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际友:神秘“七处”的预审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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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乡村教师、士兵、工人,再到公安干警,69岁的吴际友称自己社会角色占全了工农兵。从警20年,这位老刑警一直坚守自己对工作的激情和投入,在他看来,警察与罪犯之间,比抓捕更为重要的,是教化。
  “进山”第一天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春风吹遍中国大地,在一片盎然的绿意春色下,很多阴暗的角落也滋生着腐朽的寄生虫,黄色录影带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高干子弟、少数有钱人家的子弟有机会踏足国外,偷偷带回黄色录影带,在朋友之间相互流传。”吴际友回忆,当时最常见的状态就是,三五对青年男女在一起互邀在家中跳“贴面舞”,甚至有的跳裸体舞。
  “后来甚至发展到十几、二十几人,乃至几个单位互相串联,形成庞大的流氓团伙。”
  吴际友的公安生涯就是从接手一起流氓团伙案开始的,那年他37岁,第一天到“七处”报到。
  “七处”就是济南公安局预审处,以负责审理全市辖区范围内重特大刑事案件著称。这个神秘的地方“接待”的都是济南市的大案要案罪犯。这里汇集着济南公安的办案能手,档案室里列满无数的大案详情。社会不良分子把进“七处”称为“上山”,他们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一旦“上了山”,就意味着“他们的脑袋长得不结实了”。
  吴际友在这个“山门”还没站稳,领导就给他入门后的第一项办案任务,“你去查一下这条线索。”当天下午,吴际友直奔济南某人造毛皮厂,追查王某——一女性流氓团伙成员。
  “我们将这个女孩带到厂里的保卫科,进行盘问。”开始,王某拒绝透露任何情况。“这个可以理解,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们把侯某说出来的时候,这个女孩开始动摇了。”
  侯某是王某所在流氓团伙的“头子”,整个团伙290余人,平时闲暇,会到各个厂子寻觅长得美貌的年轻女子,想方设法诱骗到团伙中,跳舞、娱乐甚至发生不正当关系。“进入团伙的人形形色色,除了工厂的职工,教师、医生、政府事业单位甚至还有公安干警。”
  吴际友的特长是善于跟人沟通,按照他的话说,“这可能和我18岁时在村里的中心小学做的两年民办教师有关。”
  由于思想工作做得“太到位”,王某开始“吐口”:从如何进入流氓团伙,到团伙里的脉络,乃至和多少个男性发生过关系统统倒了出来。吴际友的审讯工作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笔记做了20多页。看到这些,领导都在感慨吴际友的办案天赋。
  吴际友能成为警察似乎是被注定的。
  在做过两年民办教师,后又在山东省军区独立第二师9514部队度过四年部队生涯之后,吴际友进入济南原自行车零件厂做职工。80年代的公安由于人手不够,面向社会进行筛选招聘,工作扎实优秀的吴际友成为整个零件厂唯一的推选人进入公安局的候选人名单。
  “我记得特别清楚,1983年9月10日,我进到济南公安局七处,那一年国家公安部正好做出在全国开展严打行动。我和其他单位选出来的19个人成为七处的新成员。”近两年的试用培训期后,他在1985年4月份正式被授予了公安民警的帽徽和肩章。
  之所以说他成为警察是注定的,是因为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名警察,“我父亲是从最基层做起的,从派出所民警到市局副局级。”从小,吴际友会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些不涉密的案件经过,耳濡目染,“所以报到第一天就让我查案子,我并没觉得有多大困难。”
  这起案件一共抓捕铁路职工流氓团伙100余人,地方流氓团伙290余人。團伙头目侯某最终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罪犯与受害者
  37岁才进入公安系统的吴际友找到了人生的理想途径,从办事员到科员,从副科长到主持工作,这些角色的升级完成,用了9年时间。而最终,他在2003年以预审大队大队长的身份,定格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面貌。
  在他从警的20年时间里,他参与了上千起案件的预审工作,仅经过他审理的死刑案件,就有400余起,按照他的话说,“我一辈子就是专业搞预审的。”
  他的回忆中,199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发生的案件“奇多”,“当时我们七处有两个科,一科审结110多起案件,我所在的二科审结120多起案件。”
  其中一起灭门案,让吴际友至今唏嘘不已。
  济南商河的李某利当时在外村出河工,在河上做完一天的工会在工地过夜,其妻周某便独自在家照料一对儿女。邻居李某坤一直以来对周某存有好感,于是趁一个李某利不在家的晚上,借手上扎刺之名找周某帮忙挑刺。挑刺之后,李某坤借口不离开,将自己对周某的好感和盘托出。周某则言辞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之意并将李某坤送走。
  待李某利回家后,周某将此事据实说给丈夫。李某利听后觉得还是需要抽个时间和李某坤委婉聊聊。一次在田间劳作时,李某利正好碰到在相邻田地劳作的李某坤,于是凑上去说:“坤哥,以后有啥事就找我,你弟妹一个女人家啥也不懂。”李某利虽未明说,但李某坤心知肚明,“闹了个大红脸”。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李某坤开始记恨李某利,并对其恶言恶语,不仅李某坤,连李某坤的亲哥哥李某田也一起对李某利言语不逊。“这兄弟俩说白了就是村霸。”吴际友说。
  就这样两家的仇越结越深,直到某次李某利和李某坤在田间因为一点小事发生纠纷,兄弟二人将李某利打伤住院。
  李某利住院期间,兄弟俩为了不让李某利提高赔偿金额,照顾得无微不至,使李某利深为感动,两家的仇怨表面上也似乎平静下来。然而李某利前脚出院,兄弟俩便原形毕露,态度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并且变本加厉,甚至人身语言攻击。
  “如果我不弄死他们,他们迟早要害了我一家。”忍无可忍的李某利找来一支红缨枪和一根粗铁棍,每日在家练起了把式。
  半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准备”充分的李某利偷偷爬墙潜入李某坤家,拿着铁棍对着熟睡中的李某坤及其家人头上砸去,然后又用红缨枪朝身上逐个补了一枪。   随后,李某利又潜到李某田家,用同样的方法将李某田全家7口人杀害,而李某坤全家7口人,只有一个去外婆家走亲未归的女孩幸免于难。
  作为当时的重大案件,分管刑警驻扎在村里调查取证,但迟迟不能破案。“他们刚开始就将作案人员锁定在两人以上。”吴际友到现场听完情况后,就提出了疑问,但却遭到当时某领导的质疑。但在审讯李某利的时候,吴际友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忍受他们兄弟这么久,让谁都受不了。”吴际友对李某利说,“但是既然做了,就要敢承担。而且你在现场作案,能保证别人没有看见吗?”
  吴际友一句试探的话,却戳到了李某利的“七寸”。
  李某利在李某坤家作案时,两人曾发生打斗,吵闹的声音被隔壁李某岭听到。李某岭爬到李某坤家时亲眼目睹了李某利行凶的过程,李某利对着被吓呆的李某岭吼了一句:“回去!没你的事!”
  一直以来拒不认罪的李某利因为使用了两种凶器而迷惑了破案刑警,但吴际友坚持“不能先入为主地设定犯罪场景”。最终,李某利因13条人命给自己画上了人生的句点,其妻周某因包庇罪判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李某岭因包庇罪获判两年有期徒刑。
  破案“三步曲”
  吴际友任期内经手的案子均为大案,在审案方面他有自己总结出的“套路”,而对待罪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第一,我不会刑讯逼供;第二,如果是判死刑的罪犯,我会在执行的当天去送送他。”据他说,经过他审理的罪犯没有一个恨他的,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是一名提包盗窃惯犯李某军。“这小子两条胳膊各纹着一条大青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孩子。”吴际友说,这个人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官司。
  第一条 人命案发生在1992年。
  这一天,李某军和一群朋友到天桥区清河饭庄吃饭,吃到一半,其中一个朋友提前离开,李某军和其他人一起出去送别,此时看到空无一人的餐桌,服务员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于是收拾碗盘。刚撤了两盘菜,李某军一行人回来,看到自己的桌子被撤菜,瞬间暴跳如雷,百般刁难,意图让老板免单。
  此时,附近一个正在用餐的南方客人试图劝阻:“这位大哥不要生气,大不了让老板再加两个菜嘛!”李某军不依不饶,反将矛头对准这个南方客人,后发展为动手打人。南方客人边躲闪边喊:“赵哥,快救我!”
  赵哥是谁?赵哥赵中阳家在济南青龙桥附近,“他身上有些功夫,早年间因为犯案进过监狱,在青龙桥一带社会上有些名气。”吴际友说,当天南方人正请赵中阳吃饭,遇到这种情况,他自然出手相救。
  虽然赵中阳有功夫,但一虎不敌群狼,李某军一行人中,有一人摸起路边一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朝赵中阳后脑勺砸去,这成为构成其致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事情发生后,李某军逃逸。
  时隔五个月以后,李某军等到事态稍稍平息之后再度露面了。这晚,他和另一个朋友在天桥下的烧烤摊吃烧烤。吃完后因为不交饭钱,和摊主动起手,并将摊位砸毁。
  “两个人带着一肚子气走到良飨宾馆门口,看到一辆解放卡车,两人对着车轮小解。”吴际友说,车上还坐着两个妇女一个孩子,一车六人从莱芜到济南。车上的三位男性到良飨宾馆开房间,出来时正巧看到李某军二人的行为,于是上前劝阻。李某军“一火未平,一火又起”,将三个男子打跑之后,对汽车疯狂打砸。车上两名妇女因害怕下车,李某军抽出随身的匕首,朝抱孩子的女子胸口扎去,女子因失血过多死亡。
  “刚开始,我们形容李某军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吴际友说在审讯李某军的时候,他斜眼睥睨,跷着二郎腿,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吴际友开始用他的审讯“三步曲”来“对付”李某军,按照他的话说,第一步先要给犯人“上弦”:给他聊法律,聊量刑,让他知道犯罪的严重性和不坦白的后果。
  “给犯人上弦要有度,当犯人出现摸头、拍腿等动作时,说明他们内心已经有波动了。”而李某军当时的表现是,要求上厕所。
  “我们没想到的是,李某军因为心里害怕,竟然想到自残。”上完厕所,李某军趁警察不注意,一头撞向洗手间门的合页,瞬间血流满面。“从额头到头顶,有13厘米的长度。”
  对于这样顽固的犯罪嫌疑人,吴际友认为不能用寻常的办法进行审问。“等他伤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我们继续提审,这次,我没有问他话。”
  “如果不是工作,我根本不想和你说话知道吧?”吴际友对李某军说,“你把椅子转过去对着墙,自己面壁思过,今天我什么话都不想和你说。”
  其实这是吴际友的一计。“这是我和同事事先沟通好了,我们开始讲之前的破案经历。包括罪行严重,但因为认罪态度好,而从轻判;以及罪行本不太严重,但由于抗拒认罪,而从重判刑的案例。”
  面壁思过的李某军被吴际友的破案故事吸引,不自觉地把头别过来看着吴际友和同事“聊天”。“谁让你看我们的?我们说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回过头去!”吴际友的欲擒故纵让李某军有了更大的兴趣,如此两三次之后,李某军终于憋不住,“吴大爷,你别说了,我讲还不行吗?”
  按照吴际友的经验,犯人开口称主审官大爷、大哥的时候,基本就是他心理防线崩溃的时候。
  这时吴际友要使用第二步:给犯人“松弦”。“上弦要有限度,只有上弦了犯人才能严肃对待自己的罪行,而松弦能让犯人把自己的案底都吐出来。”
  吴际友对李某军说:“只要能把自己的案底交代,并且将同伙脉络供出来,咱们一起努力从轻量刑。但有一点,毕竟你身上有两条人命。”
  最终,李某军由于没有检举揭发立功赎罪的情节,被判死刑。按照吴际友的习惯,在李某军执刑当天上午,他到监狱去看看李某军,“哪怕给他盛碗稀饭,拿个馒头”。
  就在两人目光相触的时候,吴际友看到一双睁得血红的眼,“你等着!”
  吴际友知道这句话的内涵。“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外面有兄弟,他们可以收拾我对吧?告诉你,我不怕。当时咱们说好的,按照我的三步走,第一步给你讲法律,第二步你坦白自己的罪行,第三步要检举揭发,立功赎罪。为什么最后一步你不走?”
  吴际友说,审讯最重要的环节,是要让犯人发自内心知道自己的错误。“警察除了抓犯人,更重要的是教育犯人。”而李某军,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例外。
  2003年從刑侦副大队长职位上退下来的吴际友并不能享受真正的休闲时光,他经常被单位叫回大队协助破案。2005年后,正式退休的他开始学习游泳,如今他和微信群里曾经的老战友约定每个月聚会一次,“这个周末就有一场”。
  虽然年近70,但与罪犯周旋了25年的吴际友依旧精神焕发,享受他平静而丰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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