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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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祖诞辰那天,阿琪想去拜拜。城东新建一座妈祖庙,一群本地的台湾商人集资修建的,据说香火特别旺。阿琪身边许多朋友去过,其中也有她的老板。
  妈祖庙香客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来到天后宫,趁一老妇人起身,阿琪猛挤进去,占领一个蒲团,扑通一声跪下來。一阵香烛气息飘过,阿琪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合掌许愿:“天后娘娘,我阿琪最信您老人家,您大慈大悲,保佑我早点换工作,找个有钱又爱我的男人,不再为生活发愁。”她朝妈祖塑像重重磕三个头,将三支粗香插进香炉。
  拜毕,沿着曲折回廊,被拥挤人群裹挟着,不觉走到庙门口法物流通处。案上摆满经书、佛像、念珠、手串、香炉等。阿琪看了半日,选了一串转运珠,大红细绳编织而成,中间串了一粒桃木佛珠。戴在右手手腕处,看上去十分喜庆。转运珠,能带来好运气,特别灵验。
  “这串手链开过光,一定不能离身哦。” 阿琪暗暗对自己说。
  走出庙宇,眼前风景并无变化,灰暗天空,污浊河流,被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以及千篇一律的工厂。这一片是城市工业园区,电子厂、模具厂、冲压厂、装配厂将一块块空地填满。几十万年轻人维持着工厂运行。据说本地生产的电子产品,占据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产量。
  阿琪在一家电路板厂做装配工,流水线上做了几年,阿琪都快疯了:上班期间不能随便起身,伸懒腰、上厕所、接电话必须请假。课长是冷血动物,管得特别严,动不动就要扣奖金,台湾人的厂都这样。上次阿芳接了个电话,被扣了两百块钱,躲在宿舍哭了几天。
  进入车间,就能闻到一股强烈的金属焊接的焦灼味。精密机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在电路板上精心雕刻。一块又一块电路板,从传送带送到阿琪手里,经过简单装配,再进入下个流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如此,时间如停滞一般。阿琪特别理解那些跳楼的年轻人,他们在这种劳动中消耗生命,毫无希望。
  阿芳正在上班,看到阿琪回来,跟她用眼神打了招呼。阿琪换上工作服,跟一个女工简单交接,下意识就进入状态。
  晚班到晚上11点多才结束,两人一起去厂里生活区的小餐馆。每人选了一篮子菜煮麻辣烫,又拿了两瓶啤酒。阿芳说:“姐,我觉得挺没劲的,这里跟牢房似的,动不动还扣钱,气死我了。我想出去,有个朋友让我去她那里,我准备辞职了。”阿琪问她是什么地方。阿芳说她也不知道,但听说挺好玩的,每天可以接触到不同人,陪人喝喝酒、唱唱歌,就能拿很多钱。阿琪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有这么好的工作,你做梦吧。”
  阿芳还没离开,阿琪却先得到“离开”车间的消息。不知阿琪走了什么运,厂里把她安排到行政课,协助处理员工薪酬招聘等事务。等阿琪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去妈祖庙还愿。
  没花几天时间,阿琪就跟着行政课的同事学会操作流程。她们早已厌恶这种重复劳动,但对阿琪而言,许多事情还很新鲜,尤其是她刚从更为枯燥的流水线上出来。她们也很热情很用心地教她。阿琪工作很卖力。她经常提前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烧水。阿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房间里还有许多植物,似乎连空气都好闻一些。行政课没有监工,她不需要不停工作,抽空还能网上跟阿芳聊聊天。
  阿芳问阿琪,“姐,你是找了谁帮忙吧?”阿琪说:“没有找人啊!”阿芳则回复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行政课这边,罗老板没事的时候会来阿琪的办公室,跟她们开开玩笑,聊聊天。他的台湾普通话听起来很好笑,说什么都让人想发笑。罗老板是台湾大老板派来的副厂长,主要任务是督促大陆这边管理层,及时完成美国订单。四十出头的样子,戴着一副银灰色金丝边眼镜,整日西装革履,脸上总带着微笑,看起来很和蔼。
  这天,阿琪加班到六点多。罗老板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看见阿琪,便晃过来问她,怎么还不走。阿琪皱着眉头说:“还有好多事情呢。”罗老板说,“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吃饭去,事情缓缓再做。”阿琪笑着说:“好啊,肚子确实饿了。”罗老板说:“市区有家意大利餐厅,东西挺正宗的,我带你去尝尝。”
  这家餐厅位于公园旁的玻璃钢架房里。坐在靠墙位置,落地玻璃外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许多人在里面散步、打拳、聊天。阿琪难得到这种地方来,便特别留意。餐厅上挂着几盏金属灯,屋顶漆成纯黑色。下沉式厨房内有一个水泥砌的大灶,一根根松木熊熊燃烧,披萨诱人香味飘荡出来。阿琪闭上眼睛,使劲嗅了嗅,沉迷在披萨的气味里。
  罗老板说:“这个海鲜披萨不错的。”他像平常一样笑了笑,右脸颊露出一个酒窝。
  阿琪注意到这个酒窝,也会心笑了一下。
  晚餐点了海鲜披萨、肉酱意大利面、烤鸡翅和蔬菜沙拉,摆了满满一桌。阿琪撑得肚子难受,罗老板自己却不怎么吃。吃完,两个人又聊了一会,阿琪说吃得太饱,罗老板主动提出陪她散散步。
  两人起身进入公园。夜幕降临,草丛中地灯发出微弱黄光,勉强将路面显现出来,眼前一切朦朦胧胧。阿琪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看似笨拙的罗老板迅速伸出手,一把挽住阿琪的腰,几乎将她从地上拾起。罗老板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力气。阿琪脸上一脸惊恐,转而又变成笑脸,突然又觉得尴尬。
  国庆节前,厂里接了个大订单。几个美国客户中方代表专程来厂里考察。考察结束,罗老板安排宴请。他带上阿琪赴宴。等人到齐,罗老板作了介绍,特别说阿琪是他的个人助理。当晚开了几瓶五粮液,罗老板一一敬酒,阿琪也只得跟着喝。大家笑着跟阿琪碰杯,她也不便推却,不多会儿便头脑发昏、浑身发烫。
  宴席后,一群人兴致未尽,又驱车来到酒吧一条街。酒吧里灯光忽明忽暗,旋转球形射灯发出耀眼光芒,强劲音乐震得耳膜颤动,一些人在舞池中央,疯狂扭动身体。阿琪感觉心脏骤然加速,太阳穴有些疼痛。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适应屋内闪烁灯光。罗老板跟里面的人很熟悉,看来经常光顾。阿琪陪着客人胡闹,又喝了许多啤酒,跳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舞。阿琪又累又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阿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床上。她下意识摸摸自己身体,还好,仍穿着昨天的衣服。她想起身,却感觉头特别沉重。她在床上挣扎许久,勉强爬起来。胃里一阵翻滚,她使劲吞下酸水,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又打了几个酒嗝。几只鸽子聚在窗前,咕咕咕叫着,仿佛密谋着什么。听到她起身动静,扑棱着翅膀进入天空。更多鸽子,跟着这几只往远处飞去,消失在视线中。   她走到客厅里。这明显是男人房间,衣服、鞋子、袜子、报纸、笔记本胡乱堆放着,还有一架捷安特山地自行车,屋里弥漫着淡淡烟味。另一个房间,房门虚掩着。她悄悄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一张硕大的床上放着白色被子,床头柜立着木质相框。照片中年轻人露出青涩笑容,背后是深蓝色大海。
  阿琪摇摇晃晃回到出租屋时,阿芳还在睡觉。不久前,阿芳从厂里辞职,去了她朋友那里。两人寻了这处房子,合租在一起。阿芳工作时间跟她恰好相反,晚上上班,白天休息,倒也互不打扰。阿琪轻轻走进屋里,倒了一杯温开水,斜靠在棉被上,细细回想昨晚发生的事。那些喧闹声,一些模糊的脸,闪闪烁烁的灯光,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似乎罗老板把她带上车,后来的事完全记不起来。
  “亲爱的,你回来了啊?”
  ——阿琪突然听到这句话,身体不由抖动了一下。
  “你怎么啦,脸色很不好,好像还没醒酒。”阿芳侧躺着说。
  阿琪“嗯”了一声,没出声。
  “哎,你啊,就是喝酒喝得太少,像我一样,天天喝就没事了,哈哈。”
  “看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现在这么厉害。”
  “酒量嘛,得练,你跟我去上班吧,待在那破厂有啥意思啊,跟着我出来混,收入比你现在翻几番,还轻轻松松。”
  “我不行的,我喝不了酒,你看我昨天喝多了,都不知道在哪里过的夜。”
  阿芳很惊讶的样子,“没想到你还蛮开放的,我从来不跟客人出去的。”
  “什么客人啊,是罗老板和他的朋友。”阿琪赶紧解释。
  “你看看,急了吧,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们KTV里,天天都有新男朋友,要不要给你介绍啊。”阿芳不依不饶。
  秋天来临的时候,罗老板准备回一趟台湾,向总部汇报大陆工厂情况。罗老板见阿琪活泼开朗,工作也很上心,便想带她一起去,协助处理杂事。有机会出去看看,阿琪自然一万个乐意。
  阿琪第一次坐飞机,又兴奋又害怕。飞机穿越海峡时,遇上强气流。机身剧烈颠簸,阿琪脸色都变了,紧紧抓着罗老板的手臂。过了几分钟,渐渐平稳。阿琪松开手,罗老板手臂上出现一个清晰红印,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又觉得难为情。她转过头,往舷窗外看去,只见蔚蓝色大海上,漂浮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海岛。飞机缓缓降落,“手掌”越来越大,渐渐看见一片房屋,一座高楼,一个人。
  阿琪精心准备书面材料,罗老板汇报时,她就坐在旁边播放PPT。总部大股东对罗老板的工作还比较满意,承諾年底如能完成预定目标,还有额外奖励。当晚宴会结束,罗老板推掉应酬,带着阿琪去逛夜市。这里的夜市简直是吃货的天堂。阿琪两眼放光,拉着罗老板,一家家吃过去,蚵仔煎、花枝鱿鱼、生煎包、天妇罗、碳烤肉卷……吃到后面,阿琪肚子撑不下,看到好吃的也有心无力。
  走着走着,阿琪看到一座庙,庙门雕龙画凤,两侧挂着一排大红灯笼,门楣上刻着“慈云宫”几个字。罗老板说:“这是台北有名的妈祖庙,很灵验的,香火特别旺,你既然来了,就进去拜拜吧。”阿琪便跟着罗老板走了进去。虽然已经很晚,里面仍有人头攒动、香烛辉煌。建筑虽不如大陆那座妈祖庙宏大,但雕刻和画像十分精美,香炉熏得漆黑油亮,看来有些年头了。阿琪双膝跪下,念念有词,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
  罗老板见她一脸虔诚,有意问道:“你都许了什么愿啊?是不是想要嫁人?”
  “不告诉你,讨厌。”阿琪噘着嘴,佯装生气。
  “我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带我来这里。妈妈是台湾原住民,没读多少书,特别信妈祖。后来爸爸生病去世,妈妈更把这里当作她的寄托。我又常年不在她身边,她几乎天天到这里,跟一些老姐妹做义工,她说多帮别人,妈祖会保佑我平安,顺风顺水、逢凶化吉。妈妈最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明天我带你去看她。”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阿琪躺在床上,肚子还有些撑,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罗老板手臂上的印痕,又想到阿芳说的灰姑娘和王子,忍不住笑了。前几天,妈妈又打电话来问起她的事,哥哥在老家等着结婚,需要一大笔钱,老家彩礼钱水涨船高。老罗嘛,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人还挺好的,要是小十岁就好了。唉,要是他这么年轻,也不会对我有兴趣。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进入梦中。
  闹钟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她听到阿芳的抱怨声:“关了关了,快点,吵死了,姐姐,我刚睡着,你的破闹钟就响了”。她赶紧按下,轻声起床,洗漱,梳头,穿衣,略施妆粉,开车来到阿琪生活馆。
  从台湾回来不久,老罗新装修了这家店,专营东南亚生产的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牙膏、保健品等,交给阿琪打理。
  白天,特别是上午,小店生意通常很清淡。这一片是新兴住宅区,到了晚上,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客人逐渐增多。没事的时候,阿琪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露天阳台上,端着一壶台湾高山茶,看着楼下游乐场一群孩子嬉戏,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让她觉得很惬意。她特别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爱她,宠她,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她已经厌倦一人的生活。老罗偶尔来找她,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个人,就连室友阿芳的面,她也很少见到。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的态度依然暧昧,结不结婚,始终没有一个明确说法。阿琪催问了几次,渐渐失去了兴致。
  阿琪生活馆隔壁是一家室内装修公司。阿琪买的房子,不想太劳心费神,就找这家公司设计施工。年轻设计师很殷勤,一口一个“姐”,叫得阿琪怪不好意思。这天中午,设计师又过来叫:“姐,楼下刚开了家浏阳蒸菜馆,我请你去尝尝。”阿琪说:“你叫我阿琪好了,别姐啊姐的,把我叫老咯。”设计师吐了吐舌头,又笑了一下,对阿琪说:“好吧,阿琪,我们去吃饭吧。”
  蒸菜馆老板是阿琪的老顾客。见她和一个年轻男子过来,便故意问道,“阿琪,好久不见你,这是你男朋友?”阿琪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这本事,找这么年轻的男朋友。”老板给他们上了店里的招牌:干豆角蒸腊肉、清蒸火焙鱼、豆豉蒸排骨等。阿琪一贯喜欢吃辣,而且很久没有这么过瘾,吃得神清气爽、精神一振,恨不得大叫一声。设计师就吃不消,眉头紧锁,不停吸气喝水,吃得额头上直冒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阿琪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对他说:“你自己又不能吃辣,还请我来这里,有点不自量力啊。”   吃完,阿琪让设计师去她店里喝茶。设计师胃里火烧一般,嘴里也火辣辣的,正想喝茶去火,便一口答应。店里有一套茶具,烧、洗、冲、泡一应俱全,老罗来的时候,喜欢让阿琪给他泡茶,在这里闲聊。阿琪取出陈年乌龙,先烧水烫壶,等水开时,再置茶、冲水、倒茶。阿琪细长白嫩的手指在茶具上移动,像是拨动琴弦。设计师不由赞叹:“琪姐,你的手好漂亮。”阿琪说:“我这双手在流水线上工作过,动作当然要快,不然就会出毛病的。” 设计师端起紫砂茶杯,迫不及待要喝,却被烫了一下。阿琪说,“你太心急了,喝茶嘛,要慢慢来。”
  设计师再次拿起茶杯时,已经学会先闻闻茶香。阿琪看着雾气后那张略显稚嫩、双眼微闭的脸,突然想起几年前的自己。她一个人走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一个人待在无休无止的流水线上,一个人睡在空空荡荡的宿舍里,一个人看着漫天繁星。那时的她,一无所有,却对未来有一种莫名希望,对于改变自己的命运有着强烈欲望。她这样想着,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有了一丝怜惜。
  阿琪这天晚上回到出租屋,看见阿芳竟然没去上班。阿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病怏怏的样子。阿琪赶紧问她什么情况。阿芳说感觉有气无力,可能是感冒,刚吃了药,很困。阿琪去熬了姜汤,端来给她。她却说喝不下。阿琪硬逼着她喝进去,阿琪对她说:“我小时候感冒了,我妈就给我弄姜汤,喝几天就好了。”
  几天过后,阿芳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减轻,甚至更加严重,连喘气都有些困难。阿琪不敢耽搁,连夜开车将阿芳送到人民医院。折腾到天亮,急诊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等专科医生上班了,又做了一大堆检查。快到中午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医生说,你们去市第二医院看看吧,你这个病哪,不像普通感冒。
  阿琪一晚未睡,精神疲倦,去市里的路又不熟悉。她想起医生语气沉重,不敢多耽误一天。连夜开车,寻到一家很偏僻的医院。医院四周均是荒野,长着一人多高的蒿草,一群黑色乌鸦聚在树上,不时发出骇人叫声。进门时,看见上面写着“传染病收治定点医院”几个字,阿琪心里不由有些发怵。
  阿芳被送进了ICU病房。阿琪隔着玻璃门,远远看见阿芳身上插着管子,躺在白色病床上,一副无助眼神,她忍不住掉下泪来。阿芳在这里并没有亲人。阿琪想起之前常来找阿芳的几个男人,用她的手机拨过去,一个没接,一个说出差,还有一个直接说不认识。阿琪只好通知她的家人,让他们尽快赶来。
  一个星期后,阿芳才从ICU病房出来。阿琪又陪着她去做了几轮检查。这天,二院传染科一名姓张的主任医师将阿琪悄悄拉到身边,问她是阿芳什么人。阿琪心里一沉,迟疑片刻,告诉张医生,她是阿芳的好朋友,有什么告诉她就好了。张医生说了两个字:阳性。什么阳性?检查结果阳性。什么检查?
  两个月后,就在阿琪快习惯一人生活时,阿芳突然回来了。阿琪看见她,大吃一惊。她廋了很多,整个人也变黑了,精神恍惚。阿芳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阿琪问她,“你准备去哪里?”
  阿芳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老家回不去,这里也待不下去了。但是,我不想见到这么多熟悉的人。”说着,不禁哭出声来。
  阿琪说:“你哪儿也别去,就留在这里。至少我还能照顾你。我的房子快装修好了,你一起住过去。我们两个人作伴,反正老罗也难得回来。”
  阿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姐,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我在上班的地方碰到几次罗老板,他好像又有了小女友,听说也是厂里的。”
  “我知道的,随他吧,我迟早要回老家的。”
  阿芳大哭了一场,还是留了下来。夜班是不能再上,好在这些年挣了点钱,不用为生活发愁。她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魂,整个人面容憔悴、身形消瘦。每日枯坐家中,两眼空洞无神,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起身又无事可做,走来走去。每天服用大把大把的药,药物过敏让她的脸上身上长满痘痘,一抓就破,流出脓来。
  阿琪受不了这种氛围。她一个人在河畔公园散步。之前这一片田地,如今都开发成房地产。一架架巨型打桩机矗立着,每隔几分钟就传出沉重撞击声,仿佛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异乡漂泊这么久,她终于有一个自己的窝了。她却感到一种巨大的寂寞。她甚至有些害怕,仿佛那是一个黑洞,张开了嘴,准备吞噬一切。
  阿琪到这个城市八年多,第一次去了殡仪馆。远远便看见一座塔,塔周围是大片的水面,穿过一座长长的石头拱桥,一座庄严中式建筑出现在眼前。如果平常日子,阿琪或许会以为这是风景名胜地。阿芳没有多少朋友,赶过来的亲人不多,遗体告别仪式也省了。工作人员跟家属交代完事情,签了字,准备火化。
  阿琪看见人被推进焚化炉,突然感觉心口疼痛、头晕目眩,不敢在里面待着。老罗扶着她慢慢走到外面。他们找了一个水边石凳坐下。寒冬将至,湖畔柳枝无力垂落,水面浮着几片残败荷叶。几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湖面荡起阵阵涟漪,一圈圈波浪化开。白鹭落在塔尖,远远看去,好似一层白纱覆在塔上。
  多年前,祖母去世,她还不到十岁。她跟着大人,沿着蜿蜒山路,爬上半山腰一块坟地。一个陡峭山坡,八人抬的棺木突然失去平衡。叔伯们喊着号子,“一二、一二……”,雄壮乡音山间回响,一群鸟从松木林飞窜出来,箭一般刺向天空。她看见棺木几乎立起来,她很担心躺在里面的老祖母——那个最疼她的老人。后来,人们说神明保佑,棺木顺利爬上山腰,安放在那风水宝地。
  等不及老罗回来,阿琪搬进了新房。新装修的房屋,味道还未完全散去,雪白墙壁泛出一层寒意。一阵北风吹过,水晶灯碰撞出冰冷声音。她睡在宽敞主卧里,感觉沉沉凉意袭来。上午在湖边吹了冷风,也许受了风寒,鼻子堵塞,两眼流泪,脑子一阵阵发紧。她打开暖空调,盖上厚被子,迷迷糊糊,似睡似醒。
  阿芳肆意欢笑着,花着浓妆,艳丽妖冶。金碧辉煌的KTV包厢里,一群醉酒男子围着她,争相取悦。阿芳拿起一杯深红如血的酒,痛饮而尽。男人们鼓掌,发出赞叹声。一个男人跪在她面前,送上一束鲜花。喝酒女子突然变成阿琪,那个男子笑容青涩,分明就是年轻的罗老板。灯光突然变暗,一阵强劲的有节奏的音乐响起,许多人身体不见了,一片片猩红油腻的嘴唇,蠕动着。许多鲜红舌头,从嘴里爬出来,在紫色射灯照射下,一伸一吐,像毒蛇一样,在包厢里游走……
  啊——阿琪突然惊醒过来。她伸手去摸開关,却一直摸不着。眼前一片黑暗混沌,死一般沉寂,不知身在何处。她徒劳许久,大汗淋漓。她将头牢牢蒙起来,紧紧缩成一团,大口大口踹着粗气,全身颤抖,皮肤上冒出鸡皮疙瘩。
  惊慌中,她突然碰到那颗转运珠。这颗珠子圆润腻滑,黑暗中散发出暗淡光芒。她握住这颗珠子,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又像坠落深渊时父亲将她用力提起,或者庙宇之中娘娘安详永恒的微笑。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突然有点想家,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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