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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绝命海拔》是2015年11月,成都。影片刚刚上映,和几位山友一起看了这部影片。彼时的我刚刚开始登山,已经登过一座8000米级雪山马纳斯鲁峰,也差一点登上珠峰,后来因为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地震和珠峰大本营雪崩而终止攀登,所以当时对于8000米级山峰的攀登和珠峰南坡的情况了解一些。
记得当时看完影片,有几处印象深刻,一是觉得影片中对于人在8000米之上的攀登难度刻画不够,如片中人物处于那个高度的行走姿势比我们实际攀登时看上去轻松多了。二是1996年的山难不仅仅是天灾,也是人祸。
前几天我重温了《绝命海拔》,也顺带把电影原著 《进入空气稀薄地带(Into Thin Air)》又读了一遍。此时的我已攀登过22座50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有几座爬过不只一次,也完成了珠峰南坡和北坡的攀登,并且经历了从商业攀登到阿式攀登的转变。所以相比最初看到这个故事,这次的重温有了一些新的感受。本文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影评,是我看完影片后的所思所想,在此与各位分享。
重温影片的过程,有亲切、有感同身受、有吐槽、有反思。
加德满都纷繁杂乱的街景,EBC(珠峰大本营)徒步路上走过的吊桥和夏尔巴村庄让我感到熟悉而亲切;攀登队员克服各种不适,艰难地适应海拔和攀登的过程,以及希拉里台阶的险峻让我感同身受;海拔7950米C4营地一闪而过的棉睡袋让我赞叹片中人物的抗冻能力,他们攀登过程中甚至将雪镜顶在头上当装饰品,我想说“你们不怕雪盲吗?”冲顶时候队员即使看上去步伐艰难,却依然让我觉得“实际比这个难多了好嘛! ”
但我们同时应看到,拍摄这部电影的用意,显然不只展示尼泊尔风情、雪山风光、如何攀登珠峰,及片中人物之间的生离死别,而是尽可能还原山难亲历者,即原著作者Jon Krakauer在《进入空气稀薄地带》 这本书中记叙的当年经历,还原1996年山难全景,让观众思考那次山难究竟为何会发生。
造成山难的原因,不仅仅是登顶下撤时遭遇的暴风雪,而是各种更琐碎复杂的人为因素的叠加。我想,如果没有那些“不应该”,或许遇难的登山者们应该可以顺利回到C4营地,在帐篷里安然避过暴风雪。但现实中没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那天没有那么多人冲顶,是否就不会有如此多人遇难?
1996年5月10日那天共有4支队伍同时冲顶。为什么4支队伍挤在同一天冲顶?影片中我们看到,在正式冲顶前,各公司的领队在大本营召开会议协商冲顶时间。Adventure Consultants公司的队长Rob Hall试图协调各支队伍的冲顶时间,但遭到了拒绝,南非队的领队甚至愤然离席。
23年过去了,今年5月22日,一张珠峰大堵车的照片震惊了世界。虽然我们知道是因为今年天气情况特殊,受孟加拉湾热带气旋的影响,适合冲顶的天气窗口只有5月21、22、23日三天,但堵车造成的冻伤、氧气耗尽、高海拔病等风险并不会因为现代攀登装备的进步而降低。随着珠峰攀登人数的逐年增加,每一年相对固定的冲顶窗口天数,冲顶堵车的情况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个题如何破?是控制每年的攀登人数还是各支队伍协调冲顶时间并严格执行?值得我们思考。
如果冲顶前能把路绳修到顶峰,而不是攀登到南峰发现没有路绳,致使所有人都卡在南峰等待路绳的修通,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那么晚登顶,从而避开暴风雪? 影片中直到中午12点45分路绳才铺设好,第一批攀登者13点40分才到达顶峰。虽然电影里提及关门时间是下午2点,但即使最早的登顶时间也距离关门时间太近。
2018年5月19日,我在道拉吉里遭遇了同样的情况。冲顶前一天的下午,在海拔7300米的C3营地,所有人被负责修路的夏尔巴告知路绳只铺到7700米,于是我所在的4人队伍当即决定自己携带路绳,铺设剩下的400多米到顶峰。我们计算好修路需要的时间,把出发时间提前到了5月18日晚上11点。 5月19日凌晨3点45分,当我们攀登到一块大石头下的小平台,发现所有人都挤作一团停止不前。原来是没有路绳了。我们团队4人继续向前,在距离大石头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被胡乱扔在一旁的两卷路绳和几个雪锥。而这里的海拔只有7500米左右。这就意味着,如果继续向前,我们便要多修200米计划外的路绳,需耗费更多的时间。
权衡之后,队长Kim决定修路继续攀登。这时有两位攀登者放弃向前,开始下撤。其余12人则在我们的带领下继续攀登。天逐渐亮起来,横在我们面前的雪坡是登顶前的最后一个难点。我们的队长Kim负责领攀、铺设路绳,来自台湾的阿果给Kim做保护,我则跟在Kim后面,带领剩下的人攀登。从早晨7点开始修路出发,一直到12人全部爬上雪坡顶部,到达8000多米,此时已经到了下午1点35分,耗费了六个半小时。
道拉吉里的顶峰近在眼前。已经登顶过道拉吉里的Kim说还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顶。此时虽已过中午开始起风,但天气情况尚可,最大的问题是跟着我们上来的几个欧洲人已经开始反应迟钝,因为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无氧无夏尔巴,除帮助我们仨背路绳的一个夏尔巴外,只有一个印度人带着自己的夏尔巴攀登。
顶峰近在咫尺,我和阿果的登顶欲望开始蠢蠢欲动,但跟在我后面无氧无夏尔巴的两个西班牙姐姐,已经对我的问话几乎没了反应,目光也开始迷离。Kim果断作出决定,下撤!
一天后,参与冲顶的12人平安地回到大本营。所有人都来到我们营地表达感谢,感谢Kim带领大家冲顶并下撤。然而Kim却十分自责,觉得为了照顾其他人而放弃了我们自身的机会,没能带我和阿果登顶。如果那天我们团队放弃修路,自己结组攀登,一定不会花那么长时间在那个雪坡;如果那天我们在雪坡顶上不放弃,继续攀登,我们一定能登顶。但艰难地作出放弃攀登的决定,换来的是12个人的平安下撤,Kim在当时情况下作出的抉择是正确的。
如果Rob Hall在Doug Hansen过了登顶关门时间后坚持让他下撤,是不是Doug和他自己就不会死,难波康子等其他登顶下撤的队员“群龙有首”也不会遇难?
Doug Hansen在下午3点15分才到达希拉里台阶,而关门时间是下午2点。Rob一开始对Doug发出了下撤的命令,但禁不住Doug的哀求,转身陪着Doug一起向顶峰走去。因为Doug是第二次参加他的队伍登珠峰,因为Doug为了攒够登珠峰的钱而同时打了两份工,辛苦工作了一整年。不知是攀登的疲劳还是缺氧,或对Doug的同情,抑或别的什么原因,让Rob Hall这位5次登顶珠峰、当时全世界非夏尔巴中登顶珠峰次数最多的人,作出了非理性、偏离原则的决定。Rob Hall的一时心软,直接把Dough和他自身推向了死亡,也間接造成了其他队员的伤亡。
如今,登顶珠峰的关门时间通常是中午12点,但一些队伍为了安全起见,把关门时间设定在了上午10点。1996年那次山难,警醒了后人对关门时间的重视。但依然不乏因不遵守关门时间而导致的事故。2017年5月22日,我所在的队伍在登顶珠峰下撤的途中,救援了两位受困于8600米处的攀登者。一位是来自巴基斯坦的攀登者,一位是巴基斯坦人的夏尔巴桑吉。5月21日,巴基斯坦人由于速度缓慢,过了关门时间,当时桑吉要求他下撤,但被巴基斯坦人拒绝。于是桑吉只好陪着巴基斯坦人继续攀登,终于他们在21日下午2点多登顶珠峰。但攀登速度太慢,桑吉和巴基斯坦人耗尽了所有氧气,只能停在8600米的地方等待救援。
幸运的是,21到22日的天气非常好,几乎没有风,并且他们遇到了登顶下撤时还有多余氧气和体力的我们,从鬼门关前挣扎着回到人间。但他们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19岁的桑吉失去了8根手指,巴基斯坦人也失去了部分手指和脚趾。
影片中,如果作为向导的Andy Harris能够忠于职守,放弃自己无氧登顶的梦想而专心服务于客户;如果Scott Fischer不一意孤行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把以上所有的“如果”相加,或许1996年5月10日会是另一个故事。
纵观整部影片,恶劣的天气是导致8人遇难的直接原因,但一个个人为因素的叠加才是导致这次山难的根本原因。虽然那次山难已过去23年,但我们依然能够从中汲取教训,警戒自己。这也是《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这本书和《绝命海拔》这部电影存在的意义:登顶是可选择的,活着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