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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扬州已是夜晚。
华灯璀璨,漫无目的地走在扬州的闹市街头。冬秋交汇之际,夜渐深,路上行人寂寥,腿脚也有些疲惫了,于是随意地拐进一条小巷,欲寻一廉价旅店歇息,养足精神第二天再好好地游玩。从亮如白昼的大路上穿进这幽深幽深的小巷,人就一下子怔住了,感觉全身忽然都浸在了一种透明的液体里。
慢慢抬起头,一轮满月寂然无声地挂在天心。月华如瀑,将我全身笼住,又如水银般在脚边泻了一地。
小巷的路灯不知为何都没亮,巷两边的人家又多已熄灯就寝了,整个小巷都沐在了如水的月华中。感觉一下子穿进了时光隧道,从一个现代的城市忽然去到悠远的从前,一个充满唐宋韵味的月光小巷。
滞重的步履蓦地变得轻灵起来,走在青石板的小径上感觉就像是洛神凌波,御风而行。
边走边打量着小巷两侧的民居,忽然人又定定地站在了那里。在身侧,一间普普通通的民宅上挂着一副牌匾:朱自清故居。喜欢上文学就是因为读书时学的一篇散文《荷塘月色》,为文中的月色所倾倒,并从此在心底一直对朱自清有着莫大的喜爱。从朱自清的传记中知道,童年和少年的朱自清都是在扬州度过的,并且数次搬家,这条小巷中的故居是现今唯一保存完整的房子了。可以料想,幼时的朱自清就是在这样的小巷中沐着这如水的月光长大的,难怪后来能写出那样的美文。
中国古代也有许多文人在扬州沐过这同样的月光。中国描写月亮最多的诗人是李白,多次到过扬州的李白远在武昌黄鹤楼头送友人孟浩然坐船去扬州时,依旧对烟花三月的扬州念念不忘,心向神往;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作者张若虚本身就是扬州人;还有写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让人浮想联翩诗句的杜牧亦曾在扬州呆过三年;而写下千古咏月名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苏轼则在扬州当过知州;白居易、欧阳修、秦观等人也都曾在扬州生活过。
唐朝有个叫徐凝的诗人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中国是一个月亮的民族,中国又是一个诗的国度。在唐宋几乎每个著名的诗人都到过扬州,是否天下三分明月独占其二的扬州明月让诗人们多了一份灵气,并由此成就了不朽的唐诗宋词?一路踏着月光胡思乱想地走着,不知不觉站到了一间小客栈前。一个扬州姑娘笑语盈盈地从柜台后闪出来,袅袅娜娜,姿态迷人。
扬州在长江的北边,然而从古到今,人们都喜欢把它当作江南的一部分,所有描绘江南的美好词语也都被用在了扬州身上。可能是南北在此结合的缘故吧,扬州姑娘身上既有着江南女子美丽的容颜,又有着北方女子爽朗的性格。姑娘特意安排了客栈小木楼上一间透着月光的小小单间给我,而沐在月华里的我又如何睡得着……
第二天一早,踱出小巷没走几步就见到一座道观上书“蕃厘观”三字,进去却好像并不见有道士,倒是到处写满了琼花的历史传说和资料图片,才省悟这个蕃厘观就是鼎鼎大名的琼花观。
南北朝时有句诗叫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一向都被后人用来形容扬州这个东南胜地、销金窝子,连余秋雨先生的《山居笔记》写到扬州时也用此诗句来形容。其实南北朝时的扬州相当于今天的一个省,治所在建康(今南京),现在的扬州是后来隋文帝改当时的吴州而得名的,南北朝人骑鹤下的是南京。
南北朝时扬州虽也算是一个比较富庶的地方,但还远远无法与六朝金粉繁华地的南京相提并论。扬州的真正崛起是在隋炀帝开凿了大运河,扬州成为南北水运枢纽之后。相传当时在琼花观里长着一株绝美无比的花,因为美如白玉人们便把它叫做琼花。“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隋炀帝为了看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琼花曾三下扬州。不过亦有书载说琼花始于唐朝,隋炀帝到扬州是看不到琼花的。不管如何,隋炀帝第三次下扬州身死国灭则是确凿无疑的。隋炀帝死后,随侍身边的后宫数千佳丽散落民间,是否也造就了扬州女子从此的天生丽质?
这株琼花之后历尽劫难,在宋朝先后被皇帝移植开封和杭州,都因日渐枯黄而发回扬州,金兵南侵又将琼花劫掠铲走,幸在铲剩的根际处又发出了新芽,且得观中道士呵护,琼花才得以重生。但琼花的气数终于随着宋的灭亡而到了尽头,在宋朝灭亡那年离奇死去。又过了二十年,观中道士补种了一株聚八仙在原琼花生长处,后人便把聚八仙叫做琼花,不过战乱中聚八仙也灭绝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扬州的园林工人寻遍山林乡野在蜀岗又重新发现了聚八仙,并四处引种。
出了琼花观看着地图从小路往瘦西湖方向穿去。
扬州是一座被诗泡着的城市,更是一座被血泡着的城市,然而它却有着惊人的复原能力。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战乱,却迎来了隋唐的鼎盛;跟着又在南宋数度成为战场,但只要局势稍有和缓,扬州又迅速得到恢复发展。“扬州十日”让扬州成了一座空城,可到了康乾年间扬州又已拥有了50万人口,而当时世界上人口达到50万的城市只有十座,扬州经济之发达从它当时仅盐业一项就已是全国税收的四分之一可见一斑。不过随着运河的淤塞和铁路的出现,从清末开始一直依赖着运河经济的扬州陷入了低谷。
史公祠往前不远就是天宁寺。扬州不但吸引着无数的文人骚客,连皇帝老儿也对扬州十分着迷,康熙五次到扬州都住在天宁寺中,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在寺前御码头接驾过四次,乾隆六下江南五次到扬州也是在这上的岸。
穿过一带林园,曲折狭长如锦带飘拂的瘦西湖终于到了。一泓曲水,细柳轻斜,随风挑拨湖面,都快初冬了却不知哪来片片落红在湖中逐波而去。画舫清荡,玉桥横卧,与杭州西湖相较,当是各擅胜场,别有一番风味。
瘦西湖这个骨感美人纵千种风情,万般妩媚,我却无心停留,脚步已越来越快,因为二十四桥就在园的尽头。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月光笼罩的二十四桥上,连吹箫的美人身上也发出了淡淡的银辉,玉洁光润的美人吹出的悠悠箫声在月下的扬州城如仙乐四处飘落……此情此景,只要想一想都让人心神荡漾,而“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当年只怕是天天流连其间吧。天下三分的明月扬州占去了二分,而这二分的明月二十四桥又占去了几分?
唐朝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帝国,都城长安是世界上唯一人口过百万的城市,但最令诗人们心向神往的并不是长安,也不是洛阳,当然更不是苏杭,而是东南繁华之地、梦中温柔之乡的扬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各国商人纷至沓来,甚至定居于此,过着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乐不思归。唐时扬州的地位相当于今天的纽约,至少也比得上今天的上海,而唐时的上海还有一部分在海里没成为陆地呢。
到了二十四桥景区,张目四望,寻觅二十四桥的芳踪。然而找遍整个景区,细细留意每个地方,都见不到这座多年缱绻在我梦境中的桥。最后终于在一块牌上看到说是二十四桥是一个新建的景区,并不特指某座桥。
扬州在唐朝时是在长江入海口的江边,孟浩然别过李白后沿江而下就能直达扬州。沧海桑田,现在的扬州市区不但远离了长江入海口,就是与长江也隔了几十公里。车过长江,在瓜洲古渡上了渡轮。下车走到船舷边,但见大江茫茫,天地共色,唯一轮明月高悬,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否就在此挥就?
清亮的月色里,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公园设计师的苦衷:二十四桥是不可复制的,即使设计得再美轮美奂,建造得再巧夺天工,它也不能让时光倒流,沾上月华的润泽。况且后世之人也再没有搞清楚二十四桥是一座桥的名字还是扬州城内的二十四座桥。如果硬是再造出一座二十四桥,它定会如聚八仙假冒琼花一样,让人把心目中琼花美艳脱俗、举世无双的姿态给毁了。琼花本是仙花,只能活在人们的想象中;而二十四桥也早远离红尘,只能横在千年前迷蒙的月波下。
扬州是一座浮在月光中的城市,更是一座文人笔尖滋润出来的城市,它不可以用手,只能用心去触摸。
今夜,在这南国的花城,借问一声扬州,是否可以让我剪一弯明月为舟,折一枝杨柳为桨,再一次轻轻地划入你的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