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力量叫刘禹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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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七一勋章”颁授仪式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拼搏奉献,就是把许党报国、履职尽责作为人生目标,不畏艰险、敢于牺牲,苦干实干、不屈不挠,充分展示了共产党人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斗争精神。”
  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自古以来,真正的读书人都会把自己人生的意义建立在为国为民担当责任的宏伟事业上。他们从小就树立起心系天下、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长大之后为了理想而刻苦奋斗,砥砺前行,百折不回。在他们心中,家国事业既是矢志投身的使命所在,也是获得精神滋养以成就自身价值的源泉。他们的心始终与天地正气、百姓福祉、社稷宏图紧密关联在一起,其人生之路也因此而具有了宏大、坚毅、厚重、高远的品格,无论他们的现实目标是否成功,他们的襟怀和精神都足以令后人追思仰慕。
  本期所刊的四篇文章,分别以唐代的刘禹锡、宋代的陆游、元代的刘因和晚清的黄爵滋为个案,探讨他们在处理理想与现实、自身与家国等问题上向历史提交的精彩答卷。刘禹锡积极参与政治革新,长期被贬也矢志不渝,屡遭挫折而精华不衰;陆游一生为北伐事业奔走呼号,至死犹信王师定有北定中原之日;刘因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下能够随分自尽,成己成人,终成一代大家;黄爵滋面对外族入侵,国难当头的局势,拼尽一己之力诠释了家国情怀的深刻内涵。四位来自不同时代的读书人,虽然面临的处境、需要解决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拒绝“躺平”,凭借高远的志向、坚定的信念,不屈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操,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也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启迪。
  ——曹丽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在唐代星光熠熠的诗人群体中,刘禹锡给人的印象似乎总是与坚毅、豪迈、清旷甚至倔强这些有力度、硬度和亮度的语词相关,诸如感伤、沉郁、落寞、彷徨这些常用来形容诗人的词汇,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们与刘禹锡联系到一起。刘禹锡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相反,他人生中有二十多年最好的年华是在巴山楚水度过的,不仅远离家乡,远离长安,甚至贬谪之地的文化风俗都与中原地区有太多的不同,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位有高才远志的文人来说,绝对是难以等闲视之的生命消耗。然而,外在处境的艰难不僅没有销磨掉刘禹锡内心对美好信念的执着,没有消磨掉他感受、评价社会人生的敏锐,反而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成全,因为正是在这些磨砺中,他坚韧顽强的生命力量才更为充分地闪耀出夺目的光华,照亮了后人向着更远、更高处前行、登攀的道路。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如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年轻时代的刘禹锡也曾遥望高空,畅想过自己翱翔云霄的美好前景,“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白鹭儿》)正是他瞻望到的理想坦途。22岁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宏辞科,24岁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初入仕途的顺利证明了刘禹锡的才华和能力,也增加了他的勇气和信心,如果能一直这么顺势发展下去,前途将是不可限量的,然而他遇到了永贞革新。作为“二王八司马”中的核心成员,先贬连州刺史,再贬朗州司马,且朝廷有令,纵缝恩赦,也不在量移之列,于是他在朗州度过了十年,直到元和九年奉诏还京;次年春天又被贬为连州刺史,又在连州待了五年,此后又任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直到宝历二年(826)年,罢任和州,北归洛阳时在扬州遇到了神交已久的诗友白居易,微醺中屈指一算,不由得发出了“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感慨。这一年,刘禹锡55岁。
  多半生的贬谪生涯中,身心承受着巨大而长久压力的刘禹锡是如何能做到依旧豪迈傲岸的呢?他是如何找到对抗压制的心理能量的?首先,他信念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刘禹锡从不认为他所积极参与的这场政治活动有什么过错。71岁时,他作《子刘子自传》说:
  (王)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
  这是行将走出人生舞台的刘禹锡借着对王叔文的评价,委婉但相当肯定地表达了他对那件大事、那些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群人的款款深情。“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咏史二首》),内心里有这么一座坚强的砥柱存在,他才能够确认自己坚守的价值。其次,刘禹锡虽然身处偏远,无权参与朝廷大事,但从未放弃把自己与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权利。元和十二年,裴度率军讨伐割据蔡州的军阀吴元济,十月,平淮西,远在连州的刘禹锡满怀兴奋地作《平蔡州三首》,“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隔空道出了蔡州人民重返升平的欣喜之情。元和十四年,淄青都知兵马使刘悟平定了李师道所占的淄青地区,刘禹锡又创作了《平齐行二首》,一样由衷地表达了对朝廷武功的赞叹之情。哪怕远离朝廷千万里,刘禹锡始终认为国家的命运与他密切相关,这样的襟怀是那些只看到自身利益者所梦想不到的。再次,刘禹锡是一位敏感的诗人,也是一位锐利的社会批评者,他的敏感和锐利的锋芒是不屑于隐藏的。元和十年春天,刚从朗州奉旨还京的刘禹锡去游玄都观,作《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中说:“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据唐代孟棨的《本事诗》说:“其诗一出,传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与执政,又诬其有怨愤。”不久,就又被贬到连州去了。大概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十三年后,倔强的刘禹锡又来游玄都观,作《再游玄都观绝句》,并且在诗前小引中旧事重提,诗中直接发问:“种桃道士何处去?前度刘郎今又来。”两首玄都观诗让我们看到了刘禹锡坦荡傲岸的天性,而天性是难以磨灭的,在咏史诗《韩信庙》里他也坦露得极其爽利:
  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登坛拜将,是极令人羡慕之事,但是韩信的遭遇却让人心情复杂,批判的锋芒可谓直刺人心,直接有力。
  行走在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浪里的刘禹锡,他因为内心坚定、襟怀高远而能够执着不屈,坦荡锐利。

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


  刘禹锡的诗歌中,与朋友交往酬唱的作品特别多,举凡中唐时期政坛、文坛上的风云人物如武元衡、权德舆、裴度、令狐楚、韩愈、白居易、柳宗元、元稹等,都是与刘禹锡时常唱和的朋友。“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罢郡归洛阳寄友人》),朋友对刘禹锡来说是获得心理、情感支撑的重要途径,无论是贞元、永贞年间在朝廷积极参与政事时,还是被远贬小州不得志时,抑或是晚年悠游林下时,刘禹锡的朋友们都时刻在他身边,更在他心里,让他真切充分地感受着人间的温暖。刘禹锡的多数朋友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同僚,相应地,也都经历着与他同样的人生境遇。翻阅刘禹锡与朋友们的酬唱诗歌,很容易得到一个直观印象就是刘禹锡非常善于劝慰友人,总是引领友人越过眼前的困境,告诉他们总有个美好的明天在前方等待着。   元和十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分别被贬为柳州和连州刺史,二人结伴南行,至衡阳时不得不分道而别。柳宗元作《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作《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刘、柳二人友情深挚,此次再贬,原本刘禹锡是要到更遥远的播州去的,柳宗元考虑到刘禹锡老母年迈,经不起那么远的折腾,上书申请以柳易播,自己去播州,让刘禹锡去柳州,加上宰臣裴度也上书为刘禹锡说情,他才被改贬连州。在衡阳分手之际,刘、柳二人内心都有万分的不舍,柳宗元真诚地提醒刘禹锡“休将文字占时名”,名声大了是非多,容易招致物议,这是只有彼此深刻懂得的人才能说出的话。柳诗尾句归为依依惜别,不禁垂泪千行。刘禹锡的诗将惜别之情放在了首联,但他不说流泪,只说具体情形“渡湘千里又分歧”,不尽之意都在言外了。中间两联用典,写“归目”“愁肠”,也都是二人心中均有之意,可见得二人是同一个心肠。结尾以桂江绾合起柳、连二州,告诉柳宗元即使身处两地,他们也可以“相望长吟”,知音之感是不受山川阻隔的。二诗相较,刘诗显得更深厚劲健,正如清代纪昀所说:“笔笔老健而深警,更胜子厚原唱。”
  相似的情形也出现在刘禹锡与白居易的一组赠别诗中。大和五年,同为60岁的刘、白二人面临着一场离别,刘禹锡要到苏州去作刺史,白居易则在洛阳担任河南尹。刘禹锡途经洛阳,二人置酒赋诗,白居易写道:
  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
  酒盏来从一百分,马头去便三千里。
  (《醉中重留梦得》)
  刘禹锡则答道:
  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醉答乐天》)
  相比之下,刘禹锡比白居易看得更远,而更远处不是离别,是自由自在、相依相伴的“相逐飞”,将离别的氛围引领向了令人遐思、令人向往的美好愿景。
  如果说朋友之间因为仕宦远行而分别,毕竟还有相见之日可以预期,还会有一丝的未来相逢的光亮来减弱离别的黯然,那么故友凋零则连这一线光亮也没有了,极容易将人推向更难以自拔的黯然情绪之中,尤其是当自己也到了垂暮之年,然而,面对这样的境遇,刘禹锡依然能表现出他的顽强和达观来。大和五至六年间,刘禹锡和白居易共同的好朋友元稹、崔群相继离世,白居易念友心切,作《寄刘苏州》:去年八月哭微之,今年八月哭敦诗。何堪老泪交流日,多是秋风摇落时。泣罢几回深自念,情来一倍苦相思。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
  刘禹锡答《酬乐天见寄》:
  元君后辈先零落,崔相同年不少留。
  华屋坐来能几日?夜台归去便千秋。
  背时犹自居三品,得老终须卜一丘。
  若使吾徒还早达,亦应箫鼓入松楸。
  白居易对亡友的深情跃然纸上,足以动人,而刘禹锡则显得克制冷静,“华屋坐来能几日?夜台归去便千秋”,从长远的时空角度来看,人生在世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夜台”才是永恒的归宿,在世与离世都是人生正常的过程,与其沉湎于友人离世的伤怀,不如将心思放在如何安享在世时光上。这不是刘禹锡不笃于友情,不是他不痛惜老友的早逝,更不是他不想安慰伤心的白居易,而是他更理智,更明白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必须面对的现实,用他一贯的看向更远处的目光,要将沉浸在哀伤中的白居易引导出来。正如他初见白居易时说过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在另一首《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中他也说:“方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认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律,才能让那些已经离世的和依然在世的老友们更加彼此珍惜。
  浸润在友情中的刘禹锡,用真心感受着朋友们给他的力量,也把自己豪迈通达的个性投射给友人,让他们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能够彼此支撑,相携而行。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正常情况下,人总要面临老境。相比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英勇无畏,年迈之人会因为力不从心而有许多无奈,刘禹锡也有这样的时刻。大和三年的春天,58岁的刘禹锡来到了长安的风景名胜曲江,“凤城烟雨歇,万象含佳气”,看着似乎年年都如此绽放美丽的山川,他也难免有片刻的伤感,然后自问自答:“何事独伤怀?少年曾得意。”(《曲江春望》)这座城市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万千往事于此时都涌上心头,但那些刻骨铭心的悲欢荣辱不可能重现了,仔细想想,难免情绪低沉。但这不是刘禹锡的常态,刘禹锡的惯常心态是不服输,清人何焯的一句“梦得平生可谓知进不知退矣”,可算道出了刘禹锡性格中这一重要特质。
  如果将人生与一年四季相类比,一年将尽的秋季就类似人生的老年阶段。秋季的气象萧森,万物凋零极易引发人们的垂暮之思,悲戚之情,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也积淀了丰厚的悲秋意绪,但刘禹锡对秋天的认知与众不同。他笔下的秋景蕴含着更多的辽远和高爽,“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 “长泊起秋色,空江涵霁晖。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飞”( 《秋江晚泊》)、“纳爽耳目变,玩奇筋骨轻。沧州有奇趣,浩蕩吾将行”(《秋江早发》)、“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 始闻秋风》),这些诗句给人的不再是秋天里惯常的消沉气息,而是持续旺盛的生命力对高翔远翥的最切近的期盼。刘禹锡笔下的秋天空阔辽远,气象万千,给无数种生机勃勃的开始以最大的生长空间,让人感觉到一切都将顺风顺气,浩荡而行,这何尝不是刘禹锡对于人生晚境的认知呢?
  说刘禹锡“知进不知退”没有错,但他在不同年龄段的进退心态是不同的。年轻人积极进取的心态有较多的共性,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苏东坡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陆游说:“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他们和刘禹锡的“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都是差不多的心思,勇敢的动力都来自对前景单纯浪漫的想象。晚年的刘禹锡经历了那么多浪漫与现实的碰撞,对世事有了清醒的认识,也有了不再单纯的情感,难得的是他依旧对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给予了真诚的赞许。他赞美那位不向年龄屈服的武昌老人:
  如今老去语犹迟,音韵高低耳不知。
  气力已无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
  (《武昌老人说笛歌》)
  他提醒好友年老的时光得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
  他还说老人和年轻人一样有享受人生风景的权力:
  世间优乐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
  同向洛阳闲度日,莫教风景属他人。
  (《秋斋独坐寄乐天兼呈吴方之大夫》)
  正是基于对自然、人生有深入透彻的领悟,刘禹锡尤其珍惜人生的晚境,写出了“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赠乐天》)、“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
  进入老年的刘禹锡,内心充溢着足以应对世间一切的高才逸格,从容地享受着人生的无边高境,把生命的尾声演奏成令人仰慕的华彩乐章。
  明人胡震亨说刘禹锡:
  公自贞元登第,历德、顺、宪、穆、敬、文、武七朝,同人凋落且尽,而灵光岿然独存,造物者亦有以偿其所不足矣。人生得如是,何憾哉!(《唐音癸签》卷二五)
  刘禹锡岿然独存的灵光是否造物安排不得而知,但他的人生无憾确实是令人仰慕的。
  (作者系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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