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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边玩着《液体之王》的游戏,一边举杯庆祝曼迪和男友彻底分手。“我一直都不喜欢他。”我说。这是事实,但我没把后半句说出来:“而且我至今搞不明白,既然你也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他同居?”人们常说:“永远不要试图去改变男人”(或者,如果你主张男女平权的话,应该说:“永远不要试图去改变你的约会对象”)。从他们相遇那天起,曼迪就将那哥们儿视为一项“改造工程”。她也曾费尽心思将他拉来“游戏之夜”几次,但人家显然觉得这些桌游无聊透顶。
“下次找个游戏迷吧。”拉里手持香槟建议道。我们经常聚在拉里的公寓里玩游戏,这样的夜晚就叫作“游戏之夜”。拉里和我们其他人可不一样,他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不用像我们这样,靠领公民补贴为生。所以一方面,他白天工作繁忙,晚上才有空;另一方面,他比我们有钱,能负担得起更大的房子,大到足够让我们七个人围坐在一起玩桌游。
你可能会感到惊讶,我们竟然围在一起玩桌游,而不是玩那些沉浸式虚拟现实游戏之类的。很多人会觉得我们非常落伍,但是你知道吗,“大富翁”和填词游戏大赛至今还在举办呢!还有,大家聚在一起,不光能玩游戏,还能一边八卦,一边吃炸玉米片。
“我发誓要戒掉男人。”曼迪说。拉里的管家端上来一盘零食,曼迪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这个管家通体银色,小小的机器眼珠在基座上不停转动着。它在房间里四处滚动,好让每个人都能拿到零食。曼迪伸手抓了一大把玉米片,继续说道:“男人真是太他妈多事儿了。”
“说不定他现在也正这么说女人呢。”我的男朋友奎恩小声嘟囔道。我忍不住窃笑起来,同时又感到一丝愧疚。按理来说,我应该站在曼迪这边才对,但是说实话,我倒是希望她前男友也正一边和他的朋友们举杯庆祝这次分手,一边看着……呃……现在是棒球赛季、网球赛季还是壁球赛季来着?反正他就喜欢那一类东西,而曼迪却没什么兴趣。
游戏之夜,曼迪心情大好。但是出于担心,第二周的时候,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看她过得怎么样。“伊兹!”她冲我喊道,“你快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你又找了一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来到曼迪的公寓——她前男友已经搬了出去,她也已经彻底抹除了他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那个原本用于堆放前男友物品的壁橱,现在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她的小画室,画架上还摆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我瞥了一眼,她又在尝试照相写实派的绘画风格。然后,我朝沙发望去,上面坐着一个棕发的年轻人,看起来面容和善,只不过年纪要比曼迪小太多了。“乔,”她叫道,“过来,我带你认识下伊兹。”
他站起身,大步朝我走来,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用真挚而响亮的声音问候道,“你是曼迪介绍给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呢。”说到曼迪的名字时,他语气略带强调,同时看了曼迪一眼。这反倒让我缓了口气,因为他从刚才就跟我有太多眼神接触了。
“嗯,”我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瞥了一眼曼迪,暗自想道,这男的是认真的?
曼迪脸上自鸣得意的表情让我灵光一闪,“哦,哦,不会吧?”
“我那个愚蠢的前男友把管家带走了,”曼迪说,“无论如何,我正好需要一个新的,干脆就……升级了。”
我看了一眼“乔”,要买一个这么逼真的类人机器人,可要花费一大笔开销。但这么一来,乔那略显年轻的完美面容就完全說得通了。“是啊,你升级了。你就不能买个模样一般的管家吗?那样还能便宜点儿呢。”
“我不只是需要一个管家,他还要当我男朋友的。对吧,乔?”
他将手滑到曼迪腰间,一把将她搂住,侧身低头亲吻上她的脸颊,“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和你在一起,曼迪。”
她向后退了一步,挑剔地打量着他,“动作不错,我很喜欢。但是下次,你应该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冲她笑了笑,露出和人类一样迷恋的表情,“没问题,亲爱的。”
曼迪转过身来,对我说:“他学得可快了。同一件事,我从来不用告诉他两遍。”
“当然不用了。”我说,“话说,机器人就是这样,不是吗?”
“没错!我就知道你懂我。”
乔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有什么能为你效劳吗?饮品或者小吃?我三明治做得特别好。”
如果他是个普通的管家,我肯定会点头同意。但是这个太吓人了,所以我推辞说自己吃过饭了,是时候回家作曲,我下定决心要完成最近这支交响乐。说完我就走了。
回到公寓,我吩咐自己的管家去做了三明治和柠檬水,然后就坐在键盘前开始作曲,但是却根本静不下心来。相比于拉里的管家,我的管家则是更为实用的基本款。它甚至连所谓的“脸”都没有,不过它会做饭(这点对我很重要),还会清洁(这点对奎恩很重要),这就够了。终于,奎恩回来了。我没有给他弹奏正在谱写的曲子,而是把曼迪和她管家男友的事告诉了他。
“好吧,”他说,“虽然我要说的话有点儿难听,但是比起她到处乱找男人,这样反而会更好。机器人和人可不一样,很善于遵从指令。而且除非被下命令,乔可不会把洗手间的马桶垫掀起来又不放下去。”
“我这辈子都理解不了,她只要命令原来的管家在前男友用过卫生间后检查一下,让它把马桶垫放下来不就行了吗?”我说,“为什么非要这么小题大做?”
“这下好啦,新男友根本不需要用卫生间,除非是要进去充电。”奎恩说,“总之,这也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我早就该想到,曼迪会把乔带来游戏之夜。 然而,乔却来了。
“我带来了薯片。”拉里让他进来的时候,他说。薯片、玉米片这种东西以往都是曼迪会带的。乔并没有吃,这当然了,他只是把薯片放到厨房柜台上,然后坐在常坐的折椅上,准备倾听我们的对话。
毋庸置疑,我们之前的对话都是在说曼迪的闲话,所以大家都不说话了,除乔之外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说些什么。最终,沙妮丝转身向乔问道:“那个,你最近过得还好吗,乔?”
“很好。”乔说。
“真的吗?”沙妮丝问道,“没有因为最近的事情嫉妒或者怨恨曼迪吗?”
“没有,”乔说,“当然没有。”
“这种情绪并没有被编入你的程序里,我猜。”
“之前有呢,”乔说道,“大概有一周的时间。曼迪想要让我嫉妒,所以她就给我安装了那个程序模块。但是后来,她觉得这样太戏剧性了,就把模块清除了。”
“她让你感到嫉妒?”这正是我们所想要听到的八卦,我立刻靠了过去,“那是什么感觉?”
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伤感,然后他说:“很累。”
所有人都笑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很累’?”沙妮丝问道。
“我的电量比之前消耗得更快了,不得不多充了几次电。”乔说。
“哦。”沙妮丝失去了兴趣,敷衍地说。
“这样吧,”拉里说,“你来决定今晚第一个游戏玩什么。乔,你想要玩什么?”
“《强权外交》,”乔说,“只不过,这一次我想要把这个游戏一直进行到最后。”
奎恩那天晚上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我自己一个人过来了。人数不够七个,并不适合玩《強权外交》,只能用类似的机制,五个人玩这个游戏。游戏玩到非常晚才结束,乔主动提出要送我回家。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旁边路过了一台清扫机。乔转过身,看着它越走越远。我很好奇,他会不会对那种机器产生亲切感,尽管它们和人类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或者,他会不会对那些长得像人类但却没有复杂行为能力的机器人产生亲切感,比如通宵营业的食品杂货店里的机器人员工?又或者,他是否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孤独无依——如果他真的能感觉到什么的话。
“我撒谎了。”他看着发出轧轧声的清扫机在街道上越走越远,说道。
“撒什么谎了?”
“曼迪其实并没有去除我的嫉妒程序,”他说,“她只是说,她不想让我再表现得那么嫉妒,说自己已经厌倦了。”
我停下步子,看着乔的脸,暗自提醒自己,他的举动不过是那些程序模块在作怪罢了。可能是我脑子太累了吧,乔看起来好像真的非常难过。“所以她给你安装了一大堆程序,影响了你一系列的行为,”我说,“然后她又撤销了?”
“大致是这样。”
“你知道吗?如果你是人类的话,在你开始这段感情之前,我们所有人都会提醒你,曼迪是个很疯很疯的女朋友。如果对你有所安慰的话,我还想告诉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那个新男友——艾瑞克,逼得难以忍受。”
“哦,她已经这样了。”乔说,然后轻声模仿起曼迪的语气,“亲爱的,如果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而且能守时的话……亲爱的,如果你能记得把牛奶放好的话……你能明白吧?”
“那他保证会改了吗?”
“没有。艾瑞克只会说:‘如果你想要个机器人,那你就该跟你的机器人待在一块儿’。”乔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然后他们都笑了。”
“她还会留着你吗?”我问道。
“她没有说,”他叹了口气,“如果她卖了我,我打赌我的下一任主人不会喜欢《强权外交》了。”
接下来四个星期,乔都来了游戏之夜。
每一次,他都会带来一包薯片,还会带来一些曼迪的八卦。曼迪和艾瑞克的关系持续了不过一个多月,就匆匆结束了。我们都以为,也许曼迪会回来跟乔继续在一起。但是,没想到她又另寻新欢了。新男友留着(曼迪很想让他刮掉的)山羊胡,身上还有(曼迪不喜欢的)文身,还会玩吉他(但是如果他能再加努力的话,会弹得更好。)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乔都没有现身。
“你们为什么要在乎这个?”曼迪语调尖酸地对我说,“先是拉里,然后是沙妮丝,现在又是你。它只是个机器人,我可不会问你家管家最近还好吗。”
我静静地站在她的门口等着,我看到,在她身后的公寓里,正清理着地毯的是一名新管家——身上新镀的镍层和银漆还闪着微光,很明显只是个基本款,长得不像人类,也没有那种招人喜爱的假眼睛。
“詹森觉得乔太吓人了,所以我就把他卖了。即便是二手的,类人机器人管家也很贵。我把他卖了个好价钱,足够我去哪个地方好好旅行一番了,詹森想去大峡谷呢。”
我再也不想看曼迪一眼,转身离开了那里。然后,我发了条信息给沙妮丝、道恩、拉里和奎恩。
我们在曼迪家附近的机器人商店里碰了面,虽然现在可能为时已晚,但我们还是不肯甘心。这家店里的员工也全都是各种类人机器人,虽然功能简单,但作为销售员完全可以胜任:这些机器人对各种难缠的顾客都耐心十足,从不会窃取店里钱财,脸上更是时刻挂着微笑。接待我们的是个仿真的金发女郎。“最近翻新的男性类人机器人?”她说,“这边请。”
那里有十二个长得和乔一模一样的机器人,穿着整齐地站成一排,脸上露着相同的微笑。
“我们想要特定的那一个,”沙妮丝说,“我们的朋友曼迪之前用过的那个。”
“这十二个模型都能进行定制,”销售员说道,“无论是技能还是性格,所有内容都能按照你的特殊需求进行调整。你们三个住在一起吗?”
“你不明白,”道恩说,“我们想要的是乔。”
我望着整齐排放的机器人,问道:“你们哪一个是乔?”
无人应答。
“你可以随意给你的机器人命名,”员工说,“这里面任何一个都能应答‘乔’这个名字。”
“我们想要的是我们的乔,”道恩说,“那个记得我们的乔。”
“为了保护顾客隐私,机器人在进行回收时都会清除掉所有的记忆。”员工说道,“如果你知道你们的朋友给乔下载了什么特定的性格模块的话,我们完全可以为你制作一份新的副本。还有……”她看了下手上的货物记录,“最左边这个是最近到店的,可能是你朋友用过的那个。”
我们走向了乔。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乔笑了笑,笑得平静优雅,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很高兴认识你。”他用一种真挚而响亮的声音问候道。
我转过身去。
拉里、奎恩、道恩、沙妮丝和我面面相觑。
霎时之间,我们感到荒谬至极。要买一个类人机器人,即便五人均摊费用,也几乎要掏空大家所有积蓄,当然,拉里可能除外。这一切又为了什么呢?他的记忆已经不在了,他的性格也已经清空了。
我转过身,伸出手去。“我是伊兹,”我说,“我们要带你回家了,乔。”
“你喜欢桌游吗?”我们带他走出商店时,拉里问道,“不对,我重说一遍,你之前喜欢桌游,非常喜欢。我们会再教你怎么玩这些游戏。”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强权外交,一款需要七个玩家的经典桌面游戏,1954年由一个名叫艾伦·B.卡尔汉姆的美国邮递员创造出来,1956年进行商业推广后广为人知。具体规则后文有提到,此处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