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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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那段时间,李开文闲下来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就是看报纸和听收音机,报纸是《人民日报》。那个时候,《人民日报》创刊不久,为华北中央局机关报。收音机是美国制造的,使用交流电,又蠢又笨。半年前,中央机关由陕西吴堡县川口,东渡黄河,迁往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这台收音机于是“淘汰”下来,流落到特灶班。当时,李开文任中央特灶管理班(简称特灶班)班长,专门给毛主席、周恩来、陈云和李富春等中央领导同志做饭。中央机关搬至西柏坡,告别生活战斗十三度春秋的陕北根据地,特灶班也跟随一塊搬了过来。
  李开文耳朵聋,听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别人受不了,远远地躲开。李开文知道收音机吵到别人,慢慢地调小音量。收音机声音小,李开文听不清,索性关上。
  李开文不识字,看报纸只能看照片。北平和平解放,解放军进驻北平城内的消息,李开文先听收音机,再看报纸上的照片,显得更直观,更形象。李开文手上保存着这么一张报纸,上面有两幅照片。一幅照片是一群解放军战士站在一辆卡车上进驻北平城,卡车前面悬挂着毛主席和朱德的巨幅画像;另一幅照片是一群女学生夹道欢迎进驻北平城的解放军。女学生手上举着横幅,横幅上写的什么字,李开文问小陶。小陶告诉他,写的是“女师大附中”几个字。
  李开文问:“‘女师大附中’是什么意思?”
  小陶说:“学校是女师大办的,里边全是女孩子。”
  李开文在特灶班年纪最大,小陶在特灶班年纪最小。小陶的一条右腿被敌人炸断,来到特灶班。李开文是安徽金寨人,小陶是安徽寿县人。李开文亲切地喊小陶“小老乡”。
  李开文收留这么一张报纸,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照片上那位手持铁皮话筒的女学生,跟他老婆长得像。李开文耳朵聋,说话嗓门大,跟别人说话像吵架。别人不爱跟李开文说话,小陶却喜欢跟李开文说话。
  小陶说:“李班长,你说我家嫂子有这个女学生漂亮我相信,你说我家嫂子有这个女学生年轻我不相信。”
  李开文说:“你家嫂子嫁给我那一年虚岁十八,你说年不年轻?”
  小陶问:“人家女学生个个都认好多字,我家嫂子认得字?”
  李开文说:“怎么不认得?她在娘家念过两年私塾。过门那一天,她带来两幅大红剪纸,一幅大红双喜,贴在我家的窗户上;一幅喜鹊闹梅,贴在我家的床头上。”
  小陶问:“人家女学生个个都剪短头毛,我家嫂子也剪短头毛?”
  李开文说:“你家嫂子梳两根大辫子,辫梢上扎两根红头绳。过门那两天,她天天早上梳头都要梳上两顿饭工夫。”
  李开文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小陶看见李开文一只手在报纸的照片上抚摸着,一只手抬起来擦眼泪。小陶知道李开文这是想家了,想老婆孩子了。
  两个月后,李开文跟随中央机关一块进驻北平。这一次,李开文没有继续留在特灶班,根据党组织安排,他先去中央群工部报到,而后被派往中央机关干部学校学习。临行前,李开文去和毛主席告别。李开文跟毛主席说他不想离开特灶班,不想离开特灶班的战友,更不想离开中央领导。
  毛主席说:“你先进学校学习,等革命胜利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文化哪行呀?”
  李开文朝毛主席点点头。
  毛主席吩咐说:“等你有时间再来看我,不要不来啊!”
  李开文说:“照!照!”
  “照”是李开文的家乡话。照,就是好,就是行。李开文说“照”的时候有些哽咽,除了说“照”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李开文五十一岁这一年,坐进教室,规规矩矩当了一名小学生。同学中,他年龄最大,人们亲切地称他“老班长”。开班会,同学们选他当班长,李开文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学习不是烧锅做饭,这个班长我可当不了。我能当好一名认字员就算不错了。”
  这些年在枪林弹雨中,李开文忙来忙去忙惯了,一下闲下来,坐在安静的教室里,一时半会不适应。课堂上,思想好开小差,去想别的事,要不就犯困,困得不得了,像三天三夜没睡觉。有什么办法呢?李开文就悄悄伸手去掐自己的大腿。他不想辜负党组织的培养,不想辜负毛主席的教诲。困难再大,他也要拼命地学好文化课。
  李开文是一个细心人,哪一天认了哪些字,一个一个编号记在本子上。每一天他都给毛主席写一封信。“毛主席,我今天学会写‘毛主席’三个字,能给你写信了。”“毛主席好!我今天学会写‘好’字,还学会写‘共产党大救星’六个字。”“毛主席您好!不知道现在中央特灶班同志烧的红烧肉,您吃的惯吃不惯?离开特灶班前,我手把手地教会小陶烧红烧肉,就怕他烧的不合您口味。我们这里学校食堂烧的红烧肉,我说一句不谦虚的话,没我烧得好。”
  “毛主席您好!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老婆孩子了。我老婆还是我离开家的那个样子,跟人一说话就脸红,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我儿子长成一个大小伙子,比我个头高,比我长得壮,就是见面不叫我爸爸,您说我生不生气?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后半夜躺在床上想老婆孩子就没睡着觉。”“毛主席您好!我向您汇报一下,我在中央机关干部学校学习,认识了一千两百零六个字,能看书看报,能写简单的工作材料了。”
  李开文从中央机关干部学校毕业,回到中央群工部,面临分配新工作。
  李维汉时任中央群工部部长,跟李开文算是老熟人。李开文去办公室见李维汉部长,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李开文同志,组织上考虑你过去吃了太多的苦,现在就给你安排一个‘甜’的工作。决定派你去天津糖厂,当副厂长。”
  天津解放比北平早半个月。1949年1月14日,解放军对天津发起总攻,经过二十九个小时激战,歼灭守敌十三万多人,活捉天津警备司令、六十二军军长、六十六军军长和天津市市长。1月15日,天津解放。
  李开文一听组织要安排他当天津糖厂的副厂长,吓一跳,急忙问:“天津糖厂的干部群众很多吧。”   李维汉说:“一千多人不会少吧!”
  李开文直摇手说:“不照,不照。一千多人够得上一个团的编制。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管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呀!”
  李维汉问:“你个人有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李开文说:“李部长,你叫我回老家吧!”
  “回老家?”李维汉有些意外。
  李开文说:“我看报纸听广播知道,解放军打过长江,我老家早已解放,我想回去工作;再说,我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呢!”
  李维汉劝说道:“李班长啊,当年红军撤离大别山,国民党军队和当地还乡团大开杀戒,跟红军沾亲带故的恨不能斩尽杀绝,你的老婆孩子还能不能见得到,恐怕都难说了。你听我的不会错,不去天津,就留在北平工作吧。”
  李开文说:“我还是想回去先找一找他们。再说,十七年前,我硬着心肠丢开他们,现在眼看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我得回去偿还这些年欠他们的情。”
  这不是李开文一时冲动。当年,他跟随红军队伍离开大别山,一脚把大孩子踢开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只要自己活着,部队很快就会打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走竟是十七年!
  李维汉知道李开文人老实,脾气倔,决心已下,不便再劝。李维汉说:“那我叫工作人员把你的组织关系先转到华东军区,再请他们把你的档案转到安徽去。”
  离京前,李开文想起了毛主席那句“等你有时间再来看我”,决定去看一看毛主席。他想,这一去就隔上千山万水,今后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主席了。当时毛主席住香山双清别墅。双清别墅,是乾隆御题的香山二十八景之一。这里确定为中共中央、解放军总部的临时驻地,为了保密需要,对外称劳动大学招待所,简称“劳大”。传来传去,“劳大”传成“老大”,也就成了解放军“老大”居住的地方。1949年3月25日至1949年8月23日,毛主席一直居住在香山双清别墅。在这里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签发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解放军一举渡过长江,占领国民党首府南京。
  毛主席从李维汉那里听说了“老班长”的要求,问李开文:“你为什么不去天津糖厂呢?”
  李开文说:“天津糖厂的糖甜,也没有家乡的水甜。”
  毛主席一听笑了:“你这是要叶落归根啊!”
  李开文说:“我在中央机关干部学校学习,虽说认识了一千二百零六个字,可我心里清楚,不是那块当厂长的料子,没有那么大能耐。我回家乡,找个自己能够干得了的,一定好好地工作!”
  毛主席高兴地说:“认识一千多字不简单啊。回去就回去吧,你要记得经常写信来。到哪里都要记住了,你是从中央出去的,是从毛泽东身边出去的。”
  李开文说:“照。我回到老家就给毛主席写信。”
  李开文随身带着的一只军用挎包里,就装着他在中央机关干部学校写给毛主席的信,他想掏几封信递给毛主席,想一想没有掏出来。李开文两眼含泪,与毛主席依依惜别,离开北平。
  2
  1897年,李开文出生在金寨县槐树湾乡板棚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家里穷,劳力少,十六岁那年李开文就开始种地、烧窑、干苦力活。他个头矮,身子壮,山上山下跑,练就一双铁脚板,一副担子扛肩上,一天能走上百里。1932年6月,蒋介石坐镇汉口,调集三十多万军队向鄂豫皖苏区,发动了第四次围剿。红军寡不敌众,只能向西突围走出大别山。9月份,红四方面军主力离开金家寨向西转移。当时,李开文是一名赤卫队员,随红军二十五军第七十三师二一九团抬担架。部队转移时,团里要挑选一部分赤卫队员跟着一起走。团长吴坦是江西永新县人,在山里长大,知道挑选什么样的担架队队员。吴坦跟担架队队员说:“你们跟随红军转移,就是正式参加红军。部队这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你们先回去跟家人打招呼,谁愿意跟红军队伍走谁报名。”
  这个时候,李开文早已成家,大孩子都八岁了。妻子张氏半个月前刚生一对双胞胎,正在月子里。李开文想都没有想,当即举手报了名。李锦秋跟李开文在同一个担架队,算李开文的家门侄子,了解李开文家里的情况。李开文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叫李开习,弟弟叫李开香。按辈分,李锦秋叫李开文二叔。
  李锦秋问:“二叔,你不回家跟二婶说一声?”
  李开文说:“我怕回家当俘虏。”
  李锦秋问:“你回家当谁的俘虏?”
  李开文说:“当你二婶的俘虏,我这个人不怕狗子的子弹,就怕你二婶的眼泪。”
  李锦秋说:“你不回家跟家人说,我也不回家跟家人说。”
  李开文伸手拍一下李锦秋的肩膀说:“好小子,像个李家的孩子。”
  李锦秋说:“我跟二叔一块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锦秋是家里的独苗,回家跟父母说,一样难出来。
  李开文说:“二叔带你一块走,以后叔再帶你一块回。”
  李锦秋一脸稚气,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团里正在做转移突围准备,李开文跟一群报过名的赤卫队员,等候吴坦的最后挑选。李开文担心个头矮,貌不出众,团长挑选不上他。哪想到团长第一个点名要的就是李开文,他还被任命为担架班班长。团长说:“团担架队一共确定四十八人,编成三个班,每个班十六人,李开文为一班班长……”李锦秋为一班队员。
  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黄昏时分,部队接到命令,担架队紧跟大部队就转移了。暮色中,桂花树漫山遍野地盛开,浓郁的桂花香味,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隐隐约约地有人唱《八月桂花遍地开》这首歌,李开文侧耳仔细听一听,又听不出唱歌的人在哪里。是队伍里的战士唱的,还是路边的群众唱的,李开文分不清楚。“亲爱的工友们哪,亲爱的农友们哪,拿起刀枪都来当红军,拿起刀枪都来当红军。”
  说来巧了,大部队从板棚出发,正好从李开文家后面路过。李开文走到亲手栽下的一片竹园旁边,脚步迟疑一番,侧身偷看几眼自家的房屋,一转脸跟随队伍走过去。李开文眼睛潮湿,在心里默默地对妻子张氏说:“我不敢回家看你和三个孩子,我对不起你们娘四个。”   哪想到大孩子就在前面路上张望着,张氏听到队伍路过的脚步声,特意吩咐大孩子过去看一看。张氏说:“兴许你爸爸在队伍里,就算不在,你看见队伍里有村里的熟人,也能打听一下你爸爸在哪里。”李开文离开家好多天没回去。张氏月子里忙孩子忙家还要忙庄稼,实在需要李开文。李开文夹杂在一群队伍中,走到大孩子跟前。大孩子两眼闪光,一边跑一边喊,来到李开文面前。
  大孩子说:“爸爸,妈妈天天念叨你,等你回家呢!”
  李开文不敢停下脚步,不敢看大孩子一眼,假装没看见,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大孩子好不容易找到李开文,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抱住李开文的两条腿。李开文不得不停住脚,不得不低头看大孩子。
  李开文说:“你松开手,回家跟你娘说,过几天我就回家。”
  李开文说话声音虚弱,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大孩子的两只手越抱越紧说:“你不回家,我就不松手。”大孩子从小就脾气倔,跟李开文一模一样。
  李锦秋走过来跟李开文说:“二叔,你还是回去看一看二婶吧。”
  李开文声音很冲地跟李锦秋说:“你怎么不回家看一看你的娘老子?”
  李开文不敢再犹豫,再犹豫就只能跟大孩子回家去,回家去就只能当逃兵。李开文一狠心,一抬脚,把大孩子踢到一边去。
  大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李开文一边没命地往前走,一边不停地流眼泪。就这样,李开文离开了家,离开了金家寨,离开了大别山。
  这一年,李开文三十五岁。
  红四方面军主力一路向西转移,沿途遭遇敌人重兵围追堵截,红七十三师负责断后,战斗异常惨烈,伤亡很大。李开文和担架队队员们冲到前线,冒着连天的炮弹雨,不顾生死,不顾疲劳,不停地抬着伤员,拼命地送往野战医院救治。
  断后,就是留在最后与敌人纠缠,让别的红军队伍尽快地向西突围,就是大路让给敌人走,红七十三师走小道,走那些没人走的山道,走那些能拖住敌人的山道。那个时候,红七十三师的战士走山道,脚上穿的是草鞋。半天山道走下来,草鞋底磨破,还没有新的草鞋换。山道磨破草鞋,磨破脚掌脚心,就有血水渗出来,浸染在山道上。红七十三师数千名干部战士,人人染上烂脚病,一边马不停蹄地不断赶路,一边龇牙咧嘴地忍受疼痛。有的战士忍不住,就轻轻地喊叫两声。
  敌军凭借红七十三师留在山道上的血迹,就能知道红军的准确走向。红七十三师吃了几次亏,就在战事间隙里,命令战士不能休息,割山草打草鞋。深秋天,山道两边到处是枯黄的山草。只是有的战士会打草鞋,有的戰士不会打草鞋。一般来说,山里长大的战士会打,不在山里长大的战士不会打。打草鞋看似简单,一时半会难学会。就算勉强打出一双草鞋,穿脚上不走半小时山道,草鞋就散架了。怎么办呢?担架队队员都是山里人,人人会打草鞋。李开文就号召担架队队员利用空闲时间,少休息睡觉,多打草鞋。
  李开文说:“我们多打一双草鞋,就多救一双战士的脚。战士的脚流血少了,敌人发现我们的可能性就小了。”
  那些天,李开文打草鞋,练就出两种别人没有的本事。第一种:一边打草鞋一边能睡觉。李开文手上打草鞋,实在困急了,两眼一闭睡一睡,一个激灵醒过来,接着打草鞋。第二种:摸黑打草鞋。李开文打草鞋打多了,打熟练了,夜里黑灯瞎火的依旧能打草鞋。
  别人问:“你一夜不睡觉,明天哪有力气抬担架呀?”
  李开文说:“我晚上睡过不少觉。”
  一夜忙过来,李开文身边打了一堆草鞋。
  别人问:“晚上没有灯,你怎么看得见打草鞋呀?”
  李开文说:“我心里亮着一盏灯。”
  一夜忙过来,李开文两眼通红像真的点两盏灯。
  在这里不能不说这么一件事。在红七十三师最艰苦最困难的时候,有些战士受不了身体的和心灵的煎熬,丧失信念,感到绝望,就趁着黑夜丢下枪支溜掉了,其中也有担架队队员。
  这一夜,李开文察觉李锦秋神色不对,早早地多留一个心眼。一是吃晚饭时,李锦秋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碗饭干什么?好有力气跑山路。二是晚饭后,李锦秋多穿一件褂子。多穿一件褂子干什么?好带走。往常晚上每到一地休息下来,李开文打草鞋的山草都是李锦秋去割的。李锦秋手拿一把镰刀,跟李开文说:“二叔,我去割山草。”李开文说:“你快去快回,二叔等着山草打草鞋呢。”李锦秋前面走,李开文后面跟。割山草要下山道,李锦秋却一直向前走不下山道,他心里想干什么事就明显了。李锦秋不是不警觉,知道李开文紧跟着,没有跑。
  李锦秋说:“二叔,我实在撑不住了,你放我回家吧!”
  “你想回板棚?”
  李锦秋点头说:“是!”
  李开文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回得了金家寨吗?”
  李锦秋不解地望着李开文。
  “你参加了红军,就成了离弦的箭,没有了回头的路。现在整个金家寨已经落在敌人手里,你回家不等于去送死吗?你回去是一个死,不如跟红军一块走,兴许能走出一条活路呢!”
  李锦秋问:“担架队里不是有几个人回了金家寨?”
  李开文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不是街乏子,就是二流子,他们想在队伍里混吃混喝混不下去了,你跟他们能一样?”
  李锦秋毕竟是一个孩子,想事头脑发热,想不周全。
  “该说的话,二叔跟你说了,你想回家你回吧。”李开文丢下李锦秋往回走。李锦秋脚下迟疑一番,跟李开文归了队。
  红四方面军主力一路激战离开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随后翻越秦岭、大巴山,向川北转移。这一天,负责断后的红七十三师刚走到汉中附近,就被尾随而来的侦察敌机发现,数十颗炸弹一起扔进队伍中。剧烈的爆炸声连连响起,四处尘土弥漫,血肉横飞。李开文躲闪不及,一下就被埋进了碎石泥土中。
  担架队队员扒出李开文的时候,他已面如土色,不省人事。大家认定他已经死掉,就把他拖到牺牲的战友堆里,准备挖坑统一安葬。   李锦秋不相信李开文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他没命地一路奔跑过来,没命地在一堆残缺不全的尸体中翻找李开文。李锦秋一边扒找一边哭着说:“二叔你不能这么死呀,你说你要带我一块回家呢!二叔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二婶和三个孩子还在家等你回去呢!”
  李锦秋找到李开文。李开文两眼紧闭,浑身是土,满身是血,就是不像李开文。李锦秋擦干眼泪,屏住呼吸,慢慢地将手指移到李开文的鼻子底下,手指一热一冷、一冷一热,李开文还有一口气。
  “我二叔活着!我二叔没有死!”李锦秋丢下李开文,赶忙跑到炊事班,找来半碗米汤,撬开李开文的牙齿,一点一点喂起来。就这样,李开文奇迹般地活过来!
  这件事被吴坦知道,吴坦说:“李班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开文一直昏迷不醒,吴坦就把李开文交在李锦秋手上,由李锦秋亲手照料。这之后,抬了一路别人的李开文,躺在了李锦秋的担架上。队伍到达四川省的通江县驻扎下来,他被留在那里的野战军医院。
  李开文苏醒过来,觉得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动弹,哪地方都疼痛难忍。一动弹,胳膊腿都不听指挥。胳膊像一副假胳膊,腿像一副假腿。全身最疼痛的地方,在心里。别人说话,李开文听不清。他知道两只耳朵在炸弹的爆炸声中震聋了。李开文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自己变成一个废人,变成一个拖后腿的人,还不如一下炸死干净利落呢。医生护士轮番劝导李开文。
  医生说:“你的身体,除了耳朵伤残,五脏六腑都没大毛病。”
  护士说:“只要你主动配合治疗,归队打仗不是不可能。”
  渐渐地,李开文平静下来,争取早一天康复出院,回归队伍。就算归不了队伍回老家,也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这一住,就是一年。
  终于熬到出院那一天,李开文的身体恢复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胳膊腿都能听从指挥了,就是耳朵聋,听不清别人说话。当年,不少像他这样的伤残红军,不能再上战场打仗,组织上给一点盘缠钱,拿上一封介绍信回家去。李开文不想就这么回家,不想当一个半拉子红军。依照李开文的理解,抬担架不是打敌人,担架队队员算不上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李开文下定决心,他要找到自己的部队,他要找到吴坦团长,他要上战场打仗,做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李开文顺利地找到自己的部队所在地,顺利地见到吴坦和战友们。
  这个时候,红七十三师在川陕革命根据地已经扩编为三十一军。吴坦依旧是团长,吴坦和战友们见到李开文开心高兴。李开文自己不开心不高兴,李开文心里打鼓,担心吴坦要他回家去。
  吴坦说:“我说嘛,李班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看看李班长是不是变得又白又胖了?”
  李开文说:“吴团长,我不想回家。”
  吴坦说:“没人要你回家呀?”
  李开文说:“吴团长,你给我一杆枪,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我要跟你一块上战场打敌人!”
  吴坦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大声对李开文说:“聋子怎么打仗呀?你现在连担架班都不能回去了。”
  李开文听见吓一跳地问:“吴团长,你还是要我回家去?”
  吴坦大声地问:“我问你,你愿不愿留下来烧饭?”
  李开文听见团长说话,却没有立刻回话。李开文一心想留在队伍里,从没想过烧锅做饭这件事。
  团长大声问:“你不乐意?”
  李开文两眼流泪说:“只要不撵我回家,我留下来干什么都照。”
  团长同意他留在部队,李开文的一块心病落地。沒见李锦秋在跟前,李开文这才顾得上问一问李锦秋在哪里。战友们告诉他,半年前李锦秋就牺牲了。李锦秋咽气前,不断地喊二叔二叔,想见李开文一面没见着,李锦秋留下一个布包。李开文打开来,里边有一双布底鞋。这双布底鞋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一直搁在布包里没舍得穿。布底鞋是他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李锦秋想娘的时候,就掏出布底鞋,拿在手上摸一摸,捧在怀里抱一抱。布包里还有一枝干枯的桂花,上面有几片叶子和几串半开的桂花。李开文俯下鼻子闻一闻,桂花的香气还是那样的浓烈扑鼻。
  就这样,李开文留在三十一军供给部被服科炊事班,当上一名炊事员。
  3
  1949年4月,六安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成立,隶属皖北行政公署,辖寿县、霍邱、金寨、霍山、舒城、六南、六北、六安市。不久,六南、六北和六安市合并为六安县。不久,李开文的组织关系从华东军区转到了安徽,又转到了六安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组织关系先到,李开文后到,专员朱家旺接待了李开文。
  朱家旺说:“你的组织关系我看过了,上面说你想回家乡工作。”
  李开文说:“我服从分配,干什么工作都照。”
  朱家旺说:“昨天我们做了研究,你回金寨县当副县长怎么样?”
  李开文迟疑一下说:“我看不大合适吧。”
  李开文只说不大合适,朱家旺却不知道怎么不合适。
  朱家旺说:“你是从中央过来的同志,工作上我们会满足你的要求。你要是想留在六安行政公署工作,你说一声。”
  李开文实话说:“李维汉部长安排我去天津糖厂当副厂长,我感到一千多人太多了,我当不了那个副厂长。现在你叫我回金寨当副县长,一个县少说有二三十万人吧,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呀?”
  朱家旺听明白李开文的大不合适是嫌官大,哈哈大笑说:“那你先在这里住两天,工作的事我们再做研究吧?”
  李开文说:“我急等回家见老婆孩子呢,我在这里哪能待下去。”李开文日夜兼程一路奔波好多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见老婆孩子。
  朱家旺说:“正好办公室小马明天去金寨,你跟他的车一块去吧。”
  车是一辆马车,李开文坐上面,一路颠簸,一路睡觉。半路上停车吃晌午饭时,李开文醒过来。
  小马问:“你怎么一路上老是睡觉呀?”
  李开文说:“我路上睡好觉,晚上好赶夜路回家呀。”   李开文说的是一句实话,马车从六安到金寨县城得要大半天时间,再从金寨县城走回老家板棚步行一夜山路,也差不多。这些天一路上舟车劳顿,再加上日夜想念老婆孩子,李开文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现在离家越来越近,李开文反倒劝自己好好地睡一觉,这样才好有精神回家见老婆孩子。
  吃罢晌午饭,李开文坐上马车接着睡觉。
  1947年秋天,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解放了立煌县城。9月4日,中共立煌县委、县民主政府在金家寨镇宣告成立,不久立煌县改名为金寨县。金寨县由此诞生,县长刘伟是个黑脸膛的中年汉子。李开文跟小马的车到金寨县城,小马把李开文交给刘伟,就去办自己的事。
  刘伟说:“你先在县里住下,明天早上我派人送你回板棚。”
  李开文说:“山路我熟悉,板棚我熟悉,我不要人送。现在我回板棚,明天早上就能到家了。”
  刘伟问:“你想走夜路回去呀?”
  李开文说:“当年红四方面军向西转移的时候,哪天晚上不走上百里的山路?”
  刘伟说:“眼下山里残余的土匪不少,我怕你走夜路不安全。”
  李开文说:“我两手空空,土匪抢我干什么呀?”
  刘伟见李开文执意要走夜路回家,就把自己的手枪从腰间解下来,交给李开文说:“这把枪你带上,以防不测。”
  李开文说:“我哪里会使枪呀!”
  参加革命这些年,李开文没摸过一次枪,没打过一发子弹。
  李开文傍晚出发,赶一夜山路,隔天早上五更天到板棚。远远地望过去,眼前的小山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像记忆里的村子,又不像记忆里的村子。只有四周的大山亘古不变,一座连一座,蜿蜒连绵,郁郁葱葱,就像一天一天流水般的日子,就像一代一代不熄灭的生命。
  李开文走到村头,两脚突然犹豫起来,心里突然紧张起来。老婆张氏还在不在人世?当年被自己一脚踢开的大孩子,该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吧?那一对没见过面的双胞胎,也该比自己高了吧?
  眼前就是他家房屋后面的那片竹园。原先的房屋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怎么是一个简陋不堪的草庵子?李开文紧走两步,轻轻地去敲草庵子门。起床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他好奇地打量站在门口的这个人,奇怪地问:“你找谁?”
  李开文认出来,这个开门的男人是弟弟李开香!
  李开文说:“我是你二哥啊,你不认得了?”
  李开香不敢相信地抬手揉一揉没有醒开的两眼,问:“你真是二哥呀,真的是你回来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李开文激动不已地说:“你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李开香上前一把抱住李开文,兄弟俩哭成一对泪人。
  从弟弟嘴里,李开文知道,他离开大别山那一年,国民党军队很快进了村,一把大火烧了他家的房屋,烧了所有红军家人的房屋。国民党军队烧房屋不算,还四处追杀红军家属。张氏是一个小脚女人,为了逃命,连夜带着大孩子,抱着才出生不久的一对双胞胎,东躲西藏,不敢回村。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出奇得冷,张氏躲在一个山洞里,没有东西吃,挤不出一滴奶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对双胞胎饿死在怀里……
  听说张氏遭受如此大难,一对双胞胎死得如此凄惨,李开文泪如泉涌。
  李开文小心地问:“你大侄子和你二嫂还活着吧?”
  “二嫂她、她改嫁了,大侄子跟二嫂一块走了!”李开香哼哧半天,不敢告诉李开文这件事。
  李开文只觉得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浑身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弟弟说:“你離开家这些年没个音信,家人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二嫂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大侄子,日子过得苦啊。她等你整整十年,心想你不在了,二嫂死了心,改嫁了。”
  李开文脸色铁青,嗓子眼发紧,喘不过来一口气。这之前,什么样的可能他都想过。比如张氏被白狗子打死了,打残了,或是糟蹋了,唯独没想到她改嫁。这些年来,不少战友首长,劝他趁早找一个女人成个家,他不找,就是想有一天回家,补偿妻子张氏的这份情啊!现在回来了,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难堪的局面。
  李开文长叹一口气,李开香跟着长叹一口气。
  弟弟说:“二嫂命不好,本来这个男人对她不错,没想到两年前走了。”
  李开文不解地问:“怎么,他丢下你二嫂,人跑了?”
  李开香摇头说:“他生病,两年前死了。”
  李开文两眼发亮,有了新希望,盯着弟弟问:“你说的这件事准确吗?”
  李开香说:“前些天大侄子来板棚一趟。人家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那个人死了,他说着说着难过得不得了。”
  李开文说:“他们娘俩住得离这里远不远?”
  李开香说:“住双河。”
  双河离板棚三十多里地。
  李开文接下来问大哥李开习一家现在怎么样,李开香说:“大哥一家已经没有人在了。那一年侄子和侄女听说你随红军走了,他俩也参加了红军,大哥大嫂就成了白狗子追杀的对象,到处躲藏,最后还是被还乡团逮到,被活活打死。侄子一去,至今没有消息;侄女倒是前几年回来过一趟,说她原先是在红军队伍里搞宣传,一次战斗中,被敌人俘虏了,敌人没有杀她,把她卖到湖北一户姓江的人家当老婆,姓江的人家对她还算好,要不她也就寻死了……大哥一家人不能提了。”
  当年红四方面军走后,国民党军队占领大别山区,疯狂地杀害红军伤病员和红军家属,把红军家属中一大批青年妇女当作“党婆”强行贩卖他乡。
  李开文跟弟弟一边说话一边烧锅吃饭。李开文说他转战南北的人和事,李开香说这些年家里家外的人和事。吃罢饭,李开文躺在床上想睡一觉,头脑像乱麻一般,哪能睡得着觉呀?李开文躺一会,一骨碌爬起床。
  李开香问:“二哥你要干什么?”
  李开文说:“我要把你二嫂娘俩接回来!”
  李开香上前一把拦住李开文说:“二哥你糊涂啦?二嫂已经改嫁变成人家的人,你现在是老红军,大小是个官,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偏要去找一个改过嫁的女人?”   李开文说:“你二嫂改嫁,不能怪她,是我先对不起她!”
  李开香拦住不松手,还想劝说李开文:“二哥,你冷静头脑,听我说……”
  李开文气恼地一把推开李开香说:“你就不该这样想!”说着拉开草庵子门走出去。
  李开文甩开一双大脚板,一路小跑去双河,像一头谁都拦不住的野牛。李开文一口气走到双河,在一处半山腰的地方,找到张氏后夫的家。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咚咚咚伸手敲几下门,不见屋里有动静。李开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边喘气休息一边等张氏和大孩子。
  不一会,远远地,李开文看见一个小脚女人,提着一个竹篮子,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李开文早已认出,正是张氏!
  李开文激动地站起身迎上去,不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
  张氏埋头走路,发现一个男人挡住去路,吃一惊,待抬头仔细瞅,吓一跳。她死活想不到,站在眼前的是李开文!
  李开文说:“是我,我回来了!”
  张氏不说话,从李开文身旁慌慌张张地绕过去,一步路没走稳,一屁股坐地上。李开文上前搀扶,张氏不让李开文搀扶,自己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李开文木木地站那里,看着张氏走进屋,哐当一声关上门。紧接着,李开文就听到张氏透不过气的一阵哭。
  李开文忍不住地喊:“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张氏说:“我没脸见你。”
  李开文说:“那一年,你生过孩子,我狠心離开你,这一生,我亏欠你的太多了!”
  张氏说:“我也对不起你。你走过,我没法子,两个双生孩子,连名字都没顾上起,就活活饿死了。我想把大孩子拉扯大,才想到再嫁人,你不要怪我啊。”
  李开文说:“我没怪你,我知道你过得苦。你快开开门,让我好好看看你。”
  张氏说:“你走吧!我不耽误你,你去另找一个女人,好好过你的日子。”
  李开文说:“你别说蠢话了,我要想找别的女人,在部队早找了,在延安早找了,我不会回板棚。我现在回来家,就是要还你和孩子的情!”
  张氏说:“我是一个再嫁的女人,不配跟你回板棚。”
  李开文说什么,怎么说,张氏就是不开门。
  李开文问:“大孩子在哪里?”
  张氏说:“在码头上帮人家干活。”
  淮河有一条支流叫史河。它的源头在大别山,从深山流出来,从这里流过去。山里的货物往外面运,或山外的货物往山里运,都要使用货船经过这条河。大孩子在码头上干活,就是帮人家装货卸货,挣一份辛苦钱。
  李开文问:“他二十五岁了,成家没成家?”
  张氏说:“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谁家闺女愿意嫁过来。”
  离开前,李开文冲着屋里大声说:“你等着我。我把工作落实了,就接你跟大孩子回家去!”
  李开文暂时回板棚弟弟家,他知道张氏和大孩子都好好的,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4
  1935年3月28日,红四方面军强渡嘉陵江后开始万里长征。
  过雪山时,雪山上的风很大,要是走在山口和山顶,风吹得人站不住脚。李开文背一口大军锅,特别显眼招风,走不动路。有的炊事员连人带锅被狂风卷下山去,踪影全无。李开文心里想,我死不要紧,军锅不能丢。丢了军锅无法做饭,红军战士吃不上饭,更没力气过雪山。李开文得出这么一个朴素的想法,军锅就是炊事员的枪。一个战士,人在枪在,枪比人要紧。李开文个头原本就矮小,走在雪山上,俯下身子,沉下重心,几乎贴着地面走路。到了山口和山顶,李开文就趴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就这样,李开文背着大军锅跟着部队翻越了一座又一座雪山。
  过草地时,红军断粮,李开文所在的供给部每人只发半碗炒面。吃光炒面,就没了一粒粮食。战士饿得走路东倒西歪,直打踉跄。有的战士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行军时,李开文要背大军锅,负重前行。休息时,李开文要赶紧支起大军锅,挖野菜做菜汤给战士喝。最难的是柴火,草地气候恶劣,刚刚还出着太阳,转眼就狂风暴雨,枯草干树枝都是潮湿的,一时半会很难燃着火。李开文开动脑筋,把潮湿的柴火甩一甩水,揣在自己的怀里,用体温焐干柴火。焐干一把再换一把,保证烧锅时有柴火引子。这种法子,一个传一个,行军路上,炊事员个个挺着大肚子,像一群怀孩子的孕妇。李开文个头矮,怀里揣的柴火多,肚子显得最大。军锅往后鼓,柴火往前鼓,李开文走在路上,步履艰辛不说,猛一眼看上去,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动物。
  数天过去,眼看大家饿得撑不下去了,上级下达宰杀牲口的命令,供给部被服科分到两匹马。炊事员接到命令,早上两点钟做饭,部队三点钟吃饭,四点钟出发。
  炊事班在草地上支起四口大军锅。杀了马,剁碎肉,就等着烧熟吃马肉。哪想到天公不作美,哗啦啦地下起雨,就算有炊事员焐出来的干柴火,天下这么大的雨,一样没办法烧锅做饭。按照惯例,刮大风下大雨,炊事班不做饭。
  雨下个不停,炊事员休息等待。李开文睡不着觉,一点困意都没有。不管雨大雨小,他觉得都有责任按时烧熟马肉,叫战士暖暖和和地吃一顿饱饭。一连数天下来,大家饿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有了马肉能救命。马肉不烧熟,明天早上总不能拿生马肉给同志们吃吧!他知道,一个人饿狠了,饿虚了,再吃不到一点东西,就会倒在草地上。
  李开文爬起来去烧火。
  锅灶下燃着火,站起身子去挡雨,李开文光着上身,雨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有了李开文带头,炊事员个个都像他一样,光着脊梁站在四口大锅灶四周,为大军锅遮风挡雨。柴烟一股一股往上冒,熏得人人睁不开眼,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
  一个小时过去,大军锅里的水开了。
  两个小时过去,大军锅里的马肉香了。
  三个小时过去,大军锅里的马肉熟了。
  “开饭了!”凌晨三点钟,炊事班准点开饭。
  这个时候,李开文的一双眼是红的,一张脸是黑的,脊梁上雨水都顾不上擦一擦,慌忙给红军战士一人盛一碗马肉。李开文劳累一夜,又渴又饿,身子摇摇晃晃,在大军锅旁边站都站不住,别的炊事员硬是上前把李开文替换下来。供给部的政委了解情况后说:“聋子的这种精神,就是我们全体干部战士学习的榜样。”供给部的部长向炊事班下达命令说:“大家行军要照顾好李开文,不能把聋子丢掉了。”长征路上,大家一直亲切地称呼李开文“聋子”。   李开文开了雨天野外做饭的先河,也就破了雨天不做饭的规矩。
  1936年10月9日,红四方面军到达甘肃会宁与红一方面军会师。李开文随后调到红一方面军,经过严格推荐选拔,第二年,李开文调到驻延安的中央机关,在中央组织部炊事班给陈云、林伯渠、李富春、徐特立、蔡畅等中央首长做饭。
  中央组织部炊事班原本由一个叫李子清的老炊事员和一个姓钟的小同志负责。按规定每天配给供应4斤肉,2斤豆腐和蔬菜,数量不算少,可伙食老是搞不上去。几位首长吃的荤菜少,伙食费月月超支20多块钱,主管伙食的管理科很伤脑筋。
  李子清调走后,李开文接替他的岗位,听说这种情况后,感到很奇怪,经过观察,李开文找到原因,是不少机关的同志跟着首长一块吃小灶。
  管理科科长名叫谢子祥。李开文跟谢子祥说:“从现在起,我每天只要2斤肉、1斤豆腐和蔬菜。”
  谢子祥说:“调你来是叫你搞好伙食,保证首长营养,不是叫你来搞节约的。”
  李开文不做解释,只是说:“你叫我试几天,我保证把首长的伙食搞好。”
  谢子祥心里依旧犯嘀咕,看到李开文说话诚恳认真的样子,就答应叫他试一试。
  李开文去管理科领2斤肉、1斤豆腐和蔬菜,就开始着手烧菜烧饭了。烧好饭菜,李开文亲手一份一份打在首长的碗里,亲手一人一人送过去。李開文烧好的饭菜分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小钟问:“饭菜一点不剩,我俩吃什么?”
  李开文说:“我俩去吃大灶呀。”
  小钟理解李开文的办法,只有他俩不吃小灶,别的机关同志才能跟着不吃小灶。到了吃饭时间,机关的一些工作人员跟过去一样,来小灶吃饭,一看,菜盆饭盆光光的,只好走开了。
  不到一个月,中央组织部部长陈云觉得伙食这么好,怕再超支,就把谢子祥叫来问情况。
  陈云说:“你去跟老李讲,不能这样搞,上个月超支20块钱,这个月不得超支40块钱呀?”
  谢子祥说:“不会超支。我算了一下,这个月还结余20块钱呢。”
  陈云听得糊里糊涂,谢子祥就把李开文的做法说出来。
  谢子祥说:“不少机关的同志吃不上小灶有意见。”
  陈云说:“谁有意见,你叫他来找我。”
  常言道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李开文带头不吃小灶,别人吃不上小灶有意见,不去跟李开文抱怨,却跟谢子祥抱怨。
  当时担任中共陕甘省委统战部部长的蔡畅,专门到厨房对李开文说:“那么多机关的同志都吃小灶当然不对,你是炊事员吃小灶还是应该的。”
  李开文说:“我到这里来不是想吃好的喝好的,想办法叫首长吃得好喝得好,才是我的责任。”
  蔡畅说:“老李啊,听说你忙起来就不休息,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呀!”
  李开文说:“我忙惯了,不觉得忙,不觉得累。”
  李开文整天忙一个不歇闲,一个人把小灶的活忙完还有空闲。谢子祥看到这种情况,就放心地把小钟调开,叫他去干别的事。
  李开文看到厨房有潲水,就拿出自己积攒的八块钱津贴,交给谢子祥,叫他帮自己买一头小猪来喂养。谢子祥嘴上答应说“好好好”,就是不照办,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谢子祥这样做,是怕李开文忙不了。小钟一调走,小灶上的活,落在李开文一个人身上。李开文看出谢子祥的顾虑,自己赶一趟集,逮一头小猪带回来。是一头小花猪,放进早已盖起来的猪圈里,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嚎叫,引来不少机关的同志看热闹。
  谢子祥问:“哪来的小花猪?”
  李开文说:“在大路上捡的。”
  谢子祥问:“老李你说话做事也学会绕弯子了。”
  李开文嘿嘿地笑。
  谢子祥说:“你想喂一头猪,我没意见。首长的伙食搞不好,首长批评我,我就批评你。”
  谢子祥掏出八块钱,递给李开文。他知道小花猪是李开文找人借钱买来的。
  李开文说:“谢科长放心,我会把首长伙食搞得更好。”
  这之后,李开文利用休息时间,每天都要出门拔猪草,拔回来的猪草剁碎跟潲水一起煮熟食喂猪。喂猪,煮熟食喂,不喂生食,李开文老家就是这样喂猪的。
  谢子祥问:“老李啊,猪吃生食跟吃熟食有什么不一样呀?”
  李开文说:“那差别可大了,猪吃熟食长出来的猪肉香,猪吃生食长出来的猪肉不香。”
  谢子祥说:“我不信。”
  李开文说:“赶明杀猪吃猪肉你就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倒是看得见的,那就是猪吃熟食长得快。小花猪喂半年,长有160斤。天进腊月,李开文找人把猪杀掉,给首长和机关的同志加餐。
  谢子祥问:“老李啊,你杀猪给同志们加餐,这钱怎么跟你算呢,干脆你和公家对半分怎么样?”
  李开文说:“我出八块钱买猪,你还我八块钱就照了。我喂猪是想给大家改善伙食,不是想赚钱。”
  猪杀掉,李开文一样一样地忙,灌香肠、腌腊肉、卤猪耳、做捆蹄。首长的菜由4个变成6个。其中有一个菜——红烧肉,是李开文按照老家的做法烧出来的。五花肉切成三角形或四方形,先下锅炒出一部分油,肉皮微黄时捞出,滗出多余的油,再下锅加佐料大火翻炒,加热水烧开,大火改小火,炖四小时出锅。李开文做红烧肉不加酱油,使用红曲调色,这样烧出来的红烧肉,自然跟别人烧出来的味道不一样。这是李开文头一回这样做红烧肉。平时一天配给两斤猪肉,哪里有猪肉做红烧肉。
  这件事先惊动陈云部长和李富春副部长。陈云叫李富春过去看一看:“这个老李到底演的哪一出戏?”谢子祥一五一十地向李富春汇报说:“老李自己养一头小花猪,杀了给同志们改善伙食。”
  接着,蔡畅亲自来厨房找李开文。蔡畅问:“还有没有红烧肉?”李开文惊喜地问:“蔡部长喜欢吃我烧的红烧肉?”蔡畅说:“要是还有红烧肉,我给毛主席送一碗过去。”   李开文问:“我做的红烧肉,毛主席不嫌弃?”
  蔡畅说:“毛主席吃红烧肉就不喜欢放酱油。”
  在延安,人人知道毛主席喜欢吃红烧肉。但毛主席吃红烧肉不喜欢放酱油,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李开文说:“我给毛主席专门烧两碗,麻烦蔡部长送过去。”
  这一年,李开文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陈云和李富春亲自担任李开文的入党介绍人。
  1940年,中央机关在杨家岭成立了大厨房。李开文被中央组织部推荐担任中央特灶管理班班长,成了毛主席身边的炊事员。
  5
  1949年8月,李开文回到阔别十七年魂牵梦绕的家乡金寨。
  当时金寨境内还在剿匪,刘伟县长安排李开文临时参加县里的宣传队,配合做一些剿匪方面的工作。这样一来,李开文就有机会在全县范围内跑一跑看一看。这段时间,李开文去码头见到大孩子,从他那里了解到张氏和她后夫的一些事。张氏后夫是个病秧子,张氏改嫁,原本想他帮她拉扯大孩子,再帮大孩子成一个家。张氏跟这个人没过两年安稳日子,这个人的病就一天天重起来。这个人对张氏不错,张氏对这个人也不薄。张氏差遣大孩子带着这个人到处寻医问药。四邻八村的大小郎中看一遍。结果,没治好这个人的病,反倒欠下一屁股的债。这两年大孩子去码头装货卸货挣钱,就是为了还张氏后夫欠下来的债。家里的两亩山地张氏一个人在家干,天天忙得不歇闲。李开文掏出积蓄交在大孩子手上,叫他去还债,又叫大孩子卷铺盖回家去,大孩子名叫李锦旭。
  李锦旭问:“我不来码头干活了?”
  李开文说:“你回家帮你娘种地吧。”
  李锦旭长得像张氏,个头比李开文高,身体比李开文壮,那么多年没见面,父子俩相见显得很生分。大孩子见李开文脸红低头,没喊一声爸。李开文见大孩子说上两句话,就不知道往下说什么。
  李锦旭说:“我找工头结了钱就回家。”
  李开文说:“我明天去你家找你。”
  你家,是张氏后夫的家。
  这之后,李开文一有空闲,就去张氏后夫家看张氏和大孩子。有大孩子在跟前,李开文就能进那个家的房屋门,就能坐下来跟张氏说一说话。在李开文眼里,老婆依旧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依旧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这中间空出来的17年,像一道巨大的山谷横亘在面前,怎么都跨越不过去。
  李开文说:“我打算收罢秋庄稼,找人把家里的三间房屋盖起来。”
  按照此地风俗,李开文不可能住在张氏后夫家里。李开文不在板棚盖房屋,就算把张氏和大孩子接回去,住哪里也是个问题。
  张氏问:“你掏出那么多钱还账,还有钱盖房屋?”
  李开文连声说:“有……有……有。”
  其实,李开文剩下来的钱已经不够盖房屋。不够怎么办?一是张嘴向别人借,二是慢慢地攒工资。找人借钱盖房屋不容易,靠攒工资盖房屋一样不容易。不容易,日子照样一天一天往前过。李开文时不时地过来看一看张氏和大孩子,就是往前过日子的动力和希望。李开文心里想,眼前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份工作,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安排张氏和大孩子。
  这一天,李开文路过响山寺,发现过去比较热闹的响山寺这一带,已经被战争破坏得面目全非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是毁坏的山林。放眼四周,相对完整的似乎只有响山寺的寺庙。
  响山禅寺始建于唐朝,因其后有响山岭而得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当年这里是去六安、霍山的交通要道,在地理位置上十分重要。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第五战区二十一集团军占驻寺庙,在大殿后面建一座弹药油库。1942年1月2日,日寇窜犯大别山,放火烧毁响山寺的弹药油库,火势蔓延,整个寺庙化为乌有。后来寺庙重建,现有三十余间房屋。每年农历十月初一庙会,四邻八乡的百姓都来烧香朝拜。眼下寺庙内的房屋,被人民政府利用起来,变成响山寺粮站。
  响山寺粮站离县城远,工作条件艰苦。李开文听宣传队的同志说,这里的站长借口身体不好,撂挑子回县城养病去了。李开文心里一醒,觉得这里倒是一处适合自己工作的地方。一来这地方离板棚和双河都不远,二来寺庙内有不少空闲房屋,把张氏和大孩子接过来住这里,省的操心在板棚盖房屋。一直犯愁的工作和房屋,似乎在一瞬间都解决了。
  李开文是个急性子人,回县城当天就向刘伟提出来说:“我要到响山寺粮站去工作。”
  刘伟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山窝里的粮站,算哪一个级别呀?一个从中央机关下来的老红军,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工作?
  刘伟说:“你想留在县城干别的工作我能当家,你想去响山寺粮站工作我当不了家。”
  李开文问:“你说谁能当了这个家?”
  刘伟说:“这个家要县委书记当。”
  李开文说:“那我去找县委书记张延吉。”
  刘伟说:“你去找张延吉书记,就怕他也犯难。”
  李开文问:“他犯什么难?”
  刘伟说:“张延吉书记最起码要去六安汇报,征得六安行政公署同意吧?”
  刘伟说话绕来绕去,不是刁难李开文,是想留李开文在县里工作。
  李开文说:“我当了半辈子炊事员,后半辈子就叫我同粮食打交道吧!”
  李开文认准的一条路偏要走,最后县委不得不依他。刘伟说:“你先到那里干一干,要是觉得不合适再调整。”
  李开文主动向党组织要了一个“响山寺粮站站长”的头衔,就回板棚去。那个时候,有的事说简便也簡便,李开文怀揣一份县委任命文件,自己去宣布自己的任命。
  李开文正式上任第一天,在响山寺粮站就闹出一个大笑话。
  那一天,李开文一大早敲开粮站的大门,看门的老魏见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问他干什么的?李开文不说话,朝院子里指一指,老魏心想他是来找值夜班的,就放他进去了。
  粮站缺少站长,疏于管理。李开文走进院子,发现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地上到处都是粮食粒子,就动手先把院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归整起来。接下来,李开文找来一把大扫帚,哗哗啦啦前前后后打扫一遍,从磅秤边扫到粮仓边,从晒场上扫到屋拐角。那一刻,在李开文的心里,粮站就好像自己的家,或者说,李开文已经把粮站当成自己的家。不一刻,李开文忙出一身汗,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湿透。   粮站职工陆续上班。他们见一个陌生人蹲在地上,把掉进砖缝里的粮食,一粒一粒地往外抠。有人心生好奇,问:“你是干什么的?”
  李开文不抬头,回答说:“我是拾粮食的。”
  有職工说:“你拾粮食真会拾,拾到粮站里来了?”
  李开文说:“粮食是个宝,粮站职工不该这样不爱惜呀!”
  有职工不愿意了,说:“你是说谁呀?谁不爱惜粮食了?”
  李开文指着从砖缝中抠出的一大把麦粒,说:“我只一会工夫,就从砖缝里拾一大把麦粒,这么大的一个粮站,要是拾一遍,不拾几十斤?”
  这时,粮站职工一起围过来,觉得这个陌生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有人说:“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碍我们事!”
  李开文说:“你叫我走,我就走啦?从今往后,我就不走了!”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说:“你不走,可没人管你吃管你喝啊!”
  李开文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拍拍手上的灰,从身上掏出县委任命文件,对职工们说:“下面我宣读一份县委文件!”
  李开文宣读文件,自报家门,大家才弄清楚,原来这个陌生人就是响山寺粮站新任站长。再以后,大家才进一步知道,他是个老红军,是毛主席身边的炊事员。
  这天傍晚下班后,李开文叫粮站职工留下来加班干活。加班干什么活?李开文手指寺庙东北角的两间房屋,叫他们腾出房屋里的东西,再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李开文不说打扫两间房屋干什么用,只是说房屋里的大小东西一样都不留,窗户上、房梁上的蜘蛛网都要扫干净。李开文掏钱叫看大门的老魏上街打酒买菜,亲自下厨烧出几样菜,管大伙一顿饭。李开文挨个职工敬酒,挨个职工答谢。
  李开文说:“过两天我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从今往后,粮站就是我的家,就是大家的家,我们就是一家子人。”
  有职工说:“就怕你在这里待不时间长,像前面的站长一样,待一待,一拍屁股跑掉了。”
  李开文说:“我跟前任站长不一样,人家是城里长大的,在山里待不惯,我就是这山里长大的,你说我往哪里跑?”
  这里人家盖房屋,大多是石头根基,泥巴墙坯,山草房顶。响山寺的房屋一律是青砖铺地,青砖砌墙,青瓦房顶,是方圆左右最好的房屋。两间房屋腾出来,李开文简单地置办几样家具,就把张氏接过来。大孩子暂时留在双河,那里有两亩秋庄稼要有人侍弄。李开文是一个细心人,去县城找人要了两幅大红剪纸,一幅是大红双喜,一幅是喜鹊闹梅,像当年他和张氏新婚一样,大红双喜贴在窗户上,喜鹊闹梅贴在床头上。张氏看见这两幅剪纸,脸色一片通红。
  张氏说:“这么一大把年岁还贴得这么喜庆,不怕别人看见笑话呀?”
  李开文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嫁给我的那副羞答答的模样。”
  李开文这样一说话,张氏更加羞得抬不起头。
  张氏问:“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些年来你心里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李开文说:“我心里要是有过别的女人,还会回来家?”
  张氏说:“我跟那个死鬼过的那些年,天天心里都想着你。”
  那个死鬼就是张氏后夫。
  不到桂花开放的日子,这一夜桂花却暗自悄然开放。李开文问:“我怎么闻见一阵桂花的香味呀?”张氏说:“这天桂花不开,哪里来的桂花香味?”李开文说:“我真是闻见了,要不是桂花开了,就是你身上有一股子桂花的香味。”
  张氏在屋里待不住,通红一张脸往门外跑,不想扑面而来的真是桂花的香味。李开文跟出门,问张氏:“你还会唱那个歌吗?”张氏问:“你说的哪个歌呀?”李开文说:“《庆祝成立工农民主政府》。”
  《庆祝成立工农民主政府》这首歌后来改名叫《八月桂花遍地开》。张氏做姑娘时就喜欢唱这首歌,出嫁后依旧喜欢唱这首歌。张氏唱,李开文跟随一起唱。“红军队伍真威风,百战百胜最英勇。活捉张辉瓒呀,打垮罗卓英呀,粉碎了蒋介石的大围攻,一杆红旗飘在空中,红军队伍要扩充。保卫工农新政权,带领群众闹革命,红色战士最光荣。”歌词拗口,李开文学不会,张氏一句一句地教他。歌词的意思,李开文不明白,张氏一句一句地解释。可以说,李开文最初懂得的一些革命道理,就是从这首歌词中知道的。也可以说,张氏是李开文当年参加红军赤卫队的最初领路人。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张氏说:“你走的那一夜,我唱一夜这个歌。我知道你离开家闹革命是对的,我知道你跟红军队伍一块走是对的。”
  李开文说:“我没想到这一走,走了十七年。”
  张氏说:“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李开文说:“我还活着,你和大孩子还活着,我知足了。”
  张氏说:“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团圆圆地一块过日子了。”
  李开文说:“我回来家,就是想跟你和孩子一块好好地过日子!”
  这一夜,李开文跟张氏一直坐在粮站的院子里。李开文说他离家十七年的人和事,张氏细心地听着,幸福地听着。不知不觉地夜深了,不知不觉地天亮了,李开文跟张氏就这么唠唠叨叨地说一夜。
  6
  李开文当上响山寺粮站站长,一当当到他离休那一年。李开文安家安在响山寺粮站,一住住到他离休那一年。
  1955年10月,李开文评上全国保粮工作劳动模范,到北京出席全国粮食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去北京开会前,李开文心里就有一个愿望,想见一见老首长,见一见毛主席。李开文去县里,问县里的同志:“毛主席参不参加这个会?”县里的同志说:“毛主席不会参加吧。”理由是,毛主席忙,很少参加这样的大会。李开文垂头丧气地说:“我也觉得毛主席不会参加。”李开文家有一台收音机,天天听收音机,知道国家发生的大事小事,知道毛主席不怎么参加这样的大会。
  张氏出主意说:“你写封信寄给毛主席,就说想见一见他。毛主席知道你去北京开会,差不多会见你。”   李开文说:“我听人说每天都有上千人给毛主席写信,就算我写信寄过去,毛主席也不一定看得見。”
  张氏说:“真要有这么多信寄给毛主席,就算毛主席不睡觉都看不掉。”
  李开文说:“我去北京看情况再说吧。”
  这些年,李开文就像当年他在中央机关干部学校一样,给毛主席写过不少封信,只是一封没有寄出去。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李开文写信跟毛主席说一说。遇见什么不明白的事,李开文写信问一问毛主席。
  “毛主席,我回老家金寨找到了老婆孩子,只可惜我那一对双胞胎一个没有活。我想他们一样是为革命死的,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革命烈士?这多年过去,我一想起他们,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痛……”
  “毛主席好!我找到工作了,在家乡响山寺粮站当站长。有的同志说我傻,放下大城市不去,回老家。有的同志说我愣,放下副县长不当,当这个跟芝麻粒差不多大小的官。我跟这些同志们说,我待大城市不习惯,喜欢待在山窝里,我当大官当不了,只能当芝麻粒大小的官。毛主席,您说我讲的对不对?”
  “毛主席您好!昨天我去县里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县里负责征兵的同志说我年岁大了不合格。其实,我想给年轻人做榜样,叫他们参加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跟负责征兵的同志吵一架,我说我打不了仗,我去烧锅做饭不是一样重要吗?后来我回家想一想,应该以理服人,不该跟他们吵架。”
  “敬爱的毛主席您好!我们老家在梅山镇那个地方建了一座大水库。梅山水库建成蓄水,淹了金家寨,淹了好多地方,淹了好多人家,县委县政府也从金家寨搬到了梅山镇。毛主席您要是有时间来金寨,我带您去看一看。”
  10月31日,李开文跟随安徽代表团一起到达北京,住进了西苑旅社。李开文住下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到会务组的同志,说想见一见老首长,想见一见毛主席的心愿。会务组有一位在全国妇联工作过的老同志,这位老同志跟李开文说:“你给蔡畅主席写一封信,我想办法转交她手上。”蔡畅时任全国妇联主席。李开文急忙问:“我给蔡畅主席写信,你能转交她手上?”这位老同志说:“我试一试吧。”李开文在一团迷雾中看见一束光亮,连声说:“我这就写。”
  “尊敬的蔡畅主席您好!我是李开文,一别六年多时间过去,我天天想你们老首长,我天天想毛主席,我想借这次来北京开会的机会,见一见老首长,见一见毛主席。我特地写这封信托人转交您。李开文,一九五五年十月三十一日。”
  李开文写过这封信回到房间,一个人失声哭起来。他不是担心毛主席不见他,是心里积攒太多的话,想跟毛主席说出来。
  隔一天,李开文就接到蔡畅打来的电话。蔡畅说:“我和李富春知道你来北京开会,都很高兴。”李开文急忙问:“我来北京开会,毛主席知道不知道?”蔡畅说:“我已经打电话跟毛主席说过了。”李开文还是急忙问:“毛主席怎么说?毛主席见不见我?”蔡畅说:“看把你急的。你开完会不要回去,毛主席说他要请老班长到家里吃一顿饭。”
  哐当一声,李开文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上。
  两天后,李开文被李富春、蔡畅夫妇派来的车接进中南海。中午,李开文在李富春、蔡畅家吃晌午饭。下午,李开文在李富春、蔡畅夫妇陪同下,走进了中南海的丰泽园,来到毛主席的驻地——菊香书屋。
  毛主席见李开文走进门,站起身迎上来说:“老班长回来了!”
  李开文问:“毛主席,你身体还好吧?”
  毛主席说:“好得很,那些年吃你烧的饭菜,身体的底子打的实在。”
  十二月的北京,已是冰天雪地,出现在毛主席面前的李开文还是一副老样子,身穿一件单薄的小棉袄,脚穿一双破旧的黑布鞋。
  毛主席一看,皱起眉头说:“老班长啊,你穿得太少了。”
  李开文早已激动得手足无措,哪里还能感觉到冷。他连忙回答说:“毛主席,我不冷,我一点不觉得冷!”
  毛主席伸手指一指李开文说:“老班长没有讲实话,怎么可能不冷呢?”
  毛主席回头交代警卫员,叫他去一趟王府井。警卫员瞅一瞅李开文的身高,瞅一瞅李开文脚的大小,就出了门。一顿饭没吃完,警卫员便拿来一件皮大衣和一双毛皮鞋。
  毛主席说:“你快穿上吧!看合适不合适。”
  李开文放下碗筷说:“好,我穿上!”
  这一天,毛主席显得特别高兴。毛主席同李富春、蔡畅、李开文一块聊起了延安时期的一些旧事和趣闻。
  毛主席问李开文:“你在特灶班待有十年吧?”
  李开文说:“我从中央组织部炊事班调到中央特灶班,干了整十年。”
  毛主席又问:“你今年快六十了吧?”
  李开文说:“明年整六十。”
  毛主席说:“你是当年延安‘大生产运动’的老英雄,现在又当上新劳模,真是老当益壮立了新功啊!”
  李开文说:“我是从中央出去的,不能给毛主席丢脸。”
  毛主席想留李开文在中南海住一晚。李开文说:“明天一早就要跟安徽代表团一起回去。”
  毛主席说:“回去要多保重身体。”
  李开文说:“毛主席也要多保重身体。”
  抗日战争后期,日本鬼子和蒋介石对解放区实行全面经济封锁,延安掀起了“大生产运动”。毛主席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带头开荒种地。这样一来,中央特灶班不仅要负责中央首长的一日三餐,还要把茶水送到田间地头。每顿饭开饭前,李开文都要挑一担茶水送过去。他一去,离老远,毛主席就会大声地问:“李班长,饭烧好了吗?”李开文知道毛主席早就累饿了,便大声说:“毛主席,饭烧好了!收工吧。”毛主席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对大家说:“收家伙,吃饱肚子再干活!”
  中央特灶班七个人,他们除去送茶做饭,也要开荒种地。班里多是年轻的小伙子,数李开文的年纪大,就不让他下地,说家里总归要留人。李开文拗不过,就留下来烧水做饭。他每天除了按时烧水做饭,还拾起了当年的“老把式”——打草鞋。他给自己订目标,一天打七双草鞋。打起草鞋来,他不光眼疾手快,还能打出多种花样来。同样是草鞋,他会把收集来的各色布条、彩线,像插花织锦似的掺进草绳里,打出来的草鞋耐穿好看。隔上一段时间,放米放菜的库房里,草鞋摞得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了。李开文和特灶班的年轻人,一筐一筐草鞋送到田间地头,一双一双草鞋分发到战士手中。   他打的草鞋毛主席穿过,周恩来、陈云和李富春穿过,毛主席的小女儿李讷穿过。当时李讷三岁,李开文特意为她打一双小草鞋,鞋面上特意配上两朵红花。李讷穿脚上,喜欢得又蹦又跳。毛主席说:“你还不快谢谢李伯伯!”李讷连忙转过身,跑到李开文跟前,鞠一躬。李开文不知所以然,问李讷:“你向我鞠躬干什么呀?”李讷一字一顿地说:“爸爸要我谢谢李伯伯!你就是李伯伯吗?”李开文伸手指一指自己说:“我就是你的李伯伯!”
  大家哈哈大笑,李讷赶紧跑开。
  那一年,李开文被评上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的劳动英雄。在上千人的大会上,毛主席亲自把一面白布毛边的奖状授给李开文,要他代表劳动英雄上台讲几句话。
  李开文一上台就心里慌开了,不是胆怯害怕,是不好意思,自己没做什么大事,毛主席还亲手把奖状授给自己。李开文张几次嘴,说不出来一个字,脸却红到脖子根。
  毛主席说:“李班长,想说啥就说啥。”
  李开文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做出什么样子,人民过奖了。我往后一定拿出成绩来。”
  毛主席带头鼓掌,大家跟着一块鼓掌。
  李开文趁着掌声,走下主席台,走得太慌张,差点跌一跤。
  三天后,李开文穿着毛主席送给他的那件皮大衣和那双毛皮鞋回到响山寺。那一年,金寨县举办“建国成就展”,想要大衣和皮鞋做展品,李开文很高兴地交上去。展出期间,这两件东西引起了强烈轰动。一时间,毛主席与李开文的故事流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再后来,展览馆留下那件皮大衣做藏品,只把一双毛皮鞋还给李开文。李开文更加珍惜那双毛皮鞋,舍不得穿,宝贝似的收在柜子里。李开文想起延安,想起毛主席,就叫张氏把皮鞋拿出来,仔细地摸一摸,看一看。
  李开文问:“你说我回老家工作这些年,丢没丢毛主席的脸?”
  张氏说:“你当上保粮劳动模范,就是给毛主席争面子。”
  李开文说:“我要是不离休,还能好好地干几年。”
  张氏说:“人人都有老的时候,都有干不动的时候。”
  李开文说:“我不服老!”
  1958年,李开文61岁,办了离休手续。李开文离休就不用上班了,再住在响山寺粮站不适合。县有关部门叫他全家一起搬到县城,住“红村”。
  “红村”建在烈士陵园的山坡下面,环境幽雅,出行方便,周围的生活设施齐全。这是国家专门为这个“将军县”的老红军建造的。
  李开文跟县里有关部门说:“我不愿意进城,想留在响山寺。”县领导亲自上门做工作。县领导说:“你年岁大了,住在这样偏僻的山沟里,想买一样东西都难心,更别说生病住院看病了,还是搬到县城去吧。那里有医院,有商店,有学校,有菜场,这些地方出门几分钟就能到,一家大人孩子都方便,多好呀!”李开文依旧不想进县城。李开文跟县领导说:“你们就不要劝我了,我这个人不习惯住城里,我要想住在城里,当年就留在北京不回来了。我喜欢住乡下,喜欢住山里。我住进县城去,闷也会把我闷死。”
  县里研究,依照李开文的要求,给他盖房屋。盖在哪里呢?李开文说:“地点我早看好了,就盖在粮站后面不远的山坡上。”
  县里找瓦工队,出钱买材料,叮叮当当一下盖起两幢房屋。一幢房屋李开文和张氏住,一幢房屋大孩子李锦旭一家人住。这个时候,李锦旭早已结婚成家,都有了三个孩子。一大家人再挤在一幢房屋里,显然不现实。两幢房屋盖起来一模一样,砖基、土墙、瓦顶,下三间,上一间,楼下有走廊,楼上有房廊。两幢房屋丁字形紧挨着。李开文和张氏搬过去,住坐北面南的西一幢。李锦旭一家人搬过去,住坐东面西的东一幢。
  按照当地风俗,搬家这一天,李开文家噼里啪啦放两挂炮仗,热热闹闹请了两桌客,就算把家安顿下来了。
  隔天吃罢早饭,张氏扛锄挎篮下地干活,李开文抓一把锄紧紧地跟上去。
  张氏问:“你不留在家里烧饭,跟我下地干什么呀?”
  李开文说:“我离休回家就是一个农民,你说哪有农民不下地干活的?”
  张氏问:“你下地干活,晌午饭谁烧呀?”
  李开文说:“干一会活,你回家烧。”
  张氏说:“看来我是没那个吃现成饭的福分了。”
  李开文说:“有有有,哪天我留在家里专门给你烧饭。”
  张氏说:“那我不成了中央首长啦?”
  李开文说:“你在家领导我,算家庭首长。”
  这些年家里都是张氏烧锅做饭,李开文忙工作上的事,回家里不想烧锅做饭。张氏说:“我什么时候能吃几顿现成饭,享一享福就好了。”李开文说:“你不是中央首长,级别不够。”现在李开文离休了,张氏心想他没有理由不留在家里烧饭了。哪想到张氏前脚下地干活,李开文后脚跟着下地干活。
  那一年,土地归入初级社、高级社,一家一户只留半亩菜园地。秋天,李开文家的半亩菜园地在山脚下的不遠处,一小半种蔬菜,一大半种玉米。玉米半人高,张氏在前面锄地,李开文跟后面锄地。张氏锄地快,李开文跟不上。张氏把李开文丢下一大截子。李开文锄地慢,不是这些年锄地少荒疏了,是他一边锄地一边想心思,一会半会适应不了离休后的新生活。
  锄地锄到小晌午。
  张氏说:“你回家烧饭吧,三分玉米地,我一个人一天功夫就锄下来。”
  李开文坚持说:“烧饭你回家烧,我要留下来转一转思想,磨一磨性子。”
  三分地不算多,地荒,草多,活不算少。
  张氏说:“那我回家烧饭,你留在这里慢慢锄地吧。”
  李锦旭家喂一头猪,张氏挎半篮猪草回家去。李开文比张氏大五岁。这一年,张氏五十六岁,头发半白,腰身弯勾,经常出现胸闷气短的毛病。张氏跟李开文说:“这毛病就是那一年我带三个孩子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落下来的。”
  张氏走过后,李开文扔下锄头,找一片阴凉地坐下来歇息,两眼一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过来,李开文见张氏在地里锄地,急忙问:“你不是回家烧饭了吗?”张氏说:“我烧好饭,送饭过来啦!”李开文不相信地问:“我睡这么长一大觉?”张氏说:“你困你再睡一会。”李开文问:“家这么近,你还送饭?”张氏说:“我在家等你吃饭不见人,不就送过来了嘛。”   年轻时,在板棚,那个时候家里的两亩山地离家远,忙天里都是李开文不回家,张氏回家烧好晌午饭,送地里吃。吃罢饭,他俩一起忙庄稼。
  李开文问:“你记得不记得,那一年我去参加赤卫队,还是你叫我去参加的?”
  张氏说:“怎么不记得?板棚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参加赤卫队,打土豪分田地,帮着红军担水劈柴做事,你不参加不是显得太落后?”
  李开文说:“我落后,不是想着家里的两亩地玉米,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嘛!”
  张氏说:“两亩地玉米,还不是赤卫队队员帮忙,一个晚上收来家。”
  李开文说:“他们听说你肚子里怀孩子,一个人干活不方便,夜晚都跑来伸手帮忙收玉米。”
  张氏问:“那一对双胞胎要活着,今年多大啦?”
  李开文说:“我算一算,那一年我三十五岁,今年我六十一岁,六十一减三十五,二十六岁。”
  张氏说:“二十六岁,早该娶亲成家了。”
  李开文问:“你想不想两个孩子?”
  张氏说:“身上掉下来的两团肉,怎么不想呀?”
  李开文又问:“你想的时候,心里疼不疼?”
  张氏说:“跟刀子扎的没二样!”
  李开文和张氏说出这么一番话,两人脸上挂满泪,谁都不去擦一擦。
  李开文问:“那一年,你叫我去参加赤卫队,后不后悔?”
  张氏说:“不后悔!”
  风一吹,玉米叶相互摩擦,刷啦刷啦一阵响。
  张氏问:“那一年,你不跟我说一声,跟红军一块走,后不后悔?”
  李开文说:“不后悔!”
  7
  1969年有一天,张氏心脏病发作,两眼直盯着李开文喊:“我心慌难受,喘不过来气。”李开文一下慌了神,赶忙找人抬着张氏翻山越岭把她送进县医院。张氏住院的那个把月里,李开文一直在医院里看护着。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医生还是跟李开文说:“准备后事吧。”这一天,李开文回一趟响山寺,杀一只母鸡,熬一锅鸡汤,几十里山路端到医院里。李开文跟张氏说:“我专门为你烧的母鸡汤,你看可能喝半碗?”李锦旭两口子都在医院里,李开文偏要亲手一勺一勺地喂张氏。张氏喝一口鸡汤,两行眼泪流下来。
  张氏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拖累了你。”
  李开文说:“你快不要这样说,是我欠你的太多,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张氏问:“你下辈子愿不愿意再娶我?”
  李開文:“愿意!”
  张氏猛地抓住李开文的两只手,声如游丝地说:“我这辈子跟你值……没白活。”
  李开文一直活到九十四岁,还自己照顾自己,轻易不去麻烦别人。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天刚亮就起床,做操拾粪。做操要做满三百二十下,拾粪要拾满一粪筐。他喜欢上山砍柴,把柴剁成一截一截,靠墙整整齐齐地码放好。没事的时候,他就搬出“草鞋扒子”,坐在太阳底下,慢慢地打草鞋。他一辈子很少穿布鞋穿皮鞋,一年四季只喜欢穿草鞋。
  李开文饭量大,早晨一碗稀饭,放红糖或白糖,外加一个鸡蛋,一块馍馍;中午晚上都是两碗干饭,一荤一素两样菜。他耳聋,眼花,记性差,生活变得不方便。孙媳妇张明珍每天替他洗衣做饭扫地,照顾他。
  1991年冬天。有一天傍晚,李开文跟张明珍说:“张妹子,谢谢你!你服侍了我两三年,我明年开春就走了。”
  张明珍心想老人随口讲的,没当一回事。第二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清明节前三天,李开文提出想吃红烧肉。这一天晚上,张明珍就给他做了一碗红烧肉。没想到,李开文一顿把一碗红烧肉吃光了。饭后,李开文在门口溜达一小会,回屋里睡觉。睡下不久,李开文忽地坐起来,把铺在床上的稻草一根一根地拽出来,堆在床中间。随后他的两只手不停地上下翻动稻草,那样子像在埋头打草鞋。
  开头,李开文不出声。过一会,李开文嘴里念念有词,一会说:“我打好草鞋穿脚上就上路。”过一会又说:“毛主席派人来接我来了!”
  张明珍吓坏了,赶紧去喊丈夫李运兵。李运兵见爷爷精神抖擞地看着窗外,激动地念叨说:“哎呀,来这么多人,又是马,又是轿,锣鼓喧天的……你们别急啊,我穿上草鞋就跟你们去!”
  李运兵喊:“爷爷,你怎么啦?”
  张明珍跟着一起喊:“爷爷,我们送你去医院。”
  李运兵和张明珍一声一声不停地喊李开文,李开文不搭理,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一个劲地拽稻草,异常兴奋地挥着手,一声接一声跟别人说话:“我是李开文,你们不认识了?我是李开文呀!”
  就这样,李开文坐在床上,手上扯拉一夜草,嘴上念叨一夜话。天亮五更时分,李开文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了。李运兵伸手试一试李开文的鼻息,他已经咽气了。
  李开文活着时,就为自己选好墓地。墓地在房屋后面的半山腰上,这里是他家承包的一块山地。坟墓坐北面南,正好面对他家的房屋,面对响山寺的寺庙,面对响山寺的粮站。
  墓室和墓门前廊由李开文生前修建。墓室是从一面土山坡挖掘进去的,已被封实的墓门前廊,呈现半圆形,酷似延安窑洞特有的门廊。门廊的顶部,居中位置,雕刻出一颗硕大的,红得耀眼的五角星!好像告诉人们:这里睡着的是一名永远的红军战士。
  后记:金寨县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县,是红四方面军的主要诞生地,也是毛主席的炊事员——李开文的家乡。2019年5月,我在金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观全和诗人陈亮的陪同下,前往槐树湾乡响山寺村——李开文故乡实地采访,拜谒李开文的故居和墓地,从他孙媳妇张明珍那里听到许多李开文的生前故事。金寨县党史县志档案局局长胡遵远为我提供了大量相关资料,其中有闫荣安的《与传奇伴行的老红军李开文》,京隆的《红军寿星》,陈桂棣、春桃的《毛泽东的炊事员李开文》,史料部分多有引用,在此一并说明致谢。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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