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于当前金融危机的背景来厘清欧元诞生十年的成就,只需简单试问:倘若没有建立单一的货币体系,此轮金融风暴下的欧洲会是怎样的境遇?
　　
　　《财经》记者 王欢
　　
　　
　　斯洛伐克人在邮局换购欧元。2009新年第一天,斯洛伐克正式成为欧元区第16个成员国
　　
　　2009新年第一天,铸有高塔特拉斯山、布拉提斯拉瓦城堡和双十字图案这些民族象征符号的欧元硬币,纷纷流入斯洛伐克寻常百姓手中——中欧国家斯洛伐克,于这一天正式成为欧元区第16个成员国。
　　这一天,也恰是欧元悄然滑过十年风云岁月的特殊日子。欧元区用东扩的现实成就,为自己的十岁生日献上了礼物。
　　
　　十年成绩单
　　“欧元之父”罗伯特·蒙代尔在1970年就提出创建欧元的构想,但欧元真正成为现实,是近30载之后。毕竟,这是现代货币金融制度的创举,其间包含了巨大的妥协和勇气。
　　1999年1月1日,经过挑选的首批11个欧盟国家接受了以欧元作为统一的法定货币。虽然这一天象征着欧元的诞生,但11个欧元区国家的本国货币当时并未完全退出流通领域,商店内的商品标示着本国货币和欧元两种价签。
　　经过三年过渡期,欧元终于在2002年1月1日走出账面,最终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正意义上的货币”。
　　“那是500亿枚硬币和200亿张钞票要在欧洲大陆进行分配的时刻。那些新的钱币不是一般的纸张、而是确确实实地具有价值,好笑的是,我们当时担心会不会有罪犯趁机抢劫?所幸没有什么大的意外发生。”布鲁塞尔的智囊机构“欧洲政策研究中心”(EPC)主席汉斯·马尔腾斯向《财经》记者回忆起自己当时在西班牙用本国货币兑换欧元时的情景。
　　作为自罗马帝国灭亡以来的第一种欧洲单一货币安排,在20世纪末,适逢世界经济下行、亚洲金融危机向纵深方向发展,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对欧元这一国际金融新生事物充满期待。但成员国也同时发现,它们已经向未经选举、也不必向选民负责的欧洲中央银行让渡了主权国家最珍视的、制定灵活经济政策所需要的货币主权。
　　欧元诞生之初,人们对其背后的经济规则尚不甚清晰明了;再加上科索沃战争等不利因素影响,欧元同美元的比价曾一路下滑了25%之多,其前景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铅灰色。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德洛尔就曾警告说,欧元面临两种失败的危险:一是面临内部困难的政府可能把责任推给欧洲央行,指责它政策失误;二是欧洲国家,尤其是大国,在欧洲政治建设上意见不和。
　　但欧元还是挺过了一路的险礁暗滩。“欧元诞生十年来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一个货币稳定的广大区域的出现,在这个区域内人们对通货膨胀的不安全感得到缓解。并且单一货币体系也使得欧洲内部的政策协调程度得以加强,”意大利欧洲大学学院罗伯特舒曼高级研究中心经济学教授Giancarlo Corsetti对《财经》记者说,“虽然汇率波动在有些情况下是能起作用的,但是对于如今贸易高度开放、国家间发展水平相似的时代,协调的货币政策才是理想之举。”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所经济室主任王鹤向《财经》记者分析说,欧洲央行的首要政策是力保价格稳定,十年来它基本上做到了,这是比较成功的,尤其是对内维持通胀目标方面,成果十分明显。对外,除了一开始欧元对美元汇率大幅下滑,此后,欧元汇率一直在高位运行;虽然现在声言欧元替代美元还为时尚早,但欧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正在逐步增强,作为一种平衡因素,维护了国际金融体系的稳定。
　　还应看到,对于欧元区内那些竞争力相对较弱的国家,加入欧元区使其更易获得经济发展所依靠的外国直接投资。斯洛伐克财长Jan Pociatek预计,加入欧元区将推高该国GDP增长率1个百分点。
　　
　　如果没有欧元
　　由于全球衰退的表征可能在2009年悉数呈现,再加上此轮发轫于美国的金融风暴拖累了欧洲数家银行巨擘,股市、债市等金融市场也出现震荡,欧元十岁生日这天,回望欧元走过的道路,会发现其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阴影。
　　“是的,全球金融市场正动荡不已、股市市值挥发甚巨,金融机构正蒙受史无前例的损失,甚至整个银行机构都在等待援救,但至少在欧元区内,有一种危机我们避免了,那就是货币危机。”汉斯·马尔腾斯向《财经》记者分析说。
　　在当前的金融危机下,1992年欧洲内部爆发的那场货币危机,可能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当年,由于德国经济实力的异军突起,打破了欧共体内部力量的均衡,出于保持低通胀水平的需求,德国拒绝了七国首脑会议要求其降息的要求,反而在1992年7月把贴现率大升为8.75%,从而引发外汇市场竞相抛售英镑、意大利里拉而抢购德国马克的混乱风潮,并继而导致英镑和里拉退出欧洲货币体系。
　　这场货币风暴,直到法国公民投票通过支持建立统一货币、实现共同对外防务政策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才宣告结束。
　　立足于当前金融危机的背景来厘清欧元诞生十年的成就,只需简单试问:倘若没有建立单一的货币体系,此轮金融风暴下的欧洲会是怎样的境遇?
　　摩根士丹利驻英国伦敦的首席货币经济学家Stephen Jen向《财经》记者分析说:“像爱尔兰、西班牙和希腊这样的国家,如果没有加入欧元区,境遇会更糟;而对于像冰岛这样的国家,如果它们加入欧元,会使他们在风暴中寻得更好的荫庇。”
　　过去十年,欧元证明了自己是稳定和值得信赖的货币,而单一的欧洲货币政策保持了欧元区内物价和购买力的稳定;特别是在当前金融危机的形势下,再尖刻的批评者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正是欧元给区域内成员国经济带来了稳定,避免了全球化下高度一体化的经济体之间诉诸货币竞争而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影响。
　　于是,近期人们看到的是,欧洲大陆内的几块欧元区以外的“飞地”,如丹麦、瑞典,正在重新讨论加入欧元区的问题;一些新入盟国家中的“欧洲怀疑派”,如波兰,在加入欧元区的立场上亦出现松动,甚至一贯游离于欧盟之外的冰岛,也产生了加入欧盟一体化进程的冲动。
　　这都是因为,相比欧元区内的经济体,尚未加入欧元区的国家,本国货币兑欧元的汇率难逃上升的命运,从而对投资产生负面影响,导致就业率下降、经济下滑,因而更易暴露于金融风暴的冲击中。而欧元区国家所具有一个最易理解的优势,便是在其商业银行面临流动性不足时,可以直接寻求欧洲央行的保护。
　　曾在2003年公投中否决加入欧元区的瑞典,近期举行了一项民调,结果显示,支持加入欧元的民众从2008年5月的34.6%,迅速上升到2008年11月的44%。这和最近市场上大量抛售瑞典克朗、增持安全性更高的欧元的现象也相一致。在2008年1月1日,9.4瑞典克朗即可兑换1欧元,而如今兑换1欧元,则需要10.2瑞典克朗。走出国门、外出旅游的瑞典人明显发现,换汇成本大大增加,钱袋瘪了许多。
　　丹麦的《政治报》也公布了丹麦央行(Danske Bank)于2008年12月进行的一项民调结果,支持加入欧元区的比例为43.8%,大大高于反对的38%。此前,丹麦支持和反对加入欧元的两个阵营一直势均力敌,而恰到金融危机全面袭击欧洲的2008年10月,民意开始明显偏向支持者一方。
　　“欧元确保了欧洲的政治和经济稳定,目前的金融危机证明,丹麦应该加入欧元区。”丹麦首相拉斯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近日在斯德哥尔摩发表讲话,“游离于欧元区之外所要付出的代价显而易见。”拉斯姆森更提出丹麦加入欧元区的时间表——在2011年前,就此问题再次启动全民公决。
　　时光倒转八年,丹麦人在2000年9月就是否加入欧元区进行全民公决,反对者以53.1%的较大优势战胜了支持者。作为欧盟内的老牌成员国,虽然丹麦从不声言背弃欧洲,却是“欧洲怀疑情绪”十分强烈的国家。1992年丹麦人就公投否决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之后始终恐于其高福利、高收入的国家优势,可能会因加入欧元区而不得不做调整,又再次对欧洲一体化的进程说“不”。
　　
　　
　　
　　
　　在中欧,当前金融危机也冲淡了波兰素来强烈的“欧洲怀疑情绪”,波兰总统莱赫·卡钦斯基已收敛了原先对欧元的反对态度,并很有可能推动修宪,从而为国内接受欧元做准备。
　　在冰岛,这个首批就该加入欧元区的国家,因担心本国渔业优势可能丧失而一直游离于欧盟之外,因受金融危机强烈冲击而濒于破产,现今国内赞成加入欧元区人数的比例已高达70%。
　　
　　未来挑战
　　不过也应看到,争相拥抱欧元并非完全是好事,而货币走软也并非全是坏事。
　　正如Stephen Jen向《财经》记者分析,1992年的英镑危机,为日后英国经济保持十几年的稳定和繁荣奠定了基础;而亚洲1997年所经历的货币竞相贬值的危机,也迫使决策者采取了更加得力的政策。
　　“即使冰岛加入欧元区,或者成为欧盟货币联盟的一部分,也不能保证其实际汇率失调的现象不会发生。”Stephen Jen说,“硬性地把体温计调到36.5度,并不意味着病人就是健康的。”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上述国家出现的拥抱欧元的倾向,很大程度上是对欧元区宏观经济政策施行适当的一种肯定。但是不是说欧元区就能够陷入自我陶醉了呢?答案应当是否定的。相比英镑、美元等强货币,欧元尚显稚嫩,十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提供给一个货币走向成熟的周期。
　　货币力量实际上是政治力量的反映,2008年6月,爱尔兰在公民投票中否决了旨在推动欧盟机构改革的《里斯本条约》,令欧盟政治一体化进程蒙受重大挫折。欧盟在证明自己是一个能够纠正政策扭曲、实现内部高度协调的共同体之前,还无从妄言欧元能够成为比肩美元的强势货币。
　　在Stephen Jen看来,欧元区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过于急迫地纳入新成员,使得用以考察候选国资格的趋同标准“掺水”,从而削弱了欧元的内在本质属性。
　　《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为已经成为经济货币联盟(EMU)的国家加入欧元区设立了严格的“入围限制线”:当年新增国债占GDP的比重不高于60%和财政赤字不超过GDP的3%。但就首批加入欧元区的国家而言,真正严格达标的只有卢森堡一国。近年来,意大利、希腊、西班牙等国的财政赤字现象严重,导致购买这些国家的债券所要缴纳的保险费迅速攀升,这些都降低了欧元成为别国储备货币的吸引力。
　　“欧元区市场的异质性是不同国家经济基本面不一致的反映,这给欧元提出了严重的挑战。对于计值过高的欧元而言,很容易受到区域内如意大利、希腊等表现欠佳的经济体的拖累。”Stephen Jen对《财经》记者说。
　　此外,汉斯·马尔腾斯认为,在此次金融危机下,欧元区也暴露了诸多弊端。例如,在欧洲单一市场框架下开放金融领域,虽然促进了跨越国界的资本流动,但在欧盟内部,特别是欧元区国家内部,还不足以使相关的金融监管提升到相应的高度;而建立关于救援和紧急信贷相关政策规范,也是欧洲央行面临的不小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