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尽西窗寒

来源 :故事家·星薇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oin201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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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有那一人会是你挚爱,他的笑容胜过所有绚烂的盛世烟火,他的温柔比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还要甘醇醉人,能让你心甘情愿放弃世间所有贪恋的清欢或荣华……如果遇到,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NO.1
  明月初见西门寒,是在罹尘楼的一场简直要收拾不了的闹剧中。
  青楼中一个恩客想揩清倌的油水,众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她却一个筋斗翻身跳上桌子,踢翻了酒菜,凶神恶煞地指着那个肥头大耳的人抡起了拳头:“敢欺负我楼里的好姐姐!我跟你没完!”
  说是好姐姐,她来罹尘楼也不过才半个多月,不过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罢了……
  明月垂下眼睫,周遭女眷已是惊叫连连,鸨儿马上慌慌张张地出来劝。那男人是京城里的一个老官,圆脸沉得跟黑锅底似的,立马喊手下的打手进来“把这个小杂碎给解决掉”。
  明月被两个彪形大汉反剪了手压迫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拳脚就要往脸上招呼了,却听得门口一声清缓的“住手”,声音若清风朗月,徐徐排浪而来。
  锦帽狐裘的贵公子踱步进来,那老官的脸也吓得白了三分,周遭的仆从跪了满地。鸨儿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哟,这是什么风儿,竟将丞相府的西门公子给吹来啦?”
  明月抬头,只见逆光里的公子身材修长,墨发潇洒,玉指冲她一点:“放了她。”
  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地铿锵有力。
  明月被放了,直接被罹尘楼扫地出门。
  她瑟瑟立在数九寒冬的北风里,抱紧了双肩。逞英雄活该受罪么?如今天大地大,却偏偏没她的去处啦。
  她有些后怕起来,拢着包裹里所剩无几的盘缠,漫无目的地望着萧瑟长街,走神。
  身后忽被折扇轻拍,她讶然回首,却见是那公子,面如冠玉,眼若曜石,白绒的锦裘拥簇在他的颈边,耀眼得恍若天神下凡。他歪侧着头叹道:“你可是没了去处?”
  明月傻傻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他宠溺地笑笑,解下了锦裘披在她肩上,道:“天寒地冻,你若不嫌弃,随我一道回府罢……我叫西门寒。”
  明月仰起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叫明月,明月的明,明月的月!”
  NO.2
  丞相府里真大呀,仿佛世上所有好看的好玩的东西都汇聚在这里了,园林里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尽皆钟灵毓秀,别有风骨。
  明月蹦蹦跳跳,拉着西门寒的袖子问这问那。最终西门寒给她安排了住处,她竟激动得不能自已,欢喜地说,真的吗?明月真的也能住这么好的地方吗?快掐她一把看看!
  西门寒苦笑着摇头,耐着性子陪她讲了许久,最后临别时总结:真是不懂事的丫头。
  明月龇着牙拽过他的折扇嬉笑:“我懂!我都懂!你们文人雅士最喜欢装了,大冬天地装凉快!”
  话正说着,“啪”地一声,折扇竟摔落在地上,一根扇骨折断了。跌落在地的扇面半打开着,上好的绢缎面上题着墨色的娟秀小楷,末尾盖了个叫“旭月”的红印章。
  西门寒默默俯身拾起,将它收入袖中,脸色有些不对。
  明月有些慌了:“明月就是脾气直,没心没肺一根筋。你别生气啊我赔……”
  西门寒抿着嘴瞧了她一眼,突然捏了捏她的脸,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腮上都没肉,太瘦了……扇子不值几个钱,但把你卖了也赔不了,本公子不跟你计较。”
  明月闷闷丢一个白眼过去,耳根子却奇异地涨红了。
  丞相府的嫡长子随便带回了一个下贱地方的女孩,这事摊在任何地方都免不了有三姑六婆说三道四,可大约是西门寒把府里的下人管得太严,竟无人敢在明面上碎嘴多言。
  平日里西门寒读书练字,题诗作画,明月就在下人们诧异的眼神里没规没矩地蹭上前去,给他研墨递笔,端茶送水,玩性大发还拿脏兮兮的沾了墨汁的手去揩西门寒的袖摆,西门寒居然也由着她胡闹,素白的衣衫沾了浓重的泼墨,茶水打翻晕湿了宣纸,也丝毫不在乎。
  末了,明月常常得寸进尺,顺着这份纵容,毫无顾忌地趴在桌上托腮望着他的侧脸,彼时的日光纯净而安详,从窗棂的雕花间隙里一格格照下,投在他如玉般的脸上……
  他静看纸上山河,眉目高远,专注凝神执笔,墨发垂在她的手腕边,痒痒的,一如她那时的心情。
  明月说,她不过一个江湖漂泊人,无家归处,无安身之所,得公子相救,不幸之大幸。末了煞有介事地作揖,若觉得明月礼法不对或举止粗鲁唐突,千万海涵。
  西门寒点着她的额角摇头失笑:“才允你来书房几天,你就跟我装穷酸秀才的酸腐样?我羡慕江湖人的自由,更喜欢你身上的洒脱。”
  明月笑得开心极了,她说:“好好好,挑一个好日子,咱们出门去豪饮烈酒,不醉不归!”
  她望着他颔首轻轻笑,心中快十数年没有胀满这种幸福的感觉了吧?人间难得一知己,她走运,撞见了一个。
  NO.3
  西门寒是丞相嫡子,跟官仕朋友的来往必然是推不掉的,他被几个纨绔朋友拖去吃喝玩乐,应付起来自是绰绰有余,却不料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西门寒无奈地斜了一眼半路冒出来的明月,正想把她塞回马车里去,一帮子狐朋狗友却已经看见了,个个都挤眉弄眼打趣:“听说前段时间西门公子收了个小妞金屋藏娇,如今一看,果真杏眼俏鼻,有趣得紧。”
  明月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把拳头招呼到他们猥琐的脸上。
  肩膀却被西门寒按住,竟似被牢牢地箍在了他的怀中,他的声音清朗,自头顶传来:“第一次带她出来……倒是让诸位兄弟看了笑话。”
  明月一瞬收敛了性子,侧过头顺势依偎在他怀里,小脸乖乖地埋在他暖暖的狐裘里,上好的苦梅香钻入她的鼻孔,那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眾人自然打马往前去了。
  西门寒带她坐回马车中,帮她整了整衣襟:“那些闲人的瞎话自然毋需理会,但表面的应酬还是躲不过……倒是委屈你了。”明月耷拉着头不说话。西门寒戳戳她:“怎么,平日里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去哪儿啦?”   明月抬头,一双大眼汪汪:“我不委屈!只是心口闷得慌。”
  她起身颤抖着手抚上他的眉头:“你告诉我!你天天这样虚与委蛇,委不委屈?”
  他捉住她的手缓缓放下,淡漠的眼望着窗外,什么话也没说,可明月觉得,他已在她身前,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
  酒场之上纸醉金迷,笙歌牙板歌舞戏,唱尽了奢靡。纨绔子弟们沉迷犬马声色,珍馐美酒,左拥右抱……
  明月沉默地端坐在西门寒的身旁,看着他仪态自若地饮尽琼浆,取楼里的古琴来奏一曲旖旎与众人相酬。舞女和曲而歌,身姿舞动极尽魅惑,众人吃喝玩乐,满室春光。他任凭妖娆的美人舞毕坐上他的膝头,他的臂弯轻轻搂住美人不盈一握的纤腰,眉眼间一派风流之色。
  人言京城的西门公子,清俊如玉,潇洒风流,此言不假。
  明月随他们离开欢宴之时,回头看着楼间高高悬挂的“罹尘楼”的牌匾,只恨自己从未来过这烟花巷,只恨自己从未呆过歌舞地。
  兜兜转转,她曾因看不惯多少事被扫出罹尘楼,如今以过客的身份重走一场,依旧不过是伏首顺应,身不由己,连西门寒也不过如此。
  回去后,夜深霜重,西门寒送她回房前,她拉着他撒娇般地讨好,像歌舞场上的女子一般唤他,公子,公子,为她也奏一曲可好?
  西门寒扶住她的肩头,终是不忍:“你醉了。”最后还是依了她,取来琴奏了一曲。
  明月踏着曲调舞动水袖,十年辗转修得的舞技与武艺双绝,随着裙裾的绽开,姿态婀娜,一刹美得惊心动魄。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脚步相错,三千青丝飞扬,轻轻飘落在他的怀里。
  她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公子,听闻十年前月妃娘娘太液池一舞轰动皇城,单论舞姿,明月比起她,可会差得很远?”
  西门寒神色僵硬地点点头:“神韵恍若月妃再世。”
  她蜷在他怀里,努力用最挑逗的姿态捧起他的脸:“那奴家总比罹尘楼那些姐姐们舞得……好多了罢?”
  西门寒按住她,眉头蹙起:“明月,醉了就回房歇息吧……”
  她像猫儿般挠着他的胸膛,眼神迷离:“是吗,我十年来漂泊江湖,从江南到江北,直入京城,可从未遇着比明月更好的舞妓呢。”
  西门寒突然面有愠色:“你与她们不是一类人!好端端的何苦要作践自己!”不由分说便要拉她起来,可偏偏生气时也依然那么好看。
  她哭着甩开他的手望着他:“明月是下贱!明月也不过是个有点本事的江湖舞女罢了,还不是逃不过流浪天涯的命?丞相府的西门公子冰清玉洁,明月比罹尘楼的清倌还脏,明月高攀不起!”
  她逃也似的奔回房中将门窗反锁,扑在床榻之上,肆意地哭了一宿,却不管窗外树下的那人,只影零落,满地霜寒,清冷的月光碎了一地的琉璃色。
  NO.4
  明月此后在丞相府见了西门寒,异常地沉默。
  府里的风言风语再也压不过,传入她的耳膜,震得生疼——那个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狐媚子啊?自然是失宠了呗!先前就当她是恃宠而骄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只等着扫地出门罢……
  又是扫地出门,明月苦笑,她的脾性太过执拗,在每一个地方,从来呆不得长久。可是,若告诉旁人,她与西门寒清清白白……有谁会信?
  西门寒可以随意接受歌伎戏子的投怀送抱,却独独,不会给她任何靠近冰封般的心灵的机会。
  很快就到年前的祭祖大典了,明月听到了一个风声,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会在大典后来丞相府里看望西门寒。
  下人們谈论起这事是乐呵呵地,说小公主当年与西门公子是如何的青梅竹马,如今郎君玉树临风,女子闺中初长成,真真是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的一对盛世鸳鸯。
  明月抽身去书房找西门寒。
  她好久没去过那里了,书册还是老样子,三尺雪宣摊开在上好的檀木桌上,一滴墨也未落,多情公子闲倚着桌台,墨发未绾,披垂在肩头,凝望着笔砚眼神空泛。
  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研墨。
  西门寒看向她,目光终于找到了焦点:“你来啦。”
  明月垂首,瞧见他袖边摆着她当初摔断的那柄折扇,扇面上的小楷字清秀可爱,末尾那个大红的印章“旭月”却一霎那刺痛了她的眼睛。
  旭月公主,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已故月妃娘娘仅有的女儿,西门寒的青梅竹马。
  明月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寒……我之前错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披衣站起,恍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刮了刮她的鼻子:“哪来这么多瞎想?丞相府养一个小丫头的饭还是管够的!来,磨墨!”
  明月笑了起来,眼眸大而有神,也仿佛什么芥蒂也无:“好呀。”
  很快就年前祭祖了,明月静候黑压压的人群散尽,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小公主。
  旭月旭月,这个封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要把日月的光辉都尽皆送到她面前……
  可公主并无恃宠而骄的表现,她向来低调而内敛,微服出行打扮得很朴素,乌发黛眉,一笑却好看得仿佛要让流云失色。她在丞相府内下轿,西门寒动作自然地搀住她,帮她拢了耳边鬓发,男女皆是天人之姿,看在明月眼里,美得简直要让人流下泪来。
  她悄悄地自屏风后退出了墙去。
  她在丞相府偌大的园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寒春即将到来,池边枯叶零落,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天边几粒寥落的星子。她拢了拢衣袖,跃上无人的假山,一舞劲风起,一武万物息。
  没有人会看到,她凌波跃于湖面,足下绽开了大朵大朵盛满了月色的莲花……
  武艺真气,舞技秘术,那是独属于她的秘密与苦辛。
  NO.5
  谁会料到次日,丞相府便出了乱子。祭祖的祭品被人弄乱并偷走了不少,府里管事的查遍了上上下下,却偏偏查到,当夜明月并未归宿。
  她早已是人前靶子人后谈资,平日的嚣张跋扈招惹了太多人。明月被押着跪在围拢的人群中央,百口莫辩,当晚的行踪她无法告诉任何人。冷面的管事要把她押入柴房拘禁,私刑逼供。   一夜未见的西门寒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笃定地对管事说:“不是她。”
  众人疑惑地看他。管事面色凝重:“事关祖先尊荣,公子若是因私情而妄断……”
  西门寒已将跪在地上的明月拥起抱入怀中,声音霎那凌厉冰冷:“本公子昨夜跟哪个姑娘在一起,难道还要挑明了告诉你?你说,昨晚在我房里歇了一宿的姑娘,是怎样分身出来作案的!”
  众人的脸色顿时暧昧难断,他抱起她径直离开了人群。长路沉默,喧嚣远去,她倚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西门寒抱她回房,轻轻坐在榻上,有力的手臂却并未松开。
  她埋头在他温暖的衣袖间,狠狠嗅着扑鼻的苦梅香,含糊哭道:“你管我作甚?你昨晚跟公主玩得可还尽兴?”
  “旭月她只在府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回去了,倒是你,平白叫人担心……”他轻声叹息。
  她揪住他的衣襟,闷闷不说话。半晌她突然意识到,停留在这个怀抱……好像格外的长久?
  她试探地抬头,便直接对上了那双墨玉般的长眸。他的眼神温柔,似水的目光专注而执着,他的瞳孔里只倒映着身前这个大眼俏鼻的姑娘。
  “你……”
  话还未出口,她只觉得唇瓣被一片温热堵住,缠绵到极致的温柔。
  她闭上眼,试探着迎合。一直静候到他起身,她才失神嘲笑道:“这里并无旁人,何须逢场作戏呀,公子?”
  他的眸中一片哀痛:“我在你心中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的无情之人么?”须臾他拥她入怀,下颌抵着她的额发,喃喃:“浊世来去,弱水三千,我只求得红颜知己一人,有那么难么?”
  她骤然抬眼,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欣喜。
  后来,祭祖的物品丢失案很快告破,原来是府里几个临时招来的下人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最终他们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当夜,明月摇摇晃晃地提着一坛好酒去找西门寒。她大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来!知己公子!你还欠我一顿好酒!”
  西门寒的眼底也满是笑意:“所以你择日不如撞日找我饮酒?”
  两人把酒碗满上,寒夜相酌,也实在是人间一大乐事。
  明月与他聊,谈起过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她生下来便没有父亲,母亲自十年前被掳走后也再难谋面,据说后来也死在他乡了。西门寒说,她又何须艳羡他?他自幼丧母,父亲是从来不管他的,若不是自己肯勤勉参与政事再加上有這个嫡长子的名头在,他只怕混得还没她好,最起码,她能在江湖上肆意微笑,却不像他,每日都是算尽人心,在一场场人事更迭里分析利弊……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相视一笑,玉液琼浆,不及眼底万分之一的清冽。
  NO.6
  但最近皇城的街巷里渐渐出了一个奇怪的谣言——旭月公主并不是真公主?真公主其实还在民间?
  早年月妃是江湖舞姬出身,与微服私访的圣上结识并相爱,但不愿回宫中,遂浪迹江湖行踪缥缈。直到她生下了小公主七年后,圣上终于找到了她,带她回宫,但同时带回的那个女孩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公主,倒是引人遐思了。
  圣上渐渐有些频繁地召见西门寒,而西门寒平日里出入宫中,与旭月公主走得极近,下人们都偷偷笑说,西门公子一表人才,老皇帝是要着手招驸马定人心呢。毕竟圣上对旭月爱护得紧,看西门寒又顺眼,结亲还可以消弭流言,何乐而不为呐。
  以至于又一次皇帝召见,西门寒临行前,明月仔细地给他整理冠带,揩了揩眼角强颜欢笑:“公主很幸福呢,希望你们能呵护扶持呀。”
  西门寒只淡淡地瞥她一眼说不会,拂袖而去。
  而他傍晚回府后带回了消息,众下人看明月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那天御书房内,圣上有意把旭月公主指婚与他,他却郑重磕头,请求圣上收回成命,他说,他已有了愿意共享一生的爱人。
  于是,众人都道,西门公子,除潇洒风流之外,还多了一个长情的名头……
  明月措手不及地看见迎到面前、官袍还未解的西门寒。
  他风尘仆仆而来,霎那拥她入怀,抚平她担忧的眉头。他贴着她的心说,不要怕,不要担心,他会给她一个足够美好的未来。
  明月静静靠在他怀中,皇城之巅百丈翻覆,多少暗流汹涌多少风云变幻,她真的,能在这湍流中寻得安身之所吗?
  未来不可捉摸,但她不愿,也不想去猜度了。
  她与西门寒在一起时,常会问他从前的趣事,甚至有关旭月公主的事也要一股脑挖出来。他便笑着坦白,说儿时去宫中玩时,月妃娘娘待他如何亲切和蔼,旭月多么胆小慎微,他一直把旭月当亲妹妹看待。旭月却告诉他,月妃娘娘待在宫中仿佛待在囚笼,娘娘渴望着自由的江湖,爱却是羁绊是牢笼。他后来问旭月,是否适应并喜欢上了宫中生活,旭月说,喜欢,但世事无常,人最怕丧失曾经拥有的东西了。
  可最终,月妃在舞完一曲盛世舞姿后病殁,圣上用再多的权力与物质来弥补旭月心中的空缺,世事无常却再也难以回头。
  西门寒讲到此处,静笑着看向身侧的明月:“如今有你在我身旁,我便再也不会放手,纵是世事无常,我也要拼搏一番,不能失去我能拥有的一切了。”
  NO.7
  西门寒开始愈发努力地干事,他在朝政上被委以重任,数次出公差去外地,江淮水涝他前去监察治水,京郊瘟疫他深入民间调查安置,做出了不错的政绩,颇得圣上青睐。
  分别时的日子,思念与甜蜜同时漫延成海泛滥成灾,明月静坐与书房的窗前,翻着他批过的宗卷,闻着熟悉的墨香,仿佛他身上独有的苦梅香味还萦绕在鼻端。
  别夏入秋,明月怎么也不会想到,西门寒回来后突然重病,起因竟是那一场瘟疫。
  虽宫里的太医也来看过,疫情也早已有对策成不了什么威胁,但西门寒因为连日的奔波,染病后又同时患上伤寒,寒气入肺积劳成疾,连日高烧不退,还隐隐有转变为痨疾的倾向。
  病来如山倒,明月在他的床畔心急如焚,担忧地给他喂下一勺勺苦涩的药汤,他的眉头却不皱一下,他说,不苦,不烫,她喂的药,刚刚正好。她戳着他的额头笑,笑到眼泪掉下来,怨道,烧傻了脑子可不行。他却摇头浅笑,轻轻转头一咳,帕子上却呕出一口血来。   深秋霜重,明月就眼睁睁看着西门寒消瘦下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憔悴的模样,偏偏还是对她一往情深,他仿佛早已明了难以逆转的命运,他叹,天注定啊天注定,只可惜他爱的姑娘,还要拜托这世上的他人来照顾了……
  明月从来没这么慌乱过。她说,傻瓜,明月从来不要别人照顾,明月只愿照顾西门寒一辈子啊……可一辈子究竟有多漫长,让她生生望不见希望?
  她偷偷给太医几乎塞尽了她的全部家当,太医却遗憾道,公子才华冠绝当世,可惜救不了,准备后事罢……
  晴天霹雳!怎么会这样?
  她明月不信天,不信地,只信她自己!
  明月沉默地回房,换了一身最美的纱衣舞裙,化了最庄重的妆容,径直去往宫中,寻找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幫她引见给圣上。
  ——而那位故人,是旭月。
  后来皇城的人们都忘不了那日的奇景,本是晴朗的天空骤然间乌云蔽日,八荒的长风涤荡千里而来,皇城之巅的姑娘舞衣当风,朦胧轻纱胜过月夜枝头的单薄霜雪,一舞重现当年月妃之风……
  龙座之上的皇帝惊得站起,却见那女子恍若凌风而来,足下生花,那是真气盛放的大朵金莲!女子跪在阶前,她重重地磕头——
  “父皇,如果您还认我这个女儿的话,请允许我生前不能尽孝,死后不能替您分忧,还要请求您能答应我,在我死之后,不降罪于善意欺瞒的旭月公主,不降责于女儿所爱的丞相府西门寒公子……”
  没错,若论起身份,月妃是她的娘,她才是真正的“旭月公主”。
  娘曾告诉过她,江湖天高地阔,最好不过无牵无挂的自由。娘最初骗她说没有父亲,母女俩浪迹江湖足矣,可娘还是在她八岁那年遇到了千般寻找她日渐憔悴身体微恙的圣上,娘把她托付给了邻里和善的大婶,传了一身技艺予明月浪迹江湖的资本,而娘进了深宫,做那高高在上与世隔绝的月妃。而旭月是当年娘漂泊江湖捡来的贴身小童婢,娘深恐明月为深宫所累,便携旭月入宫,让她顶替明月公主之位。
  娘希望明月能够自由,可娘还是病死于皇城。十年时光白驹过隙,明月带着执拗与真善的心灵步步艰险来到了皇城,想要体味这些年错失的温暖,却偏偏,她爱上了一个深爱她的男子,爱到无可救药不能自拔,爱到甘愿为他奉献上一世一生,舍弃了性命也要救他护他……
  月妃传给明月的舞有奇效,功力全部施展开后,可将余生所有命数转给心中所念之人,为之续命。当年月妃在宫里的一支独舞,倾尽了天下悲欢,她不久后病殁,实是借那支独有的逆天转命之舞,将生命送给了久病不愈沉疴难治的陛下。而圣上才能康健至今,掌权天下事。
  如今西门寒若不得转命,必将不久于人世……
  明月终于明白了当年,娘为何以命换命不管不顾抛下了一切,只是因为,世间有那一人是她挚爱,他的笑容胜过所有绚烂的盛世烟火,他的温柔比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还要甘醇醉人,能让她心甘情愿放弃世间所有贪恋的清欢或荣华啊……
  明月沉默跪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前,看着龙座上那个两鬓风霜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奔到她面前,老泪纵横。
  尾声
  西门寒是眼睁睁看见明月死在他怀中的。
  那天的明月好漂亮,纱衣如水美人如玉,她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跌倒在他的榻前,迅速苍老憔悴了下去,霎那间,满头青丝化作白雪。
  她说,西门寒,此后余生,她再也不能与他共度了。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身体渐渐冰冷了下去,澎湃的生命力自心脉发起,涌流入四肢百骸,那是她的命,从今往后,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在他的身体上延续下去。
  他抱着她的尸身痛哭,直到声嘶力竭。
  有多爱,有多痛,只是这世上的风光再美,都会与她无关。
  又是一年暮春之初,繁花盛落,皇城里的少年们白马轻裘,佳人作伴。
  可是西门寒,他枯坐天明,等待多少年,纵使仕途上再如何平步青云,唯有斜月照西窗,寒夜孤影长,他的佳人,早已不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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