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清远、梅州、江门四市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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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乙一的诗
  葛
  一棵葛,与另一棵葛之间
  事物古老,喜赤脚行走,为絺,为綌
  每朵葛花都在等待云游的神
  ——浅紫色的神。双目微闭的神
  更多时候,葛带着柔软的梯子攀爬
  为绳。为鞋。为粮食
  为繁体字
  挖葛人手持暗器。他说——
  四周越来越空旷
  我无法代替风,收留山中痛哭的鬼魂
  我苦,他们也苦
  一直往深处长的葛最苦
  这个下午,在无人的酒坊
  我长时间注视着葛根慢慢发黑
  看着不断加重的年轮
  正一圈一圈束缚我内心的猛虎
  去秋日
  去到风里。而不是望向风,手足无措
  等待雨水收留
  去到落日中。不是对着夕阳低头磕头
  到落日中央,焚烧成一小块焚烧的石头
  坚硬的、咯血的石头
  去到河边,不是折下芦苇和野菊
  用洗净双眼的流水,先洗左手,再洗右手
  去到人潮人海。跟随他们喝酒,唱歌
  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你的惊悚和恐惧
  ——交给落叶
  告诉我:她一生的不幸,和秋天里
  比月光更苦的痛
  游子衿的诗
  冬    衣
  我有一件上衣,这些年一直在穿
  现在,它是一件旧衣服了,被洗得发白
  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袖口也已磨破
  它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完全就是布的味道,不再带着某种清香
  它冷冷地,不再有手的余温。冬天来了
  我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仿佛又回到了
  往日快乐的时光,你把我的衣服穿在身上
  冬日阳光
  有时候我会在阳光中
  看着群山慢慢升起,有的越升越高
  有的矮了下去。看着空气中的水
  慢慢凝聚,有的变咸
  有的变淡,悄悄爬上草尖
  看着人潮退却,沉入河底
  脸庞已不可辨认。有时候阳光
  会描述这些场景,让我感到温暖
  我本该感到悲伤的,沉入河底的
  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我自己
  尝    试
  尝试着了解大海,了解它的蓝
  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岁月。它为什么
  是宁静的,深情的,在某一天傍晚
  尝试着了解它的咸
  是来自盐,还是来自泪水。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在每一天的早晨,人潮不断涌来
  尝试着擦肩而过吧,尝试着了解
  每一张陌生的脸孔,是来自她
  因而是陌生的,还是来自她身后
  我们从未了解的世界,开启,又关闭
  杜可风的诗
  菊    花
  园子植满白的黄的紫的花
  八十年代,租住一座空荡荡的卫生院
  他种下两棵芭蕉,遍植菊花
  树下新挖一口小鱼塘
  秋雨打芭蕉,颠沛坎坷的书生在唱: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
  我蹲着,菊花瓣水珠一滴一滴下坠
  一尾银环蛇游过苔藓斑驳的墙脚
  少年时光,我们搬进海边的房屋
  二百多个粗陶盆植满小小的菊花
  书生渐老,他的股骨头摔坏了
  晨昏拄着拐杖上楼,移栽菊花,浇水
  幸好有天台,夜晚淡淡星月辉映
  九十年代,漂泊画句号,回归乡梓
  透过阳台的铁笼,望得见葱翠南山
  古稀之年,他每日奔波,或吸墨笔耕
  在四楼,他与新鲜的泥土隔着十米的落差
  又是深秋,隔世的父亲是否忆起长恨歌
  潮语唱出古老音韵,恰似菊花的俊俏模样
  他走时没有一朵来相送
  拖延症
  我的坏命运:亲人和爱人都走得比我快
  柳絮和槐花都走得比我潇洒,更多的动植物
  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比我更早投胎为人
  我缓慢抵达,故人皆已老去,历尽沧桑
  他们成为我的贵人,算命的说有天德贵人
  黑暗里给我点一盏灯,深渊里赠我一张梯
  忘年重逢,你有流星一般的速度,面容模糊
  执手寒暄,已忘记前世的午后,梅花轻落袖褶
  书生吟诗,南山的鹧鸪啼了一声又一声
  青丝慢,白发快,它们即将化为抽象
  我看到夕阳的步伐追过正午阳光,落花尾随
  今生我依旧磨蹭,看流星划过,白驹过隙
  慢啜一杯碧螺春,它的苦涩与光阴相等
  假如你已转世,我將起身泼去残茶,隐入草丛
  管细周的诗
  心理咨询
  心里生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日积月累的疑虑喂养着它
  暗黑的力量悄悄地长大。先是吞噬味觉,咀嚼米
   饭不再香甜
  接着把睡眠取消,关闭鼾声,减掉肚腩和两千克
   的气定神闲
  最后丢失了一魂一魄
  到户外活动,结果草木皆兵。抬头仰望天空,是灰色的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暗藏杀机。寂静子夜,渐近    脚步声
  仿佛一声枪响的前奏。控制不了的躯体在不停地
   走动,想办法出逃
  各种路线挤在一起,慌成一团乱麻,找不到自己的头
  四面青山不语,满山遍野的绿色
  初夏已至,该如何把你拯救出来
  X光透视拍片
  金: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以权力为轴线对称排开
  银:月色皎洁的夜晚,萤火虫的爱情在一闪一闪
  铜:一袭紫红色长袍的侠客,跨在飞奔骏马上衣
   袂飘飘
  铅:乌云密布的时刻,鼓声阵阵。嗖的一声响,有
   人应声而倒
  铁:一张被层层包裹的藏宝图,埋在后院的桃花
   树下,霉迹斑斑
  铝:盔甲穿戴整齐的军队,明晃晃的长矛尖照亮
   谁的孤独
  锡:喧哗过后的旷野,有风轻吹。黯然神伤的脸
   上满是汗珠和灰尘
  这些金属表面的光泽里,一定还有什么隐匿其中
  X光透视拍片里模糊的黑灰白中潜藏的疾病信息
   请仔细解读
  罗琼的诗
  假装像一枚果子在秋天成熟
  没人记得,
  那一棵桦树,脱下的是第几层枯皮
  伤口洁白,鲜嫩,蚂蚁在觅食
  那么多文字铺成栈道,唯独缺少一个词
  我旷日持久地迷惘
  通往你的路口十字交错,野草丛生
  是季节了,你的庄园硕果累累
  葡萄酒已经入窖,我行走如风
  不能爱你
  也假装像一枚果子,在秋天成熟
  秋    野
  从草垛上醒来
  我的羊群已跑到了天边
  它们隐入白云中,不愿回家
  越过这片秋天的原野
  麻雀们收拢起翅膀
  秋天说到就到
  春天时的秘密谁能包藏
  风的耳语中
  我佯装不知
  桃花明年才能开放
  稻草人已羞红了脸
  你捋了捋发梢
  交回牧笛时一言不发
  此时夕阳西下,羊群回归
  一切,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江湖海的诗
  我常空怀宏大事物
  我把小狗托比
  改名大地
  深夜回家歪在躺椅
  大地偎在脚边
  我把大地揽在怀里
  寻得闲暇
  我帮大地洗澡
  修剪毛发
  给大地的伤口消毒包扎
  劝大地叹息轻点
  之后我把大地改名天空
  再后改名大海
  我把为大地所做的
  重做一遍
  东京面条
  东京王子饭店
  一路之隔
  轨道枢纽站的底层
  我吃到了
  只在我的老家马头山
  才吃过的面条
  那是一种磨粉晒粉打浆
  再漏丝晒丝
  在乡村大鼓的鼓点中
  经过一道道
  精细的工序才会诞生的面条
  是韧性十足
  吃起来麦香满嘴的面条
  我14岁离开故乡
  吃过甜酸辣各种各样
  味道夸张的面条
  它们的速成让家乡的面香
  渐行渐远
  没想到这一刻会在东京遇见
  头顶不时有列车
  进站或启动的声音传下来
  高低分明的节奏
  和马头山大鼓发出的
  也没什么两样
  仲诗文的诗
  水龙头之歌
  我们家的大海坏了。我们家那个野心勃勃的人
  拿起扳手,挥舞着,大声嚷着,走开,让我来
  我们家的大海是金属的,弯曲的,倔强的
  我们家的大海已被驯服,被拴在墙上
  我们家的大海可以煮着吃,接来喝,拎着跑
  我们家的大海可以踢一踢,拍一拍,拧一拧
  我们家的大海百依百顺
  始终在等我的下一个命令
  如果还有深渊,一滴一滴样子便是
  如果还有力量,喷薄流淌的样子便是
  我们家的大海突然从墙上跳下来。她愤怒的样子
  她被压抑的样子,她汹涌的样子,在我们家走来走去
  我们家那个野心勃勃的人用布条哄她,吓她,骂她
  打开大门扬言永远不让她回来
  我们家的大海冲出门外
  头也不回,哗啦啦,下楼去了
  爱    情
  桐花开了三朵
  我们的身体又老了一些
  寂静就是光线
  盖过楼角里的阴影
  我已不会花费时日去描绘
  越来越清晰的安宁
  天氣干燥,四壁空空
  她坐着,嚼着几粒
  年前剩下的蚕豆
  我看一眼,她就慌了
  她一慌。就把什么都回答了
  对不起,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缓慢一些
  不急于呈现,也没有抒情
  书中也找不出这些细节
  我们散着步,吃着饭
  无聊时,发会儿愁
  阿樱的诗
  芒果树
  如此接纳我,一个暖炉   一个清晰的怀抱
  那棵送我上去的芒果树
  在冬夜里仍舍不得枯萎
  满园子都是芒果树
  你认得是哪一棵
  怎么攀援?才能到达你
  迷茫的人世啊,此刻月亮
  变得又凉又薄
  手中的宿命,掌心里的道路
  纵横交错
  哦,就在那炉火旁
  我的经脉开始回暖
  如果你看见了,那就是我
  一棵在你面前战栗的芒果树
  她喜光,怕寒
  昨日之海
  再见海,它蓝得那么高
  就要淹过我们的眉睫
  白塔在远处漂浮
  贝壳在滩涂耳语
  我的凉鞋搁下了
  一个新鲜的梦
  多么漫长,那些时光机器
  好像都不熟知大海的言语
  我看见你牵着海豚出入
  我真喜欢你
  带着它们无拘无束的样子
  让我告诉你
  夏天了,在海边
  你的白手串要配上蓝色的暗扣
  你的裙子也要在空中翻出浪花
  要碎你就碎成云雨吧
  “我已埋首于沙,活于水”
  那晚我听见你的呓语声
  张隽的诗
  海与旅人
  海,泾渭分明地
  构造着自己
  碧藍的是海水
  金黄的是沙滩
  黄昏的海滩刺痛两个人
  以及他们长长的影子
  故事很平常:想看海
  想看日出,结伴同行
  海风平常,海浪平常
  海滩也很平常
  只有躺倒的鹅卵石
  铸成无法回头的风暴
  历史的画卷
  我们漫步
  浩瀚苍天辽阔宇宙
  对话青面獠牙的古人
  直面满口文韬武略的先哲
  天空的云酸酸咸咸
  镀着奴颜婢膝的颜色
  古代和今天的苍穹
  一样明澈见底
  苏格拉底的身影
  可汗大帝的鞭影
  映在飞机的机身上
  清晰可辨
  我伫立古书荒芜的胸口
  倾听先贤的心跳
  我钻进汽车发动机里
  眺望人造飞船直入太空
  遥想沉睡的古人
  幻想虚无缥缈的外星人
  历史的画卷漫展
  从远古到莫测的未来
  李白云的诗
  加泰罗尼亚平原
  你不会思疑,昔日的舰队
  从橄榄枝上淬火
  而后退的牧屋
  却在叶底的白光中沉没
  你无法确定
  渗出霞光的泥土片区
  是否有便携式的孤独
  令低垂的牧草失去距离
  风化的山
  只剩下一个入睡的头颅
  那些绳子般的阡陌都挣断了
  紧系地平线的
  是公路和光纤的鸣响
  沙漠和砾石都给了你
  在突然富足的界面上
  你的出行往往尾随一只鹰
  受困于它翼展的履痕
  辛特拉海港
  石墩上的巨大吊臂
  强似你为太阳而设的防波堤
  缆索和桅杆从不同方向
  遮挡一只低飞的海鸥
  孩子犹如离岸的货物
  打包塞进集装箱前去殖民
  泊岸的水泡、沙子和贝壳
  竟像黑板上的粉笔自行游动
  你扮成水手的模样,哼小调
  在海员俱乐部喝杯中拉响的汽笛
  野松的诗
  如果真的不能诗意地栖居
  在存在中歌唱
  喑哑的咽喉输出厌倦的气息
  无止境的攀爬和仰望
  实为生命的冒险,灵魂的自我束缚
  无法让梦想脱离预设的轨道
  也无法让梦想在梦想中
  倾听大地急切的呼唤
  远方的长袖,又如何能掠过天空
  送来散发着夜来香的温存
  让心灵在混沌中兴奋一会儿,兴奋一会儿
  但在这寒冷的黑夜,水已无波无浪
  只有内心的眼睛能看到那临水的草屋茅舍
  静静地等待光芒,等待一种激情的燃烧
  如果真的不能诗意地栖居
  那就让我在红尘中隐遁吧
  让我负荷一物,吸着地气低低飞翔
  而不再在高处泣血歌吟
  
  我看到许多尘埃在风中跑动
  一场回南天后风就起了
  我看到许多尘埃在风中跑动
  它们想在跑动中获得一些它们想要的东西
  我浩叹这风的力量比海啸还大
  在风中原地不动的我已感觉到
  脚下的岸堤或悬崖开始崩塌
  一种腐烂的气息正迫近绿叶
  昨天所有的誓言都只是一些文字
  那些尘埃已渐成巨石
  我想辩护的欲望也逐渐消退
  风中,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杨雨的诗
  一颗粽子里住着整个稻田
  母亲从柴火锅里捞起
  整个稻田的雨水和阳光
  满屋飘来大地的清香
  煮沸的竹叶更加鲜嫩
  露水在清晨留下的指纹   在雾气里清晰浮现
  蜜枣晶莹,露出半个身子
  只消一小口
  就甜透了整个童年
  那时我们住在植物中间
  饮纯净的风,喝纯净的水
  身体里住着一片纯净的稻田
  清晨,陪女儿到河边洗脸
  去河边洗脸,要赶在
  太阳还没出来之前
  最好是星辰未退的五更天
  小村子薄雾弥漫
  让女儿趴在背上
  睡眼惺忪时
  给她讲月宫嫦娥的故事
  让她闻这河水里洒下的药酒
  捧起水,给女儿洗脸
  譬如一次虔诚的朝圣
  让这河水的清冽
  滋养她的眼睛
  海洋的诗
  一个玩手指头的老人
  树荫下
  一个老人静静地
  操弄着他的手指
  像把之前拿捏过的日子
  重新翻炒
  又像在清点滞留在指纹上的余晖
  又或许是给指纹捆绑的
  如木柴一样僵硬的心事松绑
  我从他身边路过
  仿佛是从岁月在人体上
  堆积成的雪峰越过
  他的坐姿,恰似干枯的木柴
  支撑着一座雪山
  偶尔的咳嗽
  震落几片雪花挂在耳轮上
  如挂着一个无法回暖的冬季
  他静静地玩弄指头
  或许他想用最简单的游戏
  简化复杂的心情
  又或许是在清理因冷暖无常所孵生的
  躲藏在指纹里的虱子
  椰子菜及其买卖对白
  椰子菜叶蜷缩在叶片的内侧
  像遭受了委屈,向心脏倾诉
  又像是窝藏时间,躲避阳光
  然而,目光通过胃酸腌制,比阳光强
  探测到椰子菜的内心世界
  如同空白的宣纸
  可以随意填写自己的喜好
  因此,买卖双方,指着一棵菜
  一个讨价,一个还价
  一个夸奖,一个抑贬
  宛如一场相声表演
  为争辩一棵菜心的内核
  连嘴角冒出的口水泡都在为他们鼓掌
  熊正红的诗
  看见的,看不见的
  看见的,是用眼睛温温地掠过
  像飞鸟,轻灵中没有痕迹
  而它,为此欢歌,或者痛苦
  生命不止,飛无止息
  看不见的,要用整颗脑袋和心灵
  幻想和拼凑,感知和呼应
  为那些已经逝去的时代与人事
  为那些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练习者
  重新开始练习吧。当人越来越健忘
  在一张早已等待很久的纸上
  画上一条条线,画上一个个圆
  那是一双孩子的手,孩子的眼睛。
  红。橙。黄。绿。紫。蓝。黑
  太阳。树。房屋。小兔……
  在天真的勾勒里,出现一段段有趣的光阴
  重新站在一个角落。看光线的位移
  其间的事物,在视野中不易觉察地变动
  那南方的矮树丛。三两只飞鸟
  在楼下荒草地上种菜的小市民
  他们弯下的腰,面前的菜园
  扑面而来的空气中的灰尘
  闭上眼睛。练习,如盲人
  向着太阳,眼皮底下有无尽的、绚烂的红
  背着太阳,一层一层的黑会慢慢地推进
  无论前和后,左和右
  都仿佛有坚固冰冷的高墙
  头顶是挣不破的钢筋
  脚底则水流晃动
  伸出去的手,抓住的,还是空
  在心灵麻木的时候,便在一个地方呆立不动
  在心灵悲伤的时候,便闭上这软弱的眼睛
  必须有这样的过程。必须千次万次地练习
  提醒自己,如何看见灰尘的舞蹈
  看见鲜花呼喊的声音
  如何正确对待黑暗和光明
  牛铃之声
  一头老牛,瘦骨嶙峋,步履蹒跚
  它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一个老头,腿有残疾,步履蹒跚
  他的生命,和老伴的生命
  在辛苦拉扯的儿女们离开之后
  在帮助他劳作了几十年的老牛也离去之后
  还得继续,背草的背草,锄地的锄地
  这是无数农村老年夫妇的一个缩影
  牛铃之声越来越响亮
  它响在电脑音箱里
  响在我曾有过十几年农村生活的心上
  是否,这牛铃之声,也响在了你耳畔
  帕格尼尼·尼科洛
  我想象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睛
  穿越漫长黑夜的孤独和忧愁
  想象被他的长长手指久久摸抚的
  柔韧的琴弦发出轻轻的欢歌
  避开父亲阴鹜的呼喝和囚禁
  他抬头仰看蓝天白云变换面孔
  看林间的苹果树上粉红的花朵
  像少女脸颊情难自禁的偷偷
  他侧耳细听那草丛深处的虫鸣
  声声软语,句句柔肠荡人心肠
  他将在一夜之间,变化自己的角色
  他将长出翅膀,在广阔的天宇下翱翔
  他将戴上面具,在恐怖的地狱间游走
  他将拥有浩大的王国,忠诚的臣民
  他可以为所欲为,恣意挥霍
  年少时的美貌,年长后的黄金   以及享用不尽的荣华与狂欢
  一根琴弦就是一根魔术师的指挥棒
  一曲琴声就是一曲天籁绝唱,或者鬼哭神嚎
  少年端坐黑夜,就像坐于风暴的中央
  额间闪亮的智慧,唇间紧抿的芬芳
  和手指间从不停歇的起伏波浪
  以及通体透明的洁净,纷纷飘落的鲜花
  世界没有预兆, 将被一根琴弦
  搅得烈焰汹涌,风生水落
  将被一双奇特怪异的大手,肆意弹奏
  天使在暗处,舞台在明处
  魔鬼在暗处,少年在明处
  在大自然的聆听里,轻轻弹奏
  弹出鸟语花香,弹出波涛澎湃……
  李月边的诗
  午后的石椅
  脉搏与血液让石椅醒着
  阳光与风嘎然而止
  紧皱的眉头有着石的质感
  像堵墙,隔离了嬉笑声
  抿住的嘴角流露心事
  红色摩托车的满身行头
  箱子、绳索、头盔与瓶装水
  倒后镜的变形影像
  暗示钢制的心脏尚未休憩
  三步外打桥牌的老人
  五步外跳广场舞的大妈
  点缀公园的闲适,天空
  仿佛儿童涂鸦的褐灰
  那尊蜷缩入睡的肉身
  定格为手机相册的语言
  石椅在夜幕下回归本色
  午后的伴奏早已消融于灯火
  扫墓的人
  路过山树林,树上有破败鸟巢
  风所到之处都被开垦,包括山坡
  石头站在田野上,站成墓碑
  高过庄稼,高过人头,如座寺庙
  世世代代有声音在这寺庙里安息
  碑石的声音金黄,连绵到十月的水稻
  由石头垒起的每座墓地都是深海
  由泥土垒起的每座墓地也是深海
  这里出生的鱼,每年随着洋流回归
  岁月垒起的眼神凝重,又像嫩叶
  面临幽深海域,像与陌生人的对视
  生与死的盛宴,上演着花草的枯荣
  鱼因此有了千年的记忆:稻田之外
  河流之外村庄,炊烟之外大山
  肃穆,草木繁密。“祖宗保佑”
  老人指着一切说:左青龙右白虎
  前朱雀后玄武,太公墓风水好极了
  焚香,烧纸,鞠躬,祈福千秋万代
  明年还会路过树林,但愿鸟巢
  焕然一新,并鸣叫着雏鸟声
  唐德亮的诗
  水井边的青苔
  爬上来。一只绿色的手掌
  晒着心中的阳光
  爬上来是一片心叶
  绿色的血脉
  起伏。跳动。分享
  纯润的春
  蔓延。手脚并用
  不见它挪步只见版图
  一日日扩张
  绿色的根须嵌在
  沁凉的石板
  任十二级台风
  也拔不起来
  隐在乌云内
  隐在远空内
  隐在山尖沟谷村庄
  和人心内
  雷隐隐燃烧
  爆炸碎裂
  留下一道血色闪电
  一堆骨头一样硬朗的山峰
  隐雷是雷的先驱
  人们看不到它的身影
  但能听到它的呼唤
  解    构
  夜以继日。一群蝼蚁
  在大堤中安了个窝
  之后,它们马不停蹄四向扩张
  拆挖。肢解。让坚固的大堤
  在快乐中解构。日复日,年复年
  直至某夜凌晨,大堤,以及村庄,一切的一切
  终成一片废墟,化为乌有
  甜的蜜在酸的肉体里爬行
  穿越皮肤,肌肉,血液,心脏
  步步安营扎寨,用柔软舌尖
  吞噬钙、磷、铁、钾。解构痛苦
  解构幸福。解构记忆,解构过去的
  现在与未来的一切的美好
  与美好的一切
  一双看不见的利爪,深入
  一层层的肌肤。解构
  是非善恶。解构
  斑斓壮丽。解构灵魂
  让它变形。变空。变烂。
  变苍白,变粉尘
  变成万劫不复的游魂
  解构者窃笑着
  瞄向了下一个目标
  紫瑶的诗
  并蒂桃
  以粉紅的意象渐渐展开
  以花的名义交出妖娆
  同一个花萼上交叠的两朵云彩
  而璀璨的星粒,渐渐落到细节上
  飞翔或者叹息,都有不可言喻的
  深邃之美。直至抵达月光的殿堂
  那些属于我们的最静谧时刻……
  你的身体,有风起云涌的春天
  也有一株秋枫挂着的白雪
  在波光粼粼的叠印中我们共同
  印证,一个又一个流逝的日子
  当桃花因一字而蓦然回首
  赏尽闲云,灵魂可以栖息
  爱,仍是心中最温柔的修辞
  在大山行走
  走入大山之前请你首先学会宽容
  宽容一棵藤蔓,站立在路的中间
  它有强烈的理由与你发生相遇
  在栈道上凌空,绝壁上凌云
  你不必为奔泻而下的瀑布
  寻找它保持热烈和奔放的理由
  很久很久以前它就选择了造化   那一棵棵枯去的老树不需要你的敬意
  因为黑黑的泥土和爬满青苔的石头
  记住了他们的寂寞和纯粹的青春
  一块巨大的石头请你加入了它的冥想
  细细聆听,昆虫花鸟间春天的和鸣
  如果你确实有强烈的愿望,就到山顶
  或深谷里大吼一声——
  看看大山的万物如何回答你
  孤独而渺小的声音……
  严正的诗
  诗人墓前
  下午的阳光是和煦的
  草地上分散着吃草的牛羊
  我们走到一位死去多年的诗人墓前
  缓慢地打开他一生的履历
  纪念碑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屏障
  现在他安静地躺下
  早已被剥夺灵感飞翔的权利
  像一粒种子那样单纯
  而他写过的诗正在被人们渐渐地遗忘
  这过程仿佛他再死去一次
  理解世界的另一种方式
  雨天路上匆匆的行人
  逐渐缩小成逗号抑或顿号
  在地球的皮肤上形成一个个切口
  消耗着无法复制的悲伤
  这如同阅读你的信在结尾总给我带来寒流
  我们像两个单细胞在靠近
  记忆也同样如此
  此刻窗外的湖水安静地躺在湖床上
  在这个世界你死了很多年
  你睡过的床仍一直延续着你的梦境
  寒 流
  山坡的褶皱上安静地躺着老房子
  这种倚放着的荒凉
  像风一层一层地吹过芦苇
  让人变得放松而愉快
  我们站在事物被删去轮廓的一天
  回望粘连在今天的过往
  然后去构思它的迂回
  一些在任何地方
  一些在每个地方
  它说:热带
  它说:一个世纪和一个世纪忍耐着
  它们透过年龄照耀我的不安
  我了解它们就像
  人们了解海水中的盐
  就像我写完这首诗然后消失带来的快感
  那些日子你
  跟着迷茫的人群打着伞
  反反复复适合于悲伤
  如同你穿越了地球慢慢溶解的雨季
  你的头脑中依然残留着
  些许先前的片段
  在广阔而宁静的周遭
  然后你从早晨的孤独延伸至
  一个星辰的孤独
  仿佛夜晚迫在眉睫
  在我的阴影里
  太阳依旧那样照耀着
  我的影子会越来越短
  然后渐渐接近它的垂直
  我们得放弃今天所有的飞行
  像现在这样坐下来
  等待太平洋的海水一点点变蓝
  华海的诗
  虚    度
  在进山路上被一条溪流诱惑
  你耽误的半生,走出来须发已白
  白色的油茶花开满山坡,野鸡
  在看不见的深山喊着一个人的乳名
  树的眼睛长在树叶上,草的眼睛
  生在草尖上
  你在金银花的花蕊上找回
  孩提时丢失的眼睛
  又看见菌子撑的伞,蜘蛛织的网
  和蝴蝶在風前摇动的裙摆
  由此光阴虚度,你用风的嗓音
  读雨的绿,用雨的笔画山的空
  在一座山的错觉里,说出
  一株杜鹃花最初的痴迷和痛
  隐    身
  我藏匿于一只梅花鹿羞涩的眼神
  不想在词语中现身
  我在时光的驿站换骑一匹白马
  到山村菊花里隐姓埋名
  我在无数麻藤叶中寻找替身
  生死循环是另一种逻辑
  错误总是大于真理小于谎言
  一朵曼陀罗的美惊世骇俗
  我打着山芦苇的手语,请菊花
  借代,借苍耳的果实说话
  我把自己浅薄、短视的心
  偷偷放在一窝鸟蛋中孵化
  泉水,是岩石的隐喻
  以它作镜子,照出灰尘和斑点
  云朵,与欲望形似,和灵魂神交
  在晚风中追逐的野兔归于安静
  湖水,打开关于你的记忆:
  一只梅花鹿的跳跃,光的神秘
  曾新友的诗
  街    巷
  寻找街巷
  一盏灯笼挂起绯红的脸庞
  时光烙下的印记
  再翻新
  也抵不过一堵风韵的城墙
  寒    冬
  阳光休着产假
  温暖还关在睡房
  北风站在舞台上卖力表演
  一些草木收缩了活跃的想象
  串门似的树叶铺着地毯
  踏在腊梅的走廊上
  活力的浓香穿透深厚的城墙
  让一些寒意紧张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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