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昨天夜里母亲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我去叫她，在喊醒她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有两行泪水忽地从她眼眶滑出，顺着床沿滴在了地板上。她缓缓道：“我梦见了那棵梧桐树。”
只有我知道母亲指的是哪棵树。
父亲第一次送我到桐城路上的少年宫学绘画时，为了方便在放学时那纷乱拥挤的人流中找到我，便指着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梧桐树说：“喏，以后就在那里等我。”我抬头，看见茂密的树枝和树叶交错，将午后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水泥路面留下斑驳的影子。
那时，年幼的我根本不想学什么绘画，老师也懒得管。所以，我总是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凝视着楼下那棵几人合抱粗的梧桐，看光阴随着落叶的飘离缓缓变幻，时不时会想着母亲为我做的丰盛的晚餐，口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谢了顶的老师手腕一抖，手中的粉笔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击中我那微微张开的嘴。他吼道：“梁萧，你又在想什么吃的？”我很老实地回答：“鸡腿。”随即引来哄堂大笑，老师脸上的严肃表情也像冰雪在一瞬间融化了。笑声飞出窗口，在梧桐树间隐隐回荡。秋日的微风吹过，树叶舞动起来，似乎也正笑得花枝乱颤。
放学以后，我们几个小孩都聚集在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等待父母来接。久而久之，大家便混在了一起。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没有三六九等的概念。阿杰一身“耐克”，他的父母每天开宝马车来接他。仓仓的妈妈则边走边拾捡废弃的饮料瓶，接完孩子后就将饮料瓶拿去卖钱补贴家用。阿杰的母亲一身珠光宝气，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快步走来，把正在聚精会神和我们打弹珠的阿杰给拽走，临走时还不忘奚落几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手上还拾着饮料瓶的仓仓妈妈耳朵里，“快走了，和这些穷鬼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父亲总是最后一个来接我，他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下班比较晚。我独自一人背靠着大树发呆，静静看着枯黄的树叶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聆听着喁喁风语。在夕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时，父亲自行车的铃铛声才由远及近欢乐地传来。我跳上后座，父亲的车篮里此时总是放满了菜，他一边骑车一边问我今天学了什么。我笑着回答，回头看一眼路灯下的大树，那一刻，它像极了老家的爷爷在送别我们时那挥动的双臂，缓慢却又清晰。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看电视，一成不变。
然而，真实而残酷的生活带给我的远远不只是这些。
快到七岁的时候，我的学籍和户口从老家转了过来，我进了离少年宫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让父亲到学校门口接我，我说：“门口人太多，总是找不到。”父亲垂下眼帘，点了点头，道：“那就在那棵梧桐树下吧。”“嗯！”我低下头，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我不想让同学看到衣服上染着脏兮兮机油的父亲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来接我，不然阿杰——那个原先天真无邪，现在却每天趾高气昂的男孩——会头一个嘲笑我，而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嘲笑声中，眼角噙着泪花，无力地坐在座位上，无助而又悲伤。
有时候，长大真的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放学后，我又待在那棵梧桐树下，夕阳下，周围的景色依旧不变，而呆立在那里的我，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当年的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当年的我，不知道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当年的我，不知道除了鸡腿之外，还有更多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六年级那一年冬至，我又像往常一样在梧桐树下静静地等待着父亲。几年间，我变得更加寡言少语起来。我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感觉着上面纹路，心渐渐沉了下去——直到黑夜降临，父亲也没有来，但我没有害怕，我轻轻靠着大树，感觉就像靠在乡下的爷爷身旁一般。母亲最终打着手电找到了我，我问道：“爸爸呢？”母亲过了很久，才如呢喃一般道：“梁萧，你爸爸，下岗了！”黑暗中，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那时正值千年交替，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国企职员会有如此下场。一进家，我看见沙发上正在抽烟的父亲，烟雾缭绕中，我依稀看见几丝银发……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班的几块瓷砖碎了，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父亲下岗后是如何谋生的。因为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穿上那件印着他工厂名字的工人服出去，直到晚上才满身尘土地回来，从来不讲在哪里工作。
“梁萧，葛杰。你们两个帮我到斜对面的菜市场里找一个师傅来，把我们班碎的瓷砖砌一下。葛杰，回头你付下钱，这样这学期你的评语我就好写了。梁萧，你负责保护他的安全。”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走到那些打零工的中年人之间，我仔细看着他们面前放着纸的或铁的牌子：油漆、水电、木工……阿杰吹着口哨走进了旁边的一家电玩城，临走时塞给我三百块钱道：“去，快去干活，我去玩了！”我攥着钱，小心翼翼问道：“叔叔，你们中有会砌瓷砖的吗？”一个中年男人便向远处喊道：“老梁！有你的活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我忽然觉得那背影是如此熟悉，下一秒，男人转过身来，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爸？”“梁萧？”然后我看见父亲疯了一般往远处跑去，任凭我怎么追也没有追上。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细雨，冰凉的秋雨让我的心一丝丝冷了下去。
很长时间，我眼前一直浮现着父亲那佝偻的身影，挥之不去。
父亲出事的那一天，阿杰换了一个新的口头禅——“我忽然觉得惘然若失”。他说这句话很有感觉。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浑身灰土的中年男人冲进教室，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气喘吁吁地问：“哪一个是梁思勤的儿子？”我站了起来，问道：“爸爸怎么了？”他急急道：“你父亲在……在少年宫做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语音未落，我已如箭一般向门口冲去，依稀听见阿杰说了一句：“我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以及语文老师的吼声：“你懂个屁！”
等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去医院了，父亲摔下来的地方，竟是那棵梧桐树下，殷红的血顺着地势缓缓流入黝黑的泥土。那一瞬间，我一阵眩晕，似乎看见父亲穿着那件蓝色工厂服，手中拿着砌墙的瓷砖，神情是那样地悲伤和憔悴。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父亲，他站在脚手架上，疲惫不堪，看着我的眼神像雨天般宁静而又孤远。下葬的时候，我偷偷抓了把骨灰撒在梧桐树下。每天放学，我都会到树下，背靠着它，就像背靠着父亲的胸膛，坚实而又宽阔。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寄宿中学，一星期只能回来一次。母亲为了维持生计，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做保姆。每次回家，我都看见房间里落了厚厚一层灰，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一般。渐渐地，周末我不再回家，蜗居在寝室之中。
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一个地方为自己的家，直到那里什么都没了，才会离开。
春分那天，母亲忽然开口说那棵梧桐树被砍了，我说：“什么时候？”她说：“星期一的时候呢，听说那树砍了好久都不肯倒下，直到学生放学后才忽然倒下，差点没砸到人呢！”我心里一惊，“那是父亲想等我来送别吧……”
我想我此后不会再流泪。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只有我知道母亲指的是哪棵树。
父亲第一次送我到桐城路上的少年宫学绘画时，为了方便在放学时那纷乱拥挤的人流中找到我，便指着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梧桐树说：“喏，以后就在那里等我。”我抬头，看见茂密的树枝和树叶交错，将午后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水泥路面留下斑驳的影子。
那时，年幼的我根本不想学什么绘画，老师也懒得管。所以，我总是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凝视着楼下那棵几人合抱粗的梧桐，看光阴随着落叶的飘离缓缓变幻，时不时会想着母亲为我做的丰盛的晚餐，口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谢了顶的老师手腕一抖，手中的粉笔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击中我那微微张开的嘴。他吼道：“梁萧，你又在想什么吃的？”我很老实地回答：“鸡腿。”随即引来哄堂大笑，老师脸上的严肃表情也像冰雪在一瞬间融化了。笑声飞出窗口，在梧桐树间隐隐回荡。秋日的微风吹过，树叶舞动起来，似乎也正笑得花枝乱颤。
放学以后，我们几个小孩都聚集在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等待父母来接。久而久之，大家便混在了一起。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没有三六九等的概念。阿杰一身“耐克”，他的父母每天开宝马车来接他。仓仓的妈妈则边走边拾捡废弃的饮料瓶，接完孩子后就将饮料瓶拿去卖钱补贴家用。阿杰的母亲一身珠光宝气，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快步走来，把正在聚精会神和我们打弹珠的阿杰给拽走，临走时还不忘奚落几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手上还拾着饮料瓶的仓仓妈妈耳朵里，“快走了，和这些穷鬼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父亲总是最后一个来接我，他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下班比较晚。我独自一人背靠着大树发呆，静静看着枯黄的树叶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聆听着喁喁风语。在夕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时，父亲自行车的铃铛声才由远及近欢乐地传来。我跳上后座，父亲的车篮里此时总是放满了菜，他一边骑车一边问我今天学了什么。我笑着回答，回头看一眼路灯下的大树，那一刻，它像极了老家的爷爷在送别我们时那挥动的双臂，缓慢却又清晰。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看电视，一成不变。
然而，真实而残酷的生活带给我的远远不只是这些。
快到七岁的时候，我的学籍和户口从老家转了过来，我进了离少年宫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让父亲到学校门口接我，我说：“门口人太多，总是找不到。”父亲垂下眼帘，点了点头，道：“那就在那棵梧桐树下吧。”“嗯！”我低下头，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我不想让同学看到衣服上染着脏兮兮机油的父亲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来接我，不然阿杰——那个原先天真无邪，现在却每天趾高气昂的男孩——会头一个嘲笑我，而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嘲笑声中，眼角噙着泪花，无力地坐在座位上，无助而又悲伤。
有时候，长大真的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放学后，我又待在那棵梧桐树下，夕阳下，周围的景色依旧不变，而呆立在那里的我，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当年的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当年的我，不知道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当年的我，不知道除了鸡腿之外，还有更多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六年级那一年冬至，我又像往常一样在梧桐树下静静地等待着父亲。几年间，我变得更加寡言少语起来。我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感觉着上面纹路，心渐渐沉了下去——直到黑夜降临，父亲也没有来，但我没有害怕，我轻轻靠着大树，感觉就像靠在乡下的爷爷身旁一般。母亲最终打着手电找到了我，我问道：“爸爸呢？”母亲过了很久，才如呢喃一般道：“梁萧，你爸爸，下岗了！”黑暗中，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那时正值千年交替，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国企职员会有如此下场。一进家，我看见沙发上正在抽烟的父亲，烟雾缭绕中，我依稀看见几丝银发……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班的几块瓷砖碎了，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父亲下岗后是如何谋生的。因为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穿上那件印着他工厂名字的工人服出去，直到晚上才满身尘土地回来，从来不讲在哪里工作。
“梁萧，葛杰。你们两个帮我到斜对面的菜市场里找一个师傅来，把我们班碎的瓷砖砌一下。葛杰，回头你付下钱，这样这学期你的评语我就好写了。梁萧，你负责保护他的安全。”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走到那些打零工的中年人之间，我仔细看着他们面前放着纸的或铁的牌子：油漆、水电、木工……阿杰吹着口哨走进了旁边的一家电玩城，临走时塞给我三百块钱道：“去，快去干活，我去玩了！”我攥着钱，小心翼翼问道：“叔叔，你们中有会砌瓷砖的吗？”一个中年男人便向远处喊道：“老梁！有你的活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我忽然觉得那背影是如此熟悉，下一秒，男人转过身来，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爸？”“梁萧？”然后我看见父亲疯了一般往远处跑去，任凭我怎么追也没有追上。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细雨，冰凉的秋雨让我的心一丝丝冷了下去。
很长时间，我眼前一直浮现着父亲那佝偻的身影，挥之不去。
父亲出事的那一天，阿杰换了一个新的口头禅——“我忽然觉得惘然若失”。他说这句话很有感觉。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浑身灰土的中年男人冲进教室，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气喘吁吁地问：“哪一个是梁思勤的儿子？”我站了起来，问道：“爸爸怎么了？”他急急道：“你父亲在……在少年宫做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语音未落，我已如箭一般向门口冲去，依稀听见阿杰说了一句：“我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以及语文老师的吼声：“你懂个屁！”
等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去医院了，父亲摔下来的地方，竟是那棵梧桐树下，殷红的血顺着地势缓缓流入黝黑的泥土。那一瞬间，我一阵眩晕，似乎看见父亲穿着那件蓝色工厂服，手中拿着砌墙的瓷砖，神情是那样地悲伤和憔悴。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父亲，他站在脚手架上，疲惫不堪，看着我的眼神像雨天般宁静而又孤远。下葬的时候，我偷偷抓了把骨灰撒在梧桐树下。每天放学，我都会到树下，背靠着它，就像背靠着父亲的胸膛，坚实而又宽阔。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寄宿中学，一星期只能回来一次。母亲为了维持生计，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做保姆。每次回家，我都看见房间里落了厚厚一层灰，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一般。渐渐地，周末我不再回家，蜗居在寝室之中。
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一个地方为自己的家，直到那里什么都没了，才会离开。
春分那天，母亲忽然开口说那棵梧桐树被砍了，我说：“什么时候？”她说：“星期一的时候呢，听说那树砍了好久都不肯倒下，直到学生放学后才忽然倒下，差点没砸到人呢！”我心里一惊，“那是父亲想等我来送别吧……”
我想我此后不会再流泪。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