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岁到14岁,林北北一直住在外婆家所在的镇上。小镇地处江南,是附近的交通枢纽。在镇上出现的陌生人,大多来自远方的流动商贩。
　　林北北生日的前几天,见到了一种叫骆驼的动物。一个黑瘦的汉子,牵着一头没人见过的动物进了镇子,然后在小广场边停下,竖起一个“骑骆驼照相”的牌子。这过程中,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手忙脚乱地拉着骆驼的缰绳。
　　林北北不敢凑到前面,只能远远地望着,从人群的缝隙里瞥上一两眼。
　　林北北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小孩子。她5岁前的时光都是在那个很遥远的叫做北京的大城市度过的。虽然那时候外婆也一起住,但还有爸妈。5岁之前的林北北,有三个人宠爱,说着正宗的普通话,但是现在她身边只剩下外婆一个人。
　　林北北在这里上完了小学,初中也快上完了,仍然坚持说普通话,似乎这是北京,甚至是她的爸爸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而理所应当的,林北北被那说着方言的人隔离开了。但耳濡目染那么多年,林北北在听懂他们的话之后,还是学会了几句方言。比如说:嗯喜欢嫩。可是她却从未找到合适的人去说那句话。
　　林北北的课桌靠后,挨着窗户,阳光很好,她坐在九点钟的太阳下,脑袋里想的却完全与课堂无关。然后林北北的目光就被窗外的少年吸引了。
　　那少年直直地盯着黑板,时而皱眉时而展颜一笑。林北北看着看着便愣住了,窗外的少年明明就是那个牵骆驼的少年。林北北定睛再看,发觉少年的头发是褐色的,睫毛也是褐色的,堞翅一般微微上翘。
　　没过多久,少年感觉到林北北的目光,扭过头朝她笑了一下。林北北看着窗外的少年,然后从他的口型上辨认出两个字,“你好”,而不是“嫩好”。
　　在这种地方,除了她林北北,居然还有人说普通话。林北北的心突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下课之后,她就立刻奔出去问:“你的骆驼呢?”
　　少年愣了一下,没想到面前的女孩子跑出来,居然只是为了问一下骆驼的消息,随即抓着头笑起来:“骆驼在工作,和我爸一起。”天晓得林北北听了普通话后有多么高兴,似乎是有人把她从寂寞无人的森林里解救出来,随即说个不停。
　　十分钟后上课铃响了,林北北知道了面前的少年名字叫苏景,也知道了他和父亲来自新疆,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漂泊。还有,少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一个学校偷偷听课。
　　回到座位上,林北北才想起来,似乎没有告诉苏景自己的名字,急忙望着窗外,却只看见少年的背影,越走越远。
　　终于熬到放学,林北北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小广场上,少年和骆驼都不在,黝黑瘦高的汉子蹲在树旁。林北北小跑过去,气息急促,问的却是:“骆驼呢?”
　　瘦高的汉子扫她一眼,伸手指指河的方向。
　　林北北从来都没有发觉,自己也可以跑得这样快,似乎是被风推着前进的。林北北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小河近在眼前。
　　苏景站在河边,盯着河水,似乎在发呆,骆驼安静地待在他身旁,见了林北北有气无力地张张嘴,吐舌头。
　　林北北在少年询问的目光下,突然脸红了,声音细若蚊虫:“我是来看骆驼的。还有我叫林北北。”夕阳的光芒笼罩在他身上,少年原本俊秀的脸庞更加好看了。他说:“过来摸一下骆驼吧。”
　　林北北满心欢喜地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放在骆驼的脸上,不住摩挲。骆驼的眼睛真大,睫毛真长,就像苏景一样。林北北偷偷地看了苏静一眼,却发觉他正看着自己发呆。
　　片刻,苏景把手放到骆驼的另一边脸上:“我们就要走了。我和我爸很久没回家了呢,这次回去就不会再出来了。安安分分地读书。”林北北没说话,摸着骆驼的手哆嗦了一下。
　　苏景拉住林北北:“我给你照张相吧。”林北北看着少年空荡荡的手,正在怀疑他怎么照相,下一刻就被少年扶到骆驼背上。林北北不敢乱动,只能看着少年后退5步,一本正经地站住,然后用手比划成一个长方形,对着自己比划一阵,最后嘴里发出了“咔”的一声。
　　林北北骑在骆驼上笑起来:“你忘了喊茄子。”
　　少年抓抓头,和林北北一起笑了。
　　哪怕时光如流水一般悄然而过,林北北一直都记得那时的少年苏景,那时的骆驼,还有那张定格心中的照片。
　　还有那句,没机会说出的“嗯喜欢嫩”。人们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对着喜欢的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却不能够说出内心最重要的话。
　　直到林北北26岁,一个人乘上飞机到了新疆。戈壁潍上,带她的导游突然说出一句:“骆驼敏感又长寿,记忆力相当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忘记。”
　　也许,她的想念,比骆驼更远。眼泪终于流下来,不可停止。
　　朱权利摘自《木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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