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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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江羡踏入小屋,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刺杀淮帝不成,反被囚于金玉鸟笼,做了玩物的杀手。
  他倚在墙根,身上鲜血淋漓,比之头上戴的红纱竟还要艳上几分。
  “你是来执阉刑的吧?别费力折腾了,直接一刀杀了我吧。”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头传来虚弱而嘶哑的冷笑。
  江羡一滞,提着花篮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好,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篮底的瓷瓶。
  事实上,她不是来执阉刑,也不是来杀他的,她是来“化”他的。
  奉昭妃之命,将他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摊血水。
  门外的守卫已被引开,留给她动手的时间不多,但她却凝视着月光下那道身影,久久未动。
  她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小,身骨都未长全似的,明明顶着第一杀手的名头,却更像个尚未成年瘦削纤细的孩子,同传闻中她想象的模样一点也不同。
  传闻中的他是让昭妃都心生嫉妒,失手被擒后,因身怀异香,叫淮帝着迷不舍杀之。但淮帝虽好美色,却又厌男风,为避免自己过分沉溺,他便叫宫人划花他的脸,让他戴上头纱,关入一座金玉鸟笼中,以供自己在外观赏闻香。
  而今夜淮帝大寿,来了兴致,命人抬出了鸟笼,要他在笼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他起舞助兴,他冷立不从,挨了数百鞭笞也一动不动,终叫淮帝震怒,下令将他从笼中拖到慎刑司,执行阉刑。
  如今赶在执刑老监到来前,江羡得令要先一步动手了,只是她犹豫了半晌,竟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那头纱。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害人,我想记住你的模样,日后为你烧纸超度,你别怪……”
  声音戛然而止,江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红纱之下竟是一头白发,而那赫然抬起,满布血痕的一张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道目光。
  “小公子?”
  她震撼难言,分明看到了相隔数年,梦中才能遥望的家乡故土。
  那道白发包裹的身子一颤,却叫她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只在心跳如雷间做出决定,抓起篮中一只雪兔,哆嗦地举着瓷瓶,一咬牙,将瓶中药水尽数倒了下去。
  那雪兔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眨眼之间便化成了一地血水,江羡眸中泛出泪光。
  她在昭妃宫中种花多年,陪伴她的只有这只小兔子,今夜为掩人耳目提着花篮一并带了出来,却未料到会让它抵命于此。
  身后那道黑影一言不发地看着江羡的举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嘶哑开口:“你是……我的阿羡丫头吗?”
  江羡一个激灵,手中瓷瓶落地,仿佛这时才如梦初醒,她颤抖着身子,捂住脸,不敢回头,只泪如雨下。
  “是,是我,小越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二)
  江羡记忆中的越申香,一直是那个走在长宁城街头,衣袂飞扬,俊秀清贵的小公子模样。
  他出生在申时,体有异香,便被取名申香,可他自己最不喜欢这个名字,颇觉女气,从不许别人叫,是以长宁城里都只称他“小越公子”。
  江羡的父亲是越府的花奴,在江羡六岁之前,因听了算命先生的话,一直将她当作男儿来教养,越申香也称她为“江弟”,她既是越申香的伴读,更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
  可六岁后,女儿身得以恢复,好好的“江弟”一下变成了“阿羡丫头”,越申香傻眼了。
  这本来是不打紧的事,偏学堂里几个顽皮子弟拦住他们,天天可着劲地打趣:“难怪身上香喷喷的,原来带着个女娃娃啊,这下小书童变童养媳喽,是不是哪一天‘小越公子’也会变成‘申香小姐’……”
  越申香平生最恨旁人拿他身上香气说事,当即便和那几人扭打在一起,江羡吓得赶紧上前拉架,却更激起越申香的无名怒火,一把将她甩开。
  “别碰我,你现下是阿羡丫头了,不是我的江弟了!”
  从那以后,越申香碰都不让江羡碰一下了,本就是敏感别扭的年纪,这一赌气就赌了两年。
  直到两年后,江羡的父亲意外去世,她一下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小孤女,也不再每天眼巴巴地跟着越申香了,不再为他四处搜寻好玩新奇的东西讨好他,只一个人坐在院里发呆。
  越申香嘴里不说,一双眼却时时刻刻暗中注视着江羡,他总有种隐隐的担心,果然,不久后的一天,江羡不见了,满府提灯搜寻中,最终还是他在墓园找到了她。
  那时江羡正在父亲坟前哭得伤心,手里还拿着包袱,一副要悄悄离开长宁城的样子。
  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哭着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至亲之人,不想再留在越府了,更不想害死她最在乎的小公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她不是有心欺瞒戏弄他,而是江父听从算命先生之言,欲用彼法化解命劫,可惜冥冥中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江父终究逃不过撒手而去。
  墓园里,越申香听得又心酸又心疼,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谁说你会克死我了?”
  风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吓了一跳,满脸泪痕地回过头:“小,小公子?”
  他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大步上前:“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阿羡丫头,我的童养媳了,谁要敢笑话你我就和谁拼命,反正我命硬得很,谁也拿不去,谁也克不走!”
  她惊慌摇头,抓起包袱欲逃,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拦下,一把将她背起:“走,我带你回家,你哪也别想去,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媳妇了!”
  她在他背上挣扎好半天,最终到底埋在他脖颈里,痛哭出声,风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香味萦绕了身后一路,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幽幽长长。
  那一夜的星光美得像个梦,刻入眸里,藏进心底,从此念念不忘就是好多年。
  可惜梦总是容易醒的,越申香不在乎江羡的命格,越家人却在乎,在一个普通的黄昏,江羡到底被送走了,跟着一位养花的婆婆永远离开了长宁城。
  越申香从书院回来后,如遭电击,他几乎疯了似的找了大半年,可却再也找不回他的小媳妇了,他一病不起,梦里全是那张泪眼迷蒙的小脸。   风和故乡就此撕裂开去,两个孩童的命运天各一方,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拂袖垂怜,噩梦的脚步远未停下。
  烽烟四起,战火一触即发,铁骑踏碎山河与故土,从此无路无家,再也无根可寻。
  听着那些白骨森然的过往,江羡走在夜色笼罩的宫道上,泪流满面。
  月下两个身影依旧拖得长长的,这一回,却是她背起他,就像年少时一样,心跳挨着心跳,不分彼此。
  “长宁城破后,越家只有我逃了出来,还遇到了一群奇怪的人,进了一座奇怪的楼,他们说我筋骨难得,是旷世难寻的武学奇才,想将我培养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刀。
  “可刀想伤人,便得先经过千锤百炼,为此他们不惜手段,甚至强自喂药,使我的骨骼停止生长,让我痛不欲生,骇然白头,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
  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此再也无法长大,永远被时光留了下来,成了一个生命中只有杀戮与血腥的白头怪物,再不见光明。
  “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这样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呢。”
  月下低哑的苦笑伴着异香飘入风中,心疼得江羡浑身都在发颤,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变,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越哥哥,我盼了你好多好多年,再也不要同你分开了……”
  “真是个……傻姑娘。”背上的小小少年眸里腾起水雾,在月光中埋下头,“阿羡,我觉得……我好像又有家了。”
  (三)
  宫中后山有一处温泉,是江羡采花时无意间发现的,那泉水能舒筋活血,对身体大有裨益,她原本只是想取些来为越申香清洗血污,让他舒服些,却没有想到,他只在木桶中泡了一夜,第二天身上的鞭伤便不可思议地好了七七八八。
  “难道,是同我体内的药性产生了反应,还是……我体质原本就异于常人?”
  越申香与她一样惊喜,他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去腐生肌”,而接下来几天的浸泡,更叫他们喜出望外。
  被割花的一张脸一点点光洁,白发也渐渐乌黑如初,就连浑身骨骼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终于在一天夜里,越申香从桶里出来,披着长袍,湿漉漉地走到江羡床边,俯身叫醒了她。
  江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只见到一道颀长身影沐浴着月华,发丝如瀑,眉目俊朗,宛如天人。
  “阿羡,我回来了,我是否……长成你心目中的模样了?”
  托仙泉灵蕴,他脱胎换骨,宛若新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水汽氤氲间,他伸手抚向她的脸,在她尚自怔忪时,已欺身低头,倏然贴住她的唇。
  帘幔飞扬,灼热的吻迷醉了心跳,一声低喃溢出唇齿,穿过长长的岁月,穿过故土山河,回荡在掠入窗棂的风中。
  “傻姑娘,我们成亲吧。”
  就此,坠梦,一夜缠绵。
  越申香想带江羡离宫,等风头松一些的时候。
  杀手组织一直以药物控制他,如今他体内的毒尽数解了,重获新生,再没什么能捆绑住他了,他只想与他的阿羡丫头过万家灯火的平凡日子。
  可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却在这时,又一件意外发生了。
  许是与阿羡做了真正的夫妻,阴阳结合间,那原本在越申香身上带着的奇香竟一夜消散,转移到了阿羡身上。
  这香绝非福事,越申香不愿阿羡受累,便想出一个法子,也叫她去泡那山泉水,他起先试过,每回泡完能使异香淡去三四个时辰。
  他们本打算日日浸浴,说不准总有一天能彻底除去那异香,可还没等到法子灵验,在一日暮色四合时,江羡便一直没有回来了。
  越申香困在屋中,急得来回踱步,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昭妃宫中,江羡比他还要心焦。
  她本是在昭妃跟前插花,谁也没有料到淮帝会忽然而至,且来了兴致,要与昭妃一同赏鉴她的花艺,时间一点点过去,她额上已渗出冷汗。
  鼻尖似乎都闻到了那压制不住,渐渐散发出来的幽香,就连插花的一双手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这微妙的变化弥漫在大殿内,直到淮帝望向江羡的目光染了异样时,昭妃才终是察觉不对,挥手让江羡下去。
  江羡如蒙大赦,却才抱着花篮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淮帝一声叫住。
  “你等等。”
  屋内暖烟缭绕,她身上的异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淮帝离座,一步一步靠近她,忽然,竟是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深吸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扭过头来,给朕瞧瞧。”
  (四)
  越申香终是按捺不住,不顾危险离开江羡的小院,出去寻她了。
  他飞掠在夜色中,觉得身上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流窜着,令他的身子比从前还要轻,速度比从前还要快,就像要张开双翼飞起来一般。
  只是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心只想找到他的阿羡。
  宫中远远传来笙乐之声,他心头一跳,记得那是淮帝曾宴请百官的方向,当翻过宫墙,落定屋顶之上,极目望去时,他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
  月下美酒佳肴,百官列坐其次,觥筹交错,与当日盛况无二,而正中间也立着一个偌大的金玉鸟笼,只是今日笼中之人不再是他,而是他一心记挂,久出未归的阿羡!
  这出荒唐重演的“闹剧”不用多想,自然是为淮帝一人所设,连席间的昭妃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淮帝醉醺醺地起身,一边走向那金玉鸟笼,一边痴痴呓语着:
  “你是附在了这丫头身上吗?你看看,即便你化得骨头都不剩,宁死也不肯从了朕,也还是逃不脱朕的手掌心,正好,朕喜欢女人,喜欢女人……”
  笼中的江羡踉跄后退,忍不住尖叫起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淮帝癫狂大笑:“美人,给朕跳舞啊,跳舞啊……”
  就在他解下腰间钥匙,上前便要打开那笼门时,屋顶上的越申香再也忍不住,所有人只觉一阵风掠过头顶,眨眼之间,一袭身披长袍,俊美无双的男子便飞至金玉鸟笼之上。   “小越哥哥!”
  笼中的惊呼还未落下,那鸟笼竟拔地而起,被那袭长袍单手提上了夜空,满场震惊出声。
  事实上,越申香也不知周身这股骇人气力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想带着阿羡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底下的淮帝陡然酒醒,福至心灵:“是你吗,是你吗……快,弓箭手何在,给朕拦住他们!”
  夜风呼啸,越申香在空中提着鸟笼飞向宫外,身后是一片混乱喧嚣,只听唰唰唰,万矢如雨射来,他头也不回,只一拂袖,竟将那些弓箭尽数震了回去,徒留底下一地哀号。
  “阿羡,我带你回家!”
  家,家在哪儿呢?越申香还记得幼时和阿羡一同读过的书中写着,在很遥远的西边有一处天山,那儿与世隔绝,没有战火,没有分离,将来只会有他和她。
  像信念扎根在了心底般,越申香提着鸟笼一直往西边飞去,一路翻山越岭,身后追兵不舍。
  他不是没有想过打开笼门,但那金玉鸟笼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竟以他周身无穷之力都无法打开。
  他只能提着鸟笼,昼夜不断地逃亡着,偶在山涧停留歇息,以溪水野果为食。
  他不知飞了多久,只知追兵从没断过,执拗得比他还要骇人,他很累,累得他随时都想闭上双眼,但他不能。
  他还有阿羡,他还要带她回家。
  这一夜,他们寻了个山洞暂歇,火光映照着笼中阿羡的泪眼。
  “小越哥哥,你别管我了,你快逃吧,趁力气还没有耗尽……”
  那样显眼的金玉鸟笼,带着是绝对逃不掉的,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可这番话不管说过多少遍,越申香都是听不进的。
  这一次,他更是打定了主意,孤注一掷般地说:“阿羡你听我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我打算……回皇宫一趟。”
  是的,这山洞极为偏僻,追兵一时半会儿寻不过来,他会给她留下足够的水粮,将鸟笼好好藏起,然后独自折回皇宫,取来钥匙,顺便——
  “杀了那狗皇帝!”
  漆黑的眼眸一厉,看得阿羡心头一悸:“不,不行,那样太危险了,你不要回去,小越哥哥,你就把我扔在这儿,你自己快逃吧,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泪水汹涌漫出,越申香穿过笼间紧紧握住阿羡的手:“说什么胡话呢,你都是我媳妇了,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们说好再也不分开的,你且安心睡去吧,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靠着石壁,火光摇曳着,一笼之隔,两人十指紧扣,越申香温柔呢喃着:“我们会有家,会过春秋冬夏,以后还会有成群的儿女,我们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有共同度过呢……”
  夜色深深,寒风拍打着石洞,一下又一下。
  当洞中终于归于沉寂时,不知过了多久,笼里的江羡睁开了眼睛,看向一直被越申香紧握不放的那只手。
  她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最后望了他一眼,手心一抵,发簪无声地插入胸口。
  “你说你命硬,谁也克不走,可我怎么不信呢……”
  鲜血缓缓流出,逶迤一地,如一朵凄艳绽放的血花,她将头隔着笼间靠在他肩上,目光渐渐涣散。
  “天山那么远,我怕走不到了,这一路亡命涉岭,生死不弃,就是我最好的日子了……”
  身旁那道疲惫睡去的身影无所察觉,只是梦中又回到了年少故里,长宁城的街道上,他背着他的小丫头,在和暖的晨曦里上学堂,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到望不见尽头。
  (五)
  后来过去很久,淮帝派去的追兵都忘不了那一幕,他们团团包围的石洞里,忽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如泣如诉,如鸟啼悲鸣。
  而下一瞬,一道赤光破洞而出,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日,衔着一个金玉鸟笼飞入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有人说在深山缥缈之处,见一红衣男子,以头纱遮面,围一笼轻歌舞动,不知口中是唤着“江弟”还是“将弃”,只知不辨面目,身姿宛若仙人。
  久久的时光纷沓而去,再惊艳的传奇也只化作书中一段泛黄记载。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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