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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在读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时,惊喜地发现,其中有一段描写灰灰菜的文字:“穗成熟时,采子捣为米,磨面作饼蒸食皆可。”短短的两句话,读起来亲切、朴实、贴心,也一下勾引起了我对灰灰菜的无限念想。
在我的家乡,人们一直将灰灰菜称为“灰灰草”。小时候,我最先认识的一种草,便是灰灰草。倒不是它长得多么好看,多么让人过目不忘,也不是它的名字叫起来多么顺溜,只是因为它能当菜吃。其实,人从一出生起,就对食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在当时那个蔬菜贫乏的年代,如果每天都有幸能吃上一顿口感不错的菜,那确实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
灰灰菜除了好吃之外,非要我说出它的不足,我只能鸡蛋里挑骨头般地从它的长相上发挥:灰灰菜的确长得太不起眼。首先,它的颜色黄不黄绿不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衰败感。其次,它的身姿也不像有的野菜那样楚楚动人,而是粗枝大叶,显得粗糙不堪。特别是在它的成熟期,这种感觉愈显强烈。在片片叶子上,有无数日光锈蚀的白色斑块,像残破的蛛网,惨不忍睹。
如果说,在野菜之中荠菜为不食周粟、避世全节的隐士逸民,苦菜为不堕青云之志、抱残守缺的仁人寒士,那么灰灰菜则当是随遇而安、自生自息、生命力顽强的底层贫民了。不管在田间地头,还是在荒山野岭,都能看到它肆意生长的身姿。
放眼望去,那么多的灰灰菜,一片片,一蓬蓬,好像春天廉价批发来的墨绿色纸片。它张开并不受青睐的粗糙叶片,遮盖着污秽的沟沿和寂寥的路边。它们一棵棵迎着风,挺着身,一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架势,着实让人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有一种惊人的本领,那就是不管长在地里的什么野菜,只要被母亲挖回家,它们就会立刻变成好吃又美味的凉拌菜。当然,灰灰菜也不例外。和其他凉拌菜做法相似,母亲先把幼嫩的灰灰菜放进沸水中焯一下,时间不长,也就三五分钟,随即捞出沥干水分,拌入葱、姜、蒜、盐、醋。如果条件允许,再加入一些辣椒油和味精,这样,吃起来味道更加鲜美。
当时我们家人口多,加之本来就没其他蔬菜用以果腹,所以母亲做的凉拌灰灰菜总是大受欢迎。我们从不敢在吃饭的时候做其他事,最担心一转身的工夫,灰灰菜就被其他人抢个精光。那时的人们,没有多少可以果腹的东西,生活过得艰辛而困苦。
听村里的老人们讲,灰灰菜不光能吃,还有其他用处。比如,在很早以前那个没有洗衣粉的年代,人们把灰灰菜晒干,烧成灰储存起来,称为“储冬灰”。这冬灰不仅用于洗衣除垢,同时还可以食用,做面碱用。现今,兰州拉面中的蓬草灰就是与之类似的东西。而考古界、古玩界清理旧瓷器、青铜器至今亦使用“冬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以为吃灰灰菜的只有贫寒人家。后来,我读了一些书后才发现,富贵人家竟然也在吃灰灰菜。《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刘姥姥要从大观园回家去了,平儿吩咐她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看,富贵如贾府人,不也吃这个吗?由此可见,灰灰菜当时的身价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低,甚至还有些高贵呢。
灰灰草是生长在春天里的植物。春天,总是一个让人无限留恋的季节。那些在春风里惊醒的灰灰菜们,扑棱棱抖落一身薄薄的轻雾,接着,伸展一下那三五片沉默寡言的叶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春天。在春风的吹拂下,谦卑的灰灰菜,亦有了美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