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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村里,我们遇到暑期归家的高中生杨志玉,“我在银川一中回族班上了3年,反观顾沟的生活,我感到可怜。可父辈们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承志《心灵史》中给出的解释是: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惟一出路。
同来的志愿者说,顾家沟乃至整个沙沟,只有整个搬出山区,才能摆脱困境。那一个月,我们几乎天天为此争论。
2004年8月,离开沙沟乡的前一天,我去拜访马志文。他是张承志《心灵史》中提到的“引路人”和兄弟,不时接待慕名拜访的人群,还有电视台拉着机器进山来专程拍摄。 他带着回民的白帽,瘦削,皮肤黝黑,脸庞黑红。临近黄昏,我们从水窖里抬了一桶水,去他家院子里的菜园浇地。打开木栏杆,小小的菜园色彩斑驳,有火红的辣椒、青黄的番茄,还有细竹竿架子上的绿色长豆角。
浇完地,我赖着不想走,问东问西。晚饭主食是馍馍蘸辣椒,吃罢饭,他带我看张承志留下的藏青色外套,又参观专门为张修建的客房。
客房在院子一角,单间,是当时新建的砖瓦房。房内床铺整洁,四壁挂着张承志题写给马志文的对联。
“十三年里四千夜,几番梦里下沙沟。”“北辙南辕徘徊久,痴心一点在沙沟。”对联里满满是对沙沟的想念。我留意到他写给马志文的一幅字:“你种洋芋我写字,兄弟俩各一行。”
看罢,马志文拿出厚厚一叠手写的古体诗文,说是自己写的,“你给看看,有没个出版价值?”我翻了翻,字體工工整整,多描写沙沟劳动生活,只是浅显了些,便没说什么。
当晚住在他家里。合衣睡在土炕上,沙沟的夜漆黑而沉静,我心里却满是难过:20年前张承志在沙沟、在回民的黄土高原看到了心灵的纯净;20年后,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挣扎,难以释怀。
第二天一早,我们收拾行李,告别了西海固。回到城市。2004年的8月变得恍惚:在北京举办的亚洲杯决赛,中国队输给了日本队;雅典奥运会,刘翔110米跨栏夺冠;还有,《狼图腾》突然火了起来。
三
10年后的5月,我在银川见到马丽。在沙沟支教时,她还是一名初中生,性格活泼,志向是做一名“播音员”或“主持人”。10年间我们一直通信,一路看着她读西吉回中,考上宁夏财经学院,直到现在银川一家公司做会计。
马丽告诉我,她家已经从沙沟搬到了宁夏川黄河灌区,只是父母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
次日,我从银川坐汽车,到吴忠市红寺堡看望她父亲。一路行在宁夏川里,大片黄褐色土地干旱裸露。当地干旱少雨,基本靠引黄河水灌溉,沿途杨树枝条缩成一团,细小的叶子泛着白光。
马丽爸爸所在的固原定居点,距红寺堡镇35公里。那天风大,卷起满天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当地人多严严实实裹着头巾。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说,这里盐碱地多,一年四季风沙大,只有七八月份玉米绿油油长起来才消停一阵。
“山地苦大,这里苦小。”马丽爸爸说,沙沟风小,甚至降雨都比红寺堡多,只是宁夏川里,黄河水浇的庄稼长得好,一亩地能打上千斤玉米,是沙沟产量的两到三倍。
2012年冬天,马丽爸爸搬到红寺堡固原定居点,几个女婿帮忙建了几间简易瓦房。定居点正修清真寺,每家要出五千;他手头只有两千块,正发愁。61岁的他很虔诚,每天坚持做礼拜,满脸肃穆,带着光泽。
5月9日,我去沙沟。银川到固原,由川地渐入山区,沿途村庄土坯、砖瓦房混合,一座座清真寺房顶高耸着一轮星月。中午到固原城区转车,天气变得阴冷,一时飘起了雪花。
固原到沙沟的班车摇来晃去,我尽量不看一侧的悬崖。邻座是一位头发染黄、胸口挂着劣质墨镜的少年。一问,竟然是沙沟乡顾家沟人,在银川的饭店帮厨师配菜(切菜),两年没回家了。“我在沙沟中学读七年级,上课调皮打羽毛球,老师一阵狂揍,赶回了家。到家老爸又是一阵打,我受不了,第二天就偷了哥哥的摩托车,到沙沟乡上卖掉,买了去银川的车票,走时头都没回。”少年16岁,尚带稚气,他昨天就坐车到了固原,专门住了一晚,等父亲和哥哥到西吉县城工地干活,才敢回家。下车时,他咧嘴笑笑,“如果老爸在家,我就惨了。”
到了沙沟,马丽哥哥马通接上我,他是沙沟清真寺的阿訇。马通说,沙沟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平日只有几十位老人来做礼拜。10年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有门路的,搬家去银川,去新疆;留下来的,每年5月到11月份去银川建筑工地打工,到新疆拾棉花,摘葡萄;冬天就回来呆在家里。
马通做过6年满拉(学生),毕业后想做生意,在沙沟开过馍馍店,赔了本,听父亲的建议又回了清真寺。与马通住同一间房的王阿訇,也是本地人,他摘下白帽,给我看头部的凹陷的伤痕,“吃不得苦了(干不得重活)。”2005年12月,一辆从西吉县城开往沙沟的客车坠下山崖,8人当场死亡,同在客车上的王阿訇保住一命,头骨碎裂。
聊了一阵,他说在沙沟读初中的大儿子想要辍学,问我意见。“现在不让留级,他成绩在班里三十多人中排倒数,老师看着不顺眼,每周都打。”我有些愕然,第二天见到他14岁的大儿子,左手上满是一道道伤疤,一直沉默。
四
10年前,在顾家沟支教时,马树仁是村小学校长,现调到沙沟大寨村小学做校长。他是顾家沟人,几年前把家搬到了吴忠市一个镇上,教了28年书,还有两年就可退休。
问他为啥搬家?他说那个镇距离银川40分钟车程,当时到那一看,脚就迈不动了,“川地里种啥长啥,有门面可以卖菜做生意;还守着山窝窝,老了连山都爬不动。”
马校长说,他现在最爱说篮球和教门。我问,很多人看了张承志的《心灵史》,知道沙沟宗教氛围浓,可现在沙沟的年轻人怎么都不大去清真寺了呢?
“宗教有个年龄段情况,越老越害怕咧。人总是要死的,去清真寺把真主拜一拜,往下死后真主恕饶着。年轻人(嫌麻烦)总是不想去清真寺的。”马校长说。
吃过午饭,马校长骑摩托车载我回顾家沟。村子里空空荡荡,我们爬上山坡,看到很多人家大门紧闭,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马校长叹了口气,“2/3的人都走了。”
我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望着沙沟的沟沟壑壑,心里空空荡荡。呆站在山坡上,想起沙沟一个回族青年讲的:村里的年轻人,近3年从打麻将发展到摇色子、炸金花。“冬天他们白天睡觉,晚上赌博。一年到头打工挣一两万,输个精光。有个村民,家里有两万块小额贷款,本来想着做生意,结果全部输掉,老婆急得喝了老鼠药,幸好抢救了过来。”还有一个年轻人,“出去打工学会了打麻将,老父亲在山上放了四十多只山羊,一天少一只,最后都被他输光了。”
“一切变得空空荡荡,我也是这个感觉。”马校长说。
5月的沙沟,寒风凛冽。马校长发动他那辆红色摩托,载上我,冲进寒风里。身边的大山、沟渠、土坯房、羊群呼啸而过,冷风冻僵了手脸,我们都不说话。晃过村口的3棵树,红色摩托吐着白烟,缓慢又坚定地驶离了顾家沟。