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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有4000万失能、半失能老人,“一人失能,全家失衡”,送往机构养老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另外一个数字是,现有养老护理员仅50多万,存在着巨大的缺口。
在养老院里,护理员们守護着长者最后一程,也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老小孩
人到了85岁,不,还得再年轻些,80岁,会是什么样子?
饭菜一定是软软烂烂的,有些老人鼻子里会有一根细细的导管连入食道,人工慢慢推压打成碎末的流食滑入胃部;皮肤像被晒久了的宣纸,脆薄,同一个位置待久了容易生褥疮,每两小时要翻一次身;为了抓住记忆的一鳞半爪,重新认识苹果、梨、香蕉,拿着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买水果。两天后,下一节课,重新认识苹果、梨、香蕉,拿着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买水果。
还要反复练习,重新建立规则感,比如大便要记得按铃。
在养老院,你能看到人生暮年最狼狈的时刻。很多人觉得,进入养老院,就意味着终点,却未曾在意,在延续生命之外,护理员负责延续这最后的尊严。
保持干净是最基本的要求。在张洁就职的荥阳和佑尊长园,每位卧床的老人每天要翻身十次,夏日每天洗一次澡,上厕所需要擦洗一次,上下床抱扶十多次。有的老人前列腺有问题,会尿频,这样就要重复半小时甚至十几分钟前的步骤。
陈丽满所在的深圳养老护理院,有三天的试工,之后是一星期的岗前培训,最后才会正式实操。在每个阶段,老护理员都会和新来者交谈,“试探”对方的感觉,展示最真实的工作环境,也时刻希望这种真诚能打消对方的疑虑。
老人和孩子一样,不吃饭不只是因为贪玩和调皮,多数时候是身体出了状况。护理员要观察老人的面部表情,脸色是否苍白,摸摸肚子是否腹胀,再检查前几天的大便记录。
三个月里,老人睡得很沉,但是一旁的陈丽满从不敢睡熟,心肌梗塞的危机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的定时炸弹。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看看老人的身体指标,是不是呼吸均匀。渐渐地,老人的体重上到了100斤,身体状况明显好了起来。
陈丽满特有满足感,自己却眼见着消瘦了下来,她为此瘦了近10斤。
孤独
很快,刚适应体力工作、疲惫不堪的护理员会发现,身体护理只是基础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还需要时刻关注老人在情感上的需求。
刚来的老人是孤独的。他们经常吃得很少,眼睛总是盯着房间的门口,每次见到护理员都问孩子什么时候来看自己。这种孤独可能会转变为对下次见面的憧憬,即使是患上了失智的症状,依然放不下对子女的爱护。
有老人把一星期的面包都攒下来,藏到抽屉里,等自己亲人来看望的时候,颤巍巍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来,“给,这个最好吃。”有时还会把藏着的“珍宝”分给护理员。张洁每次收到这样的礼物都很开心,因为这是老人发自内心的认可。她知道,护理员和老人的亲密关系会减轻这种孤独感,成为另一种移情,很多老人对于护理员的依赖会超过真正的亲人。
陈丽满和张洁发现,即使是寿数将尽,人的欲望和需求依旧是多样的,大多数可能会“藏”起来,最终会转化为语言和行为上的异样。这就要求护理员有着更为敏锐的洞察,这是让长者更有尊严的钥匙。
终点
在中国,养老不是一个被经常提及的话题,死亡也是。不少护理员的挫败感在于:自己总是在送人离开,精心照顾了大半年,依旧敌不过生命的消逝。
张洁第一次值夜班就遇到了老人突发心脏病。医生赶来急救,做心肺复苏,近90岁的老人瞪着眼睛,身体像没了知觉一样一上一下,结果还是没救过来。
张洁就在边上看着,下楼送120的时候,深秋的风顺着走廊穿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连好几天路过四楼逝者的房间,张洁都不敢往里看。
1999年出生的成思颖做护理员已经一年三个月,专注失智长者,也逐渐开始接受这样突然的离去。
思颖喜欢和老人家聊天,像听故事一样进入到每个长者编织的记忆世界,给予他们理解和回应。有位老人家,前一天思颖还在给他喝水、吃零食。他有认知障碍,边吃边问思颖,回家的公交车几点到,有车来了记得叫自己搭车回家。老人尚明白事的时候,见到护士站常有人搭公交车回家,总会这般询问,认知不清醒了之后还保留着记忆。
“刚刚有辆车走了,下一班车两小时后,你再等等呀,我一会儿叫你。”思颖这样哄他。只是第二天,老人再也等不到下一班回家的车了。
成思颖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会想,自己老了会不会这样呢?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有时候发倔脾气,到处拍拍打打,伤害了身边的人。到时候会不会有人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照顾老去的“长者思颖”呢?
老人照顾老人
张洁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来应聘护理员的人了。同时挂出去的门卫岗位倒是有几个来询问的,工资只比护理员的薪资低100,2200元。而10年前苏淑英刚入行的时候,工资是600元。
无论南北还是发达或欠发达地区,养老院们面临的共同问题都是招人难。工资低,辛苦,有些护理员平均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只有那些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才能承受这样的强度,不少人还怀着朴素的“积德行善”的愿望。
在很多养老机构中,都形成了“老人照顾老人”的现状。根据2021年上海市养老机构护理员统计数据,50-59岁的护理员占比高达60.5%。
在东海大学社会学博士吴心越进行田野调查的永安市,来自本地农村的中老年女性是养老机构护理员的主力,其中一家养老机构50-59岁的养老护理员占59%,60岁以上的占11%。她还曾把一位68岁的护理员邹阿姨,误认为在养老院接受照顾的长者。 为了减轻护理员的负担,深圳市养老护理院开始实行三班倒,工作时长大大降低。这也得益于深圳养护院的体制机制改革,简单来说,就是在维持公办、公益属性不变的前提下,做市场化运营。腾讯为这个项目捐赠了3000万元,作為启动资金,主要用于招聘人才和利用科技解决实际痛点,并不断投入人力参与跟进。随着环境改善,吸引了行业内不少护理员流入,近两年90后渐渐增多。
业内普遍认为,养老院的入住率达到80%才有可能盈利,而张洁所在的养老院达到了这一数据,依旧处于亏损状态。要想收支平衡,除了依靠政府补贴,就得涨价,普通家属更负担不起,无奈只能控制成本,而人力是养老院运营最大的支出。
护理员的工资水平,还与社会对他们的劳动价值认知相关。事实上,养老照料是一门“技术活”,尤其是失能失智老人,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般“照顾”,还有很多专业技能。但大众对此并不理解,多数家属认为这只是家务劳动的延伸。吊诡的是,人们对育儿嫂的高报酬、高标准却习以为常。
接纳
不少家庭把老人送到养老院之前是绝望的。一位儿子在父亲入住前提了三个要求:没钱了打电话,没药的时候打电话,去世的时候打电话,其他的时候不要给我打电话。决绝的背后,是一个被整夜不睡觉、有暴力倾向的失智老人折磨的家庭。
家属们寄希望于护理员能以照顾亲人的心力照顾自己的父母,但偶尔又以受害者的身份怀疑和审视这些每日与自己的父母朝夕相处的人们。张洁看到过家属当着护理员的面和长者说:“咱们花了钱的,有什么说什么。”护理员头重重地低了下去。
有时候老人伤害了护理员,反馈给家属,同样的逻辑——“年纪这么大了,体谅一下,毕竟我们也是花了钱的。”
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护理员们无暇与家属沟通,变成了保姆以及为家属和老人传递信息的“猫眼”,相互信任显得尤为可贵。
几乎每个护理员都曾经在逃离和留下的选择里不断徘徊。
张洁刚到一线的第一周,负责护理的老人推开了本来常吃的米饭。张洁猜测他想换个口味,特地打了卤面和汤过来,老人反常地手一扬,汤汁和面条悉数泼在了张洁身上。那是唯一一次,她不顾规矩,跑回了家。
四天后,院长带着同事请张洁吃了顿饭。院长比她大不了几岁,说的话也很简单:“我们不做,这个就没人做了。我们不能看着老人没有人照顾,让最后一程给家庭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张洁回来了。后来跟她朝夕相处的中年护理员们,很少意识到,她也是一个90后。
有时候同学聚会,张洁会笑着和那些“日渐发达”的同学们说:“你们以后都得来我这,我管着你们。”
(摘自“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