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单车经过她的院子。这里种着大片的芍药。斗大的花，颜色是暖昧的红，张牙舞爪地盛开在粉墙黛瓦之间，有一种惊艳的和谐。就像那院子里传出来的地方戏，飘荡在阴柔的巷道里，似乎也随着折射不出的光线而沉淀下来。
　　每一个少女，都曾经因为某个原因而急着长大。曾家姆妈，就是我的那个原因。她俯身研究芍药花瓣，翘起的兰花指令我着迷。
　　我正处在闻之令人胆寒的高中生涯，唯有在下暴雨的周末，用不着去上加强班，或奥数班，我们可以留在家里，盼望着这一天以一个雨停的傍晚画上完美的句点。我们会沿着濡湿的青石板路，一路从以仓桥直街走到鉴湖后街。青石板因为年久失修而七高八低，踩出来的水溅湿了我们的球鞋，但我们满不在乎地咯咯大笑，手里剥着街口买的新鲜莲蓬，或煮花生。
　　雨后的街道上还有迫不及待出来沽酒的爷叔们。他们也是我们惯熟的模样，脸上带着和父亲一式一样工整的客气，就像他们手上拎着的黄酒一样，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来体会。
　　姆妈们等在家里，细细地煎炸出金黄色臭豆腐，等着沽酒的男人和玩耍的孩子回家。粉墙上是我孩提时淘气剥去的斑斑驳驳，裸露着青砖。天井的墙下停着一口大水缸，屋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打在浮萍上，是这种天气里容易令人忽略的背景。
　　它是一座小城，它的名字叫绍兴。
　　这里特别适合夏天，也许是因为水。那些弯弯曲曲的水道，让一切都不一样了。
　　八字桥边的石阶下，是我们每天必去的地方。为了脱了鞋踩那沁凉的青苔。我们沿着河岸飞快地骑车，自行车后座上往往还坐着一个，从摊晾着的被褥和笋煮毛豆中呼啸而过。夏季的风曲折迂回地从弄堂的各个方向吹来，终于被我们用速度拧成了一股。
　　汗水沿着裤脚向脚踝处汇拢，但头脸是凉爽的，我们随着这股凉爽开心大叫，比赛着经过那一座座仿佛永无止境的石桥：景霞桥、东湖霞川桥、东双桥、广宁桥，一直到春波桥。
　　这夏日的水城，一切都细细微微，深棕色的城市是孩子们的游乐场，这是从鲁迅先生的少年时代就默认了的规则。
　　不知不觉地，这种城市令人厌倦了，人们着迷于用阴险生长的高大建筑，一寸寸地蚕食黑瓦白墙。一排排屋檐变成了高架，一个个池塘变成了高楼，青藤书屋的出口变成了春天百货。
　　每个周末，我从西边穿越市区去练习小提琴。沿途经过九个公交站，于是我看了九遍王羲之练字的故事。故事里的那口墨池，据说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我在想王羲之为什么要做这一切。我试图穿越过几百年的光阴，去感受另一颗少年的心，到底是挚爱，还是彻彻底底的厌倦和无奈。我到底没有将属于我的那口池塘练成墨黑，所以在那一年的七月收获的只有失望。那么沉甸甸的失望，我失去了小城旁边那所梦想中的大学。我将不得不远走他乡。属于青春的自信，脆弱如一张新鲜的蝉翼。再小心翼翼转身，也难免l将它打破。
　　我和我的小城从分离后开始相爱。假期回到家乡，我疯狂地迷恋用照相机记录它的每个角落。那一张张的照片，是我写给小城的一封封情书。
　　我惊异地发现：小城是黑白的。无论你用黑白或是彩色胶卷，拍出来的照片都是黑白色的，黑色屋檐下的白色砖墙，角落里开放的一抹紫色，像是一个走错了门的梦。
　　于是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爱小城的理由：因为它的简单。于简单之中透出隽永，就像我每个学期开头带回宿舍的一罐梅干菜烧肉，被室友形容为：猛一吃有点淡，但越吃越想吃。
　　我从家中找出那辆黑色的自行车。我骑着它重新穿梭在河边，这里经过了童年的质朴和少年的繁华，如今变成了一片精心打造的历史。旅游节定制的乌篷船穿梭水上，船帮漆得油亮，艄公和游客忙着讨价还价，莲花落的唱腔心不在焉。
　　我又骑着车经过她的院子。曾家姆妈已经不见，和许多人一样，她随儿女迁去新城，院子里如今一片荒芜。我踌躇地靠近这个过去承载许多少女梦想的地方，看见院墙外的角落里，不知从什么时候攀爬了一片野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