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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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以前过了正常饭点儿,在街上是不容易找到吃饭的地儿的。但那时的我,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延误,因为有个“24小时食堂”对我从不打烊。
  半上午、半下午、半夜,不管进门儿的时间点儿有多随意,她都会像冷清了半天的饭店终于等来了第一拨儿客人那样惊喜。亲手张罗一顿饭是必须的,倘若我吃了饭,来这儿只是想歇一歇、且流露出随时要走的迹象,她十有八九会用一碗救场的定魂神面把我留住。
  她招呼我,“赶紧上炕睡会儿吧。”
  我径直上了里屋的炕,鞋都顾不上脱,倒头就睡。我知道她的目光一直追着我,想说点儿什么,可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了。一条薄被子轻轻地盖上来,然后就没了动静,她肯定不在屋里了。
  我知道她想跟我说的无非是那些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有的事儿,简直可以倒背如流了。但凡她提起“你从小体质就单……”我就知道,接下来就是我3岁时得肺炎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一个传奇故事要开讲了。她说,“你可怜的,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我们都说回家吧,别让孩子受罪了。你爸爸主意正,坚决要抢救。大雪天,跑到马路上拦车,请求司机去请一位听说医术高明的医生来会诊……”其实,故事的前半部分都是铺垫,最后才是重点。“你好好吃饭,别洋洋务务地饥一顿饱一顿。以后要对你爸好,不是他,你早就没了!”这个故事从小听到大,头皮还真有点儿发麻。后来讲的次数多了,我就假装数落她,“听您儿的灰了,小命儿没了”,她的笑容就有点窘。自从故事了无新意之后,便开始和她玩起了套路。我快速地躺下并且迅速地“睡着”,她“自宽自慰”地咕噜一句“先睡会儿吧”,然后悄然带上门到邻居家串门去了。

  阳光下的小土炕暖烘烘的,窗外的杏树枝枝桠桠,煞有介事地装点着午后的天空。我眯着眼,真的困了。土炕温暖入怀,大梦次第展开。
  她掐着点儿回来,见我醒来,马上张罗着做饭,甭管这饭是早是晚。
  和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她也有自己的看家手艺。我常常惊叹老一辈人怎么都具有一种超凡能力:把清贫寡淡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物质匮乏、经济拮据这些都难不倒她,她会想出许多诸如挖野菜、拾菜叶、粗粮细做等法子,让一家老小免去冻绥,甚至还有余力周济更困难的亲戚;她对我们这一辈,更是疼爱有加,有机会,不是把“私藏”珍品拿给我们,就是做点最好吃的,虽没有举杯酒肉的潇洒,却足以让你饕餮一番。当然,腌葱面只是她的应急手艺,她能用最快的速度、最鲜美的味道,留住我匆忙的脚步、以及着急想溜走的心,她把这碗腌葱面看作屡试不爽的定神汤!
  她做饭干脆利落,进入灶间和好面之后,点火烧水、洗手切葱花,腌好,擀面、水沸下面,只消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上了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速度快到懒洋洋地躺在炕上的我,总是来不及下地亲睹这碗面的诞生。所以,多年以后我最为遗憾的是,对她有条不紊、不急不躁地做一餐或简或繁的美食的从容熟视无睹,也没能赞叹过一次她那忙而不乱、指挥若定的大厨风度。就以腌葱面来说,更不知道她又有哪些独门秘籍能让我念念不忘?!
  用同样简单的食材,做出与众不同的美味最能体现一个主妇的能力!所谓至简至繁,乃美食之道。同样,即便是简单的食材,也从不降低标准,愿意花费足够的心思,更体现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许多主妇为了省时、省事,用挂面来挑起腌葱面中面的那部分担当。“24小时食堂”出品的腌葱面则从来都不屑用挂面,而且似乎是一条铁律,一辈子不曾更改。多少次我威胁着说擀面太慢等不及了,她也没妥协过。她总说手擀面的口感好,又不费时间。
  这是真的。她和面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说服我留下来的同时,一块光滑、柔润的面团已经安放在陶瓷面盆中醒着了。在我看来,这是个技术活儿,水面比例、水温几何、揉面力度,分寸极难把握。但她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紧接着下一道工序就是生火。这里是土楼房,不通燃气,生火之前要劈柴、打炭。我有时识点相,在楼道里乌烟瘴气地折腾上一气,把柴和炭弄好。看我也帮着上手了,她的饭做得更加欢实了。
  生好火、锅里烧上水,仿佛离吃到一碗面不远了。洗了手,她开始料理这碗面的灵魂———腌葱。虽然从《礼记》时代,葱已成为一品菜蔬,但各地应用略有差异。大同风味的腌葱面一定要用本土生长的旱地葱。这种葱肉质密实,辣味浓烈。先将一整棵葱洗净切碎,把盐和味精洒落在白绿相间的葱花上拌匀,腌一会儿,再倒入陈醋、几滴香油,葱的辛烈之气在与各种调料的融合之中,像被驯化了一样,温和了不少。这时,荡着腌葱味儿的厨房,也就有了灵气。葱翠拌着醋香,哪怕在下午四五点钟,味蕾也可被打开。
  锅冒热气了,她开始揉面、擀面。一切仿佛水到渠成的样子,正准备切面时,锅里的水也开了。她边切边往锅里下面,小小的厨房氤氲在一片水汽中,她也隐身其中……
  有一天,她真的隐遁无寻,“24小时食堂”终究还是打了烊。
  从那以后,腌葱面不再经常吃。餐饮发达的今天,精致、讲究、排场的美食随时随处可以让你大快朵颐,腌葱面并非人间珍馐,渐渐难寻了。
  当然,“24小时食堂”歇了业,我的任性也无处可施了。还有那些故事,听的人终于有了耐心,讲的人却不在了。
  有一次,她回来了,站在厅堂中央,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愣在她面前,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梦?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难的事情也能过去。”话音一落,人不见了。果然是个梦。
  从小在她身邊长大,她知道我老实、胆小、软弱,生怕我在外面吃亏。她对我没有原则,无论做什么都好。直到她真的去了,我也没有学会她身上那种老大同人的坚韧与豁达、热心与宽容。当一个晚辈没有耐心听她讲解生活之时,她便将想说的都藏在了食物里。
  记忆中的那天下午,慈眉善目的奶奶笑盈盈地端着一碗腌葱面,仿佛从时光深处走来。收敛了锐气的大葱彻底臣服于醋酸的浸泡时,倔强地保留着最后一点辛辣本色。舀几勺浇在面上,手擀的面筋道爽滑,面与面之间散落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辛、酸之味至简至极,似一个时代的底色,简单、纯粹,充满了烟火气,举重若轻,深藏喜与悲。它的味道是一种现世的安稳,是一种体会过沧桑岁月后的释然,是烟火尘世中温暖过我的一味神药。
  无论进门时是怎样地委顿,在她的炕上躺一躺、做个梦,我就像被激活了一样。在她的注目下隆重地吃完面、喝下一大碗汤时,额头冒汗、魂魄归位,铠甲在身、满血复活。
  在中国,面食文化广博、种类繁多,兰州拉面、重庆小面、武汉热干面、山西刀削面、老北京炸酱面……在这些名震一方的传统大牌面前,腌葱面犹如一位素颜出镜的姑娘,只能将简单、纯朴作为安身立命之本,但她的心里却驻着一颗勇敢的心,清新素雅,善解人意,平凡不平庸。
  我觉得该学会给自己做一碗腌葱面了。
  选自《大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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