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的白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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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陈家高大的木板门“吱”地轻响了一下,从门里闪出大奶奶高挑婀娜的身子。紧接着,八岁的侄孙松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也跟了出来。门在他们身后又轻轻“吱”了一声,关上了。
  陈家大奶奶挽着一只蓝花布包裹出门的时候,鸡才叫头遍。天上的星光把大地渲染得黝黑深沉,偶有零星的狗叫声传来,让人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活物在窥视你,让人心里毛毛的,幸而有松子作伴。
  虽然已经是五月末,松子还是感觉到了冷。他缩着脖子,紧拽着大奶奶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山赶。大奶奶的小叔子明哲在东山。
  大通镇的陈家,是皖江有名的商贾大户。老弟兄五个,除了夭折的老四和还年轻气盛的老五,其余都是生意场上的蛟龙枭雄。已经五十出头的陈家老大,留守在老家大通开商铺和钱庄,老二在南京做江运和海运生意,老三去了南洋做了橡胶大王。日子本来是红红火火的,没有想到却遇到了天大的人祸。
  陈家大院的下人们都说松子是个傻孩子。其实他不傻,五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在南京做生意的祖父读《论语》。那时候,他在家中后花园的六角亭里,学着祖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吟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吟得像模像样。后来他被在南京读书的五爹爹明哲从人堆里拽出,就有点傻头傻脑了。而且还特别容易受惊吓,厨子李大打个喷嚏,他也会一哆嗦;小黄猫从院墙上跳下来,他也会一惊一乍。他一受惊吓就不停地眨巴眼睛。
  这孩子似乎不会笑,遇到开心的事他只会扯扯嘴角。大奶奶嫁给大爹爹的时候,松子回到铜陵大通陈家大院已经一年了。看到被掀了红盖头的大奶奶,松子一年来才第一次扯动了一下嘴角。
  大奶奶是大爹爹的填房。原先的大奶奶是良子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年了。如果不是松子的到来,大爹爹大概也就不会娶一个比良子还要小的女子来做填房。
  现在的大奶奶是瑶山冲小户人家的女子,腼腆秀美,说话轻声细语,皮肤嫩得能看见里面细细的血管。大爹爹和管家陈升去瑶山他们自家的货栈查看山货,看见了在溪边洗菜的她,大爹爹便停下了脚步。她也扭过头来看大爹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看得大爹爹心口古怪地暖了一下。
  两个月后,一个黄道吉日,她便被一顶花轿抬进了陈家大院。大爹爹说,陈家还在丧期,不宜大操大办,所以只摆了十几桌流水席。尽管如此,晚上闹洞房的人们还是挤爆了洞房。扒在窗外的下人和乡邻,把窗棂都挤断了好几根。大家都听说了,这回娶进的大奶奶是方圆少见的美人。当大爹爹用一杆秤尾挑开大奶奶头上的红盖头,众人眼睛顿时一亮。松子后来跟着五爹爹读书识字,读到“蓬荜生辉”这个词,就想到大奶奶头盖被掀起时那一刹那的光辉。
  大奶奶温顺贤良,却也很活泼,绵软中藏着一种韧劲,是个有主见的人。一大早她就起来和下人们一起打扫庭院,和厨子一起烧一大家子的吃喝。一边干活,一边轻声细语地和大家说笑。有了好吃的东西,便立即向松子招招手,笑眯眯地塞给他。松子愿意围在大奶奶身边,不仅是为了好吃的东西,大奶奶身上有一种香香的味道,像他娘亲身上的味道。松子也觉得大奶奶好看,她穿那件粉色带藤花的旗袍,就像木板壁上张贴的拿团扇的美人;她要是穿那件鹅黄起小花的斜襟褂子,就真的明艳照眼了。
  大爹爹很稀罕大奶奶,时常给她买簪子、镯子,她却不喜欢戴。那回厨子李大进来借钱,说是儿子小满病得厉害。恰巧大爹爹带着陈升出门去了,大奶奶二话没说,立即褪掉腕子上的镯子,叫李大拿到当铺里换钱。
  大爹爹每当看见大奶奶做活的时候,他总是说,放下吧,让他们做。大奶奶对着大爹爹莞尔一笑,并不听他的,继续和大家一起干活。晚上,良子教松子读书写字,大爹爹也允许大奶奶跟着良子认字。良子对松子没有耐心,因为松子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瞪着看,不愿意发出声音。良子对大奶奶更热心,不久,大奶奶便能在包过点心的油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姚秀英”三个字了。
  2
  杂草树木在五月的阳光下无声地生长着,山涧的溪流在道旁乱草中汩汩地说着话。大奶奶虽然是小脚,却是放大过的,又因为从小生活在山里,山路也还走得。松子跟在大奶奶身后,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这时,大奶奶站住了,她转过被太阳晒得绯红的脸,想给松子提神,轻声问:想你五爹爹不?
  松子使劲点点头。松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五爹爹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五爹爹也没有回。
  五爹爹上次回来要钱要粮,是大通镇刚刚玩过龙灯的晚上。
  五爹爹出现在天井里红灯笼的光影下,一家人都吓了一大跳。他瘦了很多,胡子拉碴,二十几岁的人苍老得如四十多岁的人。大奶奶赶忙去厨房,为二月二备下的猪头肉还剩了半钵子,她麻利地把饭菜热了热,给小叔子端上来。大爹爹坐在太师椅上,端着黄铜的烟嘴看着弟弟吃。等到弟弟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大爹爹把烟嘴在八仙桌上磕了磕说:“明哲,你要钱要粮我都可以给,但有个条件,你得回家,不要在外面作死。我在镇上给你开一个书馆,你给我安安心心地教书。”
  长兄如父,这个五弟让他操了不少心。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不安心读书,却去参加什么学生会,游行、示威、散传单,险些被日本人抓了。带着松子从南京回来后,以为他会老实些,不久他却跑了,和一个姓王的一起到山林中拉起了一支队伍,让大爹爹日夜不安。
  明哲说:“大哥,你以为我是属驴的?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折腾?我能在家坐得住吗?”他指指站在灯影里面无表情的松子,“我就是看着他,我也坐不住睡不安啊。我一闭眼就看见二哥一家人……”五爹爹哭了。
  大爹爹也哭了。大爹爹哽着嗓子说,我这不是怕吗,怕你也有个闪失啊。大奶奶站在一旁用衣袖擦眼睛。
  这一夜,松子又开始睡不安生,半睡半醒中,他又回到了南京。南京城里乱哄哄的,大人们紧张地进进出出,神色怪异地说着什么。恐慌揉进了空气中,就像毒气弥散在空气中一样。祖父本来是叫小叔带着松子快快出城的,他们的轿车在城里行驶不久,就被潮水般回流的人群堵住了。   “出不去了,城门已经关上了,日本人的机枪架在城墙上扫射。”司机拽着一个人,那人一边挣脱司机的手一边急急地说。果然就听到远处“哒哒哒哒”的声响,炒豆子似的。松子被小叔拽着,夹在人群中裹着大人的腿跑。人群突然又停下了,又开始往另一个方向钻。尖叫声、哭骂声、焦急的呼唤声,把松竹搅得头昏脑胀。最终哪里也没有去成,全都倒在血泊中。松子人小个矮,被压在了人堆下,幸而他身边有块上马石支着,否则他早就被压扁了。
  五爹爹把松子从死人堆里扒拉了出来,又带着松子在人群中寻找。松子一家都倒在玄武巷的街口,祖父被砍了头颅,大大的眼睛无助地看着灰暗的天空。父亲的胸口被子弹洞穿,棉袄被浸成了紫红色。母亲被刺刀挑破了肚子……五爹爹的嚎叫声被他自己的干呕声撕得四分五裂。松子没有哭,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的棉裤早就尿湿了……松子一家——陈家老二一家,老小一十六口,唯独只剩下了长孙松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松子发现自己又尿床了。他坐在床上,拥着被子不好意思见人。不久,大奶奶来了,在他床边坐下,抽着鼻子做嗅吸状,然后冲着松子调皮地眨眼坏笑,显然她嗅到了尿骚味。松子低了头,不敢看她。她却把松子揽入怀中,让他的脑袋靠在她软软的胸脯上,揉一揉他的脑袋,轻声道:没什么,你大爹爹还尿床哩。起吧。
  松子起来后,大奶奶麻利地换了他的被单被套,亲自拿去洗,拿去晒。那时候大奶奶在松子的心里,像妈妈,也像姐姐。
  3
  明哲活跃在皖南的山林里,陈升时不时地从外面带回来消息,和大爹爹躲在西厢房里嘀嘀咕咕。无非是嘀咕老五想要买枪;老五在大桥头伏击了鬼子,老五险些送了命等等。大爹爹便时常叫陈升带一些衣物、食品和银票,托东山脚下的刘跛子交给老五。明哲进山后,大爹爹落下了一个病根,半夜里常常猛然坐起,大汗淋漓地在那喘气。大奶奶拿了香巾替他拭汗,问:又做噩梦了?
  唉!大爹爹叹气,就怕五弟明哲又出什么祸事。
  大爹爹想不到祸事却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清明谷雨四月天,江南草长莺飞。货栈里的春茶早已堆满,大爹爹准备起货运往江北。大奶奶忧心忡忡地为大爹爹系着大襟上的布纽扣,“外面不太平,非要出去吗?”她舍不得他离开,她感觉到自己可能要做妈妈了,她还没好意思告诉他。
  “这个时节,茶叶一天一个价,天天往下压。再不出去就要亏本了。”大爹爹带着良子、陈升几个出了门,货物先用马车运到横港码头,再上船过江。
  早上才出的门,下午江北就有人过来报信,说是陈家大爷在江北遇到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了。厨子李大慌里慌张地跑到大奶奶面前时,大奶奶正坐在练毛笔字的松子身边,笑眯眯地看他煞有介事地撑开两臂,提笔运腕,在洁白的宣纸上游龙走蛇。
  “大奶奶”李大喘着粗气,手在白围裙上不住地擦着,痛苦不安地说道,“大爷遇到鬼子飞机轰炸了。”
  “哐当”,大奶奶手中的一只骨瓷杯落到地上,摔成了两瓣。松子张着嘴,眼睛不住地乱眨。李大等着大奶奶大放悲声,但她却没有嚎啕大哭。大奶奶脸色苍白,手扶着桌角微微颤抖,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泪水从紧闭的眼中大颗大颗无声地滑落,殷红的血珠也从下嘴唇慢慢渗出。
  大奶奶执意要亲自去江北接大爹爹和良子,大家拦不住,李大只好跟了去。松子拽拽大奶奶的衣角,大奶奶拂掉他的手,哽咽着叮嘱下人把他看好了。松子并不服从下人低声下气的“管束”,挣脱拉扯他的手臂,跟着李大的儿子小满去横港码头坐着等。看管他的下人只好也跟去,垂手站立一边伺候着。
  第二天下午,水波浩淼的江面上摇过一只船来,一只挂了白帆的小船。这边岸上的人便指指点点,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松子瞪大眼睛盯着那只船。船头白衣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终于看清是大奶奶了。船上摞着六副棺材,大爹爹、良子、陈升和三个下人,全躺在里面。大奶奶一身缟素立在船头,面色凝重似一朵冰花。江岸上立即跪倒一片人,哭声震天。
  大爹爹去世后,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像被秋风抹掉的树叶,再也难回枝头。她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坐在园子里石凳上慵懒地盯着天上的流云想心思。有时候就看见她伏在栏杆上呕吐。松子依恋大奶奶,像一个孤子依恋他的娘亲,他总是不远不近地注视着她,生怕他错眼的时候,她也像他的娘亲一样丢下他不管了。那天,大奶奶回头看见松子可怜巴巴的眼神,眼圈立即红了,她捏住松子的手说,我们得做点什么,我们得去找你五爹爹。于是他们就出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身穿黑色斜襟褂、头插一朵白色绢花的大奶奶,已经被刘跛子带到了小叔子明哲面前。明哲坐在草棚的地上,头夹在两个膝盖中间,无声地静默着。和明哲差不多年纪的队长王四喜,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松子瞪着大眼,一会儿看看抽泣的大奶奶,一会儿看看陌生了的五爹爹。许久,还是大奶奶打破了沉寂,她态度果决地说道:“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们一道打鬼子!”
  明哲终于把头抬起来,红着眼睛吼道:我们男人都死完了,要你来逞能?王队长立即劝阻明哲说:打鬼子不是靠你我就能完成的,我们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有生力量。女人怎么啦,花木兰能代父从军,穆桂英能领兵挂帅。
  转过脸,他又对着大奶奶说:嫂夫人要求加入抗战队伍,我们十分欢迎。但打鬼子的方式,也不是只有拿起枪上战场这一种。就目前情况来看,你用其他方式加入抗战的队伍中来更加合适……
  皮肤黝黑的王队长,初看觉得很农民,说起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听得大奶奶不住地点头。
  4
  大奶奶卖掉了大通镇的老宅子,厚遣了下人,然后带着十几只箱笼和松子,乘坐马车离开了大通镇,住进了大桥头边的陈家货栈。这个货栈是专门收山货的,位于山脚下大河边,门前有一条驿道。大奶奶来这里,是王队长的意思,也是明哲的意思。李大和小满父子也跟了来。
  货栈有前后两排房子,前面一排是交易的铺子、客厅和主家的卧室;后面一排有厨房、仓库和下人的住房。大奶奶和松子的卧室紧挨着,住在前排西头;李大父子住在后面的房子里。前后房子中间隔着一个大院子。前面的店铺收兽皮和土特产,后面房子里藏着收来的中草药。为了收草药,大奶奶特意叫娘家做郎中的表叔来住过一阵子。那时节,大奶奶整天跟着表叔翻检辨认各种各样的草药;整天向表叔问这问那,哪些是止血的,哪些是消炎的,哪些治感冒发烧,哪些治跑肚拉稀。大奶奶知道这些明哲他们都用得着。院子里晾晒的野三七、大蓟、黄连等草药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到。   大奶奶对山里的同志也越来越熟悉。她知道刘跛子原来不是跛子,他上山如履平地,走平地健步如飞,大家都叫他“飞毛腿”。后来吃了鬼子的子弹,左腿膝盖被打碎了,才拄着棍子拖着一条腿走路。他不愿离开队伍,就当了联络员。队长王四喜是合肥大贾家的公子,曾在法国留过学,回国后想在京城谋一个体面的差事,结果遇到了南京大屠杀,和明哲一道逃得性命,成了出生入死的朋友……大奶奶跟着山里的同志,也明白了好多大道理。
  山里的同志也没有把大奶奶当外人,日子苦了,他们会偷偷下山来陈家货栈打牙祭,李大和小满便买回鸡鸭鱼肉,煎炒炖煮,让整个货栈都氤氲在浓浓的食物香气里。入冬了,山里缺棉衣了,刘跛子拿了明哲的纸条过来,上面写着需要的棉衣件数和尺码。大奶奶便带了李大去街上买回成匹的青布、成堆的棉花,用马车拖到娘家山冲,叫嫂嫂、姐姐和信得过的亲戚们日夜赶制。
  最难办的是买武器弹药了。钱不成问题,藏在货栈地窖里的箱笼里,还有一摞银票和一堆金银首饰。但是去哪里买呢?她一个女人家哪里知道河深沟浅、蔗甜酒辣的?看见王四喜和明哲在如豆的灯光下愁眉不展的样子,大奶奶还是决定要替他们办成这件事。
  大奶奶想到了大通镇商会会长吴华。当家的生前和吴会长是至交,两家不仅红白喜事有来往,就是平常日子走动也很勤。当家的遇到不测后,吴会长带了公子来吊唁,曾扶着当家的棺木捶胸顿足、仰头长叹,悲戚之情不亚于大奶奶自己。大奶奶觉得这个人可靠。
  大奶奶摘下了头上的白色绢花,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乘上了一顶小轿。轿子在大通镇吴会长的门楼前停了下来,李大哈腰向门人呈递了拜帖。不久,圆头大脑的吴会长便带了娇小的夫人亲自迎出门来。大奶奶轻掀珠帘,弯腰下了轿子。她身着一件白色蓝花的旗袍,肩披一块玫红蚕丝的披肩,笑微微地站在了吴会长面前。吴会长抱拳连问嫂夫人好。吴夫人拉着大奶奶的手,把她带进了客厅。
  大家见面,免不了要提起陈家大老爷。大奶奶蹙眉垂泪,但很快就拿了块绸绢擦了眼睛,抬起头来直视着吴会长说:我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来找吴大人是有要事相托。
  吴会长久历商场,阅人无数,岂不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听了她要买武器弹药的话,还是吃惊不小。
  “嫂夫人,这事要是被日本人发现,可是要砍头的!”
  大奶奶放下手中青花瓷的茶杯,低声缓缓地说:我当家的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还不是被他们炸得死无全尸?不是我一家与倭寇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的百姓都遭遇了他们的魔爪。这日本人一天不被赶走,老百姓就一天没有宁日……
  吴会长对这个小女人的表现暗暗称奇,他“哎”了一声,直了直身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嫂夫人有如此胸襟和胆略,实在令人感佩。我要是再说些贪生怕死的话,就对不起我这身男人的臭皮囊了……”
  半个月后,一个操安庆口音的商人,雇人拖了一马车的兽皮来到陈家货栈。大奶奶高价收了他的兽皮,也收了包裹在兽皮里面的10支汉阳造79式步枪、五箱子弹和两箱手榴弹。
  不久,明哲他们在新河口打了鬼子一个伏击战。有了武器弹药的队员战斗力大大加强,他们这一战一举消灭了二十多个日本鬼子。王队长在这次战斗中受了重伤,大腿上中了一枪。明哲和几个队员在夜色的掩护下,把王四喜背到了大奶奶这里来了。大奶奶又连夜叫李大套了马车,把她做郎中的表叔接了来,挖了王队长腿里的弹头,给他伤口敷了药。王四喜就被大奶奶安排在后院李大的隔壁住下了。
  尽管王队长由李大照顾着,大奶奶还是有空就过去看看,给他端去熬好的中药,也给他端去滋补的鸡汤。王队长似乎更愿意见到大奶奶,见到大奶奶他的话就多起来。有几次他不愿意喝鸡汤,说大奶奶的身子更需要滋补。大奶奶肚中的宝宝已经有六个月了,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孕妇了。王队长的关心,使大奶奶心里感受到一阵温暖。
  王队长稍微能动弹时,就主动要教大奶奶识字写字。大奶奶也愿意,而且学得很认真。有一天王队长看着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的大奶奶说:你真好看。大奶奶剜了他一眼,立即埋下头去。
  王队长接着说,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我们就把松子送到外国去长长见识,把宝宝也送去。王队长说后半句话时,眼睛落在了大奶奶隆起的肚子上。大奶奶的脸腾地红成了熟透的番茄。
  这以后,俩人心中似乎就有了一种默契。大奶奶脸上渐渐地又有了笑容。
  5
  中秋节的前一天,一大早,大奶奶就吩咐李大磨糯米。她自己挺着笨重的身子淘洗了黑芝麻,晾晒在簸箕里。皖南的乡俗,中秋节是要吃麻糍的。糯米磨成水粉,蒸熟了,裹上白糖和芝麻粉,就做成麻糍了,香甜软糯,是过中秋节必备的美食。今年要多做一些,明天刘跛子过来接王队长,叫他也带一些麻糍给明哲他们吃。带进山里的药材要收进麻袋,明天叫他们一起带回山里去。
  吃过早饭,李大便开始磨糯米,磨杆在后院的披厦里叽里嘎啦地响,如同唱着一支欢悦的民谣。王队长拄了棍子站在一旁和小满闲话。大奶奶坐在店面里的柜台后练习打算盘,嘴里咕叨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
  不久,一队鬼子出现在河岸上,然后鬼魅地朝着桥头货栈走来了。
  首先发现他们的是松子,见鬼子们朝陈家货栈走来了。他大口喘着气,不断地眨着眼睛,却张不开口,一股热流顺着腿杆蔓延下来。
  大奶奶感觉到了松子的异样,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了鬼子,心口立即嗵嗵乱跳起来,此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往后院的偏房里跑,王队长还藏在后院哩。但来不及了,她便冲着后院喊:四喜,缸里的水没有了,还不去担?那口吻和架势,俨然就是个老板娘了。这声音无论是四喜还是在后院磨糯米的李大听见,都会知道前院有状况了。大奶奶摸摸松子的头:“松子,我们家的鹅放在河滩上,你去看看啊。”松子知道,大奶奶这是叫他躲出去哩,家里哪有鹅?
  松子退到后门口,避开了那一帮鬼子的视线,拔腿就往河滩上的桑树林里跑,却怎么也跑不动,平日里仿佛几步就能跨到的地方,今天却显得格外长,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已走进屋的几个鬼子见到大奶奶,眼睛立即放出了淫邪的光,他们围着大奶奶淫笑起来,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这时,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鬼子伸手就在大奶奶的脸上揪了一下,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鬼子来扯大奶奶的衣襟,把她往店堂隔壁的西厢房里推。
  大奶奶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奶奶也知道躲不过这场灾难,慌乱的情绪反而镇定下来。她反身闩上了通向后院的木门,对穿黑衣的汉奸说,叫他们都去西厢房等着,我洗干净就去。汉奸对那群鬼子叽里呱啦了几句,鬼子们兴奋地嗷嗷直叫,然后一窝蜂地涌进了大奶奶的西厢房。
  大奶奶端了一铜盆水进了东厢房,穿黑衣的狗一样守在店门口。
  大奶奶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擦干净,然后抚摸着日益隆起的肚皮,闭上了眼睛,瞬间,两行清泪从她那瓷肌般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她把早就摘下的那朵白色的绢花找出来,重新插到头上。弯腰从兽皮垛下掏出两颗手榴弹,这是明哲上次来取弹药时,特意给她留下的。大奶奶揭了手榴弹的盖子,把两根引线缠绕到一起,别到腰间的布带上。然后扯一扯衣襟,从容地向西厢房走去。
  松子、李大和小满扶着王四喜逃进了桑树林。树林里,他们刚喘了口气就听见货栈那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松子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他看见陈家货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大奶奶的大名叫姚秀英,那年一十九岁。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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