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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岁末,话剧《恐龙世纪的爱情》在蓬蒿剧场连演3场,为长达半年的第九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以下简称南锣戏剧节)画上了句号。
据售票处工作人员介绍,2018年南锣戏剧节上座率基本保持在九成。而蓬蒿剧场老板、南锣戏剧节连续9届的承办者和出资人王翔却难掩焦虑。作为蓬蒿剧场“守门人”,王翔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不断以各种方式呼吁“支持蓬蒿、保住蓬蒿”。
这座京城著名小剧场,到底面临着怎样的生存博弈?
从“死刑”到“死缓”
“如果说3年前蓬蒿判了死刑,那现在就是死缓。”64岁的王翔坐在《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面前,神情显得疲惫。
2015年夏天,王翔曾被多家媒体关注——那时,他经营的蓬蒿剧场遇到了一个巨大难题:租约即将到期,房主想要出售房产移民海外。
当时,留给蓬蒿的只有三种可能:要么买下房子照常营业,要么搬迁,要么关门。
不断推出美学性、实验性、探索性的戏剧演出,是蓬蒿剧场留给公众的印象。蓬蒿的危机,引发了外界对“城市小剧场应该如何在商业市场生存”的思考。
王翔曾是牙科医生,同时是一名资深戏剧爱好者,他靠自己经营的3家牙科诊所的收入养活蓬蒿。
2008年蓬蒿剧场开业,启动资金120万元就是牙科诊所积攒的收益。由于不走商业路线,剧场历年来均处于亏损状态,包括连续9届的南锣戏剧节,很大程度上也依靠王翔诊所的收益输血。
面对蓬蒿的存亡危机,他既拒绝搬迁,也不肯关门。
改变“刑期”的关键动作是,他出手买下了剧场所在小院——一处位于北京市中心地带的四合院,面积300多平方米。
当时,王翔对买下小院设想了三种可能:发动朋友买下房产,租给蓬蒿;找到企业家购买房产,再建立租赁关系;自己高息贷款。
第三种方式是无奈之举,却成了事实。
完成过户时,按王翔的说法,价格已涨至4000万元。
他以个人房产和自己名下的3家私营牙科诊所作为抵押向银行贷款,首付1000万元完成了四合院过户。
本来,在决定买下四合院的时候,王翔心里还是有一定底气的:三家牙科诊所多年来运转良好,每年能带来可观利润。
但2018年1月和6月,两家诊所因种种原因被告知需要迁址,均被迫停业八九个月。这令王翔猝不及防、焦头烂额——这两家收益占比高达80%。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工作18小时,不停奔走于剧场、诊所和各种利益相关者之间,与之博弈。”王翔说。而他的身体里,还架着6个心脏支架。
“请接受保卫蓬蒿的邀请”
“请您接受持股蓬蒿、共同拥有蓬蒿、保卫蓬蒿的邀请。”2017年8月10日,年逾九旬的表演艺术家蓝天野收到了王翔写给他的蓬蒿持股邀请书。它还有一个名字:生命邀请书。
这封邀请书长达3000字,言辞恳切。王翔希望用这样一对一的方式,邀请他“生命中所能影响到、联系到的最珍贵也最有效的资源”,以3万元1股的方式入股蓬蒿,保住蓬蒿。
“如果变为娱乐,我还不如开饭馆呢,在这里开个火锅店多赚钱。”
“这些钱答应3年以后归还,给3%的年息,并不高,因为这不是以营利为目的,而是以影响力和社会责任为目的。”王翔解释说,“即使经营不下去了,还有这座院子可以拍卖。”
收到邀请没多久,蓝天野便将3万元交给了王翔。钱是现金,用一个牛皮信封装着。王翔说,“太珍贵了。”
编剧童道明是第二位受邀人,他曾有11部戏在蓬蒿上演;2008年蓬蒿剧场成立时,童道明曾题写“身居蓬蒿,我自庄严”八个字。他将其书稿所售的1万多元交给王翔,并表示后续书稿费用也会留给蓬蒿。
邀请书发出130多封后,王翔共收到300多万元。王翔的计划是写满一千封。
这种分解蓬蒿资金压力的方式,某种程度上又为剧场赢得了一定的缓冲期。
通过蓬蒿公益基金向公众募集捐款,则是王翔想到的另一种方式,但收效甚微——成立两年多来,一共只筹到捐款十多万元。
四合院的还款约定压力日增。在2018年10月约定期限到来时,帮助他渡过这一难关的是一个年轻人的信誉贷款。
“一个博士刚毕业的年轻人,用个人信誉贷款120万元,帮我解了燃眉之急,给了我一个缓冲时间,赶快调整诊所,继续经营。”王翔说。后来,蓬蒿的一位员工也通过这一方式贷款,支持蓬蒿的日常运营。王翔称这样的年轻人是“世间最美好的人”,也强调这些贷款均由蓬蒿按月偿还。
“不能挪空间”
周围也不乏質疑的声音。
“为什么蓬蒿老是缺钱?为什么穷成为蓬蒿的一种常态?”曾有媒体发出这样的质疑,“民间剧场所谓的经营不善到底应该由谁来埋单?”
还有网友提出:为什么不能搬走?4000万元能做多少事?蓬蒿已经形成自己的无形资产,完全可以另寻空间,或者通过剧目商业化、自我造血的机制养活自己。
王翔的回应是:“一、不能挪空间,二、变内容没有意义。”
首先,他将蓬蒿剧场的空间视为蓬蒿价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蓬蒿坐落于北京东城区交道口南大街东棉花胡同35号,曾是一处民国时期的四合院,剧场之外设有咖啡厅、阅览室,除了戏剧演出,还经常举办沙龙和研讨会。它还是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中国分会周一剧谈会所、中国国家话剧院戏剧俱乐部所在地。 王翔统计了一下,蓬蒿创办至今10年,上演了600多部、3000多场戏,连续承办9届南锣戏剧节,5000余位中外艺术家在这里创作、呈现艺术作品,30余万位观众在这里体验艺术。
“必须保留这个空间,因为它是有记忆的。”王翔语气坚定,“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空间里,内容要不要?要。演过内容的记忆要不要?也要。有人想回来再感受一下这个地方,这种感受你要不要?当然也要。”
在他看来,文化遗产分为物质的和非物质的,物质遗产一定要在原址。“挪空间就完了,损失太大了。”
在蓬蒿官方微信公号里,有一条点赞很多的网友留言:“要是连这样的地标都保不住,去蓬蒿看过戏的文艺青年们只好去撞墙了。”
赔本买卖换精神盈利
事实上,商业与艺术的博弈也是整个小剧场市场所要面对的现状。公开资料显示,当下北京小剧场数量已达近百家,较为活跃的不足30家,而能稳定实现盈利的不足四成。
蓬蒿可以通过走商业化道路自救吗?
王翔将蓬蒿和南锣戏剧节定位于“公共文化服务和艺术普及”。意大利舞剧《生命短舞》在蓬蒿票房不足10万元,成本60多万元,王翔承担五分之四,意方承担五分之一;立陶宛三部话剧《三姐妹》《马达加斯加》《思维丽亚的故事》在蓬蒿票房不足15万元,成本70万元,由王翔一人承担。
这样“赔本的买卖”还有很多。
为什么坚持邀请这样的演出?王翔说,他愿意用金钱上的非盈利,换取精神上的巨大盈利。
王翔坦言,他也一直在关注北京其他民间独立小剧场的生存状态。“木马剧场、红方剧场倒了,七七剧场才刚拿到演出许可证。繁星戏剧村走爱情戏路线,蜂巢剧场是‘老戏老演’,鼓楼西剧场演的是国外经典剧本。”王翔说蓬蒿走的是文学剧场路线,但他承认后三者都比蓬蒿活得好。
但是,他依然愿意赔着做。“娱乐性的更赚钱,但我们要的是金字塔塔尖上的艺术注意力。”
“保留蓬蒿、让蓬蒿活下来,前提是这种核心的精神不能变;因为变了以后,保留空间就没意义了。”王翔说,“如果变为娱乐,我还不如开饭馆呢,在这里开个火锅店多赚钱。”
看到曙光?
回顾蓬蒿经营过程中的生存博弈,场地始终是压在王翔肩上的一块巨石。
“地产是个大问题,太沉重了。”在他看来,国家大剧院、北京人艺之所以能做那么多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它们有地方”。
三分之一靠经营,三分之一靠经营者奉献,三分之一靠政府和社会支持——这是王翔心中民间独立小剧场安身立命的理想状态。
事实上,蓬蒿一直是北京市东城区重点关注的民间剧场扶持对象。自2010年至2013年,东城区政府对每年的南锣戏剧节的资金支持额度分别为10万元、80万元、120万元、150万元。
自2014年始,东城区政府每年拨付43万元给蓬蒿,原因是蓬蒿为社区建立了免费的公益阅览室以及提供社区排练室和剧场——这是一笔支持社区公共文化服务的专项资金。
2017年,北京市文化基金也曾给予南锣戏剧节80万元的资金支持。
不过,王翔对政府有着更多的期望。
而最近,他似乎看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一丝曙光:香港艺人周润发宣布将56亿元身家全部捐出,并明确表示想要“捐给有意思的机构,或是需要这笔钱的人”。
这条消息令王翔精神一振。他希望以社会发布的方式将蓬蒿的坚守和境遇传递给周润发,并期待得到他的捐助。
“你期待的最好的结局是什么?”本刊记者问。
“最好的結局是他(周润发)捐4000万元给蓬蒿基金会,将四合院的产权变成基金会的,同时约定这个院子要永远延续公益性的艺术呈现。”王翔说。
最坏的结局呢?
“最坏的结局是没有办法如期还款,房东把院子收回去了——只有这一条可以压垮我。”
究竟是什么深层驱动力,令王翔宁肯在经济上让自己陷入窘境,也要保住蓬蒿这样一个只有100个座位的小剧场呢?
王翔说,创办蓬蒿最初的动机,是想用这样的一个空间抗拒精神孤独带来的恐惧。
他的心愿是,所有的普通人都能走进剧场,获得丰富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