他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十四岁获得中国物理奥林匹克的国一和中国数学奥林匹克的国二奖项。花了一年时间准备高考后,最后顺利进入中科大的少年班就读。浦安想都没想,就选择了生物学方向。据他自己说是因为物理和数学对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挑战,所以才选择了生物学,一度计划着提前毕业然后出国进修。只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在大学四年间,他和同样天资聪颖的少年一同学习,在这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远非先前所想的那般聪慧。他不再自负,变得踏实起来,老老实实读完了四年本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生物,就找到业界最有名的郁明教授读研,硕博连读。比我早一年入学的他,自然成了我的师兄。
  我第一次进实验室时,只有他在。他在来回捣鼓仪器,似乎是在使用离心机,仪器发出细微的嘈杂声,掩盖在手机外放的乐声之中,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它,是皇后乐队的一首歌曲,上世纪的流行乐,小时候父亲经常放给我听。
  “师兄好,我是研一的新生,想来做一下实验,请问一下仪器预约应该怎么办理呀?”面对这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我有点露怯。
  “新来的?”浦安把手插进口袋里,悄悄把音乐声音调到最低,“哦我对你有点印象,你是冯葉林是吧?”
  “是的。师兄好。”我看向浦安,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他的护目镜上反射出十字状的光芒。空调吹得我的耳朵直痒,我下意识抓起鬓角一长条发丝,夹在耳朵后面。
  “别这么客气,大家以后都要在实验室朝夕相处,你就叫我安仔吧。预约的话要在网上约,我帮你弄下吧。”浦安说,“以后有什么问题问我就行,我经常呆在实验室的。”
  “嗯,好,謝谢师兄。”
  我和浦安是在实验室呆最久的两个人。我们很快熟悉起来,了解彼此的过去和爱好,交换故事和理想。当然大部分时候还有实验数据。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们会到实验室的顶楼吹风,然后踩着脚踏车迎风骑过下坡的小道,自行车的踏板欢快地转起来,轴承的滚轮在昏黄的街灯下响成一片。我们在宿舍门前轻声道别。我说晚安时,宿舍一楼的廊灯照出他通红的脸庞。
  我对浦安的称呼,也从“师兄”变成了“安仔”。而他一直喊我“叶子姐”。我说不清,这个称呼意味着尊敬还是亲昵。但我对他的感觉,我再清楚不过。
  我决定向他倾诉我的心意。
  那天,我和安仔上了天台。北落师门已经出现在南方的夜空,这颗孤独的一等亮星,与它黯淡的友邻相比,倒是显得有些夺目。我们都没有打破这片静默。我抬起头,特意把侧脸对准浦安,随着一阵风的吹动,我的头发飘扬起来,又不经意地伸出一只手拢住飘散的长发,作出一副观察星空的样子来,却突然冷不丁地问他:“安仔,你也喜欢皇后乐队吗?”
  “嗯,当然。叶子姐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经常再听嘛。而且我也喜欢Freddie Mercury[1]。”我笑笑,不知道在一片夜色中,安仔能不能注意到我今天精心准备的妆容,“我小时候,我的爸爸经常领着我听皇后乐队的歌曲,每一首都太经典了,我最喜欢那首《We are the champions》,我会反复听这首歌,And we'll keep on fighting till the end……我很喜欢这句。安仔呢?安仔最喜欢哪首?”
  “大概是牙叔的临终之作《Made in Heaven》吧。”
  “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现在的工作,就像是‘天堂制造’?做久了生物工程的工作,会不会有种当了创世主的感觉?”
  “哈哈,叶子姐你就别调侃我了。”安仔笑出声来,“我们现在涉及的生物工程,不过是在海边淘沙的搬运工作罢了。就算再往前,还有《人体生物医学研究国际伦理道德指南》和CIOMS[2]的《涉及人类受试者的生物医学研究国际伦理准则》。生物工程的可能性,早就被限制住了。创世主的工作,我们还差得远。”
  “安仔难道想要打破伦理守则……”
  “恰恰相反,我想做的正是‘戴着镣铐舞蹈’。目前来看,生物学的发展似乎已经停滞不前了,因为伦理准则和道德指南两座大山的压制,导致生物学家不能践行他们全部的想法。所以现在有不少心术不正的学者,在偷偷进行僭越伦理的生物实验。他们打着学术的幌子,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叶子姐……你知道的,一旦生物实验越过雷池,很快人之为人的意义都将变得模糊。所以我呢,我想要拿出足够的学术成绩,向那些家伙证明,违背伦理守则的实验,并不比我们目前的工作更有意义。”   “真是远大的理想啊。”
  “那叶子姐为什么要转来读生物工程?我记得叶子姐以前是读环境的吧。”
  我和安仔一同在天台边上坐下,抬头就是漫天的星星,城市从我们的脚下延伸开去,灯火疏朗,“我之前读的是环境管理方向。但是四年学习并没有带给我任何收获。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让我更加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吧。一项环保活动的背后,要经过政府、资方层层审核,不仅如此,还有政治历史经济等等的考量,大国利益,资本利益之间的博弈,舆论上的宣传。那些繁文缛节,只会有碍于环保活动的开展。也许他们并不在意环境……所以我想从源头解决问题,掌握一种真正能够推动环境保护的生物技术。我不忍心看着任何一种物种消亡……但我也不能够确定,是否这条孤独的道路,能够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我还是想要,做出一次尝试。”
  我一点点靠向浦安,在夜色的掩映下,我的手几乎要贴住他。夜色静谧,只听得到我俩的呼吸声。
  少年看向星空。我看向少年。是时候了,一个声音提醒我。
  “安仔,你看到远处的北落师门了吗,就在那里。”我指给他看,“但是你知道吗,北落师门虽然是秋季星空南面最亮的亮星,但是漫漫长夜中,它永远是孑然一身。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它一样……”
  “你说北落师门看起来孤独,但其实并非如此。”浦安突然揽住我的腰,轻声在我的耳边低语,“你知道吗,北落师门是双星系统,北落师门A和B互为伴星,永远陪伴着彼此。所以,葉林,你愿意成为我的伴星吗?”
  定位装置显示还有1250米。极端高温导致GPS卫星全都失灵,我只能依靠防护服自带的回声定位系统确定距离。
  真不敢相信,250米的距离我竟然走了那么久。
  也许是温度太高,防护服又太厚重。也许是我在实验室待太久了,体能有所下降。总之,我走得很慢,我一眼望向远方,那里似乎离我很远很远,而这趟旅途永远无法到达终点。
  拿撒勒的先知在加利利海的湖岸行走,他是如何面对外邦人的不信任?他是怎么孤独而孑然地穿过一片漠土,前往应许之地?
  我费劲地喘着气,肺部快要燃烧起来,一半是因为剧烈运动,一半是因为外部高温。这套防护服内部的氧气储量似乎并不太够。一路上,我手脚并用地翻过太多的障碍。那些曾经标志性的摩天大楼,现在残缺地横在街头。我只能援着扶梯爬上街旁的建筑,从天台翻越过去。而倒塌的砖墙,迫使我从小径绕道而行。额外的路程让剩下的氧气变得更加珍贵。
  我没能料到自己会陷入氧气不足的困境。要不是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完全瘫痪,我也不至于要铤而走险,在高温蒸汽的包裹中前往目的地。现在我只能向神祈祷,祈祷能够顺利完成这趟旅途。
  又走了几步,眼前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有东西在燃烧。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已接近塑料密集区。将近上百度的高温,足以让某些塑料发生燃烧。散落的塑料在自我毁灭的焚烧中狂舞着。城市的街道像燃烧的纸般皱缩起来。街上到处是星点的火苗和毒气,聚氯乙烯释放的二噁英,PVC释放的氯化氢。它们将整座城市变成一座夺人性命的毒气室。
  零星的塑料花朵燃成一片,将周遭一切焚烧殆尽。它们从缝隙中艰难生长,燃烧,凋敝,直到消耗殆尽。
  让我想到一种植物——
  巖蔷薇。
  它们的生命以自燃作为终结。燎原之后,耐火的岩蔷薇种子将会占据最佳的生存位。这些塑料就像岩蔷薇一样,自燃,重新塑形,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
  可这一切皆是我们咎由自取。
  1100米。
  我小心翼翼地绕路躲开自燃的塑料,以免火苗蹿到我身上。
  太阳彻底疯了,它整日整夜地加热着我们的世界,并不时调大档位,使出全力想要蒸干一切,蒸干地表、地核、地幔,直到整个星球都分崩离析。即使拿撒勒的先知亲自降临,也会对此束手无策吧。
  黑砖红瓦的堡垒式建筑终于出现在视野边界,它就在干涸的河道的另一头,静静等候着我。它还没有倒塌。
  我循路而来,见到太多倒塌的楼宇。大多是些高耸的高楼,都已近乎破败了。现在它们只是散落在地上的钢筋、玻璃、砖瓦块的混合物。我从一条小路绕路而行,躲开遍地的建筑碎片,还有自燃的塑料蔷薇。
  太阳就要落下,这一侧的地面终于要落入地球的阴影之中。但是灼人的火舌仍然纠缠着我不放,即使几近夕阳,也不见气温有丝毫下降的痕迹。那颗猩红色的小球稳稳当当地落在黑砖红瓦的塔楼上,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黑暗。
  “炅日”降临打乱了每个人的生活。
  “炅日”降临的最初几天,人们只是占据了原先的地铁线路和防空洞。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原本的地方很快就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了。自然地,地下都市的扩建开始了。盾构机,挖掘机,铲车,铁锹,所有能找到的挖掘工具,都被集中起来。精通机械的人们或是操控器械,或是动用双手,一点点地开掘出越来越多的隧道。很多时候,人们甚至没有详细勘探地质情况就贸然开掘,随之而来的次生地质灾害也带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在“炅日”降临后的半年内,幸存者们已经全部完成了向地底的迁徙。地面上的城市被彻底废弃,到处都是饿殍和干尸,同时,地底城市也在艰难地生长,并一点点具有了成体系的、精心规划过的样子。
  但是一种新的城市形态,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人类还没有做好准备。
  人们盘算仅剩的资源。水电厂因为江流的枯竭,不再发挥作用;没有了水,蒸汽带动的火力发电也是寸步难行;就连风电厂也因为高温失去了压强差,无法运转。存下的电能优先供给转入地下运作的政府机关。一户普通的家庭需要通过申请批示,才有可能获得短暂的用电权。不幸中的万幸是,通讯基站尚能使用,地下的人们还能在互联网上互相接触,给灾难中幸存的彼此加油鼓劲。只是在地下,信号并不能完全覆盖,再加上能源的短缺,通讯系统大概很快也会崩溃。
  每个幸存者的精神也都趋于崩溃。   在“炅日”降临的三个月后,我跟着导师一起向地底的研究所转移。五年后,我在地底城市完成了博士学业。
  在地底的第一周,我完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地狱般的场景在脑海反反复复出现,伤痛折磨着我。整整一周,我没有工作、阅读文献、做实验,只是卧倒休息。我怕安仔担心我,就让他别来管我,安心做实验。但安仔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来了。
  “叶子姐……是我,能让我进吗?”
  “请进。”我张开嘴,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安仔轻手轻脚地走到我休息的枕席边上。这里条件简陋,我只能睡在一卷席子上。席子方便随时卷起来带走,刚转移到地下,大家都没有像样的床可以睡。
  “叶子姐,你没事吧?”安仔伸出手,贴住我的脸。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身体的虚弱也加剧了,“你好久没来实验室了。我很担心你。”
  “安仔……医生来看过,他说我只是心病,只需要调养调养就能好。”
  “嗯。”他握住我的手,少年修长白皙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别担心,我们现在在地下。我们安全了。”
  “我知道……我们安全了。”我立起身子,向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只是,安仔……你看到了吗,那些死去的人,死去的动物,连绵不绝的山火……一切都被毁了。”
  浦安握住我的双手,点点头。
  “那简直是地狱。我不明白,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我学习生物工程,就是为了维系原先的生态环境。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它们都死了,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救不了任何人,我无法拯救任何一个生命……”我呜咽着说,“基因算法,生物实验,全都没了意义。我们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这一切的意义都没有了。我们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宜居……”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叶子姐。我们还有很多能做,还有很多需要我们去做。你没看到吗,生物工程的美好前景已经降临在我们面前。地下城市很快就会被建立起来,到时候地下农场的特殊作物,地下城市的供能,都离不开转基因的生物。我们的实验,我们的技术,都会成为人们生存的希望!”浦安紧紧搂住我,“叶子姐,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地面,到时候借助‘世界基因’的基因库,我们会还原地面世界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一天会到来的。”
  “嗯,谢谢你,安仔。”我也张开手,抱住安仔。
  再后来,我时常想,如果我没有遇到安仔,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他总是那么乐观,向身边的人辐射着积极的能量。在每一个要紧的人生岔路,他总能拨开重重迷雾选择出对的那一条。也许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坚持,在学术道路上也不会走得这么远吧。他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最后的港湾。
  我永远不能失去安仔,我一度这么认为。
  1000米。
  过来的这段路上,多了不少残壁断垣。两栋楼之间的孔隙冒出一个礼拜堂,尖顶上的十字架缺了一大半。我先是翻过了一块锥状的建筑,它像是寺庙里的一座佛塔,尖端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看不清原先的颜色。然后是一块横在路中间的钢化玻璃,没有碎,但是掉到窗框外面了。我提紧肩上的斜挎箱,双手用力一拉,沿着锥状的弧形攀了上去。
  越过障碍物,我站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眼前的桥墩遮挡不住远处的黑砖红瓦建筑,它那堡垒式的结构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这所修建于上世纪初的堡垒式建筑,如今仍然屹立不倒。拱式窗户四周的砖块出现了皲裂的痕迹,窗户中间的立柱参差排列,像是一排锐利的兽牙。墙体最上面是锯齿状的城垛。比起一路上我见到的建筑废墟,整座建筑可以说是保存得相当完好,它的外墙并没有被塑料覆盖住,几乎保留了原貌。外边两侧的半开放式塔楼像是两座灯塔,指引着我向前。
  太阳已经躲到堡垒背后了,只剩下满天的红霞。霞光和从前并无二致,但我无心欣赏。在高温蒸汽中每走一步都是对意志力的巨大考验。我抬头仰望着天空。弥散开的红霞的高温让我的注意力有些许分散,持续炙烤更是让我昏昏沉沉,每吸一口气都要耗费我不少体能。我提醒自己必须专心于现在的任务——把箱子里的孵化器运送到那栋建筑里去。
  在加利利的土地上布道的先知,是否也如这般孤独与不受信任?
  我毕业后选择继续跟着郁导做研究工作,方向是基于生物工程的合成高分子材料降解。简单来说,就是研究生物辅助的塑料降解方法。研究對象是一种鞘翅目拟步甲科粉粉甲属的节肢动物,超级麦皮虫,也叫大麦虫。
  早在上个世纪后期,就有研究发现,某些拟步甲科的幼虫,能够消化聚苯乙烯塑料。大黄粉虫——一种可用作宠物饲料的节肢动物——其幼虫能够降解和矿化聚苯乙烯制成的泡沫塑料。随后在本世纪初,一支来自北京理工大学的科研团队证明了,大麦虫能够以四倍于黄粉虫的效率,降解和矿化塑料,而大麦虫的肠道菌群,正是降解塑料的最大推手。在此之后的生物学家们,千方百计想要提取出大麦虫的肠道菌群进行塑料降解。但是一旦细菌离开大麦虫,就不再分泌降解酶了。久而久之,许多学者放弃,转向别的方向,开始寻找别的昆虫进行试验。
  我的实验正是基于这些研究。郁导也相当支持。她认为,这项技术很有前景。地下城市在扩建时,经常会遇上埋入土中的废弃塑料,如果能够运用大麦虫降解塑料,再利用大麦虫进行畜牧饲养,就能够一举两得,同时解决城市扩建和粮食储备这两个问题。
  基于前辈们的研究,我们想要进一步开发大麦虫的潜力。首先从扩大其食谱开始,让它们不仅能降解聚苯乙烯,还能降解矿化更多种类的塑料:PET、TDI、ABS[3]……
  可是我的研究只能仅限于此吗?
  事实证明安仔确实拥有远见卓识。
  刚刚转移到地下那阵子,所有人日常的饮食起居都陷入了困境,似乎一切都陷入了原始的状态。就在人们陷入绝境之际,“世界基因”挺身而出。人们想起,曾经在地下建立过一个庞大的基因库。生物技术重新带给了人类希望。得益于“世界基因”,虽然地表的物种在高温中遭受到爆发式的大灭绝,地底人类仍能够借助本就存储在地下的基因库,进行生物技术的实验发明。   民以食为天,生物工程研究下的新式作物成为了必不可少的技术。CRISPR/Cas12[4]剪切的作物结合了藓纲喜阴湿环境、增殖快的特点,成为了地底城市的主食。除此之外,生物照明也成为了生产活动的支柱。蕨类藻类叶绿素的发电功率被放大到极限,支撑了整座地底城市的运作。结合GFP[5]荧光蛋白的真菌聚落代替了行道灯,本来作药用的槲蕨再在结合EYFP[6]荧光蛋白后,走入了千家万户,成为了地底家庭必不可少的照明工具……地底城市已经离不开生物技术的发展。那句“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终于在21世纪后半叶,成真了。
  安仔就是在那阵子把握住机会的。他早我一年顺利毕了业。他把握住生物技术的窗口期,一举成为地底都市的大红人。浦安利用自己在读博期间一连发的好几篇学术论文——都发表在SCI、Elsevier还有Bioformatics这些学术顶刊上——举身投入创业之中。在他的几篇论文中,最为瞩目的当属那篇《基于CRISPR/Cas13技术实现的改良型滤用樽海鞘及其应用前景》,正是这篇论文让他一跃成为了学术界的新宠。但浦安并没有选择继续在学术领域走下去。他决定商业化这项技术。
  先是专利申请,随后是数不清的商业合作,还有巡回演讲。分散在地下各处的地底城市争抢着想要浦安的滤水技术,解决水质安全的问题。所有的生产废水,在这一技术的魔力之下,都能重新循环成饮用水。滤水成本降低,不用盲目在地下寻找地下水源,极高效的滤水工业……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商业价值。
  很快,浦安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变得越来越忙。为了打理公司,他很少主动和我联系。出于我的坚持要求,我们至少一个月见上一次面,但是就连这一个月仅有一次的约会,他都相当敷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处理公文,审核合同,或者检查财报。
  我们最后一次约会约在了他的公司。他并不经常留在公司,很多时候要出去洽谈,商议。总之就是有这有那的工作。我到得早,就在那里等他。
  浦安的公司装修得不错,这在地底都市是很少见的。大部分的企业,如果能够保留下来,也都只能找到简陋的方形居室充当办公室,就连照明都只能仰仗荧光真菌。但是浦安的公司却是有模有样,和以前地表上的公司一点没差。前台办公区域泾渭分明,头顶是错综排列的水管,交叉着垂下几根管状电灯。
  最后,浦安迟到了快半小时。
  “葉林,对不起,我来晚了。”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把我从瞌睡中唤醒。
  “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敷衍。
  我和浦安正渐行渐远。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我一点也看不到原来的安仔的影子。现在的他,模糊又陌生。
  我意识到我对他的爱已褪色。
  如果要我说,爱是从何时褪色的,我一定会说,是从淡漠开始。自从公司创立,浦安就选择性无视我的消息。面对我的质问,他总是有许多借口:工作繁忙,信号不好,地底人类的危机还等着他去解决……
  但我明白,工作的忙碌,全人类的窘境从来不是借口。只是情感淡了,就不爱了。
  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他。他是商界精英,而我只是没有成绩、长相平平的实验室“民工”。我既不精致,也不优雅。
  所以这一次约会,我是来和他提分手的。
  浦安笑了笑,曾经少年般爽朗的笑容,如今却变了味,多了一丝世故,还有一丝疲惫。他带着讨好的神态在我身边坐下,然后手中变魔术般地变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子。
  “葉林,送给你的礼物。”
  里面是一条项链,晶莹的链子吊着一块水晶,雕刻成一片枫叶的形状。
  “这条项链的名字叫作枫叶林,你看这些链子,都刻成了红枫的样子。”
  我垂下头,果然链条的每一节都刻成空心的红枫,看起来似乎是美国红枫。
  “枫叶林、冯葉林、枫叶林、冯葉林。”他笑吟吟地念着,仿佛在唱着一支童谣,“葉林,喜欢吗?今天是我们的七周年纪念日。”
  浦安帮我把项链戴上。枫叶贴住裸露着的锁骨,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我轻声道谢,先前的想法都已烟消云散。
  还有800米。
  我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强压住想要大喘气的欲望。氧气还剩下一半不到,我的注意力慢慢涣散開来,看不清楚具体的百分数,希望够用。
  我还记得中学时候要跑800米,跑到最后的时候,跑到一半我就会累得直喘气,一点劲都使不上。但是同班的一个女生,瘦瘦小小的,但是最后一圈总是跑得飞快。跑完我偷偷问她,她为什么最后一圈能跑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什么节约体力的小秘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告诉我,最后一圈的时候,她就想象着喜欢的男孩子在终点那头等她。我始终对这个方法感到不可思议。中学阶段,我从没喜欢过任何人,无论同性异性。以前,我以为自己没有情感。直到我遇到安仔,我才意识到,自己也能这般无所顾忌地奔跑,奔向一个足够耀眼的存在。
  但就像奔跑途中会有喘不上气的时候一样,我和安仔也曾为一点小事争吵。
  在师友面前,佯作契合以迎合他们的期望。我们却心知肚明彼此的貌合神离。我们在实验室冷战,在CP/MAS[7]核磁共振仪的嘈鸣中一言不发。我不再帮他整理GPC[8]的测定结果,他也赌气不帮我拟合数据。我一个人躲在宿舍掩面哭泣,尝试宿醉,或者,没日没夜地工作。一直到安仔来和我道歉,哄人的傻话、精巧却不贵重的小礼物。然后是原谅、和好,还有新的约会。
  但真正将我们分开的从来不会是这些模棱两可的争辩,也不是潜藏在冰河之下的淡漠。
  还有700米。
  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回忆倒灌入脑海中。
  沙滩,潮涌,落日。记忆中的女孩沿着海水的曲痕向前走去,像是一个虚幻的剪影。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女孩手里握着一根芦苇草,芦苇的穗头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子,它很快就会被涌起的海潮抹去。   “爸爸,这些洞洞是什么?”女孩回头问男人,她稚嫩的小手挥动手中的芦苇草,指向地上的细孔。
  “是沙蟹的洞穴。”男人观察了一下,洞边上的沙散落地堆积着,和周围的沙滩有着不同的纹理,他回答说,“看到洞边上那些堆积的散沙了吗?那都是沙蟹挖出来的。”
  女孩点点头。
  父女俩又走了一会儿,地上的孔洞更多了,每个洞边都堆着深色的、潮湿的沙。沙子边上有几只小蟹,在洞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再远一点,几只小蟹翻过身子,倒在沙上。
  “爸爸,这是沙蟹吗?”
  “是啊,不过它们好像死了。等下一波潮水上来时,它们就会被带回海里。”
  “然后会怎么样呢。”
  “被大鱼吃掉,或者被细菌分解。”
  湿沙中有几块刺目的亮片,女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爸爸,这又是什么?”
  “是贝壳的碎片吧。
  女孩蹲下身子,掸掸沙,把亮亮的东西拿在手里:“爸爸,贝壳为什么是圆的啊。”
  男人接过那颗圆珠,辨认了好一会儿,又说:“这不是贝壳,是微珠。”
  “微珠是什么?”
  “是一种塑料,大多来自废弃的化妆品,但现在对于海滩来说,它们是污染物。”
  父女俩沿着沙滩的浪水,接着走。他们看到被袋子缠住的海鱼,它还在挣扎着想要回到海中。他们看到一只海鸟的尸体,肚子已经剖开,里面是丝线和泡沫。
  “是微珠导致沙蟹和鱼鸟死掉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男人说道,“很难说,太多的因素了。一个物种的毁灭,有各方面的诱因。比如中华鲟,水体污染并不是导致它灭绝的根本原因。如果只是污染,它们也许能撑到‘世界基因’建立的那一天吧。”男人顿了顿,他担心说这些枯燥的生物学知识,女儿会没有兴趣。但是小女孩瞪大眼睛,却是一脸的好奇。
  男人咧嘴笑了,他说:“过度捕捞、河道航运、长江水坝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它们的灭亡。林林想听吗?”
  女孩歪着脑袋点点头,手里攥着一颗颗的微珠,那些小珠子在她手中來回翻滚,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过度捕捞导致种族数锐减,林林在学校生物课已经学过了吧。但是河道航运和水坝是怎么导致中华鲟灭绝的呢?”男人说,“中华鲟生活在长江口浅海域,即将产卵的时候,它们会遵循亿万年来的本能,游回长江中上游一带。中华鲟一旦成熟,就会找到江河入海口溯游而上,直到它们的产卵场。在路上它们会克服千难万险。它们要赶在潮间带退水前回到河流之中,然后穿越一个个陡流,躲过潜伏期间的铜鱼间歇前行,一路到达海拔三千多米的金沙江流域。
  “但是自从现代化的航道开辟,它们就要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危机——船舶的螺旋桨。那些高速旋转的剃刀,成了它们的夺命利器。那些幸运的中华鲟躲开了那些千万吨级的游船,终于来到一片适宜的产卵场,并将在此寻找它们的伴侣。
  “但是水坝的建立改变了长江原来的水流,还阻隔了它们的洄游通道。没有经受水流的足够刺激,它们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怎么会生不出孩子呢?”女孩问。
  “它们的器官没有发育成熟,没法生孩子。就好像有些小朋友没有手,就写不了字一样。”男人说,“这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呢?”
  男人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爸爸。”
  “嗯?”男人看着女孩,她的小脸满是困惑,手中的微珠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死去的小螃蟹,看起来是一只沙蟹,它还没有一块拇指指甲盖大。“林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既然它们不能适应人类的生活生产,为什么不能让它们自然淘汰?生物书里说了物竞天择。如果不能适应环境,被淘汰才是自然的吧?费劲拯救它们,不是违背了达尔文的思想嘛……”女孩说道,两只小手捏住沙蟹的尸体,一下把它掰开了。
  “并非如此,其实本质还是人类的自救。”男人有些许纠结,他不知道这话对于还未成熟的女儿说是否适合,“有些环保主义者在乎其他的生灵,他们坚信万物皆有灵。爸爸我啊,并不主张批评他们,但也不会赞同。爸爸觉得,真正合理的环保,还是以人为本的。人类维持生态环境,只不过是为了能让我们人类活得更久一点罢了。生态链的断裂,或者环境的破坏,最终都是我们自食其果。比如处理塑料,如果不那么做,塑料就会进入鱼虾的身体,最终被我们吃下……”
  “那为什么不早点救它们呢,为什么要等到它们濒危了才开始保护它们?”
  “没有那么简单,林林。有些东西发生得太快了。”男人叹了口气,把女儿抱在怀里,“当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的时候,他能准确计算出他要花多久才会触及地面,他会将多少势能注入地面。但是这毫无意义,他依然会被巨大的动能拍扁,和所有下坠的东西一样,他并不会因此而有所不同。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发生,并不意味着我们能让它停下。在我们意识到那些最终会回到我们身上的灾祸之前,一切都已经发生得太快了。”
  “也许我们可以用一些小零件设计一双飞行鞋,就像是我画的那种,爸爸还记得吗?有了飞行鞋,我们就不会摔倒地上了。爸爸,我们为什么不造一双飞鞋呢?”
  “这正是我们在做的,孩子。”男人说。
  我在远处看着那对父女,男人抱起女儿,那双深色的瞳孔里映射出远处正下落的夕阳。
  650米。
  我走到桥边上。我抬头看了一眼桥头的路牌标识:杨莲桥,全长600米。
  桥上到处都是被废弃的汽车,在“炅日”来临的时候,它们的主人果断抛弃了它们。有些有幸躲到了地底,有些则没有这么好运。那些来不及撤离的,被困在车里,化作了干尸,尸骨趴在方向盘上。
  这里的地面并没有被黏糊糊的混合塑料覆盖。但是车轮的橡胶也都融化过一次,它们在车轮附近重新凝结成一团不规则的污渍。桥边人行道上还有倾倒在地的单车,它们也躲不过被遗弃的命运,轮胎上的橡胶消失不见,空剩下金属轱辘和几根断裂的辐条。   “炅日”在地下城市群建設完成后的第六个年头结束了。
  第一个发现的是住在最上层的农民,他们在接近地表的空地上养殖可食用的改良真菌。他们发现培植室里的湿度不受控制地变高了。头顶上方会传来轰隆隆像是水流奔涌的声音。其中一名农民大着胆子来到地面,他站在地面上,伸出手,雨滴精准地滴落在他的掌心,像是邂逅了一阵久违的夏日阵雨。没有炎热滚烫的地表,只是有点闷热。雨水冲刷着废弃的城市街道,汇聚成一条条河流。灰云在天空中游移,向四周降下雨水。
  “炅日”结束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政府高层那边。不少知情人员重又燃起了回到地表生活的希望,但很快在政府派遣无人机调查后,高涨的希望变为了失望。
  随着勘测结果的进一步完善,地下城的人们对地表的情况有了更完整的了解。除了间歇性高温、水资源短缺、植被缺失等等情况之外,最大的问题是塑料覆盖。先前被高温融化的塑料渗入了城市的循环系统。那些塑料以液体的形态盘踞每一寸的土壤。“炅日”结束后,大气仍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突如其来降温使得它们逐渐固化凝结。束缚住大地的塑料,在时常出现的高温时段又会自燃,释放出致命的毒气。塑料覆盖导致的耕地缺失也构成了地表生存的一大阻碍。经过商议,政府高层一致同意,不对外宣扬“炅日”结束的事实。他们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发展——地底城市。
  我和浦安是少有的知情人。从浦安那里得知“炅日”结束的消息后,我对自己手头停滞的实验又有了新的想法。先前在郁导的帮助下,我已经培育出一种可以进食大部分塑料的大麦虫亚种。而为了解决粮食问题,郁导一直建议我向改良大麦虫的口感的方向进行实验。她希望我能培育出既能高效降解塑料,又能用于餐饮业的一种生物。
  用郁导的话来说,那意味着巨大的商业价值。我却始终不愿如此去做。自从来到地底都市,人们的饮食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供食用的节肢动物、环节动物层出不穷,各式的烹煮方法也被一一开发出来。但是按照这个思路培育的大麦虫,不过是这些可食用虫的附庸罢了。
  我终于明白该做什么了。
  350米。我站在桥的正中央,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桥梁横跨半干的河道,我向下看去,倾斜的河岸上全是碎石沙粒,镶嵌在塑料组成的地毯之间。
  我拖动发麻的双腿,尽力向前走去。也许是因为桥附近没有遮蔽物,防护服为了维持内部温度,增加了能耗,剩余的供氧竟然只剩下20%不到。
  我扭了下肩,钩住孵化器的肩带晃荡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它。
  里面是我改良过的大麦虫。我的目的很简单:在合适的地方投放大麦虫,让这些勇敢的小家伙们去解决地表的塑料。再过几年,等气温降下,人类就能回归地表生活。
  透过孵化器的玻璃,我能看见小家伙们扭动着身子,有几个比较害羞,还藏在泡沫塑料下面,不肯探出身子。棕黄色的身体上套着一圈圈的黑环,有几只互相叠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徘徊,还有几只半个身子钻进泡沫塑料里面,正在进食。
  很快,它们将发挥作用。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葉林?”浦安抓住我的手。他想挽留,但我决意离开。
  “我确定。”我把浦安的手轻轻推开,“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必须有人这么做。”
  “不,这不是必须的。葉林,我们可以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公司已经有了很大的规模,在地下的城市里我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如果你要做研究,我能给你一整个实验室和团队,如果你想留在家里,我也能养活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浦安,你没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明明是你什么都不懂!现在地下所有的城市,都离不开我们的技术,无论是供水还是能源,只有生物技术才能满足需求。这才是生物的纪元!”浦安挥挥手,“而且,我有钱,有地位。在这里,我们才能生活得更好。”
  “难道我们追求的,只是自己更好的生活吗?”
  “我想做的是,用生物技术造福人类。难道这不也是你的初心吗,葉林?你不想看看我们的技术,可以将人类引导向哪里吗?”浦安说,“而且现实是,只做研究是没法普及技术福利的。只有商业化,让技术具有商业价值,才会有资本注入,才有走进千家万户的机会。共享单车、交互智能识别、私人航天器,这些技术的推广离不开资本的倾注和庞大的潜在市场。生物不再是实验室科研人员的专利,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能够转换成可见的经济效益,这样才会有更多人选择生物技术,不论是做科研还是创业。这才是我们要做的。所以留下来吧,葉林,这里需要你。你有才华,有想法,你的研究能让这里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无言以对。
  在那一刻,我们过往的争吵、冷战、淡漠统统涌上心头。原来我们早就不爱了,就连彼此心里所想都变得遥不可触。从争吵到漠然,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扩越大,直到成为一道峡谷。那道深渊终于展现出它真正的面貌,它向我悄声低语,告诉我,我们从未理解过彼此,一刻也没有。
  我终于有了离开他的勇气。
  我的计划很简单。从地铁站的入口上到地表,徒步行走至自来水厂,然后投放准备好的大麦虫。它们是基因改良过的品种,耐热、繁衍快、寿命短、专以塑料为食。自来水厂是最理想的投放地点。因为运输管道四通八达,遍布城市的方方面面,而且大多管道都铺设在地下,大麦虫不会遇到太多的掠食者,也不会因为阳光的炙烤而脱水。
  一切准备就绪,只差一套防护服。我记得在转入地下城市之前,我把防护服藏在实验室里。只是没想到浦安会在这里等我。
  “葉林,你果然会来这里。”坐在实验室中间的他憔悴不安,不停晃荡手中的试剂瓶。看着我惊讶的样子,他却毫不在意。
  “浦安,你看起来很疲惫……”我欲言又止。
  “葉林,你觉得这值得吗?”浦安站起身来,“你以为清除了外面的塑料,我们就能回到地表吗?暂且不说外面难以适应的高温,人类好不容易在地底安家置户,难道所有人能够说搬就搬?转移财产,重新安置的费用谁来承担?外面的城市早就废弃了,要想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至少要数十年的努力。”   “你想說什么?”
  “葉林,留下来吧。”浦安近乎哀求地看着我,“这毫无意义。”
  “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风险,我都明白。”我直视他的双眼,“我也曾怀疑自己的方案是否可行,是否有意义……但是总要有人去做,总要有人去尝试。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第一个走出去,我们将一辈子龟缩在地底生活。”
  “所以你还是要走。”浦安失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点点头,“祈祷吧。祈祷今天只是一场再见,而非诀别。”
  如果注定最后要分开,那就由我来道别吧。
  再见了。
  50米。
  我走过了杨莲桥,自来水厂近在眼前。氧气只剩10%不到。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氧气的缺失使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往事不断涌现,走马灯般地交错出现,然后消逝。
  我曾搜索北落师门的资料。搜算引擎内置的冰冷女声告诉我,北落师门双星之间的距离是0.91光年,约合8.8万亿公里。8.8万亿公里!足以浇灭任何爱意。我和浦安之间的距离,大抵也是如此。多么嘲讽的比喻,我们在一起那天立下的誓言竟然是如此荒谬。
  25米。
  “从来没有先知在自己家乡被人悦纳。”
  应许的先知从未被拿撒勒人承认。只有几个人虚心领受他的恩典。于是先知离开了他的出生地,向着加利利的他处去了。
  10米。
  我想象自己穿过的不是破损溃败的城市,而是加利利的平原和谷地。我沿着曾经的古路,向着耶路撒冷前进。疲倦短暂地消失了。
  自来水厂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前,我催促着发软的双腿拖动身体,磕磕绊绊地穿越了门廊。旁边的立柱互相支撑着,上面写着它曾经的名字。
  我进到水厂内部,氧气用尽了。但离我的终点还有一段路途。我在水厂内部穿梭,得找到二级泵站。
  最后一缕光挤过铁栅栏,落在地上。黑夜即将接管这片陌生的大陆。防盗窗外是楼影幢幢。那些断裂破败的楼宇像是高耸的石碑,镌刻着人类逝去的历史。
  我摘下防护服的头盔。氧气早就耗尽,我猛吸一口气,毫不在意会不会被烧伤。我全都不在乎了。滚烫的空气冲进我的胸腔,灼烧着我的每根毛细管。疼痛,伴随重获氧气的畅快一齐冲向我的大脑。
  我抓住扶手,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路。二级泵站出现在我眼前,我推门而入。
  我看着泵站的控制阀。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响起:“这正是我们在做的。”
  这正是我们在做的,我重复他的话,这正是我们在做的。
  我打开孵化器,大麦虫从容纳它们的小盒中爬出,慢慢扩散到泵站里面。我抓住最后一丝意识,启动了泵站。我仿佛看到它们顺着水管里的泉涌,渗入到城市的每一处角落。它们进食,繁衍,死去。大麦虫们穿过燃起的火苗,将那些岩蔷薇花啃噬殆尽。生机重回这个被废弃的世界。草木生长,鸟兽齐鸣。人类回归地表生活,与万物齐生。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那番景色。
  枫叶吊坠断裂开来,重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啭,像是乌鸫的一阵鸣叫——这是我最后听见的声音。
  注释:
  [1]Freddie Mercury,指佛莱迪·摩克瑞,英国男歌手,音乐家,摇滚乐队皇后乐队(Queen)的主唱。
  [2]CIOMS,指国际医学科学组织理事会。
  [3]PET,指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多用于制造矿泉水瓶;TDI,指指甲苯二异氰酸酯,可用于生产聚氯酯泡沫塑料;ABS,指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共聚合物,在机械、电气、纺织、汽车、飞机、轮船等制造工业及化工中有广泛的应用。
  [4]CRISPR/Cas,指常间回文重复序列丛集/常间回文重复序列丛集关联蛋白系统,是一种存在于大多数细菌与所有的古菌中的一种防御机制,以消灭外来的质体或者噬菌体的DNA。该技术现广泛应用于基因工程中。
  [5]GFP,指绿色荧光蛋白。
  [6]EYFP,指增强黄色荧光蛋白。
  [7]CP/MAS,指交叉极化魔角旋转,一种魔角旋转核磁共振技术,用于固体的测试。
  [8]GPC,指凝胶渗透色谱,用于小分子物质的分离和鉴定、也可以用于分析化学性质相同分子体积不同的高分子同系物。
  参考文献:
  [1]王鲁海,黄真理.中华鲟(Acipenser sinensis)生存危机的主因到底是什么?[J].湖泊科学,2020,32(04):924-940.
  [2] Yu Yang,JialeiWang,Mengli Xia. Biodegradation and Mineralization of Polystyrene by plastic-eating superwormsZophoba satratus[J]. 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2020,708.
  [3]李爱峰,李方晓,邱江兵,闫晨,柳超,孟范平,李正炎,李瑾,郎印海,胡泓.水环境中微塑料的污染现状、生物毒性及控制对策[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9,49(10):88-100.
  [4]郭乃妮.废旧热塑性塑料的回收方法及应用研究[J].中国胶粘剂,2016,25(05):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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