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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弯亘古如斯的冷月,从麻塘坝陡峭参天的岩缝中挤了出来。
整个悬棺景区,孤月高悬,寒辉流泻,奇峰突兀,岩影幢幢,那刀削般的岩壁上依附的具具寒棺,变成一个个遥不可及的船形黑点,就像一个个迷茫的梦幻,隐在夜的帷幕之中,在清冷的寒光笼罩下,驶向时间的尽头,更显得朦胧诡异,神秘无比。
风已收起了轻盈的翅膀,变得冷硬冰凉。在幽魂游荡的凝重夜色里,在千年史亙的无边寂寞之中,在辉映古今的清冽冷月之下,四野是一片沉寂,季节的萧杀直逼岁月的深处。唯有不愿放弃时令的秋虫,还在唧唧鸣叫,拼命奏响生命的绝唱,让夜色下的悬棺愈发悲凉。
山风凄凄,野岭寂立。从下午到傍晚,我一直在陈列馆至老鹰岩和九盏灯之间徘徊,试图读懂焚人遗存的精神和解答这被民间称为第五十七个民族消亡的千古之谜——他们将死者的遗体高置于临河面水的悬崖,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是为了灵魂的飞升,以求生死轮回?还是为了民族的图腾,强大兴旺?在隐秘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从何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这具具风剥雨蚀、霜冻雪打几百上千年的笨重棺木,在科技极其落后的古代,又是如何安放上去的呢?我除了揣测,无从知晓。不但我不知晓,即使是科技日益发达的今天,仍然没有科学合理的说法,至今仍是学术界、考古界议论不休的一个神秘的谜、难解的结。
悬棺葬,这种古老奇特的葬俗,相传为沿江河迁徙、傍水而居的古越人缘于原始宗教信仰——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所创造采用?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它因未解而神秘,因传奇而迷惘,因险绝而深藏,因诡异而疑惑。在它极其有限的家族成员中,主要有三峡大宁河悬棺、江西龙虎山悬棺、福建武夷山悬棺和四川珙县悬棺。几处悬棺葬式风格大同小异,都是将去世之人的棺木凌空放置于人迹难至的悬崖峭壁之上,高距地面几十米乃至上百米,景象奇特险峻,极其神奇。
作为一种失落的古老文明,悬棺自闻名于世以来,像湖北神农架野人、泰山无字碑之谜和埃及金字塔、柬埔寨吴哥窑、百慕大三角洲之谜一样,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其形成原因、发展过程、安置办法、文化底蕴以及相关的族属、消亡的时代背景等等,就一直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试图去了解和破译。尤其是位于川南珙县境内的洛表镇麻塘坝悬棺,更因其规模、数量、神秘莫测的宗教文化内涵和丰富的传奇色彩、悲壮的消亡历史,吸引着国内外考古界、文化界探索的目光。因为探索失落的文明,可以加深人类对自身的认识。
珙县悬棺,制式奇特,摄人心魄。在坦荡如砥、溪流纵横的麻塘坝四周,峭壁高耸对峙,悬崖崔嵬峥嵘,举世闻名的悬棺在神秘的光环笼罩下,用整段楠木挖凿而成,凿孔嵌桩就安置其上——有的距地百多米,白云缭绕,俯视下苍,险峻异常;有的横七竖八,重叠错落,寓意深刻,匪夷所思;有的依崖取势,凿岩为穴,置棺于内,险象环生……桩孔密布的座座悬崖峭壁上,图案玄秘,岩画纷呈,在扑朔迷离中极其形象生动地展现了一个古老的民族当初生产、生活、战争、狩猎的各种情景……置身其下,令人头昏目眩、心惊胆战、疑惑重重。据考证,这是一个崇尚铜鼓、与古越人属同一族源——焚族留下的精神载体和文化遗存。与其他悬棺不同的是,珙县悬棺更多了一些传奇色彩。相传是诸葛亮在南征时“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孟获”。平定南方后,认为焚族力量比较强大,对蜀汉政权构成了威胁,为确保蜀汉政权后方的稳定,而采取了愚弄焚人的手段,从而使得焚族先人的亡魂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找不到安息和依靠的地方,最终导致了整个民族的衰亡。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可信的是,据零星的史料典籍记载,这个民族因协助周武王伐纣有功,早在西周时就以川南宜宾为中心,建立了“焚侯国”,白成一方诸侯,在川南大地曾长时间繁衍生息,创造了灿烂的古焚文明——这个民族勤劳智慧,有较高的科技生产能力,特别是农业和种植业水平比较发达,擅长种植荔枝、水稻和桑麻;商品经济意识也比较强,早在汉朝时期,就懂得将自己的农副产品和竹制工艺品、刺绣等通过五尺道远销南亚印度……直至今日,从棺内发掘出来的文物来看,这个民族当初的科技水平和工艺技术的精湛程度仍让人惊奇万分,叹为观止。不过,这个古老的族群,只在高高的悬崖上留下他们伟大的创造和深不可测、琢磨不透的精神与信仰,他们没能走到现在,早已经被历史长河的滚滚洪流无情地淹没了。
纵观古代文明的衰落史,从两河文明到玛雅文明的失落,从庞贝古城到吴哥窑的陨落,从楼兰古国到高昌古国的湮没,无不是与生存环境发生巨大变化或大规模的兵祸战乱有必然联系。至今,人们只能通过残存的遗址和废墟去推断当初城镇的规模,揣想同类的生存状态,探寻失落的文明。那么,作为一个独踞一方,具有强劲生命力和独特的精神文化习俗的民族,又是怎样神秘地消亡的呢?究竟是瘟疫疾病的传染,导致无人幸免?还是生存环境发生巨大变化,造成外迁?或者是大规模的民族战争,致使整个族群被屠尽杀绝?
史料、文物和遗址往往是人类历史最好的佐证和诠释。在多种焚族消亡之谜的猜测中,唯有民族矛盾最有可能,并且得到了印证。
清光绪年间《珙县志》曾这样记载:“明万历元年(1573年)‘都掌蛮’(僰族时称)掠叙南,泸南(今川南一带)诸县,被四川巡抚曾省吾、总兵刘显率兵十四万镇压。”寥寥几句,道出了焚人消亡之谜。明朝开国以来,由于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将焚地直接归于官府统治之下,苛征暴敛,严重侵害了焚人的利益,致使焚人反抗,烽火不断。在二百多年时间里,前前后后,暴发了十多次民族战争。特别是16世纪中后期,军事力量日益强大的焚人因不满明王朝统治官员的贪腐行为,受到多种不公平对待,致使民族矛盾进一步激化,以阿大王、阿二王、阿三妹兄妹为首的焚人依仗谷深山险、树茂林密、荆棘遍布举起了反抗的旗帜。结果朝野震惊,“平蛮大战”暴发。一时间刀光剑影、旌旗摇曳、鼓号喧天、战马奔腾,以麻塘坝为中心,以南广河流域为轴线的九丝城、建武城、凌霄城等地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成了烽烟弥漫、尸积如山的沙场。最终,在十四万明朝大军兵分五路,采取“环络如连珠,缓急相应”铁壁合围战术的血腥围剿下,1573年,焚族在王城九丝城大战中受到毁灭性打击,整个民族的命运在强者的法则中从此衰亡,历史被迫中断——位于建武古城(兴文、珙县交界处)为大明王朝歌功颂德的“平蛮碑”真实地记录了民族斗争的悲剧和九丝沦陷的经过……至今,有关“十计克九丝”的战争故事和阿大王兄妹的事迹在焚乡大地仍传播甚广,传说阿大王生性强悍,勇猛过人;又说他仗义慷慨,济弱扶贫……在今天的建武、九丝、石碑、曹营、罗渡、洛表、上罗等地,依然残留着一些城墙、碉楼、营房、堡寨等军事设施的残垣断壁和基座遗址,在岁月的风化磨蚀中,默默地诉说着那段焚人保卫家园的悲壮历史和一个奇异族群消亡的沧桑过程…… 尽管焚族的消亡似乎找到了依据和说法,但令人疑惑的是,难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就真正让焚人全部灭绝了吗?有没有幸存的漏网者和他们的后裔?如今安在?是汉化?苗化?还是成为其他民族的附庸?或是迁徙到其他地方改族易姓?对于焚族去向的说法,有根据一句流传于珙县洛表地区的民谚——“游倮倮,范苗子,后山何家挂岩子”,说是当地何姓人家就是幸存的僰人改姓后裔;也有根据文化生活习俗的雷同和讀音相近,说是云南横江流域的白族与焚族就是同一种族等等。然而,无人承认,也无据可查。同样,让人感到不解的是,究竟是什么巨大的精神力量或是外在压力迫使这个民族对悬棺的安置方法固执到要守口如瓶?尽管焚人没有文字留下自己的历史,但为什么与之有一定联系的中原文化只字未提?今天,我们从珙县南广河流域的上罗、罗渡、洛表、曹营、石碑等乡镇驱车而过时,仍能看见河流两岸峭壁上遗存的多若繁星的桩孔栈眼。可见,当初这种葬俗是非常普及的,工程量也是非常浩大的。清光绪年间《珙县志》记载:“县南90里,先是焚人悬酋长之棺于岩上,每闻金鼓声。”既是每闻金鼓,想必了解其葬俗,为何没有记载下安置办法?作为一个在西周就开始在川南大地繁衍生息的奇异的民族,珙县又有六七百年的建县史,难道历代封建王朝对焚族的鄙夷与仇视发展到对其文化习俗都不屑一顾?或者是当初这种安置办法简单得不值一提?如果真是这样,那是民族矛盾的悲哀,更是整个华夏文明的悲哀;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只能埋怨历史长河的隐秘曲折了……山风徐来,寒气弥漫,冤魂哀怨,冷月如霜。也许,除了倒流的时光,无人能够解答。
为了破解悬棺之谜,几十年来,学术界、考古界多次召开学术理论研讨会,并专程来到这里实地考证,提出了许多有益于破解悬棺安置办法的猜想和观点:一、垂悬说;二、升置说;三、栈道说;四、扎厢说;五、垒土说;六、天梯说;七、水位说;八、竹排水动力提升法说。但通过具体论证和实验,这几种方法都有局限性,尤其是位于麻塘坝尽头的老鹰岩悬棺更因其绝壁千仞,飞鸟难越、猿猴愁攀否定了所有的假设。最终,除了依据零星的史料、峭壁上奇特的岩画和从棺材里提取出来的文物对这个民族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内涵、宗教信仰、丧葬礼制等作出一定判断和有限认识外,对悬棺的安置办法却无从破解。同样,对于丧葬目的也是众说纷纭:一、显贵说;二、至孝说;三、归祖说;四、保护说;五、游猎说……尽管似乎都有一定道理,但莫衷一是,无法形成正确的定论。在岁月编织的团团迷雾中,让人不得不感慨有人类活动以来,大地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
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但有阶级产生国家以来,种族矛盾和民族冲突就连绵不断,充塞史书,人类不止一次迷失方向。在艰辛的卷帙浩繁的人类发展史上,记载着无数次起伏不绝的战争。对壮美山河的觊觎,对统治秩序的维护,对资源的贪欲掠夺,不同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信仰等因素,滋生了祸乱的根源。战争的破坏力极大地阻碍了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给人类社会和文明成果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在风起云涌的人类战争史上,尽管高度集权、刑律森严的明王朝灭绝了一个弱小的民族,但历史规律总是充满了辛辣的讽刺,谁也无法预料得到的是,大半个世纪后,却又被揭竿而起的李白成义军和北方一个日益强大的马背民族所灭亡。国外也是如此,希特勒灭绝人性地屠杀犹太人,发动了惨绝人寰的二战试图称霸世界。但最终,躯体连同野心一起被正义的烈火烧亡。这是生存的逻辑?还是强者的法则?……一首录自悬棺遗址处,写于清嘉庆丙子年(1816年)间的无名诗句深刻地表现了种族斗争的悲恸情怀——“谁家棺木挂悬岩,善良姊妹痛人怀。雪菲芜草山呈孝,风吹松柏哭哀哀。白日花开陈祭礼,夜间星斗照灵台。”
今天的悬棺景区依然车马稀少,游客零星,孤寂的悬棺沉浸在巨大的沉默中和无言的喟叹里。在一轮冷月辉映下,在寒彻肌骨的无边冰凉中,我们只能凭借想象去追寻焚人远去的模糊身影,去推测焚人留下的巨大谜底,仰赖史料去拼凑焚人曾经的漫长密史……也许,历史就是这样隐晦。
如果说是这片发现了距今一亿九千万年,震惊了世界的“石碑珙县龙”的神奇大地上,孕育了一个智慧奇异的民族,又由于民族斗争的悲剧造成了这个族群的灭亡,那么,今天,该是它走出历史,引起人们思索的时候了。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