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影子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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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生,侗族,广西三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九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故乡在别处》《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获《广西文学》第五届(2007)、第六届(2008)青年文学奖,《广西文学》2009、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奖,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1
  咣——监狱暗灰色的铁门慢慢地启开,细微的灰尘从门框上掉落,在上午的阳光里纷纷扬扬,一条影子掉落在地面上,像一尾受到惊吓的鲤鱼往墙角边缓缓移动。当那条影子移到墙角里,在墙角折弯处显现出极不协调的弯曲状。赵光不由得怔住了,一阵寒意再次冷不防顺着腰脊涌上来,他僵立不动,木然地盯着墙角里的那条影子。在服刑期间,每当放风时刻,他多半选择在墙角蹲着,仰头望向明晃晃的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他两眼发黑,等视线重新适应光线时,他不再望向天空转而盯住背后,那里贴着他的影子,因地面与墙面对折而使影子变得折弯,似乎被一只无形之手硬生生地折断,而后不管不顾地丢弃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墙角里的影子,折弯、压抑、不知所措,继而使他充满悲怆的内心得到一丝疼痛的抚慰。这条影子总是纠缠着他,连夜间做梦都没饶过他,他从没跟谁讲起过,不想以任何悲伤示人,不仅没用反而成为笑话。他打算出狱后就忘掉这条该死的影子,没想到刚出狱,那条影子异常顽强地刺入眼帘。好半晌,他才清醒过来,强迫自己不去关心地上的那条影子,用脚尖试探性踩了踩地面是否真实。他背上的那只土灰色的牛仔包,连同他那颗剃得精光的脑袋,跟着脚下的动作晃动,折射出惊慌而迷惘的光芒。
  王彬彬从他身后走过来,他是他的管教,他们几乎同时来到这座监狱。他被送到这里关押那天,王彬彬正带着一脸阳光来报到,没多久他们就成了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这关系保持了整整十年。王彬彬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出去后好好生活。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只黑色口罩用劲地拍到他手里,说送你的,我说话算数。赵光有些犹豫地接过那只口罩。王彬彬说洗过了,还消了毒,放心用吧。接着王彬彬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滚。赵光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本想说谢谢,或者说别的感激的话,却被他脸上那丝微笑给摁了回去,他发现王彬彬脸上的微笑和以前不一样,是成熟了还是虚假了他说不清,总之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不说。他把那只口罩塞进牛仔包,慢慢地走出大铁门,身后发出咣的声响,铁门再度关上。他浑身一震,像是身上的某扇门打开了,又给重新关上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牛仔包,真切地感受到包里的那只口罩,才放心似的走进眼前的阳光里。
  那是洛杉矶口罩。
  在入狱之前,他喜欢看洛杉矶湖人队打球,尤其是穿8号和24号球衣的科比,在监狱里偶尔也能看到,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王管教也是科比的球迷。有一回王管教对他训诫,没有说监狱里的条条框框,也没有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居然跟他聊起洛杉矶湖人队,末了取出一只黑色的口罩,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洛杉矶口罩,是我妹夫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特意叫他带的。赵光紧紧地盯着口罩,似乎那不是口罩,而是稀世珍宝。王管教说你喜欢?他点点头,接着连忙摇摇头。王管教大方地说,等你出去那天,就送你。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却怀疑那只口罩并非来自美国,只不过是王管教顺口编造的故事,目的依然是对他进行开导和训诫,但他愿意相信。
  他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之前,李娟状告赵光强奸,因证据不足,法院不予支持。但社会上却传他十年徒刑包括强奸罪,以讹传讹,甚至传入了监狱。狱友们无不嘲讽他,说他提刀去寻仇不失是个快意恩仇的男人,但他强奸妇女确非英雄好汉所为。他承认自己故意伤人,却否认强奸,每每跟人辩白,末了总不忘回上一句,说我真没干过事。监狱里没人相信他的话。他越解释越没人信。
  他渐渐地习惯了监狱生活,这里生活极其规律,像只闹钟按时按点走就行。离刑期期满越近,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在一天放风时,和狱友发生争执并打破对方鼻子。王管教自然找他去训话,说你在这里还没待够?他垂下脑袋没开口,脸上也没有半点悔意。王管教瞟他一眼,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赵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答非所问地说,他的影子是折弯的。王管教愣了一下,说别犯傻了,告诉你,我一直都相信你。赵光的脑袋猛地抬起来,正眼盯着王管教,他在王管教的眼里看到一片明亮而纯净的光泽,如同大雨过后的阳光毫无杂质,终于相信王管教的话出自真心。王管教说有些东西我们只能看,摸不得,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没准备好,即便出去了也不一定能真的出狱啊。赵光不禁错愕,这不像管教说的话,充满怀疑地盯着王管教的嘴巴,发现他的嘴唇有些像刚苏醒的孔雀。
  铁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人来接他,他也不想有人来接。他紧了紧肩上牛仔包的背带,走向几十米外的公交车站。他一路快步地来到站牌前,从包里掏出黑色口罩戴上,遮住了大半边脸面。他看到公交车从远处驶来,阳光在车轮下变成棉花,拖着一只摇摇晃晃的影子。又是影子,如影随形,这种感觉很糟糕。他没有等车停下来,顺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公路奔跑,越跑越快,想甩掉身后的影子似的。他戴着口罩奔跑并不好受,呼出的气没能消散,遮住的面部瞬间升温,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但他依然没有摘下口罩。那辆公交车从他身旁驶过,车上有人在打量他,并一眼就能断定他是个刑满释放犯,但他不在乎,又继续跑了一段路。他感到心里有某种东西在复苏,像发芽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他跑到下一个公交车站,满头大汗地蹲在指示牌旁,指示牌脱了油漆而露出锈迹斑斑的黑色铁块。他喘着粗气把牛仔包搁在脚边,依然沒有摘掉把脸勒得难受的口罩,面前停着几片从别处刮来的树叶,风一吹,连同灰尘被卷到空中,慌乱地飘到参差不齐的草丛里。他看不到那些树叶的影子,这使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20路公交车终于来了,他直起身把牛仔包背到肩上,往地上跺了两脚才走上公交车,有些犹豫地往投币箱里投了三块钱。他注意到投币箱贴着二维码,他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小伙子走上来用手机扫一下,然后走到车里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他猜想那是付钱用的,却猜不出到底怎么付,想问小伙子,结果直到小伙子下了车,他也没有开口。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车上的人不多,他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引人注目,使几双眼睛时不时投向他,目光里掺杂着怀疑和嫌弃。他装作不在意,紧了紧怀里的牛仔包,把脸别向车窗外。街道比以前笔直宽敞,绿化带花团锦簇,街道两边高楼林立,商店琳琅满目。他有种穿越之感,不由得眉头微蹙,而后闭上眼睛。   赵光没告诉赵荣合不合适,赵荣却觉得他们有戏,借着大儿子从学校放假回家,叫赵光到家里去吃饭,名义上是见见侄子,实则是问他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如果中意的话就筹办婚事。赵光吱吱呜呜没句整话。
  你都这个样子还嫌弃人家?
  孩子冷不防地冒出这句话,全家人都惊呆了,赵荣怒目瞪过去,孩子浑然不觉,依旧埋头玩手机。赵荣一把抢过手机,说给二叔道歉!孩子也不示弱,板着脸瞪着赵荣,说要不是他我现在早就是特警了!赵荣啪地甩了他一巴掌,孩子咬着牙,倏地站起身走进房间,用力甩上门,砰,整个房屋都震起来。家里人知道他心里有气,那年部队招征特种兵,他去报名并体检合格,最后没被招走,有人说是政审关没过,有人说他本身条件不够,但他相信是赵光的原因。
  赵荣冲过去,被赵光拉住,说大哥,别怪孩子,孩子说得在理,一语点醒了我,那女人挺好,我答应跟她交往。赵荣才把话压下去,默默地坐回沙发,两兄弟开始谈起结婚事宜。赵荣当即给那女人打了电话,告诉她赵光和家里人的意思,说你们结婚了,我作为大哥的,给你们出个首付。赵光听着赵荣的话,眼圈红了,他大哥终究没怪罪他。那晚他和赵荣都喝多了。
  次日,赵光背着包离开县城,没告诉家里人去哪里,只说他走了。
  4
  赵光在龙城转几天没找到工作,便到步行街散步,却看到王彬彬从服装店走出来,手里提两只纸盒袋,印着七匹狼字样。他下意识地蹲在树下,拉了拉头上鸭舌帽,身旁是棵大榕树,移植来的,根须从树枝上垂落,像钢筋似的扎入地面,显得孤寂和沧桑。他想起王彬彬曾对他说,说人生无外乎孤寂和沧桑,每个人的内心都如此,都悲凉。他听到这话时不由怀疑,王彬彬怎么会对犯人说这些呢,太不可思议了。他不敢盯着根须看,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当恍悟过来这里不是监狱,才直起身悄悄地轉身离开。
  赵光,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王彬彬的声音,太熟悉了,在他耳边回响了十年。他回过身子把口罩、墨镜和帽子一一摘下,挤出讨好而谦卑的笑,身体稍稍前倾,又想往树下蹲。王彬彬说站直了,你在这工作?赵光说这几天回来,还没找到。王彬彬直勾勾地盯着他,说真没找到?赵光小心地点着头,不敢与王彬彬对视。王彬彬当即打个电话,通了不到三分钟,挂断后说,明天到盛世花园小区当门卫吧,经理是我兄弟,好歹先落个脚,好吧。停了停说,你还是把帽子和墨镜戴上吧,口罩就不用戴了,还是那只洛杉矶?赵光就戴上帽子和墨镜,反而觉得内心被王彬彬看得更透彻,慌忙把帽子和墨镜摘下来。
  到饭点了,我请你。
  王彬彬说着就往前走,赵光一路跟在身后,生怕不小心又要被训话。王彬彬看到他那样子,摇摇头没说什么。他们在眼镜饭店吃猪肚鸡火锅,这家饭店在这开了二十年,之前他父亲带他来过,他和罗勇也来过,触景生情,尽管重新装修过,但眼镜饭店那几个字让他恍如昨日。赵光看出王彬彬有心事,他要喝酒就陪喝,他们喝了两瓶丹泉酱香酒,结果都有些醉了。王彬彬说老赵啊,其实监狱有个好处,对吧?那个地方适合人思考,哲学家都应该关到那里去,等他们有所成就再放出来,对吧?没蹲过监狱的哲学家算不上真正的哲学家。赵光说你这是哪门子歪理啊。王彬彬不屑瞟他一眼,说不是歪理,那里离社会远是远,那种远又是最近的,对吧?赵光无辜地摇摇头,说我不懂什么哲学,只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别的都不重要。王彬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用手中的空杯点了点胸口,说其实啊,真正的监狱在这里,对吧?如果这里被监禁了,无论在哪里都是囚徒。赵光摸了摸胸口,说那就从这里出来嘛。王管教抬起目光望向窗外,步行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最后冥冥自话:有谁能真正地走出这座监狱呢。
  他们从眼镜饭店出来后,步履都踉踉跄跄了,差点撞上几个小姑娘,她们用手捂住嘴巴满脸嫌弃。王彬彬哈哈大笑,从身上摸出一包烟,真龙烟,一百块的那种,硬塞进赵光的兜里,而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你让我觉得人生有意义。等他坐上出租离开后,赵光还不明白他的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搁在衣袋上,隔着衣物感受那包真龙烟。
  次日,他就到盛世花园当门卫,他和小彪轮流值班,小彪比他先来半年,大多时候他值夜班,是他提出来的,他喜欢在夜色下看人和物,看不清,只看到千奇百怪的影子,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小彪高兴地跳起来,说老赵,你真是个好人,等发工资请你喝一顿。赵光打趣说还是留着哄女朋友吧。小彪就哈哈笑着,说起他的女朋友小杜,贵州人,精瘦精瘦的,在超市里当营业员,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同居,但谁也没提结婚的事。
  赵光每到凌晨两点,就把口罩戴到脸上,然后在大门附近来回走动,那时已经很少有人出入,而当有人出入时,他先把口罩摘下来,该登记就登记,该起杆就起杆。每到三四点时,整个城市都沉入睡梦,没有什么声音。那种时候他戴个口罩蹲在门卫室外头,透过夜间的雾气往外张望,街上偶尔有几辆汽车飞驰而过,走不稳路的人影在晃动,不知是鬼混而归的醉鬼,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整条街道似乎比平时更宽敞。月色和路灯交织而成的光亮,映着路旁的香枫树,深秋了,却看不清叶子是否发黄。小区有几百户人家,那种时候大都入睡,偶尔有几扇窗户还漏出光,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黑里,这些人家不是失眠就是在工作。他不知道人家干什么工作,非得三更半夜完成。
  你怎么那样想呢?那样想多没趣啊,要想人家是亮着灯在做爱,才有意思嘛。
  小彪反驳他的观点。那天小彪领了工资,请他到街对面吃饭,小彪喝了四瓶青岛啤酒,他一杯也不喝,晚上是他的班,怕困了睡着误工作,被骂扣工资事小,被开除就给王管教丢人。小彪也没怎么劝,他不喝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喝起来,几杯下肚话头就多起来。赵光的内心一阵震颤,脸上的表情也不大自然,小彪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说我和小玲就喜欢亮灯干那事,感觉比熄灯爽得多呢,你想啊熄了灯,身下的女人不是一样的?赵光不喜欢小彪这种调侃的语气,既显得没素质又不尊重人,但细想,又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话。小彪越说越得意,说听说前两年,在这发生一起强奸案,那个狗日开着灯干,他是强奸犯还开灯干。   小彪咬牙切齿地说出强奸犯三个字,使赵光打了个寒噤,不禁恍惚起来,之后小彪还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强奸犯三个字里。他以为忘了那件事,没想到那件事依然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暗处,不时吐出血红芯子,时不时地咬住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又叫不出来。他猛地抓酒瓶往嘴里灌,似乎要把那三个字灌死,不少酒水从嘴边漏出来。小彪看着他喝酒的狼狈相,咧开嘴哈哈傻笑。
  5
  南方的冬天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但是寒气逼人,让人难受。赵光喜欢这种天气,夜晚人们大多不愿出门,工作就轻松多了,而且在那种天戴口罩,让人看着挺正常,天冷挡风寒嘛。他戴着口罩给人登记放行,起杆落杆,大大方方。小区里也有人戴口罩,不知是不是跟他学的,但他觉得是跟他学的,他喜欢这种感觉。一天夜间,有个女人来到值班室门外,看起来挺年轻,身着破烂,头发蓬乱,光着脚丫,瑟瑟缩缩。大哥,有点吃的吗?女人问。他看那女人可怜,转身走进门卫室,拿出一袋户主送给他的苹果。女人说大哥,太多了,你给两个就行。他从袋子拿出两个苹果递过去,女人接过苹果护在怀里,转身弯着腰往前走。他心底不由有些空落,想这女人为何沦落于此呢,看她也不像神经病呀,今晚这么冷的天又住哪呢,是不是在桥洞里过夜,会不会被流浪汉欺负呢?你能做什么吗?他反问自己,接着啪啪地拍着脑袋,嘴里已叫喊着女人等等。他让小彪顶他的班,跑到附近给女人买了快餐,又买了运动鞋、运动裤和冲锋服,共花了六百多块,不由一阵心疼,想好人就做到底吧,一咬牙带着女人去住旅馆,打算第二天给她买张回家的车票。
  他给她在旅馆开了间房,带她走进房间,让她到卫生间洗澡,而后准备离开。三个警察涌进来,不由分说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做笔录,显然把他们当成了嫖客和娼妓。赵光拒绝在笔录上签字。警察打趣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想让强奸、嫖娼罪名坐实吗,你就不能管管你裤裆里的东西?赵光说我没有,我真是在做好事。警察也不跟他多废话,把他关到拘留室里。次日王彬彬来到派出所把赵光领出去。赵光说王管教,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这是做好事啊。王彬彬说老赵啊,凡事多小心。赵光听不出他话的意思,说王管教,你不信?可以问那个女人啊。王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说人家昨晚就离开了。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凡事小心便是。
  赵光回去上班,经理找他谈话,说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知道这种行为给公司带来多大负面影响?你是对我这个经理有意见,还是对这个公司有意见?你连裤带都系不牢?告诉你要不是出这事,我还不知道你老赵原来好这口呢。要不是看在王管教为你担保的分上我可不留你,我警告你再有下次,从哪来就滚回哪去!赵光说经理,不是这样的,我……经理不耐烦地说我还冤枉你不成?让你找一个两条腿的女人很难吗?又不让你去找三条腿的蛤蟆。经理说着看都不看他,背著手迈着八字步走了。赵光望着经理臃肿的背影,顿时失去解释的欲望。
  晚上他去交接班时,小彪神秘兮兮凑到耳边,说老赵,那事是真的?赵光心里不由一颤,翻起两只冷眼,使小彪倒吸冷气。小彪讨好地说老赵,别生气,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赵光没有领他的情,嘴巴紧闭,脸色阴郁。小彪自讨没趣地离开,骑辆共享单车去接他女朋友下班。
  小彪消失在街道那头,赵光的魂也跟着走了,剩下一只空壳蹲在门卫室里,他不再站门外跟出入的业主打招呼,生怕听到别人说他是强奸犯,而现在把强奸改成嫖娼。他在门口蹲到凌晨,然后回到宿舍拿出王管教送给他的真龙烟,他一直舍不得抽,似乎那包烟是余下的日子,抽完了日子也就到头了。这个夜晚他忽然想抽,本来他兜里有烟,但他就是想抽王管教给的那包,自从入狱后他就没抽过那么贵的烟。他慢慢悠悠地回到门卫室,没看到一个人影或车辆,只有毛毛细雨在路灯下飘散,像冰冷的针尖扎在他脸上。他不计较这些针尖,蹲在门外抽起烟来,抽一根就用脚踩灭,接着把烟蒂放在手里,最后捏了二十支烟蒂。他直起身把烟蒂丢进垃圾箱里,觉得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尽,该离开了。
  赵光到工地找活干,没多久,竟然被人认出来,说这个嫖娼被抓的,嫖就嫖了还被抓。他不知道工地上的人怎么会知道,连那个月的工资也不要就离开了,不想让人们议论他曾是“强奸犯”。不,我不是强奸犯!这念头让他胸口发闷,继而对工作产生怀疑,不知道为何还要活下去,像头猪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看不清前方的风景,他也不需要那样的风景。他拖着脚来到红光桥上,阳光迎面映来,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父亲那样坠落的样子,阳光消失了,微风消失了,连同空气也消失了,最后剩下一只孤寂的灵魂。他忽然理解了他父亲,断定当年他父亲跌桥,不是失足,而是刻意跳下去。他父亲在从桥上一跃而下时,身上长出了翅膀,带着那只孤寂的灵魂抵达另一个世界。他不由热泪盈眶。
  老赵,你怎么在这?
  还没等赵光反应过来,小彪已蹿过来拍他的肩膀,他和女朋友正往桥上走过。小彪看到他眼圈发红,以为他辞掉工作而伤心,便拉着他到小摊上吃饭。他本不想去,但不好当着小彪女朋友拒绝。那天他喝多了,心里憋得慌,借着酒气讲起十年前误传的强奸案,那是他出狱后第一次说给旁人听,末了还掏出他和罗勇、李娟的合影,说我找不着他们了,这事怎么说得清呢?他忽地拍着桌子,两支还没喝干的啤酒瓶弹跳起来,掉在地上啪的碎了。老板赶过来问出什么事,小彪说没事没事。赵光不理会他们,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小彪和女朋友没有去追他,拿起桌面的相片来看,弄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小彪说看赵光那么痛苦,帮他找找吧,于是用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发到朋友群里,问有没有认识罗勇和李娟,说有酬谢。群里就有人起哄,说酬谢多少?小彪回复说钱不是重点,情义才是。群里就一阵调侃,多数时候群里都在谈房价、工程、招工等,偶尔开开玩笑,说着黄段子,减减生活压力。
  那几天群里有人发来信息,说认识罗勇和李娟,小彪就打电话告诉赵光,等赵光找上门时发现只不过是同名同姓之人,沮丧至极。他心里却有了主意,就要找到他们,问清李娟为什么要冤枉自己,这个念想使他浑身是劲。   他当起了快递员,每天四处跑,这份工作到处跑,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遇上他们。他还跟熟人打听,三个月过去了,也没任何消息。后来小彪的女朋友从超市辞职出来,到月嫂公司求职,看到有个叫李娟的也到那里求职。
  赵光听到后,按着小彪女朋友提供的信息,赶往城西的金鱼巷。巷子两米来宽,铺着水泥地面,两旁都是陈旧的老房子,有的墙上水泥掉了,裸露出灰色的砖块,有的还长着苔藓,巷子尽头有棵小叶榕,三层楼高,树下有个卖袜子的小货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守着。这片区域里的房子都陈旧,户主大多都搬走了,现在大多拿来出租,租金不是很贵。他不由有些恍惚,不禁怀疑李娟他们怎么住在这里?他在巷子里走了好幾个来回,不由招引来街旁几个店老板的注意,似乎只要他有什么举动便报警。最后他蹲在街口,盯着前边的菜市场,想只要他们住在这里就会来买菜。
  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女人引起他注意,李娟,果然是她!他一下就认出了她,内心陡然热浪翻滚,拳头慢慢地攥紧,想冲过去将她打倒在地,结果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再次细细端详李娟,她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衬衣,有些松垮的样子,头发被风刮过般散乱,脸上的肤色像黄昏的天空般昏黄,手里提一只油腻的灰色袋子,在摊位前与小贩为一两毛钱讨价还价。这个形象与他的想象完全不符,内心的热浪慢慢冷却,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头泛上一丝无力感。李娟提着袋子走出菜市,没有注意到他。他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尾随而去。
  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娟在拐角处突然转身,豁然站在赵光面前,冷冷地说。赵光被吓一跳,冷不防收住脚,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回答,冷着脸盯着她。赵光,怎么是你?李娟认出了他,不由惊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出来了?赵光心头的恨意再次被激活,说不如你愿,是吧?李娟连连后退说,你想怎么样?赵光紧逼过去,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冤枉我,坏我名声,你得给我解释清楚。李娟说解释?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要我解释?是不是还想“强奸”我一回?赵光直觉恶心,发觉眼前这个女人已不是他要找的李娟,或许在他入狱之后她就已经死了。
  妈,回家啦!
  李娟和赵光同时转脸望去,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路口,穿着阳光小学的校服,扎着马尾巴,六岁模样,如同年幼的李娟。赵光扭过脸盯着女孩看,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似乎她才是自己要找的人。李娟不由一阵紧张,连忙蹿过去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说我警告你,你敢有什么企图,我立即报警。赵光打了一个激灵,牢狱的记忆浮上来,心头不是滋味,咽了咽口水转身离去。
  赵光来到他父亲摔死的地方,劝着自己别再纠缠此事,既然李娟已不复存在,就让往事消逝,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他打算不再想这件事,结果夜里时常陷入噩梦,梦见自己关在监狱里,墙上站着一个女人,拖着一条长长的折弯的影子,最后变成无数支竹箭向他射来,把他射得千疮百孔。他在刺痛中惊醒,浑身虚汗,恍恍惚惚。他每每坐床沿上,双手抱住膝盖,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城西。窗外月光暗淡,映衬着街头孤寂的背影,继而明白自己的心结在哪里。
  他时常鬼使神差地来到城西,立在街边的树下或街角,注视着不远处的菜市,进入菜市的人脸上大多挂着疲惫。他们忙碌了一天,下班回家顺路到这里买菜,日复一日。这就是生活真相吧。他不禁对自己的等待产生怀疑,等待着李娟干什么呢?李娟承认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谎还重要吗?那些活在谎言里的人还会去正视这个事件吗?所有的历史都会被时间埋葬,何况他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人。的确没有意义。他双脚却没有挪开,像是明知等不到猎物的猎人,依然不管不顾地守在陷阱旁。李娟不就是自己的猎物吗?不,不是,猎物已非李娟,那么又是什么呢?他回答不了。李娟每天都会到菜市场买菜,没发现被人盯梢。她的目光在菜市里寻找着低价处理的蔬菜和猪肉,遇到了还挑挑拣拣,小贩不耐烦地说,好好,五角就不收了。
  那天赵光又来到城西菜市,看到李娟从菜市场走出来,骑上电动车左拐右拐隐没在狭窄而破败的胡同里,拖在地上的影子疲惫不堪。他不由对自己感到恼火,要么过去把事情说清,要么干脆别来。他啪啪地拍着脑袋,想这事能说清吗?这太可笑了。他沮丧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又折回身,疾步走向李娟的家。那是一楼,墙角养几株菊花,静默地绽放。他望着那几株菊花,神情有些恍惚,定了定神,举起手敲了敲门。
  怎么又是你?你,你到底想怎样?
  李娟看到赵光立在门外,遇到鬼似的满脸惶恐。赵光说,我只想听你说句真话。李娟鼓着腮帮,欲言又止,转身走回屋里。赵光跟着走进去,家电和家具都已陈旧,没有一件值钱的家什,布置倒是干净整洁。墙角里搁放一辆轮椅,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如同大病初愈。他是个走不了路的残疾人。赵光立住脚呆呆地看着男人。男人对他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李娟从房间里拿出一块毛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男人膝盖上,然后把他推回房间。
  他是我丈夫,十年前罗勇出院后,我们就离了婚,两年后我嫁给我丈夫,他在广告公司做事,一回在高空绘画时不慎摔下来,腰椎断了。老板赔了一笔钱。不久后他又患上尿毒症,赔偿款全花在治疗上。李娟从屋里走出来说,声音淡淡的,没带半点忧伤,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咽了咽口水说,我全都告诉你吧,当年你捅伤了罗勇,他没把你供出来,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他还要变卖所有的家产把钱给你们,他觉得那样才对得起你父亲。停了停说,他有那样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他在外边养女人,那个卖啤酒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一起瞒着我,你们把我当成傻瓜,他不仅给那女人钱,还要给你们家钱,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作为朋友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不想再过下去,只想离婚,这也有错吗?我不贪心,只想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他偏不离,正好出了那事,我就借口诬陷你强奸,这么说只是为了逼他同意离婚,没想到闹成这样。
  赵光被什么猛烈撞击,疼痛瞬间把他淹没,发疯似的往门外奔去,一口气跑到红光桥上,趴在栏杆上喘着粗气,望向他父亲摔死且淹没在水下的河滩,双手捂住脸干嚎。他发觉自己被打败了,但不知被谁打败。他顺着阶梯走下河边,拐角处看到一个流浪汉,衣衫破落浑身污垢,躺在那里呼呼大睡,招引来一群蚊子在嘴边飞。他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河边,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河里。水面上有两只小游船驶过,桥面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的存在。他从水底钻出来,爬到岸上,浑身湿漉漉地走回去。   6
  不久后的晚上,小彪请赵光喝酒,小彪满脸红光,中了彩票似的。小彪说我要回去结婚了。赵光说回你老家?小彪说去贵州,当上门郎啦。赵光怔了怔说这有什么劲。小彪哈哈笑着说,你想得太多了,有些事呢,不去想就好,一想就坏,管他呢,活着就是劲。赵光听出小彪话里有话,那时他才发现看似吊儿郎当的小彪活得比他明白。分别时,赵光塞给小彪一个红包,五百块,那是打给小彪的结婚礼金。小彪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红包,抱住他互道珍重,然后打车走了。
  他试着按小彪的话去做,不再去想过往的事,把生活往简单里过,让它充实。他慢慢地发现即便当快递员,接单送单也感到快乐。有一天,他路过阳光幼兒园,看到一个女老师带领许多孩子在操场上做活动,另一位女老师在旁观看。赵光注意到墙角里蹲一个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认出是李娟的女儿,便停下脚步,他从小女孩身上看到罗勇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他一阵错愕,看得入了神。一位女老师注意到他,连忙慌张地赶过去把小女孩拉到人群里。赵光才摇着头离开,知道女老师把他当成了坏人,越走越难受,恨意又泛上心头。他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掏出烟狠狠地抽着,目光再次飘回幼儿园。操场上已空无一人,都溜进教室里去了,剩下满地发白的阳光。
  赵光,我想跟你谈谈。
  赵光猛地抬头看到李娟站在面前,似乎从地皮下突然冒出来,满面绯红,额头冒出细微的虚汗,眼里一片焦虑。他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怔怔地盯着她。她连忙把头别开,但他还是看到眼里的慌乱和惶恐,他在监狱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不由恍惚起来。
  他看到她犹犹豫豫地走向公车站,又看到他自己也跟着去,他看到他们一前一后上了6路公交车,隔着两排座位落座,到城西菜市场站时,又看到他们一前一后下车。她带他到她家里,想必她找他谈话,又舍不得花钱找个场所。他理解她所为,因为经济拮据。他犹豫地跟着她进门。她往门外看了看,轻轻地上了锁,垂着眼帘走进屋里。没看到她丈夫,饭桌上搁着半碗饭。她背对着他说,我接到老师电话就赶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发现她的后背微佝,似乎被什么重物压着。她不会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会把她丈夫怎么着了吧,然后再次嫁祸于自己吧。进来吧。她背对着他说,边说边走进房间,他想转身离开,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挪向房间。房间已拉上窗帘,严严实实,一片昏暗,散发着一股中草药味。她丈夫不在房间里。孩子他爸在公园里晒太阳,她依旧背对着他说,不要伤害我女儿,算我求你了。她说着转过身来,迅速地解开扣子,衣服和裤子脱落在地,剩下一件灰色的内裤,双手护在乳房上。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已四十来岁,身材还像少女般曼妙。来吧。她闭着眼睛说,语气里夹带着乞求。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即刻明白她想干什么。她慢慢地躺在床上,双手护住胸部,露出半截白色的乳房,尽管并不丰满,但也充满诱惑。她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眼角溢出两滴泪,悬而未决。
  啪——
  他猛地醒过来,狠狠地往自己脸上甩巴掌,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到底是李娟的行为可疑,还是自己灵魂只剩下可耻的东西?他接着又啪啪甩了几个巴掌,直到把内心里那些糟糕的念想甩掉。李娟怔在那里,紧紧地盯着他,不知就里,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她嘴角连续抽动几下,结果欲言又止。此时,街边空空荡荡,她心里也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物体,眼里堆积着越来越多的惊恐,快要哭出声来。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忽地转身撒腿往街头跑,留下李娟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紧贴在他的后背上,想不明白那张后背为何满是惊慌。
  他一路盲目地向前奔跑,终于跑到一个叫漆黑的酒吧,有个狱友在那里上班,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狱友想把他扶出酒吧。他摆摆手说自己行,狱友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他在街边的榕树下嗷嗷呕吐,似乎胃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而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冤屈也都吐了出来,放松了,终于放下了。他拿出手机打给小彪,刚拨通就挂断,小彪回拨过来,他说没事就挂断了。他回想小彪说的话,再次确认小彪说得对:活着就是劲。他忽然萌生起找个女人过日子的想法,最好生下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女孩,生下一个调调皮皮的小男孩也不错。跟他要好的同事知晓他心思后,热情地帮他介绍女朋友,先后跟几个女人见面吃饭,当她们得知他曾是“强奸犯”时,无一例外地甩袖而去,没人愿意跟一个犯过强奸罪的人过下半辈子。他不怪她们的决绝,换成是他也一样会嫌弃和蔑视。归根结底,这都是李娟造成的呀,压在心底的怨恨再次奔涌起来。
  当他再次来到城西时,发现李娟搬了家,不知去向,她刻意躲着他,把他当成瘟神,这使他心头充满火气。他问新搬进来的人家,说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赵光跑到阳光幼儿园询问,幼儿园老师怀疑地看了看他,说李娟的女儿叫什么?是哪个班的?老师电话是多少?赵光感受到老师对他的提防和敌意,心里不爽,却强压住情绪,说我和李娟是朋友,我就想知道她女儿是不是在这幼儿园。老师往幼儿园门口看了看,一个保安满脸警惕地走过来。赵光连忙说真的没恶意。保安说请你离开,不要惹麻烦,不然报警了。赵光猛地怔住了,警察、监狱、昏暗向他涌来,没等保安再次驱逐,边哈腰边后退离开。赵光来到河岸边望着悠悠河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那之后好些天,赵光有事没事就来到阳光幼儿园,每回都装着路过,终究还是引起保安的注意,只要他一出现保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直到他消失在街角。有一天,他看到幼儿园门外出现一名警察,警察目光如炬,注视着四周,视线还扫到他脸上,浑身一震,不敢逗留,怏怏地离开。
  赵光忽然觉得生活并不毫无目的,而是有方向有念想,那就是每天想着找到李娟,究竟要找她干什么,他说不上来,但觉得必须找到她,某些东西才得以解决。他忽然觉得她的存在如同拖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对,她就是自己甩不掉的影子,倘若想要开始新生活,必须彻底地甩掉这条影子,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赵光回到李娟之前租住的地方问到房东电话,然后找到房东打听李娟的去处,说李娟欠他的钱没还,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些敌意地瞟了赵光几眼,说她搬家没告诉你,那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要是你还会让别人知道吗?我和她只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她会告诉我搬去哪?赵光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见房东面无表情,又加两百,说我知道她生活困难,有小孩子,丈夫还躺在轮椅上,但不能因此逃避嘛,有困难可以说,我要的不是钱,而是对我的尊重。房东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伸手接过钱,说这话没毛病,人重要的是尊重,她搬到城北去了,柳城巷,具体住哪真不清楚,到那去问问吧。   赵光有事没事就来到柳城巷,特意蹲守在路口,只要李娟住在那里必会遇上。果不其然,几天后的傍晚,赵光就看到李娟推着夜市摊往巷子外面走,速度很慢,不知刻意还是推车过于陈旧使不上力。如今看到李娟,他反而感到心虚,至今都不明白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又该如何惩罚她。他还在胡思乱想,李娟已离开视线,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娟在夜市摊上卖螺蛳粉,赵光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一直到她深夜收摊。一连数日如此。
  不久后的下午,太阳很大,路面晒得发白,李娟骑电动车驶出巷子,在半道上突然停下车,因为她发现了赵光。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恼怒地说。
  赵光说,你以为就你是受害者吗?要不是你和罗勇那样对我,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她停了停说,现在我丈夫站不起来,要我承受一辈子啊,就算我有错,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她说着说着就蹲下去,双手捂面呜呜哭着。赵光看到路人投来探询的目光,没说什么转身离去,当李娟的哭泣声追来时,他不由怀疑自己的行为。
  7
  赵光不再走向柳城巷,而是空闲时扛着相机四处游逛,把镜头对准街上那些极具生活画面的场景。这种拍摄不仅需要艺术,还需要灵感和等待,竟慢慢地成了他的习惯,每每守在胡同口等待生活场景与想象中的画面重合,迅速咔嚓咔嚓按下快门。他回到住处处理相片,发现拍下的相片大多是影子,无论是拖在地上,还是贴在墙上,看起来都比人脸更加真实。他竟萌生起办影展的想法,当他说出这个想法时,遭到工友的嘲笑,说你这样就是艺术?拿个破相机就成了艺术家?要是这么容易我们还要在这风里雨里挣生活?赵光被浇了盆凉水,也清醒过来。他去看过摄影展,自己拍摄的水平确实不如人家。这个发现使他浑身使不上劲。他感到无聊就给小彪打电话,还没等他开口,小彪的话已涌过来:老赵,你猜怎么着?我老婆怀孕了,有经验的妇人说,怀的是男胎,他们家更是高兴,把我当祖宗供,我可想要个女孩,漂漂亮亮的,不过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下回再努力要个女孩,你可要准备好大红包哦。赵光心里那股阴云忽地消散,想象着远在贵州的小彪满脸笑容的模样,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竟忘了打电话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武林高手,找不到对手,既而失却了方向。
  那之后,他对拍摄也失去兴趣,日子浑浑噩噩,到月底了,拿着工资到狱友的酒吧里买醉,享受着酒精带来的短暂麻醉。有时他跟着狱友到按摩院去按摩,当按摩女的手像蛇一样从身上滑过,他不由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接着慢慢地感受到久违的温柔。狱友时常从外边带女人回住处。他有过此想法,终究不敢越雷池,每每回想监狱生活,不由心有余悸。狱友嘲讽他无情无义,都不管他老弟的死活。他每每默不作声,却下意识地往裤裆望去,似乎他老弟真的废掉了。狱友注意到他这个细微动作,嘲笑说监狱把他的老弟给阉掉了。他心头被什么撞击着,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到了月底,他领了工资,请狱友喝酒,喝到半醉不醒。赵光借酒劲,又想起了向李娟讨个说法。他碰到意外。
  李娟出车祸了。
  李娟的电动车与一辆飞驰的柳微迎面相撞。她和电动车被撞出一丈远,柳微没有停下来,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赵光吓住了,跑过去看李娟,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连忙报警,然后蹲下去守在李娟身旁。
  赵光,我不行了,这样,应该,应该是个好结局吧。李娟嘴角爬出一丝血,赵光用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李娟没理会他,继续说,你以为,你以为,你没有罪吗?我们,我们谁没有罪?你、我,和罗勇,谁没有,没有罪,我利用,你们的友谊,诬陷你,可你们,不也是以,友谊的名义,轮、轮奸、奸我的生活吗?她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这些话,脸上泛着凄切的笑意。赵光不由浑身一颤,如同当年听到法官宣读对他的判决。等警车和救护车很快赶到时,李娟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嘴角的血丝僵硬了,像一条死掉的蚯蚓。
  奇怪,她在意识里放弃自己,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医生摇着头说。赵光看着昏迷不醒的李娟,明白她为何放弃自己,但是她没有放弃的资本呀,她身后还有瘫痪的丈夫和还在念幼儿园的孩子,她要是放弃了自己,等同于放弃他们,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将像角落里的废纸、枯树以及折翅的鸟儿,连寒风都可以随意欺负他们。或许她太累了,她也努力过,拼命过,只是她运气不大好,终于没有看到在暗夜里闪现的微光。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或许死亡对她来说不是苦痛,而是解脱。不,死亡本身是罪恶。赵光无比懊恼和悔恨,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使劲地拍,像拍皮球,没感觉到半点疼痛。他像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使她内心徒增压力,终于压断了她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面向苍穹祈祷,让她醒过来,苍穹沉默不语。
  她没有醒来。她不会就这样死了吧?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他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尽管她伤害他,但那不是她的初衷,到底問题出在哪儿呢?他沮丧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忽然看到手里有把刀,闪着刺目的寒光。这把刀与当年捅进罗勇腹部的刀何其相似,只不过手里的刀是无形的,但同样能置人于死地。李娟就被这把刀捅伤的,非死即残,这想法使他浑身发颤。
  她依然没有醒来,医生说成了植物人,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她家里剩下丈夫和女儿,他们在龙城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曾经建立起来的关系早被困苦败光了。赵光来到医院想帮他们的忙,被她丈夫喝退,说请你离我们远一点。赵光只好怏怏地躲到远处,看他们在忙碌,悲伤淹没他们。半个月后,他们把沉睡不醒的李娟带回家。
  那些日子赵光彻夜失眠,想着李娟的丈夫和女儿怎么生活,他们一个瘫痪在轮椅上,一个沉睡不醒,一个还在念幼儿园,应该有人出来帮一帮他们。肇事者至今没找到,那天除了他没有其他目击者,那条街上的监控坏掉了,还来不及修,不知该向谁索赔。如果李娟从此不再醒来,那么他们家就断了经济来源,她丈夫会不会把他们女儿送进孤儿院?她到那里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受到欺负谁会帮助她呢?这些胡思乱想充斥着他的夜晚。
  他得想办法帮他们。第三天他去看他们,刚到柳城巷的菜市场时,看到李娟的女儿在买菜,她母亲成了植物人,只能靠这个没菜摊高的孩子,造孽啊。她从肉摊前走过,目光贪婪地扫过去,偷偷地咽下口水,最后买了腐竹和青菜。她看到地上有几片菜叶,弯下腰装着系鞋带,迅速地捡起菜叶塞进袋子,然后往胡同里奔跑而去,似乎有人在背后追赶。赵光看着她消失在巷子里,内心猛地震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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