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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令人晕眩的亮光直刺眼帘。彩子本能地转过头,以躲避刺眼的强烈灯光。是汽车大灯!一辆卡车正加速向站在人行道上的她撞来。
要撞上了,快躲!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就在死神快要降临的一刹那,彩子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浮在了半空,就像科幻片中的镜头,眼前的景象全颠了个个儿。接着,耳中传来身体落地的声音。疯狂的卡车全速从身边擦过。
全身都疼,彩子想起小时候在满是石子的路上绊倒时的感觉,她挣扎着想站起身。眼前是一双轻便运动鞋,抬起头,她看见的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他正满脸担忧地低头看着她。
“你差点儿被撞到。要紧吗?”
真难为情。彩子竭力忍住痛,想自己站起来。她想,得让自己看起来还机灵,并不老。
“没事。”
“好險。”小伙子朝卡车开走的方向望去,“刚才那车像是故意撞你的。”
被车灯照射的一刹那,彩子也这么想,只是半信半疑,现在这个目击者也有同样的猜测。
“看来该去报一下警。”这话既像是彩子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征求小伙子的意见。
“对,要去报警。”年轻人想了想后说。
“幸亏有你帮助,谢谢!”
年轻人不言语,只是笑笑。
他才二十来岁吧?肤色白皙,鼻梁坚挺,单眼皮让人想起可爱的猫咪。那张脸纯朴、清秀。
“我叫仓持彩子。”女人主动介绍自己。
“我叫樱井。”小伙子微笑着回复。
一
“会不会是野蛮驾驶,或酒后开车?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在深更半夜的派出所,巡查部长二宫对前来报警的仓持彩子说道。好好地走在路上,却差点儿被直冲而来的卡车碾压——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不是。”彩子坚持道,“那车绝对是故意撞我的。”
刚才二宫询问她年龄时吃了一惊。五十五岁?可看着比四十九岁的自己年轻得多啊。那张长得像“博多人偶”的脸,眉毛高挑,双眼细长,鼻梁虽不怎么坚挺,却也小巧玲珑;没有一点儿赘肉的颀长身材让人难以相信,这已是一位年逾五十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少女吧?而现在的这张娃娃脸更多的则是妖艳之色,走在路上吸引男人的眼光毫不奇怪。
“那你是要正式提出受害申报了?”二宫提醒一句,言下之意显然是,这会很麻烦的哦!大凡自称“受害者”的人听了这样的提醒都会冷静下来,放下挥舞的拳头。
“是的,我请求警方立案侦查。”她毫不退却,“司机是故意踩油门向我撞来的。”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杀你?”二宫转过头,同坐在边上的巡查海田交换了一下眼色。看得出,他是在偷偷忍住笑。已在神奈川县警察局干了三十年的二宫还从未听说过有杀手要对一个普通妇女下手。
“那你有没有诸如招惹过什么人怨恨之类的事?”广岛人海田慢条斯理地问道。
“这……没有啊。”仓持彩子的口气这才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比如人寿保险……”
“买了,算是比较大额吧。”那口气与其说是自傲,不如说是平静。这女人大概是个富婆,二宫自忖。
“会不会是追踪狂,而非职业杀手?”对海田的这个询问,二宫觉得有理,毕竟眼前这个女人确实风韵犹存。
“我不清楚。”
“有没有目击者?”这样问是为了排除报案者有被害妄想症的可能。
“有,有啊,他还救了我的命。”
真没办法!二宫感觉海田正向他投来无奈的眼神。得,这下不但要向署里报告,还得去见目击者。约定好一应事宜后,他俩便请仓持彩子先回去。
“这真是个性感大妈!”骑着车前往目击者打工的便利店的路上,海田感叹一声。
“她一大把年纪都可以做你妈了,你还觉得她性感?”走在前面的二宫不假思索地呛了他一句。
“当知道她和我妈一样的年纪,我还真吃了一惊。”
两人顺势驶下住宅街的坡道,来到一个小时前彩子差点儿被车撞到的十字路口。在处处是小山丘和坡道的横滨,这里的地势算是平坦的。
“这里视线良好,既没有转弯处,街灯照明也正常,八成是无视信号灯的暴走族在闯祸!”海田望着横道线的两边说。
二宫觉得海田的判断没错。两人等待信号灯翻绿。马路对面的便利店灯火通明,出手帮助彩子的年轻人就是在这家店打工。
便利店店长约莫四十开外,胖胖的大叔性格开朗。
“啊哈,当时我没看见,都是听樱井说的。”
这个名叫樱井丰的目击者平时都是工作到晚上八点,今天是因为上夜班的同事生病,他主动提出延迟下班。
“帮助那个女人好像是在他回家的时候吧?啊,确切地说,那时他说是有东西忘在了店里,回店拿了东西离开后正好碰见女人遭遇惊吓。”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樱井回家后再次返回店里的时候。二宫和海田问清了樱井的住址和手机号,打算明天去找他。
“樱井平时为人怎样?”海田问道。
“是前两个星期刚刚聘用的小子,人相当不错!”店长满意地说,“我劝他,你干脆参加总部的录用考试,当个正式员工不成问题。他却说,做临时工也挺好的。似乎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二宫是在第二天傍晚同樱井见面的,他在樱井家附近挑了一家咖啡馆等着樱井下班。其实二宫也是刚刚交班,他对这件案子很在意,所以并没有将它移交给接班的巡查部长。
眼前的樱井长相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很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问才知已经三十岁了。 二宫拿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开始询问。
“昨晚那事看来并不是单纯的危险驾驶。”
“是的。”櫻井那双猫咪般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二宫,“我也觉得,那车是故意冲着受害人去的。”
看来,起初对仓持彩子会不会是被害妄想症使然的怀疑站不住脚了。
“你是说可能是有预谋的杀害?”
“对,看起来是这样。”
“是什么车,你还记得吗?”
“轻卡。但后车厢并没装什么货物。”
“车号?”
“没看清。”
“司机长什么样?”
“哪儿看得清?车灯太刺眼了!”
仔细询问了一番案情后,二宫喝着咖啡同樱井闲聊起来。
“此话问起来也许有些失礼——你都三十岁了还在干临时工,难道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啊,是这样,”樱井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先攒些钱,去国外旅行,四处走走看看。”
“然后呢,有什么志向?”
“嗯……想做的事当然有啦。”
“做什么呢?”二宫对眼前的小伙子抱有好感,所以想问一些题外的话。
樱井搁下杯子,停顿了一下说:“也没想好一定要干什么,只要是对人有益的工作,都可以。”
“那当警察吧,三十岁也不算晚。”
樱井只是笑笑,话锋一转:“嗯,仓持大姐的安全问题,还请警方多关照。”
“呃……”这话有点儿让人意外。“受害申报已备案,刚才调查到的情况我也会做成报告,后面就看署里怎么说了。”
“怎么?”小伙子似乎有些生气,“这明显是一件夺人性命的案件啊,保护百姓不是警察的天职吗?”
二宫想,如此义愤填膺,看来,这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好青年。
二
年龄差距大到可以做母子,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说不上异常,但毕竟不太自然。对方应该不会有这个意思吧。但是,彩子见到这个叫樱井丰的男青年的一刹那,却油然生出一种久违了的甜蜜感觉。
一直到五年前,“恋爱”始终是她的人生主旋律。从初中二年级起,她的男性朋友就没有中断过。第一次结婚是在二十一岁,对方是一家大型出版社的编辑,不仅人长得帅气,还善于倾听,是属于那种很有女人缘的男人。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他从不缺少女朋友,最后之所以选择彩子作为结婚对象,多半是因为,自己一旦按捺不住偷腥的话,不用担心妻子反目吧!当然,彩子也不示弱,婚后也在外面交了两个男友。
三年后,婚姻破裂,导火索是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离婚后,彩子分到了婚后的一半家产另加几百万赔偿款。幸亏她出嫁后并没有辞去外资保险公司的工作,所以,能过上比一般女白领更悠闲自在的生活。
离婚后,她又交往过四个男人。
三十岁那年,在公司举办的一次跨行业社交晚会上她认识了富豪仓持芳夫,不久就嫁给了这个年龄大她二十五岁的男人。
生活安逸、富足,但缺乏生趣,这是她对第二次婚姻生活的切身感受。再婚后,她又同两个男人陷入恋情。直到五年前丈夫病倒,彩子才发觉自己真正爱的人是他。每天的护理她并不感觉苦和累,当年对待双亲和哥哥也是这样,一旦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候,她就会忘记恋情,变得一心一意只对眼前的亲人投入真情。
送走丈夫后,彩子心如枯井,别说再次嫁人,就是连交友的兴趣都没有,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生活,直到最后。
改变她心境的,是去年年底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她发觉,自己看上去比那些久未见面的同学年轻得多。看看周围的同学,他们都已经是爷爷奶奶的长相了。男同学也都称赞她既漂亮又年轻,话语中不乏挑逗的意味。
是不是再恋爱一次?也许能重新品尝到一些人生的乐趣……就在她生出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她经历了一场“生死劫”,而救她性命的帅气青年让她动了心。若说恋爱是个笑话的话,那就做个普通朋友吧。她想知道他的梦想和趣味,更想和他无话不谈。
一想到这里,彩子便坐立不安起来。她找了一个登门致谢的借口,晚上八点去了便利店。但是,樱井已在前一天突然辞去了便利店的工作。她向那个看上去像是店长的胖男人要到了樱井家的地址。
“不过,听他说辞职的第二天就要搬家,不知还在不在……”胖店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彩子说,“店里很想留下他,可他看起来像是什么工作都不愿干长久了。”
那晚风雨交加,彩子没打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情绪低落,心想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从便利店到家不过十来分钟路程,彩子低着头匆匆走着。一旁的机动车道上接连驶过几辆汽车。白色的街灯映在柏油马路上,宛如一幅西斯利的画作。当她走到一座中间有个大网球场的公园一侧时,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由得抬起头,但周围并不见人影。后方十来米处正停着一辆私家车。汽车没开灯,但她感觉到驾驶座上有双眼睛正直视着她。
一会儿那车开始启动,接着居然堂而皇之地从机动车道驶上人行道。车速越来越快,直接朝彩子冲来。
啊,这次是死定了!来不及作出反应的彩子紧紧闭上眼睛。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只大手抓住,身子一下浮在半空中。彩子睁开眼,汽车就在眼前。她被甩向公园栅栏的另一边,但落地时并没感觉到疼——一个健硕的躯体挡了一下,减缓了她身体落地的速度。
被吓蒙的彩子抬起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汽车掉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疾驶而去。
“有没有伤着?”耳边关切的声音有些熟悉。
“对不起。”她慌忙直起身,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靠在了背后那人身上。真难为情。她挣扎着想躲开,变成跪着的姿势后战战兢兢地朝后看去。
是樱井。
“已经没事了。”他脸上漾起安慰的笑容。
“啊,又是你……” 此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逻辑思维的能力。
“毫无疑问,”樱井咬着下嘴唇,“仓持大姐,你被人盯上了!”
彩子慢慢冷靜下来,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樱井站起身,却并没有忙着去拍身上的灰,而是先向彩子伸出手来。
彩子没有丝毫踌躇,一把拉住那只手。那是一只健壮又温柔的手。她一时还没法获得身体的平衡,借着有力的臂膀慢慢起身,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对警察说有人要杀你,但他们不信。”见彩子站稳后,樱井才开始拍打自己身上的灰,“警察来找过我了,他们不相信我的判断。”
“警察也找我调查了,我也坚持这么说,但他们就是不信。这些警察太可恨了,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彩子无奈地低下头。
“所以……”年轻人倔强地抬起头,一脸坚毅的神色。
“所以什么?”彩子直视樱井那双猫咪般好看的眼睛。
“所以我想保护你!”
彩子现在才注意到,樱井的个子好高,他俯视的样子就像要把她包裹起来。虽然才经历了一场恐惧没多久,彩子却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三
侦破“小田原邮局抢劫案”刚取得一些进展,稻见弘就被杉村中队长叫去了。四十五岁的稻见弘是神奈川县警察局刑事部搜查一课第三中队的头牌班长。搜查一课是专门负责侦破杀人抢劫等恶性要案的部门,是刑警中的狠角色,但也正因为工作压力巨大,这个部门一直令人敬而远之。但稻见,一干就是十年。
小小的会议室里放着四张小桌子,杉村背对白板,抱着胳膊静静地坐着。他是一课的六个中队长之一,稻见的顶头上司。
稻见鞠躬,向上司致礼。
“坐吧!”杉村说话语调沉稳。这位出生入死、戏言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的警部,眼神温和却锐利,“小田原案就让四中队去做吧,你有另一个案子等着。”
“是!”
“有杀手在追杀一个女人。”
“杀手?”稻见脱口而出,“是地痞流氓火并?”
“不,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女人。”
“那……是跟踪狂犯事?”
“听说那女人看起来很正派。”杉村脸色温柔地说,“也获得过一些线索,但是都筑东署在多方调查后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听起来,这是发生在都筑区的案子。
“但是,所谓的杀手……”
这些年破了这么多凶杀大案,除了地痞流氓火并时出现过杀手外,没听说过还有其他以杀人为业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为了赚钱而铤而走险的蠢货。杉村说的会不会是这种人?
“你听我接着说嘛。两个星期前的深夜,有位五十五岁、名叫仓持彩子的女子跑进派出所报案,说是有人企图杀害她。值班警察听了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履行义务向其上级都筑东警署报告。刑事课接案后立即对报案者及其目击者进行了笔录。而调阅事发地点监控摄像头的视频,发现确实有一辆与报案者所说的车型相同的轻型卡车驶过,但没有采集到冲撞报案者的关键镜头。前几天那人又来报案,说有人开着私家车撞她。好在,这次公园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了关键性画面,确如报案者所称,汽车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据查证,那辆据称企图碾压她的轻卡,和后来进入摄像头的私家车都是被盗汽车。”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杀人未遂案件。稻见重重地点了点头。
根据都筑东警署的调查,仓持彩子目前并没有复杂的男女关系,也没有结怨的对象。她与周围邻居和睦相处,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说得极端点,那是一个与任何人都无交往、极其边缘化的女人。她家是一幢建筑面积近五百平方米的三层宅邸,这在那个以独门独院为主的住宅区中显得鹤立鸡群。她已故丈夫原是一家服装贸易公司的老板、日本某著名大型纺织企业创始人的后代,毫无疑问的大富豪。
“她对丈夫留下的公司毫无兴趣,所以在那条线上也没什么可结怨的人。”
“那么,是有人觊觎她的家产?”
“她同丈夫一方的亲戚早已断绝关系,没有财产纠纷。”
那么,剩下的就是彩子本家这条线了。彩子的父母早已去世,唯一的哥哥也在六年前病逝。
“已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还有一件奇葩的事,”杉村提了提嘴唇的两端,“就是她已故哥哥的两个孩子。”
石原美也子和石原信哉。若彩子去世,这两个人将是其遗产的法定继承人。但彩子并没有这个意识,她似乎从没有认真想过,身后由谁来继承遗产的问题。当地刑警调查说,这二人的人品没什么问题。
“但是……”杉村不住地摇着头,“三十三岁的姐姐美也子未成年时曾因涉足‘援交’被收容教育过。现在的男友是个混混儿,嗜赌,借了一屁股的债。”
“那可以对她采取‘协助调查’措施。”
“还有,三十一岁的弟弟信哉……”
“也有前科?”
“不,信哉开了一家保险公司,最近与客户在资金问题上发生了纠纷,正四处筹钱。他倒没有什么前科,读书时还是个优等生。”
“那……他们俩究竟是谁雇用了杀手?”稻见沉思片刻后自言自语道。
“很有可能……找一个缺钱用的小混混儿,”杉村若有所思地说,“这让我想起过去从前辈那里听来的有关职业杀手的传说。”
“职业杀手……传说?”
“你知道,咱神奈川县警察局还有多起案子悬而未决,”杉村皱起眉头,“最让人挠头的是,有的案子你无法判断它究竟是意外事故还是刑事案件。”
对此,稻见也深有同感。干这一行时间长了,确实会遇到一些直到最后都无法知道真相的悬案。
“你稻见班长那一代我不太清楚,反正像我这般年龄的刑警,对这类悬案的作案者是有说法的,他们的外号如雷贯耳。”
“外号?”
“比如‘推落手’,也有人称之为‘扔包手’,还有‘溺水手’、‘艺术家’,”杉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是‘闪电手’。” “你好。”传来的是冷淡的男声。
“愿花五十万托办一件事。”
对方听完后说了下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
樱井取出打工赚的所有的钱,前往对方所说的地点。他准备冒险一搏。
那人提供的处所在小餐馆鳞次栉比的西池袋一角——一幢底商是少数民族乡土料理店的大楼里。樱井沿着狭窄的楼梯走到事务所所在的五楼。
铁门上没有招牌,樱井心想,这也许是个比地下高利贷者更邪乎的金融黑店。他按响了门铃。
“进来!”
同电话中听到的一样,是个声音粗暴的男人。
打开门,屋中站着个不胖不瘦、中等个儿的男子。此人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你是谁?”
“刚才打电话的人。”
室内陈设简陋,仅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
“我不认识你。你是从哪里要来的电话?”那人坐下后立即问道。
“一个叫石原信哉的人。”樱井脱口而出,他想碰碰运气。
“石原信哉……”
但他从那人的表情上无法察觉,对方是否认识石原信哉。
“那……找我有事?”
“托你做个介绍。”
“介绍谁?”
樱井拿出一个装有五十万日元的信封:“我想做掉一个人。”
“做掉?什么意思?”男子抬起头,脸上是竭力不笑的表情。
樱井不作声。
“真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那人接过信封,数着里面的钱,“要是我敷衍你,你怎么办?”
樱井无视他的假模假样,继续说:“只要能伪装成肇事逃逸就可。”
那人摆出一副“那当然”的样子,将信封放入抽屉后,随手拿起桌上的笔记本。
“我现在就把联系电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他读了一串数字,“你同他谈吧。”
果然没错。石原信哉是通过这家金融黑店找到的杀手。他要还债,只能采取这个办法。
再次走在西池袋熙熙攘攘的街上时,樱井取出手机,将熟记的号码存入。
胜负在此一举。虽然是初次经历,但非做不可。为了她,啊,不,是为了自己!樱井心里很清楚,他对警察说,管这件事是为了帮助他人,但真正的目的实际是,就想做一件能让自己认可的事。
他定了定神,拉开了街头电话亭的门。
在第二次被警方传唤、接受调查时,石原信哉终于坦白,他们的动机是为了偿还巨额债务。姐姐突然死亡的消息固然令他慌了神,但最关键的还是,讯问警察出示的那个电话号码。
据调查,该手机号的主人并非职业杀手,只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混混儿。静冈人,从前爱驾车、暴走,一心想做个赛车手,受挫后成了当地暴力团的一员,没多久就卷款潜逃去了东京。
当然,讯问警察没有告诉信哉,这个手机号码是别人举报的。
七
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在向被害人报告消息的途中,稻见的脚步是轻快的。而秋山虽然也是如释重负,但因为是辖区的警察,接下来还有后续调查、制作报告书、作送检准备等大量工作要做,所以还谈不上轻松。
“我估计,那个举报电话八成是樱井打的。”也许是稻见的脚步太快,秋山有些气喘吁吁。
“池袋的公用电话是吧?”稻见瞥了秋山一眼,“我们中队的人正在抓紧查阅那一带的监控摄像,马上就可知道是不是了。”
“樱井自己还不愿承认呢!立了功劳却故意不让人知道。”
“他大概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怎么调查的,肯定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只是,有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大概是走上坡道的缘故,稻见也开始有些气喘,“那就是,樱井对抓捕凶手的热心劲儿和仓持彩子对樱井的帮助,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真是陷入了恋爱?”
“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吧?”秋山认为不是。
“那么,是高尚的人性之爱?”稻见追问道,“在警方尚未立案的那段时间里,他竟然日夜守护着她。”
“确实是精神可嘉!毕竟,仓持彩子随时都有被杀的危险,樱井一天二十四小时守护着她呢。”
“难道是正面意义的‘跟踪狂’?”稻见此话一出口才觉不妥,连忙改口,“不管纯粹是为了救人性命还是陷入了男女之情,总之,他的思维非同寻常。”
“简直是仓持彩子的白马王子啊!”
“我们能体会你的心情。”稻见刑警神情严肃地鞠了一躬。
兇手是自己的侄子,这想必深深刺痛了彩子的心。虽然以前同信哉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但作为嫡亲侄子,居然下此毒手,对她确实是个沉重的打击。
“想想这孩子的公司经营状况和他平时的为人,我早就该明白……唉,是我太糊涂了!”由于事先已在电话中得知消息,彩子此时才能以淡淡的口吻说这些话。
“不管怎样,你现在可以放心出门了。”
“是的,”彩子轻轻叹了口气,“侄女家的物业公司也来电话了,要我去收拾一下她的家。”
“对的,还有你侄女……”稻见这才想起还有美也子那边的悲剧。
“以前只是从小说和电视剧中知道有为了财产而杀人的事,没想到……”对于凶手的动机,彩子似乎还有些接受不了。
“要彻底查清此案,还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请原谅。”秋山刑警欠了欠身说道。
“我明白。”是啊,现在该高兴才是。彩子心想,只是,这样一来,同他,也该到了告别的时候。她的心境是复杂的。
“至于樱井先生……”彩子闻声连忙转过头,看向稻见,“我们会请他协助。”
“他一定会热心参与的。”彩子刻意表现出并不怎么在乎这个人的样子。
“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自从信哉被捕以后就一直没来过电话。”彩子摇着头说。当告诉他警方已立案侦查之后,原先每天两三个电话变成了一个,这几天甚至一天都没一个电话。彩子心想,照这样子下去,别说见面了,连最基本的电话联系也会慢慢消失。 “哦,他可是个少见的好小伙儿!”
“嗯,是呢!”彩子琢磨,现在舒展面容该是比较自然了。
“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该提议给他送一面感谢的锦旗。”
“太好了,拜托!”彩子终于绽放了笑容。
“我在想,那小子当警察倒是不错!”秋山感叹。
“可我听说,他是个爱满世界跑的人。”
“嗯,他也对我这么说过。”秋山说。
“真希望他早些结束周游世界的生活,一心去干造福社会、造福市民的工作。”
这是彩子的心里话。赞赏樱井,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
约莫四十分钟后,稻见和秋山便起身向彩子告辞。此时,彩子看起来是心怀感激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警察的好。
就在秋山拉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彩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不顾还在同她寒暄的稻见,连忙将手机贴近耳边,而对再次鞠躬的稻见,她也只是机械地躬身还礼。
“你好,我是仓持。”
当稻见关上门的时候,还听见屋里传出的声音:“今天一直在家……好久不见啊。”
稻见拍了一下秋山的肩膀:“刚才的电话肯定是樱井打来的。”
“刚才的电话?”
“就是我们在门口告辞时,仓持彩子接的电话啊。”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着汗,即便如此,彩子还在使劲地将手机贴紧耳朵。
“平安无事,太好了。”电话中传来樱井温柔的声音。
“全是因为有你的帮助。”
“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今晚能来你家吗?”
“当然行。”
片刻的沉默。
“那么,八点见。”
电话那一头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期待心情吗?彩子内心顿时涌起了希望。
“真奇怪,”稻见若有所思地说,“刚才说起樱井时她的表情变化……啊,你信不信?这个大姐在恋爱呢!”
秋山转过脸,正想取笑一下稻见,稻见的手机响了。
一看屏幕,是杉村中队长。
“今天有时间吗?一起喝一杯怎样?”
“还得回署里继续讯问信哉呢!”
“这事让本木班长去做吧!”
八
走进杉村指定的酒吧,只见除了吧台里还有些亮光外,四周一片昏暗。稻见和杉村在吧台边挑了两个高脚圆凳坐下。不远处,已有两个男子在喝酒。
杉村事先说过,这个酒吧在地下一层,很清静,但身处其间,稻见还是有种不安感。原因是,先到的这两个酒客的说话声不时传入耳中,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两个人,一个巨胖,年龄约在四十多或五十来岁,长相说得好听点儿,是很有个性,不中听的话,就是丑陋。另一个似乎专注于倾听的男子二十来岁,长相帅气,宛如杰尼斯系的美少年。从二人的穿着打扮看,不像公司职员,也看不出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没事没事,来!”杉村端起酒杯,“他们不会是‘闪电手’的人吧!”
闪电手?那是以前杉村提及过的杀手的外号,那种人,专门以闪电般速度开车碾压刺杀目标。
“也许只是一般的混混儿。”稻见扫视了一下四周。调酒师躲在里面,那两个酒客正说得起劲,也不会注意他俩在说些什么。杉村看中这个地方自有他的道理。
“上次说的传说中杀手的事,忘了吧?”
“没忘呢,推落手、溺水手……”
“还有呢?”杉村笑着问。
“艺术家。”
“对对对,哈哈!”杉村将金霸克鸡尾酒端到面前。
“都帅呆了。”
“话说,那个两次被追杀的女人毫发无损,命真大。”杉村止住笑,换了个话题。
“不是命大,是有樱井在救她。”
“哦,就是那个一直守护她的年轻人吗?”
“是啊,”稻见转过脸看着杉村,“能不能给那小子颁发一面锦旗?”
“锦旗?”
是的,如果不是樱井的努力,都筑东警署或许不会把此案上报给县警察局;接下来,彩子很有可能被杀,其结果当然是神奈川县警察局遭到社会舆论的痛批。
“他的全名叫樱井什么?”
“樱井丰。”
“樱、井、丰……”杉村一边复述,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就在这时,他調在静音状态的手机开始震动。
“对不起。”杉村起身离开,推开厚重的酒吧门。
“……你知道一流漫画家和超一流漫画家的区别在哪里吗?”那个胖子的声音又传进了耳朵,“很简单。创作漫画这事单靠漫画家一个人来做是不行的,没有助手或者责任编辑的帮助,他是干不好的,对不对?”
看来,这二人是搞出版的。胖子的话还没完。“比如像我们这些漫画编辑,如果想出一个比漫画家更好的创意点子,”胖子将酒杯移到嘴边,喝了一口后放回吧台,“一流或者超一流的漫画家会立即接受这个点子,而放弃原先自己的想法。”
“因为对作品有追求,他宁可舍弃自己原先的想法,甚至个人的自尊。”年轻人附和着说。
“但在这里,一流和超一流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怎么讲,醍醐先生?”
原来这二人是漫画编辑,胖子名叫醍醐。
“止于一流的漫画家,当听见别人对他这个其实是编辑想出的创意赞不绝口的时候,就会得意扬扬,好像那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创作出来的。”
“虚荣心作怪。”
“是故意吹嘘,还是真以为来自自己的灵感,这我还无法判断,”胖子停顿了一会儿,“如果是超一流的漫画家,当听到别人称赞他那并非自己创意的优点时,就会像提起自己的仇敌般一脸苦恼地说,这是名叫谁谁谁的优秀编辑给出的主意,自己实在是太笨啦!话语中流露的满是钦佩之意。”
“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自豪感!” “伙计,换一杯‘伏特加汤力’!”醍醐将喝空了的酒杯递给调酒师,然后转过身继续对边上的年轻人说,“说实话,对这种人真的是没办法。唉,有的漫画家就是这样,他并不想身边有助手参与,也不愿意同编辑沟通交流……从头至尾就想一个人干,最后希望获得好评的是他自己一个人。”
就在稻见为这番颇有智慧的话语感叹的时候,杉村匆匆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在身边圆凳上坐下后,他自言自语道:“事情严重了。原以为是嗑药过量死亡的石原美也子……居然是他杀!”
“怎么?”稻见失声叫道。
“刚才司法解剖结果出来了……说她的死因是被人多次注射了麻醉药。”
“多次注射?”
“这是有可能的,比如为了从她口中套出什么信息进行威逼之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弟弟信哉,或者信哉雇用的杀手所为?
杉村的手机又震动了,他再次听着手机走出酒吧。
“……最后呢,”耳边又传来醍醐的声音,“就是那种让人头疼的被称为艺术家的漫画家。”
听到“艺术家”这个词,稻见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这种被称为艺术家的人,就是从头至尾都喜欢单打独斗的家伙,他不喜欢同人商讨沟通,也不需要助手帮忙……”
“我们得走开一会儿。”
回头一看,杉村已经回来了。他向吧台里面的调酒师打了个手势,然后同稻见一起拉开门,来到楼梯过道。
“刚才是都筑东警署来的电话。信哉供出了让人吃惊的事实。”
“难道,他没有雇用杀手行刺?”
“也不是。杀手不止一个。”
“怎么回事?”稻见目不转睛地看着杉村。
“他说,自己和姐姐既是共犯,又是对手。”
“既是共犯,又是对手?”
“也就是说,两个人一起策划了杀害仓持彩子的阴谋。”杉村压低了声音,“说是二人各自雇用了自己的杀手。”
“两个杀手……”稻见有种大脑暂时缺氧的感觉。
“谁的杀手率先搞掉彩子,谁就多得财产。并且,由输掉的一方承担两个杀手的委托费用。”
“啊!这些混蛋!”
“现在的疑点集中在,姐姐美也子雇用的杀手。”
“信哉应该多少有些数吧?”
“信哉是這么说的,”杉村的脸色有些难看,“姐姐曾自鸣得意地对他说,我请的杀手可是正宗暴力团伙头目介绍的,是外号叫‘艺术家’的职业杀手哦!”
听到这里,稻见立即失控般大叫一声:“快派车,去仓持家!”
“早已部署就绪。已让人给仓持彩子去了电话,”杉村拉开酒吧门,“把账结了后,我们去看看。”
就在两人朝吧台走去的时候,那边又传来有点儿夸张的说话声,他们的话题似乎还在继续。
“……编辑要是提出些新创意,不管有多精彩,他一概不予接受;编辑再怎么有才华,在他眼里就是个绊脚石。有的甚至会一通电话打到总编那里,抱怨怎么给他找了这么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这些家伙搞创作不是商业活动,与金钱无关,纯粹就是在做一件实现自我价值的事。哈哈……简直就是个艺术家!”
听到这里,站在吧台边等着杉村买单的稻见展开了可怕的想象——
假设“艺术家”不是漫画作家,而是杀手……他刺杀的对象同时也是另一个杀手刺杀的目标,他就得千方百计守护这个目标,排除对手。他会逼迫他的雇主说出对手的联系方式,甚至在觉得雇主有碍自己的行动时对雇主下手。随后,他会不借助任何力量,不紧不慢地处理目标。当他的雇主死后,他的刺杀行动也与报酬无关,完全成了纯粹的“艺术”……
假设樱井是传说中的“艺术家”,他特意到仓持彩子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对她持续监视两个星期……
稻见突然想起,离开彩子家时听见她对着手机说的那句“今天一直在家……好久不见啊”,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推测,稻见如此祈祷。
责任编辑 谢昕丹
绘图 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