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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结论简单粗暴,但对于杨冰阳和包括她的粉丝来说,无需见过感情里的双方,事主只要用简单的几句话直陈两人的相貌、身高、经济状况、大致性格作派和感情经历,这段关系的好坏、走向,乃至权力关系,已展露无余。黎黎订阅了半年杨冰阳的微信公号,早已能熟练地自我解剖。“他长得帅,个子高,外形可以打高分,而我不化妆就是路人,所以伴侣价值低于他。他性格温柔,喜欢宅,其实对感情浓度需求很高,我呢是工作狂,不敏感不细致,自视甚高,脾气还大,更重要的是,我俩之间一开始还是我先表白的。”
这是一套会让女权主义者愤怒至极的理论,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在对传统婚姻向往不已的女性中间的流行。在微博上,杨冰阳拥有163万粉丝,微信公众平台粉丝是32万——在所有情感类公号中仅次于陆琪。10月份,杨冰阳被邀请去杭州参加了一个自媒体人的分享会,她的微信公号有着非常高的打开率和极低的转发率,这是很少见的。
“就是说,所有人都想看。但所有人都不希望别人看。”杨冰阳说,她刚刚生完第二个小孩,恢复得很好,和公号里每天上传的照片一样面色动人。这并非是情感导师们的普遍待遇,人们会因为共鸣转发连岳,也不在意转发陆琪的鸡汤。“但是我的东西就像考试答案,每个姑娘都会觉得自己知道就好。”
在杨冰阳看来,没有理由认为,我们会因为“爱情”的存在而采用和其他普通灵长目动物截然不同的择偶策略。人类的祖先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500万年,而将爱情视为婚姻基础的这个念头,从产生到现在不会超过两百年。如此短短的时间,不足以让人的择偶本能理解“爱情”这么虚无缥缈的事物。而择偶的本能——也就是婚姻的终极目的,无非是追求繁殖利益的最大化。
所以对女性来说,漂亮和年轻的生物学意义比人们想象中的社会学意义要更大,与之相对的则是男性的经济地位,它意味着父亲能给予后代安全的抚养环境。由于女人对于孩子是否亲生有着百分之百的确定性,而男人则不然,所以女人表现得忠贞、顺从和依赖性强如此重要,因为这意味着男人对后代的投资不会给错人。这些话听起来和现代社会科学理论里的婚姻之道谬之千里,但作为进化心理学的信徒,杨冰阳坚信,“人不该太高估和黑猩猩那1.6%的基因差别。”
女人的最大问题就是把感情看得太重,我的几千条晚安微博,其实都是教她们,爱情没那么重要,男人没那么大事。
男人冷落你了,让他滚,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在这个互动激烈的公号上,黎黎也曾给杨冰阳写信,但显然淹没在了大批类似的去信中。初接触这套理论的反感很快被一种“简单好用”的快感所取代,黎黎也开始学着其他粉丝一样,给自己打分,同时给身边男性打分。和前男友的组合彻底是不适合的:在wawa姐的建议里,最优的婚姻应该是男性条件好一些,女性相貌美一些。自己和前男友完全相左。“郎才女貌”的21世纪网络版演绎,加上了一套黑猩猩理论说明书,看起来十分轻易地取代了前28年亦舒小说、《欲望都市》、流行歌词在黎黎心中植入的那套缠绵又不羁的情感教育。
粉丝们总是乐于模仿偶像的风格。给连岳写信的人会探讨灵魂伴侣的困惑,而投递给wawa姐的则全部是实际的烦恼,比如怎样处理和坏脾气婆婆的关系,老公出轨怎么惩罚他,如何能不动声色地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在房子上加名。杨冰阳并不认为自己解决的是爱情问题,“我研究的是两性关系”。“浪漫爱情,我自己当然相信。”说起老公,她眼睛眯成一条线,简直放射出小星星,她崇拜智商,“本人智商145,但比起我老公,我完败。”但爱情不是大部分婚姻的基础,残酷点说,很多人没有资本奢侈到靠爱情结婚。但这样的婚姻就不能稳定、安全、长久么?不是的。老一辈情感专家会告诉你,要懂得、要忍让、要牺牲。“这些话太空,我教的是怎么把它们术化。”而且有些东西过时了——其实不是过时,而是“刘慧芳”们从来不符合男人的内心择偶标准。“圣母,负分。最怕看到女人委曲求全的样子了。要么忍要么狠。”
如何让普普通通的自己嫁给尽量出众的男人,再如何让一个他愿意最大程度投资你和你的后代——沉溺在爱情里的小情侣怕是不愿意听到这些俗话,女权主义者则会厌恶地扭过头去,但无可否认这些对那些在“自以为是的爱情里受过伤”、同时将人生目标拨至更实际追求的姑娘们的吸引力。杨冰阳认为情感导师在问答里教女生要独立自强是个笑话,“社会教了她20多年独立自强,她要是没做到,我说能有什么用呢?”
在杨冰阳看来,中国女性处于一个相当爽的时代:进退自如。“你进可以去职场当女强人,退可以以家庭为重,两种状态在中国都很常见,都能被接受。反而男人很可怜,其实是没得选的。”她毫不在乎女权主义的批评。你看,北欧社会如此平权,男人休产假带孩子、女人赚钱的比比皆是,不会受到任何歧视。但情侣吃饭AA,男人们也不再做绅士,不帮女士推门、拉座椅——她不相信女人会发自内心地乐意接受这样的对待。“再平等,再成功,对女人而言,永远比不上彻底被爱、被优待的愉悦感。”她断定。何必违反性别的本能呢?确实,当美丽的容貌能尽情享受到性别红利的时候——大概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陆琪式儿童文学
天气好的时候,从陆琪公司的露台能看见杭州西山。这家公司莺莺燕燕,除了老板陆琪,30个员工净是女生。公司的宣传总监告诉我,身为陆琪的员工,有失恋假可以休,“失恋了老板会给钱让你做美容、买衣服、去旅游,有需要还可以去韩国整容。”
“破折号,陆琪”可能是微字头互联网时代流传最广的产品。2010年之前,陆琪是个专门写职场专栏给男人看的人,但他也接到了很多女人的来信,她们的问题千奇百怪,但全部关于感情。相比之下,就算职场也不过是男人的一部分——他们还有足球和魔兽呢。陆琪喜欢看《乌合之众》,喜欢看科幻小说《基地》,喜欢研究社会心理学,但这些都阻止不了他在发现了“原来感情是女人的天,是女人的命”这一公理后毅然决然地转型成为“情感奶爸陆琪”。
仅从人数而论,拥有2100多万粉丝的陆琪无疑是如今中国第一大情感导师。这得益于从第一天开始他对于微博和自身身份的精确定位。最开始,人们都觉得微博是一个社交平台——这意味着大部分人把微博当成联络感情、小规模交往的工具,而陆琪认识到“它其实是一个媒体平台”,就是说,你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新华社,发声甚远,呼应无数。
晚安微博就是陆琪公司(当时是工作室)定位的第一个产品。“对于男女关系,我是可以写论文的,但既然是产品,你要它的受众面越大,就越要牺牲研究性,转变成可读性。”可读性是什么?押韵、排比、重复,能20字讲清楚的话扩充到120字,再打上logo:“——陆琪(上帝保佑,大家晚安)”,就完成了一份陆琪情感产品的标准制件。
11月2日零点零时,陆琪牌晚安准时发送:女人想太多的唯一原因,就是平时太闲了。你要是有生活压力,工作够忙,根本没时间去想这种有的没的。所以女人一定不要把爱情当做生活的全部,你的生活是生活,爱情只是很小一部分。你把爱情当做全部,男人反而会厌烦走掉。——陆琪(上帝保佑,大家晚安)。
这条微博被转发6600次。这是他近期晚安微博转发量的中位数。
不屑陆琪的人对他能连续五年源源不断炮制“爱情鸡汤”感到不可思议。这些浓度不高的鸡汤主题通俗而言可称概括为:女人不要太把男人当回事。于是一种吐槽开始风靡,“女友关注陆琪,要不要和她分手?”认同陆琪,意味着女人幼稚、作、公主病。
陆琪主动告诉《南都周刊》,在几年来写鸡汤过程中,他令人惊奇地成长为一名彻底的女权主义者。给他写信的女性太多,感情问题雷同又幼稚,核心就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我该怎么办”。但这句描述是轻率的,出于对爱情的无条件信仰,年轻女孩们会在这种荷尔蒙的冲动下干出种种可怕的事:忍受花心、冷待、出轨,接受避孕,随意堕胎或者奉子成婚,婚后则成为更软弱无力的小动物。
一个人如果不读书,基本不要指望她除了自己的恋爱精力和闺密聊天之外接受过任何有益的情感教育。
花钱学习把妹
在大部分男性看来,投入空前浩大的精力研究虚无的爱情、转发这种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的鸡汤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出现了必须要解决的情感问题时,他们往往比女人更愿意付费。即使普遍而言,中国的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受过多少像样的情感教育,但女人之间关于爱情的窃窃私语、对于男人的琢磨和婚姻的设想,以及偶像剧、电影、小说、流行文化里全方面位的婚恋熏陶——她们总还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而男人,固然他们同样生活在这个爱情作为全球不限量快消品的时代,但要将一段亲密关系运作自如,对很多人来说似乎更伤脑筋。
在接受“专门训练”前,易杭几乎无法和女生说话。他来到北京上大学后,看上了同年级一个长相甜美的妹子,不要说搭讪,甚至一想到和其搭讪,都能出现“冷汗、紧张、胃痉挛”等反应。鑫磊是另一种情况,他可能太容易和女生说话了,“很容易和女生走近,聊得很好,但要是想表白或者亲近就不了了之,没了下文。”让他不忿的是,周围的朋友明明条件没他好——他当时在大庆,在油田做一份钱多活少的好工作,收入上乘,有房有车,长得也不难看,但别人都有个女朋友,他单身。
花钱学习把妹,这件事说出来总有点惭愧。但是对鑫磊而言,一段耻辱的经历终于促使他迈出了这艰难的一步。对方是一个学跳舞的漂亮妹子,朋友介绍的。拿到号码,鑫磊给她打第一个电话,被告知“我丢了一个手机,你是不是想追我?想追我先买个手机给我。”
如果套用杨冰阳的理论,鑫磊在这里是被这个姑娘当成了“供养者”,大概永远不可能转正为“情人”。女人从不迷恋供养者,他们容易沦为备胎、接盘侠、情感失落后的暂时依靠,即使做了丈夫,也得不到女人的身心忠诚。唯有对情人,女人才会神魂颠倒,飞蛾扑火,因为爱情浓度高,她们不敢出轨,生怕遭到情人的惩罚。
鑫磊对于杨冰阳的理论闻所未闻。他只是急于改变自己在择偶市场中的劣势地位。2010年,他发现有个叫巫家民,花名Tango的人,是海归,在一个专门教男人把妹的网站——泡学网任首席咨询师,正在开班授课。课很贵,但很诱人。16800元,走,教你怎么在丽江泡到妞。
穿着骷髅牛仔裤、森马夹克、阿迪达斯运动鞋,脖子上还套了一根金链的鑫磊空降在丽江,模样不堪到让巫家民绝望。改头换脸是第一步,鑫磊在其带领下换上了淡蓝色衬衫、合体的休闲裤和尖头布洛克鞋,虽然他穿得有点别扭,但女生们打量起来还是舒服多了。
泡学,又称PUA(pick-up artist),即把妹的艺术。其始祖是一个叫谜男的加拿大魔术师,创建了一套捕获女人芳心的模型,在全球演讲,包含了男人从邂逅女人到“进挪”(kino,指升级)、到最终推倒的求爱框架。他的弟子之一,《纽约时报》记者尼尔·施特劳斯把祖师爷的演讲整理成了畅销全球的泡妞圣经《把妹达人》,他本人泡到了希尔顿,并声称“如果瘾君子要进戒毒所、暴力者要进抓狂管训班,那么社交白痴就该进把妹学校!”
PUA的步骤总结起来异常简单,其一吸引,其二建立舒适感,其三诱惑。但这只是框架,一个好的导师能带给你的可能是上百个细节、彻头彻尾的改变。在丽江的第三天,鑫磊完成了“收号”(指街头搭讪,要到女生手机号码),第四天,在助理导师的示意下,他绕开了人山人海的古城小道和酒吧们,带着姑娘去了丽江城外。看雪山,吃了农家菜,舒适区域里的小小意外。
鑫磊深感16800元没又白花,课程效果超出了他预计——简直像做梦,或者像美国电影,丽江如此轻易地就成了他的“破处之旅”。巫家民没有统计过他带出了多少鑫磊这样的学员——或许有四位数,这足以令他成为光芒万丈的、这个新兴产业里的年轻教父。 身为导师,学员们首先要看到的是你的能力。没有一个PUA耍的是嘴上功夫,夜店、街搭,亲身演示的成功率是巫家民们成为教父的门槛。世界上90%的男人或许都会羡慕这样的职业:别人出钱,请你表演战无不胜的泡妞。但对巫家民而言,这种“胜利”来得太多太容易,开始让他疲于奔命,也让他虚无。
巫家民对于做PUA导师的沉沦开始于两年前很爱的女友提出和他分手,这是一个他有结婚念头的女孩,甚至她也理解他的职业,但终究被他巅峰时期同时拥有七八个“女朋友”的现实折磨到离开。巫家民决定结束他的导师生涯——当一个诱惑太大,深不见底,有一天你是会被它吞没的。欣慰的是,更多的PUA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有些是像鑫磊一样,曾经是他的学员。有些是师出无门的“自然流”,无论如何,这些人让巫家民创建“坏男孩学院”成为了可能。
简单地说,坏男孩学院是一家售卖PUA的淘宝。鑫磊,如今任这家小型互联网创业公司的COO,向《南都周刊》介绍:“坏男孩”搭建平台,建立支付体系,完善信用评级制度,而导师们就如同淘宝商家,出售着各自的课程。最受欢迎的明星导师月收入可以达到20万甚至更多——比如大师浪迹,走粗犷型男路线,人在成都,每个月有无数个像过去的鑫磊一样的无害青年坐着飞机去接受洗礼。
作为比女性进化稍逊一筹的物种,男人或多或少有多偶倾向,但大部分人是轻微的——
真正能带来幸福感的依然是长期关系。
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搭建模式也让坏男孩学院避免了陷入一些道德上的灰色地道。在西方,PUA被视为“恶魔的社交艺术”,一旦上手,很多人往往沉迷于从“无害”变得“有害”。
2014年之前,鑫磊的街搭一度到了疯狂程度,凭借着日臻化境的技术,他“把”到过学霸初恋、中日混血的美人,甚至完成了对当年逼使他开始破处之旅的舞蹈妹的报复。那是一次回家过年,鑫磊带着早已焕然一新的形象和灵魂出现在她面前,他们中间有两年没联系了,他又重新表现出对她的兴趣,但这一次,他不再笨拙,风度翩翩。在女孩以为鑫磊再次爱上她、并也几乎要爱上鑫磊时,鑫磊一个回旋,和“她最好的闺密在一起了”。“她非常愤怒,写了很长的短信控诉我。但我想,不好意思,我现在把你已经太容易。”
最后的“真命”
但这或许是很多PUA成长的必经之路,无可避免。冷爱,泡学网CEO习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仓禀实而知礼节。泡学网是中国PUA的发源地,如果冷爱保持惯性,不作调整——它和坏男孩学院会是并立的两座山头。但那只是如果。
出于和巫家民类似的感受,2011年起,冷爱同样开始淡出PUA导师的世界。作为比女性进化稍逊一筹的物种,男人可能或多或少有多偶倾向,但大部分人是轻微的——这意味着,大部分人即使对丰富的短期关系表现过兴趣,真正能给他幸福感的依然是长期关系。
易杭是冷爱曾经的学员,在两年里,他从和女生说话都会紧张到每周惯性地、毫无障碍地在三里屯进行着街搭,“有过一阵和谁都睡的时期”。兴奋感持续了不到一年,他的街搭对象里出现了一位“真命”,“走在路上路都会发光那种”,他希望和她开始保持长期关系,被拒绝。
和坏男孩学院可以用技术架构规避风险不同,“泡学网”的名字里似乎就带着原罪。冷爱开始尝试做一个叫爱情管家的新产品,并重新开始授课:讲授一个男人如何经营和改善长期关系的秘诀。这和PUA们曾经笃信的常识是相悖的:一般认为,女人才愿意花精力学习长期关系,而男人只会为把妹(短期关系)付费。但冷爱的调查表明,或许很多男人都误会了自己——像他自己曾经一样。
三天的冷爱工作坊售价8800元。学员构成:高级码农、金融白领、公务员、小企业主、理工科技术咖。和易杭学泡妞时的学员档次不同,如今的工作坊里不乏像尧挺这样的,处理两性关系方面看似毫无难度的选手。尧挺是药企高级员工,身高184cm,语速缓慢清晰。他也有过三里屯街搭时期,不同于易杭10%-20%的收号率,尧挺的收号率能达到80%——他看起来安静又镇定,是女性一看就会有好感的那种人。对尧挺,短期关系从来不是挑战。
但尧挺同样错过了自己的“真命”。他们曾在小区花园里聊天到三点,在她的房间里喝着红酒什么话也不说——但还是错过了,或许因为愚蠢,或许因为傲慢。他曾经希望上完冷爱的课程把对方追回来,但这个念头他已经放下了。
工作坊有意思的一个环节是让每个人讲故事。何伟在《奇石》里得出过观察:中国人普遍不会讲故事,也不愿意讲自己的故事……在冷爱看来,这一点可以概括出我们的亲密关系质量低下的诸多症结:无力的自我展示,暧昧空洞的陈述方式,说到底,讲故事的能力是表达力、敏感度、感受力的综合体现,而这些指标低下的人,很难想象能在一段亲密关系里舒展的付出和收获。
那位曾经的“真命”就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想起来,尧挺还是忍不住眼角都淌出笑意。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让他想去爱。但是过去就是过去了。他期待更好的人到来,而与此同时,他也得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