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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隆冬最后的一天。
天气阴沉,满眼是厚重低沉而且灰黄的浊云,呼啸的北风惊卷残枝枯叶,漫天飞舞,黄尘蒙蒙,混浊一片。
凛冽的寒风从傍晚刮起,到半夜,风停了,鹅毛般的大雪却纷纷扬扬地降落下来,渐渐地像是扯破的棉絮四处飘落,肆意地扫荡着整个洎水矿区,矿区的街路树木房屋便都笼罩在白皑皑的厚雪中。
如同往常,陈孑明准时在早晨六点起床,忽而觉得整个天花板锃亮一片,拉開窗帘,只见楼前的梧桐树上压着洁白透明的积雪,松柏的枝头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枝叶茂密处居然凝成沉甸甸的雪球儿,并随寒风摆动,不时地抖落着玉屑似的雪末儿。妻子沙丽也在此时起床,看到窗外银装素裹,兴奋得如同小孩,蹦着跳着,顺手在窗台上抓了小把积雪,捏成团,朝树尖扔去……
这是洎水矿三十年不遇的大雪,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矿工来说,无疑是一道极其珍贵的景致,谁愿意放弃赏玩呢?……空旷的场地已聚了不少玩耍的孩童以及公休的职工,三三两两,戏谑打闹。雪球不时地从空中划过落在人群中,有人发出夸张的尖叫。
身为医师的陈孑明此刻也欲加入嬉戏的大军之列,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医院值班室通知他临时值班,他无可奈何地冲妻子沙丽做鬼脸。而这时沙丽已备好了相机,穿好了风衣,欲同丈夫去玩雪,见此情景,也只得放弃,下厨为孑明弄早点。
街路上,成帮结队的矿工正踏着积雪前往井口上班,楼道的义务看守阚大秃正一锹一锹地铲着积雪,他是这幢住宅楼里唯一的退休工人,老婆去世早,身旁仅有一个女儿阚淑英,医专毕业在医院里当医生,上零点班还未下班,斜对门的矿工刘大路上中班刚出来,冲着老阚笑着说:“秃叔,学雷锋啦,留点儿让我大刘活动活动筋骨。”“得得,你还是留点儿力气去上班,听说近期矿上生产任务紧,采面压力大,有这事吗?”大秃边铲边说。
“是啊!采面过断层,把个技术员高峰忙得不知东南西北,连谈情说爱的工夫都挤不出来。”“嗯,企业的生存发展全靠知识啊。”大秃若有所思。
“还有你那姑爷赵其路,当个班长比谁都卖劲。好像没他地球不转似的。”
“你是不知,那孩子个性强,认准的事不回头,淑英有时也让他三分……得得,哪天细细摆摆,不耽误你上班……”
二
雪后的矿山到处晶莹剔透。
此刻,调度会上,肖总正大发雷庭:“……六三四二工作面像什么样子,按方案开采……可你们朝哪个方向?跟班工长邢洛南给我站起来!”肖总猛地一拍桌子。
众目睽睽之下,邢洛南终于开口分辩:“我说肖总,按开采方案,偏西三十度,温度太高,而且有刺鼻的煤油味……”
“狡辩什么?方案是经生产部实地勘探定的……温度高什么?地面结冰,地下春暖,几十年的炭估佬谁不清楚?今天我宣布,本班必须改向,否则我撤销你的跟班工长职务。”
邢洛南气得脸红脖子粗,黑碴碴的络腮胡子根根竖起,抓上矿帽就想朝地下摔,但在调度会上,值班领导就是组织的决定,任何人必须服从。
雪似乎更猛,风也更大,进班室玻璃窗被雪花拍打着,发出沉闷的响声。赵其路正挨个儿点名,而矿工们则吐着烟云轻声地交头接耳……“瞧,邢工长一言不发,准在调度会上挨训了。”刘大路似乎觉察出气氛不对,况且邢工长从进班会一开始,就铁青着脸。
“不会吧,这大雪天,他兴许是担心儿子邢博,没妻的男人……”有人声音低低的附和。“听说,熊老师特别关心邢博,也特喜欢洛南。”有人的声音更低……
“别交头接耳,时间不早啦,根据调度指令,今天从上班次的采向扭回三十度,老采向放顶填实,一组运料,二组支单体,其余人员各司其职。”邢洛南的话音刚落,进班室一下儿炸开了锅。
“偏西危险!谁的指令?狗屁不通!我大刘三十年老大工,没啥知识,但我懂。”刘大路第一个反对。
“那儿煤油味儿浓,叫当官的下去看看。”
工友七嘴八舌,气氛很紧张,几十双眼睛一齐转向赵其路。“班长我们听你的。”
赵其路望着邢洛南,也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大邢,你他娘的拿工友生命作赌注,我他妈的不干了!”赵其路愤然地摘下矿帽,重重地摔在地下。
刹那间,骚动的矿工都僵住了,谁也不再吱声,静静地望着他俩。沉闷,夜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的声音以及瓦楞上不时泄落的积雪声……邢洛南凝视着张张期待的脸,脑中却思虑着改向会带来的种种恶果,蓦地他从身边的工友嘴上夺下一支烟,狠命地吸了一口,尔后将烟卷捻碎,铁青着脸吼道:“谁都别去,我老邢承担一切责任。”说完,便直奔井口罐笼。
“还愣着干什么?下井!”赵其路的脸也从未有过的难看。
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采区的第一车煤升到地面,再沿着稍有斜坡的轨道慢慢地滑向停车场,电机车拖着矿车穿梭在白茫茫的工业广场上,架空线上不时闪烁着蓝色的电弧。
肖总端坐在调度台前,凝视着眼前的电子模拟盘,手中的烟卷燃尽,依然没有察觉。邢洛南铁青的脸定格在肖总的脑海里。他抓住矿帽的瞬间,分明想摔,但他没有,这在肖总乃至所有的跟班工长面前,尤其是生产调度会上显出的忍耐是绝无仅有的,他知道,邢洛南的经验更有说服力,或许,邢洛南的矿帽摔下,便能改变自己的指令,或许他固执己见,也有可能动摇自己的意志,而他仅仅是怒目而退。井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他确实无法准确判断。眼下最想知道的是邢洛南到达六三四二工作面没有。他冲着调度员问:“四十二汇报了没有。”
“已联络两次,没有应答,按理早该到了。”调度员答道。
“听说职工对改向极其不满?”肖总仍然在问。
“不清楚……”调度员话音刚落,电话铃声急促响起:“调度室吗?我是采面瓦检员,四十二采面瓦斯超限,请求立即停产,撤出全体人员。”
“什么?”肖总大惊,没想到如此严重,他急急地抓起话筒:“让邢洛南接话,撤出全部人员。” “邢工长在工作面,组织人员抢运设备。”
“你火速到工作面,务必传达我的指令,立即撤离所有人员。”肖总的脸上出现了细细的汗珠,“通知井下值班电工,排查电缆,如有明接头,立即停止供电!通知救护队,整装待命,巷修区作好应急准备……生产部、机电部、运输区领导即刻到调度来!”
霎时,整个调度室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此刻,采面温度已超出正常,几个柔弱的矿工直喘粗气,汗从毛孔渗出几乎流成了线。邢洛南满脸乌黑,拖下最后一根单体,马达、溜子槽及其他设备均已安全运出。
“弟兄们,采面即将自燃,各组清点人员,一个不落,全部撤离!”
“要请示吗?”刘大路有些疑虑。
“来不及啦,电话在四部溜子头。”
正当大伙儿准备撤出时,一声闷响,接着便是一阵颤抖,凭经验是大面积的煤壁垮塌了。这时,大路忽然惊叫:“班长呢?”
人们这才意识到班长赵其路还在工作面,回收悬壁梁……
完了!情急之中,邢洛南返身进入工作面,刘大路也随后跟进。
四
眼前灰蒙蒙一片,采面溜子通道已被堵塞,想从正面救人,必须打通垮巷,况且垮塌区域多大,不得而知,单凭邢洛南刘大路以及在场的工友救援,难度相当大。
邢洛南咬紧钢牙,指挥所有人员进行清掘,汗珠豆粒般的从身上冒出,手上的血泡破了,钻心的痛。可没人退缩,相互鼓劲。此时,救护队己赶赴现场。
傍晚,霜风聚起,那些已经溶化而变成褐色的积雪又在冻结。陈孑明伫立在急诊室门口,眼盯着前方通向井口的马路。自从接到调度通知,他就一直处于待命状态。他知道赵其路被封在采区中,事故肯定严重,况且事发已近六个小时,他本不想告诉阚淑英,可沙丽却在第一时间告诉了淑英……淑英差点儿晕倒,纵然坚强,眼里的泪花却再也抑制不住。夜色逐渐暗下来,路灯在雪光的映衬下,失去了原有的光亮,淑英跌跌撞撞地奔向井口,岔路口上,她遇上了匆忙而至的父亲。还有子弟学校教师熊兰及其学生邢博。身后还有一些矿工家属。
邢博似乎怕冷,他紧紧地抓住熊兰的手,才八岁的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只知道老师像妈,每天放学,爸爸准时来校接他,熊老师也一定陪他们走上一段路,老师和爸的对话他难以明白,但觉得很轻很柔,老师总让爸去刮胡子,说络腮胡子显老且扎人,爸总说没空儿,老师就笑骂邋遢鬼。今天爸没来接,老师,却带他到这里。他看看老师,老师没有原来的笑容,只是用手紧紧地护着他。眼神呆滞地看着远方。
救护车终于来了,朝医院急驰而去。
守候的人群尾随着车奔跑。
担架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赵其路,身上绑扎的绷带已被血水凝结了,他正处昏迷状态。邢洛南双手血糊糊的,背上有一处被渣石划破,血水溢出染透了工作服。只有劉大路安然无恙,但已疲惫得没气力说话。待命多时的陈孑明急步走到赵其路面前,把脉、观色、听诊……一边指挥护士朱湘云备温水清洗煤屑,一边让麻醉师作好准备立即手术。这时阚淑英到了,脸色苍白,面对丈夫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被熊老师等一帮女性劝离现场。
五
夜已深了,沸腾喧嚣的矿区也在慢慢地归于寂静。阚大秃家围着一帮人,卧室床上,淑英哭过又哭,双眼红肿,从上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大秃也老泪纵横,左邻右舍无论怎么劝,仍然止不住父女的眼泪,因为他们知道其路的伤势,尤其是当医生的淑英更加知晓丈夫的险境——高位截瘫,既便是手术成功,也会落个终身残废。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打探伤情,她只能以泪洗面,无法告知也不能告知父亲,父亲老了,经不起如此打击,况且女婿半子,婚后多年因工作事业的原因,一直没给老父育下外孙子。淑英悔啊,寸肠皆青……赵其路推进手术室前,郑孑明已将情况明言,拉上阻隔视线的帘布时,淑英的心都碎了,赵其路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就像烙印一下刻在脑海里,她面无表情,只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假如可以替代,淑英会豪不犹豫……但一切都不可能, 手术室里那刀剪镊的碰撞声像刀一样在她的心中一次次的划割游离,钻心的痛……淑英终于瘫倒。此刻,望着老父的泪眼,淑英又一次悲痛而泣。她不知道丈夫情况,不知手术进展情况,明天等待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窗外,漆黑一片,偶尔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漫长而又寂静的夜啊!
邢洛南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熊老师伏在床边睡着了,身上披着大衣,环顾四周,邢博不在,他依稀记得,后背的伤口处理完后,他想留在医院,守候赵其路手术,那当儿,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赵其路,他的伤势过于严重,而且在井下采面的高温油味以及混浊的空气侵袭下,会有什么后遗症啊!但陈孑明的执意让他回家休息,甚至以影响手术为名,他不得已才回家,可他满脑子都是抢险的情景……赵其路真是个铁汉子,腿被煤块砸变了形,胸脯以下均被掩埋,但他却咬着牙关,同死神搏斗,当洛南、大路及救护队员修通煤道进入现场时,他还再叮嘱大家注意安全……洛南是在回忆中进入梦乡的。熊老师如何进来的他全然不知。望着熟睡的熊兰,他激动不已,他不知这位知识渊博、靓丽的女教师何以会如此关爱自己……他不敢有任何动静,生怕惊醒熊兰,然而,熊老师依然惊觉地醒来。看见他,先是惊喜,尔后是腼腆,继而是羞怯,满脸绯红,居然不知说什么,短暂的窘态过后,她终于扑在邢洛南的怀里……
六
天已放亮,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缕缕金色缠绕着洎水矿区,雪后放晴,人们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尽情地放纵心情。然而,陈孑明却紧锁眉头。经过一昼夜的手术,赵其路已脱离了死亡线,可高位截肢成为定局,淑英将来的幸福已画上休止符号,他觉得道义上对不住淑英,他也想极力保住其路的双腿,但骨碎肉烂的双腿就如两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危及他的生命,医生的职责令他无暇顾及他事,断然地采取措施……望着病床上打着点滴、依然沉睡的赵其路,孑明心里难受得不亚于淑英。
淑英一早就来到医院。一夜不曾合眼,加之泪水不断,使她的双眼红肿,人已明显憔悴,阚大秃也全然未睡,躺在床上一直挨到天亮,女儿一夜的抽泣像盐一样,大把大把地撒在心中,他想劝慰女儿,可怎么开口,别说女儿青春年少,就是我老阚头也一样痛苦啊!几次,他都想去劝说,但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只是叹气,用手拍打脑门,此时此刻,女儿已从房里出来,她要去医院探望丈夫,望着女儿,老阚竟不知所措,目然地看着女儿重一脚轻一脚地消失在视线中。 探视的时间到了,工友、同事提着补品挤满了病房。
男人们表情肃然,心情凝重,多数人只是静静地看着,默默地祈祷,交情深厚的几位眼神中充满了惋惜和怜悯。女人们则眼圈红红的,看着病床上失去下半截身体的其路,止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谁都不忍哭出声来,只是帮助清理病房,将该放的食品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尔后悄然地退出,商议着如何安慰淑英。孑明来了,沙丽、朱湘云也来了,刘大路来了,高峰来了,值班的肖总也来了,他仔细地打探伤情、手术以及康复周期,并查看了用药情况,交待孑明,用最好的药物,不惜一切代价……
七
夜色终于降临了,灯火又亮了,白昼的阳光消溶了大部分积雪。整整一天,淑英全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面对赵其路她依然感到空前的难受,她用手抚摸着丈夫空瘪的裤腿,心里一悲,眼泪便潸然而下,她木然地呆坐在丈夫床边。老阚头已将饭热过几遍,依然不见女儿动一筷子。赵其路也在此时醒来,过度的失血连同疼痛使他的脸色过于苍白,眼神中失去了原有的灵动,变得异常木然,其间,朱湘云来打过几次点滴,他没说话,沙丽配发过几回药,他依然无语,疼痛终于来了,一阵阵的向他袭来……任何力量都无法抗拒,额上的冷汗如同泉水似的一滴一滴地冒出,他几乎失声吼叫,但在转念之间,用牙咬住被头。木然的淑英猛然一惊,她知道,丈夫的麻醉期已过,是清醒过来最感疼痛的关头,挺过来万事平安,否则便有自残的可能,甚至求死的欲望,眼下唯一的方法便是止疼,但过度止疼会致残神经系统。
她摁了救护电铃。
郑孑明急速而进,一切都明白了,他同淑英交换眼神后,拉上窗帘带上门走出了病房。赵其路终于在咬碎被头的同时,熬过疼痛的极限。并在淑英的抚慰下安静下来。
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孑明拖着疲倦之躯回到家中,从赵其路出事孑明没离开医院半步,职业道德促使他只得这样做,寒冷完全在意识中忘却,踏进家门才感到一股暖流,望着熟睡中的沙丽,他轻轻的走动,生怕惊醒沙丽,然而沙丽却没有入睡,事故抢救丈夫已连续两天没回来,她牵挂丈夫也同情淑英,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
此时此刻,矿领导肖总也无法入睡,纵然冷风阵阵,他依然站立在开着的窗户前,桌上满满的一缸烟灰,肖夫人催促多次,但他依然无动于衷。偶尔踱几步,又面朝窗口,对面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医院灯光……赵其路空瘪的双腿、木然的眼神以及淑英的泪水时刻浮现在眼前。分明是自己指挥失误。是自己葬送了赵其路的前程以及淑英的幸福。何况……明天的事故分析会自己该如何主持?
八
新的一轮太阳再次升起,红彤彤的金光照射着,终于溶化了残留在枝头的雪。矿工们陆续升井或下井,肖总此刻也一身工装,頭戴矿帽,脚穿套鞋,他要下井,去六三四二工作面看看,一则是了解现场,二则也想为事故分析会寻求更为贴切的真凭实据。当然也是为能听到矿工对事故的真实心声。他带上生产科长刘鹏和安全处长段达飞,穿过广场直奔井口罐笼。
“肖总,下井啊!”升井的矿工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肖总,上哪个采面?”进班的矿工自觉地让出道。肖总一边回应一边微笑地点头,随同下井的矿工进入罐笼。下井的当儿,一股暖流扑面而起,冲淡了刺骨的严寒,犹如春天般的温爽。穿过风巷进入斜井人行道,那是采面职工的候车室。从这里乘人行车顺坡下六百米才是水平巷,向东徒步千余米再向上四百余米可到达采面。人行车是唯一的通道。此时,采面的职工都在车场等候人行车,斜井的底部,数十盏矿灯萤火虫般的闪亮,随同绞索提升正渐渐变大变亮,终于停在起拨点下。坐等的矿工纷纷带上工具拥向人行车。矿工们都知道,人车上下一趟最快半小时,况且座位有限,没赶上这趟就意味着将滞留车场几十分钟,这几十分钟,对矿工来说兴许就是几十吨煤或十多米进尺。眼下生产吃紧,抢时间争速度只争朝夕已成为定律。相对的粗鲁也在所难免,人人都想占住位子。力大灵便的抢先挤进座位,那些严守规则的只能望洋兴叹。肖总见此情景,心中颇有感触。
“小伙子,你是哪个区队的?”肖总冲一个将人车拍得山响的青工问。
“采二六三四二面的。就他妈的慢半拍,这该死的人车,加一节多好呀!”年轻人一脸愤慨。“不就迟下一趟吗?何必动怒!”肖总若有所思。“说得轻巧,年底将近,区队的超产计划还没完成。代班长进班会骂娘,说谁借故落后,赶不上趟,耽误生产后果自负,可这……”青工重重地叹气。“别急,我替你说情,是刘大路吧!”“你是谁,大路只听邢工长和老班头赵其路的,除此他谁的账都不买。”“我是……”肖总本想明言,可心生一计,话到嘴边却又打住。“赵其路工伤你知道情况吗?”
“怨值班矿领导,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意见……那是犯罪!”
“他是强行抢运工作面的设备而遇险,非矿值班领导的过失。”段达飞在旁解释。
“亏你也是矿工,谁经得住肖总那一拍桌子?抢运设备为谁?谁他娘的喜欢用性命去拼去搏!”青工脖子粗粗的,朝刚上来的人车挤去。
九
天穹深处,星星闪烁着。静静地注视着洎水矿区,愉快地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矸石山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洎水河,淑英坐在河边的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对着洎水河呆呆地坐着。丈夫赵其路虽然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但他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茶不思,饭不想,终日一言不发。双眼直直的……她知道,丈夫将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然而淑英没有半点儿嫌弃之意。她买来丈夫喜欢的菜肴,端来病床前,但大路却视而不见。淑英喂饭,勺到嘴边丈夫却不张口,甚至将脑袋朝里。淑英的眼泪又再次流下,她记得,热恋的那阵子,丈夫是何等的英俊快乐,也同样是这条河这块地这样的冬夜。其路搂着她,冲着泛着银光的河水高呼:“英子,爱你一万年!”“傻样,人能活万年吗?我只要你爱我六十年就够。”淑英从其路的怀里挣脱出来,沿着河堤奔跑嬉闹。赵其路边追边笑:“就一万年,一万年……”追到淑英,便一把抱起惹得淑英尖叫……那时那景,淑英历历在目,但眼前除了呼啸的山风,就是隐约可见的洎水矿区。丈夫在病床上那直直的眼神令淑英无比的疼痛,她想到了邢洛南。他的劝说一定奏效。然而过去那一段埋藏的心事又令她不敢造次,只得在这没人的旷野中释放心中的悲苦…… 她和洛南是高中同学,洛南在农村长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因家境贫困而放弃学业进矿工作,淑英则进了医学院。那年入学,洛南偷偷地来送她,并往她的口袋中放入一封信。那年月,她竟无声无息地拒绝了。毕业后分回矿医院,才知道邢洛南在农村结了婚。又因感情不合而离异,带着邢博单过。她悔过一阵,后来看上了和洛南形影不离的赵其路并结婚。婚庆的当晚,邢洛南一直以兄长的身份替其路周旋。其路也非常感激他。她从工友的口中也知晓,洛南为救其路不顾个人安危。
此时此刻,其路的病床前,围着一群工友,他们从刚散的分析会上而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但其路一言不发。他环顾四周,不见洛南及高峰、还有刘大路。
高峰被朱湘云截跑了。就在护士值班室。
此时此刻,朱湘云关心地问:“事故分析会上,你有责任吗?”边说边递上茶杯,杯中有高峰最爱的龙井茶。
“责任肯定有,起码是负连带责任。不过肖总没有正面批评,而是自责,把一切责任都揽在他自己身上,并希望广大职工牢固树立安全第一的思想!”高峰接了茶杯呷了一口,顺手摸了一支烟,但被朱湘云温情的眼神和手势制止了。
“就是,你知道吗?我也同样担心你的安全。事发当天,知道是你所在的区队,心悬得多高……知道吗,差一点儿就哭出来!”朱湘云满脸红晕。“为你我会把安全工作放在首位的……我什么时间上你家?”
“接受审查对吧!看你具体表现,起码得过我这一关!”
十
阚淑英是在夜里十点钟返回医院的,他回来之时,探房的工友全都走了,病房里恢复了宁静,其路依然静静地躺着,架上挂着药瓶,瓶内的药水顺着输液管正一滴一滴地融进他的血液中,可保温盒里的鱼羹依然没动,床头柜上的补血品依然没动。她轻轻地问其路:饿了吧?喝点儿鱼汤——是乌鱼汤,补血的!没应,再问依然如此。淑英到了山穷水尽之境,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这时朱湘云来了,她值夜,来查看输液情况。看到淑英在哭,忙着安慰,当她得知其路滴水未进时也慌了,这怎么行!怎么行呢?她返身来到值班室,向主治医师郑孑明通报了这一情况。随后又给高峰说明了这一问题。事态严重啊!
邢洛南终于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身边跟着熊兰老师。手里提着饭盒,内盛排骨墨鱼汤。进门后,洛南冲着其路铁青着脸,劈头盖脸地骂:想绝食,没门儿!淑英你喂他。淑英打开了饭盒,舀了一勺汤放在嘴上吹吹然后送到他的嘴边,然而其路依然无动于衷。
“你喝不喝?”洛南终于忍不住了,习惯地抬手去摘矿帽,但没有,只是空着把手往下一摔。
这手势其路再熟悉不过,是气愤到了极点才有的动作。此刻其路的心里无比凄惨!双腿没有了,废人一个,活着拖累淑英,拒绝治疗行不通,他想通过发难来令淑英嫌弃他,讨厌他,甚至逃避他,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没承想,惊动了洛南,洛南是他最为信赖最为敬重最为知心的朋友,他心里想什么洛南很明白。果不其然,洛南再次开言:“怕连累人,是不是想让淑英离开你?可你想过她的处境和苦衷吗……你活下去,对她是支柱,是靠山,你知道吗?我真替你脸红。”
此刻,淑英再也忍不住,眼里噙着泪水,熊兰、朱湘云也在擦着眼眶,生怕不争气的泪水流下。只有洛南依然直视着其路,单刀直入:“你自以为替他人着想,实际是为自己着想,连活着的信心都没有又谈何替人着想!要知今日,我就不该救你!”洛南猛地解下衣服,露出背上那一道血水未干缠有纱布的伤口:“瞧见了吗?为一个不想活的人不值!”或许骂得太毒太狠,熊老师忙劝阻洛南,不让他继续往下说。其路在洛南的痛骂中脸有难色,继而转动眼睛,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他终于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十一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来临了,矿区的山峰被朝阳的光辉所映照。
邢洛南趴在床上,今天是他的休息日,背上的伤口一直令他趴床而睡,纵然雪后少见的明媚晨光多么值得欣赏,他也无暇顾及。脸上的络腮胡子已长成黑黑的一片。人也显得憔悴。熊老师在六点准时而来,她带来豆奶和面包连同晨练的青春气息……然而看见洛南趴床而睡才意识到今天是他公休日。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厨热豆奶。这当儿,洛南已醒了,他冲着下厨的熊兰说。“又拖累你了……”“酸!”熊兰甜甜的笑,返身从架上拿出牙膏牙刷,并将牙膏挤在牙刷上,从暖瓶往茶缸里倒出温水递给洛南:“快去洗漱吧,瞧你满脸胡子,活像山大王。”“不懂了是吧,胡子乃男性阳光之体现,是女性崇尚的标志!某些同志就是冲‘山大王’而来的。”“呸!呸!呸!”熊兰轻轻地吐着,心中却溢出欢愉。洛南也精神焕发,背上的伤疼似乎并不存在,咧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别傻笑了,今天如何度过?”熊兰的眼里露出少见的妩媚,那两汪清泉溢出醉人的波光。洛南的伤纵然是轻伤,对于熊兰而言,也是沉沉的酸疼——她爱洛南,纯实是因邢博而生。邢博乖巧、聪明,学习成绩一直班上拔尖的。每当放学之时,他就在校门口等待,当别的同学都被接走时,才有一个高大英俊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匆匆而来,冲着熊兰老师报以歉意的笑,诚恳地说:“老师,对不起,来晚了。” 尔后便将邢博放在车座上匆匆而去。日日如此,自然引起熊兰的注意。有一天,在邢博左等右等不见父亲时,熊兰终于问邢博:“你爸干什么的?”“下井的。”“你妈怎么不来接你呀?”
“……”无言,小邢博的眼里有一种失望。但老师的问话是不可以不回答的,于是只得說“没妈”。这时邢博的眼里似乎就有了泪水。熊兰知道不该这样问,邢博是懂事的孩子,他需要母爱,自己不该让小邢博留下阴影的记忆,她决定送邢博回家。当她做出决定时,小邢博居然冲着她露出童贞最灿烂的笑脸,不顾一切地扑进她的怀里。也就在那一天,她认识了洛南,也领略到一串酸酸的故事。她决定,分担邢洛南的辛苦,给邢博一个母爱的模拟空间……
至于什么时候爱上的洛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拉碴的胡子藏有男人的威严、彪悍;或许是双眉之间的冷峻揣有男性的坚韧、自信;更或许是刻版的脸靥中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总之,熊兰是爱上了邢洛南,她认定,这就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双方的交往平平淡淡却也藏有丝丝浪漫,可始终没有涉及真切的热烈的空前的壮举。然而这次事故已缩短了俩人之间的距离,熊兰要将爱情的神圣、甜蜜及专注和盘托出,几天来,熊兰包揽了邢博的饮食起居,让邢洛南静静地休养。然而难得的公休日,她期待着邢洛南的决定,哪怕是外出散步也不失为一道风景。她想:他兴许会提出探望其路和淑英,兴许想静静地躺上一天,或看看电视听听音乐……然而洛南却戏谑似的反问:“你说如何度过?”使熊兰一时没有主意,她不想左右洛南的思维,也不想因自己的决定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要不,你好好休息……”熊兰看着他,声音轻轻的。 “邀上大路、高峰,约好湘云,上孑明家!”
“真的?太好了!”洛南这一主意正合熊兰的心意,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十二
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穿过草坪的绿茵,缠绕着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居民住宅楼。孑明的家就在东头B幢的六楼,站在窗台,洎水矿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的山峦间依然留有依稀的白色,那是还未溶尽的积雪,但矿区的范围内早已不见雪的痕迹。
半个小时前,孑明已得知他们会来,特意买了果品在等候。
厨房弥漫着诱人的香味,沙丽身系围裙忙碌着,但她只会做一道清蒸墨鱼排骨汤,因而她特意打电话从酒楼订了几个菜。原本想订个包厢,但洛南极力反对,理由是氛围不够,缺乏亲昵感。而熊兰却执意要吃沙丽的拿手菜,高峰湘云也偏向于家里,因为他们想从孑明的家中获取一下新居的布局、格调以及特有的温馨。约过半小时,洛南和熊兰终于跨进了室内,洛南一屁股塞进了沙发里,熊兰则一头钻进了厨房。这当儿,大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客厅:“好香啊!”声若洪钟。他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果品就往口中送。
室内的气氛顿时便活跃起来,先是打趣地寒暄,继而是开心的说笑,直到高峰湘云迈进室内,大路的话题便直逼高峰。“我说高峰,三堂会审如何?”“还未来得及过堂……采面顶板烂,压力大,安全处要保安措施,刚交上去。”高峰满脸憔悴,看得出是开夜车的缘故。大路原本是想借高峰的婚事来点缀一下餐桌的氛围,继而刺探年轻人的浪漫史,然而矿井的自然条件却令大伙儿的心为之一震。其路的伤还在恢复中,血的教训烙在人们的脑海里,尤其是大路,代理班长的职位任重道远,不单单是产量这一指标。安全已是刻不容缓的首要任务,尽管凭工作经验他大路完全可以带领矿工完成生产任务,也可以杜绝重大的人身事故。但自然的灾情却是难以预料的,这就需要严密管理,超前分析,科学决断……短暂的沉默使气氛过于肃然。这对于洛南来说,完全是超出了意料,采面的现状他和高峰交流过,也在安保措施上也进行了一系列的磋商。但他没承想会导致此时此刻的肃然,沙丽、熊兰、湘云可是难得的相聚……
此时,酒楼服务生送来了菜,才使氛围有所转变。
十三
风轻轻地掠过原野,悠然进入洎水矿,纵然人们感到风的气息,但树枝并没晃动,偶尔有叶片从茂密的枝丫中无声无息地飘落……赵其路再度睁眼之时,已是上午九点。床头柜上,放着配发的药片,瓶架上换上了新的点滴,病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液味儿,依稀中能听见其他病号的呻吟声以及陪护者的安慰声。透过玻璃也能看见病号手提吊瓶拖沓着步履在过道上遛达。窗外的阳光将房内映得通亮,且爬上了病床洒下阵阵暖意,这对于其路来说有着难以言表的欢愉,高位截肢后他一直躺在重病房内,他曾一度以绝食来抗衡,那时他完全将自已封闭起来,心灵也如同冰封的雪地。是洛南一顿臭骂令他无地自容。他仍然记得淑英哭肿的眼睛连同无助木然的表情,他仍然记得矿井救援的那一幕幕,洛南简直在拼命——顶板上那坚硬如刀的矸石刺其背部,撕烂了衣服,洛南竟全然不知,双手不停地抠着。还有大路和工友同事个个置安危于不顾,硬生生地从死神手里抢回了自己的生命。眼下,他的心情已逐渐从悲苦中解脱出来,他极力配合治疗,也听从淑英的话,意在早日康复……窗外的景致多少激起他的憧憬,他挪挪身子,想再靠近一点儿窗外。不慎碰到了伤口,痛疼瞬间袭来,他不敢再动,摁响了铃。护士急急而来,值班医生也匆匆而至。当得知他想看看外面时,才松了一口气,其间有医生替换了正查房的淑英,并从库房里搬出了轮椅。
住院部门前是一片空阔的园地,井然有序地栽着柏树樟树,正中间两棵硕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宛如两把绿色的大伞,罩在的绿色灌木丛上,飘落的黄叶像是一张张残破的信笺,写满了冬日的暴烈。淑英推着轮椅,慢慢地穿过大理石铺砌的路面,朝中间的庭院走去,轮椅上的其路精神尚佳,用心地环顾四周,那一草一木此时此刻也仿佛有了灵气,迎着微风向他摇曳着。他脸色也开始微微地变红,全然没有初时的蜡黄及憔悴,淑英也恢复了原有的神态,不时地应答着同事或病号的问候。可始终没有停止观察其路的表情,这是丈夫伤后第一次走出病房。她将围脖取下,圍在丈夫的脖子上,伸手将盖在丈夫腿部的毛毡掖了紧,低下头来,贴着丈夫的脸缓缓地移动着,那是幸福的依偎!
她轻轻地问丈夫:“冷吗?”“还行。你瘦了,是我拖累你了……” 这是其路伤后的第一句话,令淑英差点儿落泪,她强忍着,生怕泪水会溶化即将到来的美景!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这一刻,她出现了幻觉,是热恋的那阵子。其路搂着她冲着河水高呼:“英子,爱你一万年!”因肖总特批,孑明负责联系到了上海的一家康复医院,可安装假肢。她更加坚信,其路会战胜一切困难,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生活空间。“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再瘦几圈儿也值。”两双手紧紧的叠在一起,这是心灵的交融,是情的互换……
十四
风停止了,气温反到比先前更冷,西边的太阳渐渐成了红色,慢慢地躲进暮色笼罩的矸石山后,余晖映衬的矿区就如同海市蜃楼,斑驳陆离。淑英在此刻,踏进了家门。
她已大半个月未回家,一则其路的护理离不开自己,二则怕自己的心情影响父亲,三则天寒地冻来回周旋着实不易,征得院方同意后她干脆成了特护,吃住在医院。大半个月来,她就守在丈夫身旁。经受着痛苦的煎熬,经受着长夜的寂寞,面对着沉默寡言的丈夫连同刺鼻的药味儿,再也不去品味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她就在这种心境下孤寂地等待着……今天是奇迹,丈夫终于在轮椅上开口说了几句话,而且字字句句充满真情。她的心如同春天的枝丫,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正一点一点地复苏。她开始关注洎水矿的新闻,也想到了父亲阚大秃。她要回家看看父亲。
踏进家门的瞬间,父亲先是惊讶,紧接着就是兴奋,忙从厨房端来热热的饭菜——父亲并不知道淑英要回,但他仍然如同往日,做好饭菜,温在锅里,放好热水,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尽管不知准确日期,可依然坚持着。眼下女儿回来了,神情似乎好于前时,只是原来那细嫩白净的肤色变得没有光泽,微细的皱纹已轻轻地爬满了眼角,原有的轻盈步履变得沉重和迟缓,清澈的眼中偶尔有点儿浑浊的目光,此刻的父亲有满肚子的话——其路的伤情,饮食起居状况,但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了解女儿的秉性,更深知女儿此刻的心境。有道是无声胜有声,女儿也开始关注父亲,短暂的分离,父亲白发增多了,脸上的老人斑记似乎更加深暗。衣襟也不如前时齐整,父亲苍老了许多。淑英看着看着,眼中就潮湿了,不得不转向阳台,避开一触即发的悲苦。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马路旁,琳琅满目的特色小吃也在炉火的升腾中拉开了帷幕,各式各样的香味弥漫着,飘浮着。夜终于吞噬着洎水矿区。
这一夜,大路来了,洛南来了,熊兰来了,高峰也来了,除安慰外,话题繁多!矿井的生产质量,安全连同矿区的人文趣事。大伙就如同新闻联播一句接一句地播送着,当然父亲也说了近期来家串门解闷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洛南邦换了煤气,又买了大米。隔三岔五的总是来探望……
这一夜,淑英一口气吃下了两碗饭,她觉得父亲的饭菜里放了世上绝无仅有的调味,是父爱兼溶母爱的结晶,任何高超的烹饪大师也绝不是父亲的对手,环顾室内,整然有序,客厅的角上,腊梅的幽香正扑鼻而来,细细看来一树的金黄,圆润的花骨朵儿小巧精致,绽放出笑意盈盈,荡漾在枝头上,于寒冷的冬日显出格外的妩媚妖娆。
淑英的心情又有了更佳的转变,转身进入了卫生间,她要细细的洗去满身的污垢,焕发原有的风采……
十五
肖总接连十多天坚持下井,到矿井顶板烂,压力大的6342工作面。兴许是其路的事故令他不得不改变管理方式,又兴许他着实意识到自己缺乏真正的实战经验。年关将近,作为矿井值班的总长官,他不得不考虑到产量进尺连同安全生产,只有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因而他选择了现场,交待过调度主任后,避开相关科室人员的陪同,也避开上下班高峰的人群,独自悄然地下井,在下班人员离开而上班人员未到岗之际进入工作面,察看顶板的来压态势和频率连同整个环节的部暑衔接。
下午三点,他准时进入采面,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然的火药味,寂静中偶尔能清晰地听到棚子不时泻落的煤粒拍打在槽子上,再顺着槽子叮叮当当地滚下坡去,且能听到来压时煤层挤压的悉嗦声,用矿灯照照,上班支好的单体支柱和悬臂梁已被煤块压得严严实实,顶棚上,新架的竹帘有几处被压爆……这一切证明压力过大,况且从溜子道进入工作面已有三处因压力至使巷道变形,通风系统也存有漏风现象,采面风力不足。这对于矿工来说不是什么隐患,但对于肖总,绝对不是小事,是深埋的隐患,是事故的根源,是油库旁边的着火点 ……
他忽然想起案头上段达飞送达的42安保措施,除却防范来压的应变措施外,似乎缺点什么?但细想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离年底还有几天,而年度考核计划还差百分之十,按测算,从现在起,全矿日产在正常的情况下必须增加百分之三十,从采面计算,42单产必须超额百分之十,平均每人每天必须拖班加点一小时,然而综合考虑各种原因,完成年产计划完全没有可能……他想起了那次矿工挤人车的场景,想起那愣头青拍打人车的无奈,想起了代班长刘大路那规范职工下井时间的言语威力。猛地,他抓起电话,接通了调度室——通知各单位区队长,书记,部门处室负责人6点在会议室开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借故推脱缺席,违者后果自负。
不知缘于何因,傍晚竟升起了雾,弥漫于整个工业广场,雾罩之下,景物忽隐忽现,虚幻飘渺!调度大楼会议室,灯火通明,到会人员按时到达,正议论纷纷,不知会议主题…主席台上,肖总身穿蓝色工作服,脚穿套靴,脸上还留有未洗尽的煤黑,前额的头发被矿帽压成一圈,看得出,刚从井下上来,还未洗澡换装。他从谁的手中接过一支烟,边大口地吸着边环顾四周问调度到齐了吗?
会议如期召开。
“调度报表看了吗?……请到位人员思考三分钟,回答三个问题:欠产多少?安全有没有隐患?完成指标有没有希望!”肖总的开场白令人不知所措,个个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该如何回答,室内就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嘀里嘟噜的,尔后又如釜底抽薪,令沸腾的开水渐渐地冷却,最终没了任何响声。留下的仅是与会者吞吐的一团团一缕缕青色的烟雾,伴随着窗外缝隙中钻进的冷风一道回旋……
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站起来说话了:“肖总,我认为目前欠产,非人为耽误,整个矿井虽然看似正常,实则隐患连连……”
一语既出,全场哗然。纷纷寻声而去,才看清是42工长邢洛南。
“你上来说”肖总将工装的上衣扣子解开了,用手示意邢洛南走上主席台,洛南在众目睽睽之下,扔掉烟头,健步向前。
“我本不想说,但岁末只差几天,可我区队欠产10%,安全上大家清楚,其路至今还躺在医院,双腿截肢。可采面顶板烂,压力大,只能靠放小炮来开采,一班三轮回,耗工费时,完成日产尚且困难,怎么超产?又如何完成年产计划?”
“就是,管理再严,人力呢?冬天寒冷,有些年老的职工请病假,你能不批?批后劳力紧缺,怎么完成产量?”另一个区队工长说。
“巷道变形,战线长,材料成本高,都是问题!”
“环节多,配合不力,贻误战机!”
“解决实际问题的举措几乎没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严肃的会场瞬间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这在洎水矿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是肖总几十年管理生涯中的头一遭!
“慢慢说,一个一个来!”会议书记员见此情景,心中有些慌乱,他怕会议无法正常继续,更怕肖总难以下台阶。忙站起来制止!
肖总没有反应,也未加制止。只是慢慢地抽出一支烟,极其专注地看着大家,细细地聆听着。仿佛是在欣赏一部精彩的影片,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深信:与其在沉默中颠覆,还不如在爆发中前行,能公开发表不同的意见,证明工作的热情尚在,能指出管理上的漏洞,恰恰是管理经验的升华,看出问题,才是责任心事业感的体现,他觉得意见的分歧、矛盾的对立正好是统一的前提,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争锋相对。
兴许是怨言太多,兴许是肖总一反常态的表情,激烈的言词又有所回落,几位欲借题发挥的区工长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肖总吸了一口烟,尔后轻轻的将烟灰弹掉,眼里有一种少有的光亮。从刚才的一幕中,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力量,也看出了不可多得的凝聚力,心中升腾起一次管理上的创新,他要尝试着在完全没有可能的前提下,酝酿组织开展攻堅战。 “既然大家都不說,那我就说一句。”肖总站立起来,双手向下压了压,语气不高,但极威严:“我说完成年产计划绝没问题,而且可以超产!”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看样子肖总的口气有点儿虚大,并没有令人信服!
“只要按照各自分工,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产量安全我敢保证双丰收!今天我立下军令状,不达目标,我引咎辞职……”
这一下,会议室里的人都坐不住了,仿佛底下就是一团熊熊的大火,他们终于开始意识到今天会议的特殊性和严重性。
“从今天零班起,工队长二十四小时值班,吃住在井口,机电液压组派员深入挡头,测压调试,每班一人一机,面对面的交接班;通风科派员补好风管,测试风力,兼顾变形巷道整治;运输矿车供给,调整方案,另行布置;机电科主井提升增加一节人车;明天中班起,机关大院关门,所有人员由干部科安排,下到三个采面进行劳动支援,并由采面工长直接考勤,缺者按旷工论处;安检人员由段达飞单独指挥,落实采面,分工到岗。”
“另外,后勤科实行单列核算,置办英雄餐!凡超出日产计划百分之十的班组,班后集体用餐,超出日产百分之二十的班组,有功人员给予奖励,并组织旅游考察!”
全场上鸦雀无声,肖总胸有成竹的部署,就如同兴奋剂,慢慢地令群情激奋,忽然场上潮水般地响起了掌声,是急切、热烈、经久不衰的掌声!
十六
寒潮又一次降临,而且是周末,风呼呼地吹着,将那些枯枝残叶连同灰尘一同卷起,撒向洎水矿区,寒冷刺骨的风令树叶瑟瑟作响,人们从室内出来,便被寒冷逼回,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凝成白色的气团,甚至声音也似乎被寒冷冻结变得沙哑而不流畅。
熊兰早晨起来,见楼下沟沟坎坎的积水一夜之间又被冻成洁白的冰块,瓦楞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小邢博还未起床,躲在被窝里等着熊兰找来替换的新衣。熊兰已三天没见到洛南了,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也就是矿紧急会议的当晚,洛南从调度室打回电话,让她帮忙照料邢博的饮食起居,他要二十四小时值班,吃住在井口。
事实上,熊兰已将邢博的衣食住行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之中,她给予邢博的爱已远远不止老师的情分,俨然是母亲,为他添置了一套羽绒服,购置了棉鞋。快期末考试了,她又调整自已的作息时间对邢博进行系统复习功课。她要让洛南无牵无挂地工作,轻松自在地生活。
仅仅是三天不见洛南,她的心中便觉得空荡荡的,吃不好,更睡不香。有时坐在茶几上,静静地期待电话铃声响起;曾几次想到井口探望,又唯恐大伙儿笑话。夜深人静之时她会搂着邢博问“想爸爸了吗”?在得到肯定回答的同时,却忽而感到羞涩,脸就莫名其妙地红起来。此刻,早间的本矿新闻广播正在播放矿上大战年末的新闻,她知道了四十二采面近几天连连超产,安全状况也形势喜人;也知道了机关科室全体干部下一线支援的新闻;人物通讯专栏中偶尔也能听到刘大路、高峰等熟人的报导——各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在心中定格,洛南在井下还是调度室?她有点儿沮丧,懊悔没有观看闭路电视新闻,说不定洛南上镜了……越思越想越加挂念洛南。
这时,湘云忽然来串门,手上提着刚织好的毛衣,她也担心高峰的冷暖。熊兰想到何不发动家属前往井口送温暖鼓士气?哪怕是缝补浆洗也不失为援助的好办法啊!
于是她草拟了一份倡议书,请班上的学生带给家长,又补写了一张海报张贴在生活区。约定时间前往井口开展送温暖活动。
一支自发的活动大军在当天下午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工业广场,沿途不断地有矿工家属加入,她们备好御寒的衣服、驱寒的姜糖水连同亲密切贴的话语!
…… ……
那一天,洎水矿创下了新纪录,日产超额完成百分之六十!
那一天,洎水矿创下了新奇迹,出勤率达百分之百!
那一天,井口英雄餐桌上,坐满了当班的所有职工!
十七
呜!……呜!……呜!
一声长鸣的汽笛声清脆嘹亮,划破宁静的长空,闪烁着星星的深灰色苍穹下,薄云也在早晨微风的吹拂下悄然隐去。东边的山凹里开始发红了,金黄色的光带渐渐地扩展着……终于浮起了深红色的太阳!映照着高耸的井架连同沸腾的工业广场!
——洎水矿迎来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刚刚过去的一年充满着艰难曲折而又波澜壮阔;刚刚过去的一年历经过山穷水尽但却柳暗花明;事业的艰辛,成功的喜悦,令矿工无不欢欣鼓舞——超额完成年产计划百分之二十五!百万吨死亡率为零!矿井杜绝了重大恶性的生产事故!
这一连串令矿工骄傲和自豪的数字就像电波传遍了洎水矿区,喜报、标语、横幅红遍了整个工业广场,鞭炮、鼓声、新闻广播响彻了整个矿区……
正当人们沉醉在喜悦的氛围时,一个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首批有功人员即日赴上海观光旅游。邢洛南、刘大路、高峰等战功显赫,名列榜首。其路由肖总特批随同前往上海观光并安装假肢,特批的名单中有淑英、湘云、熊兰、孑明和沙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