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十一月灰色的一天,艾略特去波士顿度过一个下午。潮湿的街道显得寒冷与孤独。他感觉到这座城市失信于优雅与热情。过去的酒瘾像幻肢[1]一样折磨他,但他已经不饮酒了。十五个月前他加入了匿名戒酒互助协会。
圣诞节来临,没有孩子,节日的遗憾。他的妻子去参加弥撒,做了一只火鸡。艾略特没有喝酒,清醒地,在森林里漫步。
一月,暴风雪肆虐,自北极而来,直到天气太冷雪才停止。索穆特峡谷变得静谧而银装素裹。在这白色的岑寂中,艾略特能听见他屋子的木板在收缩,能感觉到他的骨头在缩紧。每个傍晚,饥饿的鹿会从他的屋后林木茂密的沼泽地跑出来,到他的果园里吃浣熊吃剩下的东西。夜晚,他躺在熟睡的妻子旁边,倾听狗群的吠叫,狗群奔跑在月亮阴影笼罩下的深雪地里。
日复一日,他都没有饮酒,有时这状况几乎是令人兴奋的。但是他并不能摆脱在波士顿的感受。在他的脑海里,他能看见沿着砖砌的地沟哗哗作响的残叶,能尝到那天的绝望。这短暂的出行削弱了他。
然而,他一直保持冷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布兰肯希普的男人来他在的州立医院办公室进行咨询。布兰肯希普有一头红发、一张凶狠的脸,举止鬼鬼祟祟。他是个寄生虫,是个小偷。艾略特见过他几次。
“我一直在做这个梦。”布兰肯希普大声地说。他的声音令人不悦。他的皮肤很不健康。他每次被捕,法院将他送到精神病医生那儿,但精神病医生几乎不会说英语,于是又将他送到艾略特这里来。
布兰肯希普在他第一次盗窃之后曾经参军,但绝不是在莱茵河以东服役。在威斯巴顿服役几个月之后,他被撤职,但他却告诉所有的人他是越战老兵。他穿着老虎装。艾略特受够了他。
“梦很无趣。”艾略特告诉他。
布兰肯希普发火了。“你什么意思?”他质问道。
咨询过程中,艾略特习惯于将椅子挪到房间中央,以靠近他的病人。现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后边。他不想让布兰肯希普感到他好接近。“我说了什么,布兰肯希普先生。别人的梦是无趣的。你听到的不是这样?”
“无趣的?”布兰肯希普皱着眉。他似乎想不出这个词的意思。
艾略特拿起铅笔,笔尖在桌上的记事本上窸窸窣窣地动着。他凝视着病人张口结舌的脸。
布兰肯希普家族以打官司为生,年轻的布兰肯希普专长是碰瓷。当他从人行道上撤下来,他会到急诊室催促医生要止痛片,然后匆匆赶往法律事务所备案起诉。布兰肯希普家族曾威胁州南部一半的业主,要起诉他们。他们在法律上敲诈不了的东西就用偷,但即便如此,布兰肯希普家族还是抛弃了他。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他因为从伍尔沃斯超市偷了一箱热狗而被捕之后。
“现在我想你是要告诉我你的梦。是吗,布兰肯希普先生?”
布兰肯希普环顾左右,像一只用眼神示弱的狗。“你不想听吗?”他谦卑地问。
艾略特不为所动:“布兰肯希普,要告诉我关于越南的梦?”
一提到“越南”这个词,布兰肯希普习惯性地咧嘴一笑。此时他看起来既内疚又谨慎。他耸耸肩:“是。”
“你怎么会梦见那个地方,布兰肯希普?你从未去过那里。”
“你什么意思?”布兰肯希普刚一开口,艾略特立马打断他。
“你从没去过那儿,伙计。你从没见过那处鬼地方。”
他提高了嗓音,致使他敞开的门外,秘书在文字处理机前停了下来。
“让我一个人待着,”布兰肯希普害怕地说,“你真是医生。”
“没关系,”艾略特坚定地说,“我不是医生。”
“所有人都让我烦恼。”布兰肯希普说,他情绪激动,开始哭起来。
艾略特注视着泪水从布兰肯希普皲裂的、坑坑洼洼的脸颊上滚落。他清了清喉咙。
“瞧,小伙子……”他开始说。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告诉布兰肯希普,一切都很艰难。
布兰肯希普吸了吸鼻子,缩了一下脖子,一会儿后瞧着艾略特。他的表情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信任;他习惯于被安慰。
“真的,你明白,你说你的问题一定与越南有关是可笑的。你从没去过那儿。是我去过那儿,不是你,布兰肯希普。”
布兰肯希普身体前倾,将前额靠在膝上。
“你的问题与此时此地有关,”艾略特告诉他的病人,“幻想是没用的。”
他的声音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显得过于成熟和虚伪。这是多么可怕的营生,他想。多么可怕的工作。愤怒正将他逼疯。
布兰肯希普直起身子,泪眼婆娑地说:“这个梦……”他说,“我害怕。”
艾略特感到为了不听布兰肯希普说他的梦,他得做好高度忍耐的准备。
“我不是你要咨询的人。”他说。最后他明白了他的职责所在。他叹了口气,“好啦,告诉我你做的梦。”
“真的吗?”布兰肯希普用一种沉闷的、挖苦的语调问道,“真的?你认为梦是该死的无趣!”
“不,不是。”艾略特说。他递给布兰肯希普一叠纸巾,布兰肯希普取了一张。“这有点超过我的想象。我不是那个意思。”
布兰肯希普紧闭双眼,梦想着远方。
“感觉到了。感觉到那个梦了。”他厌恶地摇着头,看着艾略特,仿佛他刚做梦醒来,“因此你想到了什么?你认为梦很无趣?” “当然不是,”艾略特说,“先说感觉?”
“是呀。我像漂浮在橡皮筏上。”
他暗地里觀察着艾略特,意识到他的注意力在加强。艾略特曾在越南感染登革热,昏迷的几周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好像漂浮在橡皮筏上。
“梦里你看见了什么?”
布兰肯希普只是摇头。艾略特感到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愤怒袭来。
“嘿,布兰肯希普,”他平和地说,“我在这儿,伙计。你看我在听啊。”
“我看见的是黑色。”布兰肯希普说。他用一种奇怪的颤音说。他的表现相当出乎艾略特的意料。
“黑色?那是什么?”
“烟。也许是天空。”
“天空?”艾略特问。
“一片漆黑。我很恐惧。”
艾略特在他自己清醒的梦中,他感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扩张。他抬头看到的天空,一片漆黑,浓烟滚滚,被火光点亮,被雨水和血水淋湿。
“你恐惧什么?”他问布兰肯希普。
“我不知道。”布兰肯希普说。
艾略特不能将心里看到的黑色天空驱逐。好像布兰肯希普的梦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内心。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恐惧什么?”
布兰肯希普的姿势有点僵硬。艾略特知道他真正的惧怕所在,想当面给他指出来。
“越南。”布兰肯希普说。
“你绝没那么老。”艾略特告诉他。坐着的布兰肯希普颤抖着,两只手掌合着夹在两腿之间,他的脸红了,但不是因为痛苦。他遭遇了酒精和毒品带来的麻烦。他遭遇了各种各样的麻烦。
“所以你那黑色的天空哪儿都可能是,就不是越南。”
事情如此不公,艾略特想。布兰肯希普占用越战老兵的条件是不公平的。在战争期间所受的创伤而导致的战后创伤就像他的出生一样,是自然规律。现在,除了贫穷、焦虑、困惑总是他的命运之外,他还一直遭到讽刺。命运是完全武断的,但有的人却被这种命运选中。每个人都知道布兰肯希普与别人的处境不同。
“因为,我向你保证,布兰肯希普先生,你从未去过那里。”
“你什么意思?”布兰肯希普问。
当布兰肯希普离开后,艾略特翻阅他的病历,发现精神病医生们在楼上给他诊治时没有给他做任何的记录,他大发雷霆,他冲到秘书的桌旁。
“这个病人没有人做任何记录,”他说,
“没有诊断的人我不想看。精神病医生才该对这家伙诊断。”
秘书是个高个子,有一头庄严的红头发,龅牙,有一点口吃。“假如听到你叫他精神病医生,查尔斯,赛义德医生会心烦的。他已经抱怨了。他讨厌别人叫他精神病医生。”
“那么他是来错国家了,”艾略特说,“他可以回到他自己的国家。”
这妇女咯咯地笑:“他是个医生,查尔斯。”
“讨厌被叫作精神病医生!”他将病历扔在秘书桌上,怒气冲冲地走回他的办公室,“他妈的拉链式鱼骨辫并没有使你的发式更好看。他只是一个处方员。”
秘书歉疚地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已习惯他了。
一会儿后,艾略特成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那片黑色的天空景象仍然停留在他心中。他开始想他不能简单地了结此事。几分钟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布兰肯希普缓刑监督官的电话。
“他所拥有的越南的经历,”缓刑监督官解释说,“我猜是他编造的。”
“他的描述是生动的。”艾略特说。
“你的意思是说它们听起来真实可信?”
“我意思是他让我今天去的。他一直按我的铃。”
“好可恶。他相信他自己?”
“是的,”艾略特说,“他现在相信他自己。”
艾略特告诉缓刑监督官,布兰肯希普目前被捕是因为半夜在温特汉姆地区高中非法洗澡。他询问监督官,关于布兰肯希普目前与家庭的关系他知道些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监督官问,“他们都被锁起来了。整个家庭都锁在里面。老人在布里奇汉特。小唐尼在圣昆丁或什么地方。他们的狗在狗圈里。”
艾略特独自在医院职工自助餐厅用餐。双层玻璃窗的另一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场预料中的暴风雪即将来临。7号公路沿线,凝冻的古老榆树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当他用完了三明治与咖啡,在这样一个冬天的下午,他坐着发呆。他的愤怒逐渐转变为焦虑。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到医院礼品店买了一本《体育杂志》和一块糖。当他重回到屋内,他关上门,搭起脚。这个星期五下午的剩余时间,他没有约会,除了写几封信和读办公室邮件他无事可做。
艾略特在社会服务部的小隔间没有窗户,有成排的书架。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够集中精力阅读杂志,也无心于文书工作时,他扫视着他座椅旁的书架。海因里奇·穆勒、卡洛斯·凯斯坦的文集,琼斯的《弗洛伊德的一生》,以及《金枝》。这些书籍激起了艾略特的反感。它们目前的于事无补,让他很排斥。
一遍又一遍,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他竭力回忆起他与布兰肯希普的对话。
“你绝没去过那儿。”他听见自己在解释。他竭力想将整个事件弄清楚。一定是哪儿出了差错。恐惧像麻痹一样笼罩着他。他吃糖块是不加品尝的。他觉得对甜味的渴求是一种不好的兆头。
布兰肯希普不赞成将别人的梦变成自己的梦。这使得你是否真正去过那儿与否没什么区别。梦穿过大海。它们悬于空中。
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双手交叉坐着,凝视着台灯的光线。他的大脑除了旋转还是旋转。不喜欢的东西在他内心世界来了又走。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控制不了他混乱的思想。
可以想象,梦像幼虫活跃于宿主的大脑,假死一般检测不出来。它们像扁形虫一样能够分裂再生,隐藏在缝隙、被褥、战争故事、笑话和快照里。它们能腐蚀你的袜子,将你的记忆变成黑绿相间的水泡。绿色代表山,黑色代表天空。破晓时,它们像蝙蝠一样成排地悬挂起来。到了傍晚,它们飞出去寻找做梦的人。 艾略特穿上夹克,走到外面的办公室。秘书正皱眉专注于机器检测的声音和光线。他想,她一定喜欢机器的油光锃亮和齐整。她离婚了。四个十到十七岁的红头发孩子和她生活,居住在S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