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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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昌平,男,60年代出生,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现居大连。曾获得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2003—200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中篇小说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鉴约作家。
  
  咖啡厅坐落在一条短短的巷子里,紧挨着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下午三点,咖啡厅里只有零散几个人,或闲聊,或低语。背景音乐不聒不噪。门口的书报架上,排列着一面时尚类杂志,封面大都是女模特的冷脸和笑面。
  他喜欢这里的幽静。他的公司就在附近的一幢写字间里。他对这一带很熟。每一次到这里,他都坐在他习惯的位置上——一个靠近墙角的半隔断包间。阳光普照,纱帘低垂,桌上燃起了如豆的蜡烛。斗方之间,弥漫着一种居家的慵懒与私密。
  才一年没见面,她出落得更标致了。她穿着一身低胸的铁灰色连衣裙,脖颈上松松地系着一条粉格丝巾。因为她的身材和白净,这件深色的连衣裙尽职尽责地衬托出了她的窈窕与妩媚。
  如果说毕业那年还略带青涩的话,那么现在则平添了许多丰润与饱满。他有一种紧张和兴奋混杂的感觉。
  他不该紧张的。她曾经是他的下属。确切地说,他是老板,她是他的员工,上下级关系嘛。那时她刚毕业,在他的公司工作了两年。然后,她去了上海的一家日本商社。这一次,她从上海回来,准备从大连出境,去日本留学。
  他要了一杯卡布基诺。她点了一杯拿铁。
  “明天就走?”
  “全日空的航班,明天下午的。”
  “这次回来,都有什么安排?”
  “两件事儿,一个是,看看领导;再一个,是把房子的出租合同签了。”她说的领导,指的就是他。
  “房子租出去了?”
  “合同签了。”
  “价格还满意吗?”
  她说出了一个价格,略微高于他的判断。这也是他欣赏她的地方——自强自立,毕业次年便按揭买房,接着就赶上这两年房价飞涨,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幸福的收租婆。
  刚一见面,他们一时无法还原到电话里的那般随意。她问起了他公司的生意,问起了他新近的投资,问起了她以前的同事——大盛啦小娜啦刘鸣啦姜威啦璐璐啦……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怀念过去那段时光的。毕竟,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而且他待她不薄。
  其间,她还审慎地问起了远在温哥华的“嫂夫人”,问起了他读中学的儿子,甚至还问起了他的“二儿子”并记得它的名字——一只名叫巴乔的德国牧羊犬。
  自然的,他像长者一样,关切地问起了她赴日以后选修的专业、住所和学费。他说了两次,他在东京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开始的谈话是彬彬有礼的,就像运动员的热身。很快,他们就熟络起来了。毕竟,她只是离去一年,而且,元旦和春节,他们都有或温馨或庸俗的短信往来。他们很自然地聊起了当年初次见面的情景。
  “你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他问。
  “亭亭玉立,国色天香?”她说,还不笑。
  “别臭美啦!我还以为是个大一的新生来感受气氛呢。”
  “别忘了,人家可是东财的校花哦,还在学生会里公干呢。”
  他心里承认,她说的是实话。否则,他也不会在萝卜白菜一般的应聘者里,一眼就看上了她。
  “别人都叫我先生,或者经理、老总什么的,而你,称呼我什么来着?”他想起了招聘那天的一个有趣细节,眼前这个应聘者,竟然称呼他为叔叔。
  他比她大十六岁,担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是他年轻,营养好,不像。
  “忘了。”她说。
  “哦,我好像想起来了……是不是……”他作出了豁然醒悟状,敲打着脑壳。
  她探过身子,做出了捂他的嘴巴的動作——任性而又亲妮。
  在她探身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美丽的锁骨和锁骨下面柔和的曲线。他用告饶的语气说:“其实,我都忘了。”
  “不过,当时我就知道你对我印象蛮好的。”她的语气是骄傲的。
  “我对所有的漂亮女孩都有好感。”他决定打击一下她的骄气,便说了一句连夸带贬的话。
  她的手机响了,是一段好听的旋律。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大连呢……跟一个朋友在一起……明天走……我们在MSN上见。”
  “这是什么曲子?”他指着她的手机。
  “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就是觉得好听。”她说,“你也喜欢?”
  “嗯。”
  她灵巧地摁动了几下按键,然后把手机搁到他们中间。刚才那段好听的旋律,在他们中间缓缓地飘动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她喜欢他。
  他怎么可能不对她有好感呢?漂亮,知性,有事业心,还有女人不多见的幽默感……他最为欣赏的女人品质,她身上都有了。
  但是,偏偏她是自己的员工。公司年轻女性多,但他从不乱来。“外面彩旗飞舞,家里红旗不倒”,这是他的原则。他的家,既包含柴米油盐的小家,也包括写字间里的大家。直到遇到她之前,他还是满意自己的原则的。男人嘛,不能作践自己的事业。
  但是,那次公司聚会以后,他有点儿越线了。双方都有责任,不是独立事故。他有百分之四十的责任,她也有百分之四十的责任,那百分之二十,就是被他们纵容和利用的酒精了。她醉意朦胧地瘫软在他的怀里,低着头,双手抓着他的胳臂。那是一种带有暗示的抓,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他是过来人,明白。直到她呢喃地说我是处女,他才如梦方醒。
  那不是拒绝的一句话,他听得出来。那只是一句娇嗔的提示。但这句提示却把他吓醒了。有点儿踌躇了,也有点儿不舍了。当然了,如果不是他当时正跟一个女人打得火热,也许……不是也许,而是他一定不会放弃这次“飞舞”的。
  无法一天之内亲昵两个女人。况且,一个处女。
  “介意抽烟吗?”他问。
  “有时候,我也抽。”她低声说。这是默许的意思了。
  “那你也来一根?”他把手里的“中华”递过去。
  “不啦,我得保养皮肤。”
  “现在这个样子,也没给咱中国人丢脸。”
  “知道吗?当时啊,公司好几个员工都特喜欢你啊,几乎每天都在背后议论你的发型和穿戴……我们都是你的粉丝啊。”
  “哪里,兔子不吃窝边草嘛。”他打着哈哈说。
  “眼光太高喽。”
  “事业为重,事业为重。”他紧接着说,“芳草多了,也麻烦啊,弄得鸡犬不宁。”
  他说的正是她当年在公司的遭遇。有两个小伙子追求她,其中一个竟然进了医院——抑郁症。
  “公司那么多好小伙子,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我喜欢成熟男人。我不喜欢那些小孩儿。”她轻轻呷了一口咖啡。阳光透过窗纱,斑驳地照在红绿相间的格子布上。
  “哪个天鹅不是从丑小鸭变过来的?!”他故作严肃地说。
  “得了吧,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她双肘支在桌子上,捧着脸,专注地看着他。自从说出那句“我是处女”之后,她跟他说话就比较随便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这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视。短促的交火,没有失败者,一个人赢得了胜利,一个人感到了甜蜜。
  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冲动。就像水里的皮球,你用多大劲儿摁着,它就用多大劲儿往上拱……他的喉结蠕动着,就像一个饥渴难奈的人面对一只近在咫尺的新鲜水果。
  这时候,他们在桌子下面的腿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一瞬间就分开了。他觉得,她的腿似乎没动,至少先动的是他。这个发现让他有点儿扫兴、有点儿窝囊。
  “你有点儿不舒服吗?”她关心地问。不过,这种关心,这时候的关心,在他看来有点儿“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意思。
  看我晚上在床上怎么收拾你!他在心里喜滋滋地说。想起了即将到来的肌肤之亲,他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身体里面蓬勃、崛起……希尔顿?富丽华?幽雅的西餐?雅致的日料?本地特色海鲜?俩人包间,一瓶波尔多红酒……他已经琢磨着在哪间酒店用餐和开房了。
  烟缕缭绕,经久不散。她感叹道:“好香哦。”
  “下水吧,来一支?”
  “那就同流合污了?”她说。
  他从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捏出最后一个烟嘴,套上,然后把烟递给她,点上火。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熟练地吸了一口。她五指纤长,细骨薄肉,手背上隐约可见淡青的血脉。这姿势,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是手模展示。
  他们的话题依然散漫,没有方向与重心,却像两个比较耐心的垂钓者,等候着波光潋滟水面下的那条鱼。
  “我有个困惑。”她说。
  他点了下头儿,做好了答疑解惑的准备。
  “一直以来,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就不知道怎么与人打交道。”
  “這话怎么说?”
  “比如吧,我跟你,现在,我就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王总?王叔叔?还是王大哥?或者……其他什么的。”
  “这得看……你喜欢哪一个称呼呢?”
  “我当然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我在猜——你喜欢哪一个呢?”
  说完这句话,他们的目光啪地一下触上了,粘上了……四目相对,静穆不动,却已经有点儿藕丝缠绵了。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陡然响起——还是那段优美的旋律。显然,这不是一个恰当的来电。她显然受到了打扰,但表现得却跟没听见一般,还是他多余地提醒了一下。
  “是租客的……这么麻烦!”她恼怒地说,把烟头儿在烟灰缸里一弹,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然后接听了电话。
  从她们的对话里,他听得出来,对方需要她的一个签字。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他低声说。
  “需要我本人的一个签字。”她为难地说,“要我现在过去一下。”
  “你如果有事儿,就先去忙。“他体贴地说。
  “今天是我们完整的时间,我不愿意。”她说,脸上有一点儿被人抢走玩具的童年表情。今天,是她在国内最后一个夜晚,她不想一个人度过。
  他心里泛起一阵怜惜,就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甚至想殷勤点儿了——我陪你去吧。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幸亏车子让司机开去保养了。如果车钥匙在手,以他现在的状态,一定会顺理成章地陪她去了。如果是那样,整个故事的发展就大相径庭了。
  “那么,我们说好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她的话有命令的味道。
  他思忖片刻,有点儿为难地点下头。其实,他真正为难的是自己怎么这么听话。
  “好好等我。”她伸过手,轻柔地拍拍他的手,然后媚媚地一笑,翩然而去。
  他看着她在门口招手打车。他看着她坐进车里。她坐进了车子后座。只有粗俗的女性才坐在前座呢,他想。上车的时候,她微微俯下腰,两手在后面拢住裙子的后摆……谁说过的,美人就是细节之处经得起挑剔的。
  她在车窗里,还向他摆摆手——白白的手掌,像一朵百合。他也挥挥手,心里翻腾着沮丧与甜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等着大人回来的孩子。大人虽然没有具体的承诺,但孩子却分明看到了玩具和糖果。
  他要了壶菊花茶。这时,他发现烟没了。
  他唤来服务员,要一包“中华”。服务员说没有。他又问有没有“芙蓉王”,服务员说有,旋即取来。他看了一眼,摇摇头。他要的是极品“芙蓉王”,蓝盒的那种。他只抽软包“中华”和极品“芙蓉王”。
  因为是熟人,服务员表示,可为他外出购买。他想了想,说,还是自己去吧,现在假烟这么多。
  他指了指座位,叮嘱服务员帮他照看一下。
  外面是嘈杂的。咖啡厅对面的一家羊汤馆,把生意摆到了人行道上。街口就有一家他熟悉的烟酒专卖店,有着花里胡哨的店面。他要了两包“中华”,检查了一下防伪标志,然后扯开透明的塑料纸和锡纸,蹾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
  烟草的醇香弥漫开来,身体似乎舒缓了许多。这时候,他看见了邻近街道的一个门脸。门脸比较素净,上书“海之韵”。
  这是一家养生馆。养生馆的斜对面,就是派出所。派出所门口停着警车。两个警察在站着说话。
  那不是一般的养生馆。春天,他的颈椎不舒服了,去了两次,有一个自称中医的汉子给推拿了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领班就给他介绍了另外的服务。
  他站在烟酒专卖店的门口,一根烟快抽完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她的电话。她抱歉地说,她可能要一个小时才能回来。你一定等我啊。她又一次叮嘱道。
  好。他说。挂上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朝养生馆走去了。他有一种即将做贼的紧张,进门之前,还四下环顾了一下。
  他一进门,领班马上站起来了,笑吟吟地打着招呼。前台的后面摆着一具神龛,里面供着一尊白瓷观世音。观世音的前面,摆放着灯盏与供果。旁边的墙上,贴着本店的服务项目——日式油压、芳香推背……后面写着价格。
  欢迎光临。领班说。
  请您换鞋。领班又说。
  先生是点钟,还是排号?领班轻声问。
  就找那个长头发的吧。他说。其实,他知道她的号码和姓氏,他不想说。
  18号,有客人来了。领班朝后面喊了一声。
  服务项目都明码实价地挂在墙上了。当然没有色情项目。但是,对熟客,这里却有另一套项目,如同老电影里地下党接头一般,外人看不出内里的机关。
  他走过的城市多了。他熟悉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
  从养生馆里出来,就像浮出水面一样,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街边,有一群小学生穿着肥大的校服,响亮地嬉逐着。小孩子的情绪感染了他。他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他看了一下表,这趟“买烟”,花了四十五分钟时间,正好是小学生的一节课。
  他快步走回咖啡厅。在门口,他就看见了他们的位子空着。她还没有回来。
  他谢过服务员的照顾。茶壶里的水依然温热。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漫入身体深处。他想起了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故事,他微微嘲笑了自己一下。他对自己,有了一种釜底抽薪的欣慰。
  他拿起电话,打给办公室的秘书。他让她在新开业的天天渔港订个包间,然后通知大盛小娜刘鸣姜威璐璐他们。他算了一下,正好八个人,一桌。
  他琢磨好了,晚上给她搞一个欢送仪式,把她在公司的几个好友都拽上。他想象得出他们见面时的欢乐场面。
  天色微暗。他把台灯的旋钮调到了最大。他拿起一本杂志,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篇介绍办公室风水的文章上。
  文章看完了,她还没有回来。他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响了,但没人接听。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他看到她钻出了出租车。她兴冲冲地望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电话。隔着玻璃,他似乎听到了那首好听的旋律。
  “久等啦。”还没坐下,她就迭声道歉。
  “没什么。”他放下手里的杂志,问道,“处理完了?”
  “完啦。”
  “你再喝点儿什么吗?”
  “不啦。你想好了,晚上去哪家餐厅?”
  “有一家新开业的餐厅,还不错。晚上我们吃海鲜,给你送行。”
  “好啊!在上海,经常想念这里的海鲜。”
  “先给你吹个风儿,到时候还有惊喜呢。”
  手机响起了嘀嘀的短信提示音。他低头看了一下。秘书发来短信,包间已经确认——508。
  “你不是问,你该怎么称呼我吗?”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哦——你想好啦?”
  “嗯。”他整个后背贴住了椅子靠背,心里多出一点踏实。
  她的身子往前一倾,脸上显出期待的神情,眼珠柔柔地看着他,鼓励着他。
  “你就叫我叔叔吧。”他说。
  “叔叔?”她惊异地张大嘴,白皙的面孔倏地涨红了。这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这一瞬间的惊诧,一览无余地暴露了她的失望、不解,甚至委屈。
  她垂下头,看着手里攥着的一盒烟嘴。这是她刚才特意拐弯去买的。她把头一下子扭到窗外了,片刻,又猛地转过来,直直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在做着最后的探询。她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怎么是……叔叔?”
  “对,就是叔叔!”他坚定地说,下巴两侧的咀嚼肌蠕动了一下。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间刚刚清扫干净的房间,阳光通透,明亮宽敞,自己在这样的房间说话,显得格外纯洁。
  
  (选自《作家》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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