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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母亲对父亲是一见钟情吧。
说起他们相亲的事情时,我打趣着问母亲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母亲赧然一笑:“那时候哪好意思看呢,只知道按人家教的,低着头说自己不识字,没文化……”但是,她分明记得父亲穿了一件灰色衬衫,一副白净书生的样子。
一旁的父亲端着架子,仿佛并不愿意深谈,却在听到母亲讲述不全时,悠悠地补充:那时候刚下学没多久……
父亲第一次上门相亲,竟然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枕着手臂仰躺在姥姥家门口的一辆架子车上,一脸的无所谓。母亲堂姐旁边打趣:“恁家穷成那样,房子都没有,凤兰(母亲名字)肯定不愿意……”父亲转头对母亲说:“这媒不成就不说了,要是成了你不能跟这样的人来往……”看着如此桀骜不驯的父亲,姥姥态度不悦,不愿意母亲过门受气。
然而,母亲同意。
从记事起,一到饭点,母亲就指派我们到各个人群集合点去找父亲。父亲玩起来入迷,无论搁方(地方土棋,用小砖块下)还是玩牌,一边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一边对我们的喊叫充耳不闻,哪怕我们面对面地喊他,也常常连续不停地喊十几声他才会答应。我们说,要吃饭了,他说好,马上马上。然而过了很久都没回家,于是我们只好再去叫,如是两三次,还是不见人影。母亲便叫我们把饭给他端到跟前去。约莫二十分钟后再让我们端一茶缸水送去,顺便把碗拿回来。
等我们大一些,父亲每次一到家,我们就自觉地往脸盆里倒上水,让父亲洗脸。夏天是刚轧出来的凉水,冬天兑好合适的温度。父亲洗完脸,我们一旁递上毛巾。而后,父亲惯常地往屋檐下一蹲,我们几个,分工给父亲端饭、搬板凳——板凳要俩,一个放碗,另一个放倒给他坐。而后再给他端来一缸子水。井然有序。——这些事情母亲全没有特意教导过,但是耳濡目染,我们几个早早就明白了父亲是一家之主,理应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再大些的时候,给父亲端洗脚水,帮他洗头发也是常事。
父亲真是难得笑一回。他骨子里是个极悲观的人。每逢遇到事情,总会先唉声叹气地说一句:“这咋弄,没办法啊!”自小听他沉着脸唉声叹气,我常常会莫名地紧张不安。有时看到他回家时神采飞扬,嘴里还哼着小调,我就格外开心。稍微大些的时候,有次父亲又吹着口哨回来,我高兴地跟母亲说,每次听到父亲哼着歌回家就很开心。父亲听到后,马上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容,仿佛刚才的笑容只是不小心的过失。
我十多岁时,家里跟大伯家生气,而后,父亲就生了莫名其妙的病,痛苦异常,却总也查不出病因,折磨得他完全没了生活的意志。母亲陪着他,抛下家里的一切,东奔西走地治病。父亲终日里只是躺在病床上忍受痛苦,或者吃药昏睡,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母亲。她不识字,挂号缴费都要一路问过去,身心俱疲却毫无怨言。可是,她不知道怎样面对父亲两三年都查不出病因的病,不知道哪个医生才能治好父亲,对渺茫难测的未来怀有深深的恐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见到医生就下跪,哭着求医生治好父亲,家里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呢。那年,母亲三十七岁,头发就全白了。
从小到大,我从没听到过父母吵架。我一直以为父母恩爱,深以为傲。长大后才知道,老辈人讲究,关起门来拌嘴吵架,开开门就面色如常,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丝毫。我上高中后有段时间,假期回家明显感觉家里氛围怪怪的。母亲照样忙里忙外,神情却总不开心,满脸的委屈不甘。我渐渐地明白,还是因为父亲。那两年,姐姐弟弟已经分担了许多家事,闲下来的父亲好像突然醒悟了一样,开始动不动嫌弃母亲没文化,不识字,个子矮……母亲气不过争辯几句,却总显得有气无力。我们几个轮番为母亲争辩,一说起母亲曾经揽下来的那些重活、累活,父亲总是面带笑意,好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问:恁妈干啥了?
小时候,村里村外,不时能听到有人因为夫妻吵架而喝农药自杀,多数是女人。母亲听到类似的事情总会惋惜地说:咋舍得下孩子啊……我不知道母亲在那段时间是不是也很绝望,自己奉献了全部,却换不回一句认可的话。我那时候常常恐慌,暗暗担心父母会不会哪天就离婚了,会不会我哪天再回到家时就看不到母亲了。还好,我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
父亲和母亲关系的重大转变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广州实习,有几天总是做梦,影影绰绰地梦到母亲生病了。初不在意。直到有天下班,走在路上,脖子上的单颗珍珠项链莫名散开,我吓了一跳,捡起珍珠,检查链子,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重新装好戴到脖子上。当天晚上,依然梦到了母亲。第二天醒来,我心里开始不安。在上班的公交车上,打电话给弟弟,问母亲的情况。弟弟停顿了一下,哽咽着说:妈妈在家里突然昏倒,住了十多天院,刚刚出院!——那天傍晚七点多,母亲照常蹲着帮忙收拾皮子,站起来时说了句头晕,就突然直直倒了下去,幸亏二姐在旁边及时扶住了她……看着瘫倒在地没有知觉的母亲,父亲吓坏了,跪地大哭:“这个家完了,这个家散了……”母亲被拉去镇医院,看不了,又拉去县医院,也看不了,绝望的父亲给市里的舅舅打电话让他们安排好医院,救护车一路飞驰把母亲送到市里。父亲见着医生就跪倒在地,哭着说:“我把钱都给你们,你们给我救救她,救救她……”
母亲夜里两点多才醒来,眼前一片迷蒙,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见有人趴在她耳边哭……缓缓清醒后才意识到那是父亲,因恐惧乱了方寸的父亲,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父亲……舅舅一直觉得父亲不在乎母亲,常常为母亲不值,那天之后才开始改变看法。自那以后,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彻底转变:到点会嘱咐母亲吃药,也不敢再随便对母亲发脾气。偶尔因为旧事被母亲呛几句,也只是哼一声,不再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后来几年里,母亲只要受累或者生气就会昏倒,断断续续住了很多次院,每回都是父亲陪着。
看到浑身臭毛病的父亲,我们有时候会埋怨,说都是母亲惯的,母亲总是叹气:“那时候心疼他,觉得全家老少就靠他一个人,他又没人疼……”
每次提起往事时,是父亲难得温情的时刻,母亲总是羞涩而幸福,连声音都轻柔下来,仿佛那是她秘不外宣的快乐,是父亲在冷漠傲慢的表象下真实的样子,是母亲第一眼见到父亲时就发现的秘密。相伴大半生,父亲越发乖张,不通人情,常常挑剔母亲,好在母亲通达,不想我们为他们担心,也常常能宽慰自己。我们深切地明白,父亲蛮横无理,但是他的整个精气神,全都在母亲身上,而母亲也断然离不开父亲——那是她生命的一大部分,我们全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